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现在,我时常忆起夜里在京城地铁交叉的线路中转,不愿在城里的小房里住下,无论多晚,都要回到皇木场,这个京东的小村庄,回到自己的那个宅院。当我走进西门,看见守护村子的一排垂柳,两排粗壮杨树枝桠间的月亮,空气顿觉清新,北京城的市声退去。打开自己的院落,月光正照在庭院的竹子和石榴树上。那一刻人恍然回到过去,回到南方过去的家园。
现在想来,皇木场那个有着庭院的两层小楼,它满足或安慰了我那个阶段因长久在外漂泊而引发的深深乡愁。这个小社区有着众多树木,农民的宅基地变成了新农村的统一的两层楼,它还保留着乡村遗迹,那里有传统的集市,它比邻着被脚手架威逼的田野。
那些年在北京,我看中皇木场,想在北方漂居生活中虚拟出一个自己的故乡。一日,我在村子里闲逛,看见一株海棠树下的房子和庭院,北方老乡在树下的庭院里站着说话,我突然为这日常的一景所打动,像观看一幅画停驻在那里:扶疏的绿树长在庭院里,房子在它的掩映之下,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来到这绿树下的空地,这个户外空间,它过滤掉了噪音、风沙和陌生人;人不只在人工建筑空间里感到自然的存在,同时在自然(树)的形态中感受家的温煦。“家”这个象形字里,屋宇下面有“豕”,一些家畜:猪、耕牛、鸡等,中国古老家庭洋溢着对自然对田园生活的浓厚情感。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陶潜的诗,将国人对田园的理解与感情推向了极致。他的诗句能唤醒人深深的记忆。当我们远离家园,置身于都市的高楼里,你时常夜里朗读他的诗,田园在召唤你,回到它的田野树木与河水边,陶潜的诗安慰了现代人的思乡病,以他为代表的田园诗成了中国知识分子隐秘的不断回归的精神家园。
那个倡导“返回自然”的法国人卢梭,他在自然中才能获得自由。他理解的自然,即那原始状态,有着天然的合乎人的本性与宇宙规律性的含义,他隐居在朗西森林,在那里散步、写作,生活俭朴、心地平和,享有过纯真的幸福。
希腊人伊壁鸠鲁,在远离雅典城的一个园子,将其生活与学问合为一体,并带领弟子隐入其中,过宁静无扰、默默无闻、与世隔绝的日子,努力避开各种纷扰,探寻自然哲学之理,他将对待宗教、生死、德性、正义、友谊等话题的正确思想概括为容易记诵的纲要,责其弟子熟记在心,并成为指导生活的内在原则,在园子里过着他们哲学或沉思的生活。
在我拥有了皇木场那套宅院后,觉得自己的隐逸生活就要开始了。那高出头顶的院墙似乎隔断了院外所有的喧嚷。我想着要把最后的日子交给它,那有土的院子,楼道和藏书的阁楼,我老了,这是归宿之地,最后的寂静之所--但风从未停歇,风一吹院子里的树就变动,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没在那里住上几年就仓促离开了。
在那些日子,在皇木场,努力打造的田园生活,而人内心驿动不安,总想着回到南方。当冬日到来,村子树枝被村民修剪得简练空疏,村子里的一棵杨树落下它最后一片叶子,树根下堆满了叶子,我想着南方自己的老家。我理解台湾老兵不能返回故乡,等候从老家山东归来的人带给他们老家田里的一小包小米和一匙故乡的泥土的心情。当我从隔膜空洞的京城归来,独自在楼上的书房观看我还乡时拍摄的故乡照片:那里的泥土路、广袤的田野、那里的风物和兄长的老宅,人一下安静了,这虚拟的还乡让我获得无比的安慰。在那间房子里,我不断地听德沃夏克的E小调九交响曲,那由一连串庄严的和弦引出的回家的旋律,这个捷克音乐家在美国用钢琴抒写出的乡愁被我全身心感受到了,我们的情感交融在一起,在那乐声中我们一起回到了各自的家园。
我觉得自己是故乡田野里的一株树,我离开了那里,生命就是不完整的。我在北方过着脱离了根系的生活,终将郁郁寡欢而死,四十岁前一直生活在那里,我的肉身是那里的水那里的粮食和菜蔬供养,胃口被那里的美食所塑造,还有那如何也改造不掉的方言。江汉平原那是我的家园,是我要回去的地方。当我回到那里--田埂上草尖上的露水,那株老楝树,在风中起伏的稻田,自己曾划船经过的河流,亲人们变老的脸,那不断增长的坟地。这是我的出生地,我出生时的脐带被乡民剪断就埋在老屋的门前,祖父奶奶都埋在那个高坡。童年的记忆我早年的一切都隐藏在那里。诗人多多说,他的大学就是农村就是田野,他在那里获得了诗歌的意象。而在我看来,田野是我的宗教,我信奉田野,它教育着我开导着我:让我在这个人世默默生长无言贡献,肉身松软了就像祖先一样回归地里。
