李晓君
暮色山冈:公家
如果说小店具有一种临时的性质,那么镇政府大楼、邮电所、派出所、卫生院、中心完小、农业服务站、税务所、财政所、农村信用社等等,这些贴上公家标签的单位,则具有一种如同体制一般的坚固性和恒久性。这些建筑一旦矗立在那里,就没有人会担心它们的命运--就像写在纸上的墨水痕迹,永远擦不掉了。这些公共的建筑发出的语言,和村民们发出的语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语言系统。这些系统内部,天然地有根指挥棒在指挥着,使之运转自如。
在一般情况下,这两种语言会和平共处,不会发生冲突,乃至对抗。但是这种可能性并不会消除--甚至随时可能发生。村民的语言和公共建筑的语言来自两根垂直的管道--一根是时间意义上的,一根是空间意义的。有意思的是,它们源头的语言制造者,它们从未相见。村名的语言系统是不完整的、坼裂的,但是你还是能够隐约捕捉到一些关键词,诸如“忠孝”、“良心”,总之,依然归结于“仁、义、礼、智、信”的范畴,其中隐约还夹带着一些“毛主席”的话,这套语言的制造者站在远古的时间之河的对岸,面目模糊,几近于神迹。公共建筑的语言系统是完整的,措辞清晰甚至异口同声,它们来自中央、省、市、县,最后到达这里,这些声音从会议和文件上层层传达,准确而不容置疑。它指向服从(书面上叫“贯彻执行”)。
从我的学校到达乡镇中心,有几百米的距离。我通常会散步到那里。这时天色未晚,小镇的街两边的摊点已经蒙上了灰扑扑的塑料纸,上面架着一些歪七扭八的板凳--仿佛拖拉机满载稻草上的后箱上坐着躺着的一些农民;地上有狼藉的垃圾、潲水,两边的店面里亮起了黄色的灯火,那些公共建筑停止了白昼的活动,这时显得沉寂,像是空无一人。唯独镇政府的大门依然敞开着,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大楼前的台阶旁聊天--其中一个梳着大奔头,穿着绿军裤,宽厚的棕色皮带高高地架在圆凸的肚腹上,上身着短袖白衬衣,露出的壮实的手臂(其中一只叉在腰上,一只捏着牙签剔着嘴里的牙缝);另一个是个文弱的大学生陌生的小伙子,头发也是光溜地分向两边,脸上的眼镜的反光遮挡了后面的眼睛,他一直使劲在笑,身体随着笑声而筛糠一样的抖动不停;站在大奔头左边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剪着短发,那双可以称得上大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女性所不具有的坚定和锋利,她穿着一件偏中性化的衬衫,一条深色裤子,平跟的黑色皮鞋,总之,她的身上寻找不出一丝柔和的、妩媚的色彩来,夸张地说,从背面来看并不容易看出她的性别来;大奔头对面是个长头发姑娘,穿着裙子,容貌和身材姣好,打扮也不俗,不像是个乡镇干部,她的脸上的神情有一半是逢迎,有一半是游离,不安和迁就同时在她的眼窝里隐现。这四个人以大奔头为中心展开,他们那么愉快地、轻松地也可以说是投入地沉醉在交谈的氛围里,对大院外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偶尔有浮光掠影的一瞥,鸿毛一样飘出乡镇大门,也是难以捕捉和去向未明的。镇政府(包括其他公共建筑)都立在国道旁,因此,不时有卡车、中巴车,偶尔也有黑色的小汽车,从大院门口一掠而过,急冲冲地消失在前方的暮色中。
几个乡镇干部聊天的场景如此打动我,他们那种神气、旁若无人的姿态,具有一种诚挚的感人力量。可以说,我有些着迷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他们的表情看。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一个“闲杂人员”走进乡政府大院去,最多是有几个路人,如同我一样,好奇地往里面观看--但是他们很快又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乡政府对面的小店里,有几个人,有男有女,往小店门口泼洒潲水,清扫门口垃圾(它们看起来不是被清扫,而是不断被添加),偶尔也抬眼往这边望一眼,那目光也是冷淡的、毫无内容的。小镇似乎在某一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当中。
那种隔膜和陌生的情境,使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像个“局外人”,应该说,作为一个乡村教师,我占有这个乡镇一席之地。但是为什么,我的心中总是感觉到,我是个过路人,一个观察者,一个闲汉,我不属于这里--一刻也不属于,我像是梦游到此,而会转身回去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有时我会陷入到卡夫卡小说描写的梦魇里,如同我眼前发生的现实一样。我觉得眼前的生活,具有卡夫卡小说般的幻想和荒诞的情境。如同此刻,当我不安地同时又津津有味地注视着乡政府大院里面几个聊天的人--他们脸上那种养尊处优的神情造成的排他感--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篇卡夫卡的小说来,这个小说叙述了一个农村来的男人,请求进入法律之门,但是被门卫阻挡,直到临终之前都始终未能进去。
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撕裂我们,在人心之间划出了暗藏但不容置疑的界限?当我们退远到虚渺的高空--退到宇航员的位置,我们这个小镇,在地球上是多么小的一个点啊,甚至根本难以看清。但是在这么小的一个点里面,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感、陌生感和虚无感,又是这样的巨大、醒目。
如果让我来画一幅小镇地图,我的学校是在西北角的一个高处(山冈),西南角是火电厂和几个小店,东边是镇政府所在地(那些公共建筑,以政府大楼为中心,向它团聚,形成一片建筑群),由东到西,是国道(一条乡村公路)贯穿其间,周围有成片的农田和点缀其间的村庄。
站在我学校的高坡上,可以将全镇俯瞰眼底。那是一种表象的场景:无非是一些呆头呆脑的建筑,一些行动迟缓的人群,一些稻田,马路和一些村道、河流,被风吹得哗哗响的树木。
然而此刻,我在暮晚中,站在集镇的马路上,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公共建筑的墙体上--上面写着一些标语。对标语的琢磨,似乎花去了我的一些时间--我说过,我有很多空闲时间,而且我年轻,未来还有大量的时间可以虚掷。那些标语,就像是文件、会议的派生物,他们被美工用宋体或者黑体字醒目地刷在墙上,提醒着路人、村民观看;它们往往只表达一层意思--比如肯定什么,或者否定什么--但是,显然,话的背后隐含着另外相反的内容,即肯定什么的时候即表示不赞成什么,否定什么的时候即是鼓励和倡导什么。一目了然,简明扼要。有的甚至借鉴了对偶、民歌体乃至“口水诗”的形式,这些标语都具有易于口头流传的特性,祈使句较多,音调铿锵有力,悦耳甚至振聋发聩!
这些标语,就像是绷带一样包扎在公共建筑上,成为本镇的一个景观。与之对应的是,我们学校的围墙上,也刷写着关于教育的标语。但是首先跳荡出眼帘的是“穷”和“苦”字,它们像一声叹息,挂在山冈暮晚学校的墙上,因为每日所见,已经为观者所熟视无睹了。
不知是我天性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集体和公共活动,还是我性格中的怯弱、胆小、怕事,总之,我对镇政府大楼和那些大盖帽,有着天然的畏惧心理。为什么我一走进机构办事程序的流程中,就感到心慌手乱,面红耳赤,甚至晕头转向?只有当我回到山冈,站在夜晚的高坡,站在自己想象的乡镇地图边角,毫无目的地俯瞰时,内心才获得一种超脱、轻松乃至愉悦的感受。仿佛离开了生活的压迫,离开了公共建筑对我内心的威慑。
为什么我不把这些“隐居”在公共建筑里的公职人员,看成是另一种更平易近人的人呢--这是完全可能的。完全可以把他们看成是头上谢顶、身上有狐臭、脚上有脚气、贪婪、好色、心眼小、爱开玩笑、没有心计、内心良善喜欢发牢骚、丢三落四、浑身不少毛病但不缺少人情味、有些迟钝和愚但总体是个明白人--诸如这样的人呢?事实上,我常常看到一个收税员或者小警员,骑着一辆破烂摩托车,身上的衣服和农民一样脏污松垮,头发凌乱而布满油垢,满脸通红,乐呵呵地在小镇夏日午后的公路上飞驰。这样的人让我感到可爱和可亲,就像是小说家无数次描写过的那些小人物,具有世俗的温度和可以原谅的缺点。
谁主浮沉:计生
英国人口学家马尔萨斯1798年曾作出一个著名预言:人口增长超越食物供应,会导致人均占有食物的减少。他悲观地认为,如果没有限制,人口是呈指数速率增长,而食物是呈线性速率增长。其结果是许多人可能没有饭吃了。这个有着兔唇(家族遗传)的老牧师,倾向于用道德限制(包括晚婚和禁欲)来控制人口增长。
1950年代,马寅初就提出过《新人口理论》,建议要对人口控制,但是遭到批判。如同我国不少大政方针一样,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也是始于毛泽东,并带有较浓的行政色彩(这也是西方一些国家诟病中国的一个原因)。在一个封建制达几千年的国家,中国不少方面都带着这个东方帝国的痕迹,很多西方国家觉得难以理解。这正是文化的差异所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不少完美的、理想的主张,无法推行,有些甚至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一个族群、民众的思维方式中,总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传统的烙印。中国历朝历代的改革,从商鞅变法,到王安石变法,到张居正变法,都带有浓厚的行政色彩。在1970年代计划经济条件下出台的计生政策,行政色彩亦无可避免。至于今天,其利弊和今后发展趋向如何,不是本文所能够探讨的。
我来到县里上班,是在春节前夕。春节后,主任布置我们一个任务,就是配合全县计划生育突击月活动,要去拔钉子户,以点带面,推动这项工作开展。虽然拔计生钉子户,我早有耳闻,但是自己亲自参加,还是第一次。
我们单位选定的对象,是我教书的乡镇某村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媳妇因为迟迟没能生出一胎男孩,而一再超生,已经有六个女孩了。春节前夕,夫妇俩从打工的福建回到了镇里,过完年继续回到福建。因计划生育实行户籍地管辖,所以平时他们在福建打工,镇政府鞭长莫及,现在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给解决掉。之所以将其选定为拔钉子户对象,也是因为其家风彪悍,从老爷子到儿子,都是斗狠搏命的角色。一般乡镇干部奈其不何。
第二天凌晨三点多钟,我们办公室十几个人,都赶到了单位。车辆早已备好,一辆小车,一辆面包车。这项工作,溢出了平时工作常态,有些新鲜感。按照部署,我们每人带着一把电筒,轻装便衣出发了。县城到我教书的乡镇不到十里路,十来分钟就到了。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不是我熟悉的乡镇,而是一个陌生之地。我特意望了一眼曾供职的中学,看不到一盏灯火,在一片低沉浓重的黑云下面,在一个凸起的山坡之巅,暗黑如同一个虚无之所。我的心顿时莫名地感到失落,仿佛过往的记忆和痕迹被黑夜一笔抹消了……
镇政府的干部早已恭候在院子里,我们的车刚停稳,就有镇领导前来握住主任的手,并逐一和我们握手。我感到些许荒诞的是,曾经我随同“讨薪”的老师,在这里和乡镇干部剑拔弩张地对立,现在则握手言欢,共同去执行任务。镇政府的车在前头带路,我们的车紧随其后。一路上,大家沉默不语,眼睛只顾看着前方。
在村口以外几百米地方,我们下车步行进入村子。加上镇政府的干部共有三十余人,分成四路,悄悄地摸着篱笆、墙根,接近了计生对象的房子。其后的场面我述说起来,总觉得有一种罪孽感。我甚至有些后悔参与这样的行动,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抵触和质疑。我在一种自责心理中,变得犹疑和怯弱。
冲在最前面的是熟门熟路的乡镇干部,警觉的狗吠,划破了黑夜,沉睡的屋子一片混乱。几个工作人员早已冲到主人的卧室,将熟睡中的妇人从床上架起来,而他的丈夫则被其他的人摁住。另一个房间的老人也已经被工作人员控制起来了。
妇人呼天抢地,但无济于事。被几个人强行弄进车里,直接开到了乡镇卫生站,实行了节育措施(结扎)。
至此,拔钉子户行动,算是圆满结束。回想整个过程,我们县里下来的人员,更多地起到一种壮声势的作用,大家平时擅长的,是写作公文材料,对于这种“真刀真枪”的具体工作,并不在行,还得依赖乡镇干部。
天微微亮,我们告别乡镇干部,大家有些疲倦、有些睡眼惺忪地回到县里。
我似乎还在久久地回味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这人生中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的拔钉子户的经历,让我反思自己的生活。
对于这个妇人,我心里深表同情。我第一次体会到干群之间有时不可避免的一些冲突,不是缘于个人行为,而是缘于地方政策,缘于工作目标和工作对象之间存在的巨大的裂缝。从纪律上来讲,单位的工作部署下来,即使有不同想法,个人必须以服从为前提,并不能因为想法不同而甩手不干。这名妇人在一种非自愿的情况下,被节育了,因为国家法规要求她计划生育。而偷生、躲生(这又是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的反映),和上级对基层政府计生率考核的硬指标,使得这对矛盾无法调解。并因此出现所谓拔钉子户现象。
回想起来,我对在县委某部门工作近四年的经历,从未写过一字。而我却一再地沉湎于对初次工作的乡镇中学的回想中,并写下大量文字。究其缘由,说明自己一直没有认同一个行政干部的身份(在心理素质和价值取向上相距甚远),更愿意成为一个自由散漫的小知识分子(一个乡村教师、民间诗人、乡土学者、业余作家和漫游者)。当我意识到后者的自我身份时,记忆的闸门便瞬间打开,生活五彩斑斓的细节呼啦地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