一日,我从甘肃平凉到咸阳机场的路上,看见了散落在那里黄土地上的荒凉村庄。我不爱这里,我爱江汉平原那个叫流塘口的小村子,我老家的小村落,那绿色田野里隐伏着我的亲人。是啊,我想着友人雷平阳的诗,我试着改动一些字句:我只爱寄宿的湖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潜江县的后湖乡,因为其他的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而我这份狭隘、偏执的爱变得没有了着落。
我的故乡消失到梦境里去了,像陶潜的“桃花源”,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村庄当他离开就消隐再也找不到返回之路。当我回到湖北回到自己的老家后湖,那里的亲人大都去世了,村子里的全是些陌生面孔。通往村子的两旁的柳树被砍掉,河水散发造纸厂的污水臭气。让人能产生依稀记忆的是那里的田野,但田野也被农药化肥和天然气地下管道所破坏。
我发现我的老家我的出生地变成了异乡。
一日,我在老家与同学还有一帮人喝酒,我散发着酒气说:你们把我的故乡还给我,你们这些外乡人来到这里,把清亮河水弄脏,把冷冻厂的污水排放到中治渠,将化工厂废水偷偷注入流塘口;游鱼和水草消亡,你们打着所谓发展的幌子,还以欧洲历史为证;我不会和你们共饮这杯酒,你们还我湖泊,乌龟和鳝鱼;还我可以裸泳的河水,无水可饮的早逝的亲人,你们把我的故乡糟蹋,让我成为了有家不可归的流浪汉。
这是个残酷的现实。我们不可能像陶潜那样归园田居。卢梭的隐居之地已成为喧闹的旅游之地,游客如蚁吞食着那里的树木和安静。伊壁鸠鲁的哲学园子也成了一个古老异域神话。这个时代将我们的存在之根拔起,田园之梦想破碎了,你无乡可回无田园可居。
你发觉自己成为一个悲凄的流亡者。这不只意味着远离故乡和熟悉的地方,且意味着永远地流浪,永远地背井离乡,与糟糕的环境冲突着。无处还乡之后的对过去的深情,对现在和未来又满怀悲苦。生活里许多东西都在提醒你:你处在一种中间状态,不能完全与新的环境契合,也不能完全与既往的环境分离,你处在若即若离的困难中。你无休无止,东奔西走,无法安定下来,无法回到某个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永远无法完全抵达,无法与新的居所或新的情境合而为一;或者说你只有过着未定的虚悬的生活,即便在你的城市的家中也没有如归的安适自在。你成了处于特权、权力、如归感、安适自在之外的边缘的人物。但你也有可能获得流亡的乐趣,你会拥有着不同的生活安排或观看事物的奇异角度,对世界保有惊奇感,你是一个旅行者,一个过客,或真正生活的体验者,葆有不合流俗的生活方式,你自创着自己的生活路线,生机勃勃地无休止地自我发现,自我放逐不被驯化,你大胆无畏,你不断自我超越,不故步自封,改变着前进。
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了他的居住之地。
在武大看樱花
早年爱听日本民歌《樱花》:“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明净/快来啊快来啊/同去看樱花--”我们去武大看樱花,天空倒没有什么明净的。沙尘天气,天空中为蒙尘所笼罩。事后听说是北方的沙尘天气影响到了南方,听说香港与台北也未能幸免。友人夏宏说,当日不去看,樱花会在雨水中飘零,所以我们两家人即便在蒙尘天气也去了武大。是啊,不是同去看樱花是没有这个兴趣的。
到了那里,倒真的忘记这个坏天气。那里的樱花与风物似在对抗着这个天气。在游人中观望这里难得的风景,人文的自然的风景在视线的不同角度中处处呈现它的妙境。和夏宏禁不住忆起一些往事,他的兴致变得很高昂,在武大他读了硕然后又读博,在他有了女儿果果之后在这里待过许多年,兴致依旧不减。这是他的母校。而我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想着这些年不经意间与武大建立了个人的记忆。
我的处女作的诗兴源自八十年代初从国立武汉大学牌坊沿着坡路行走到校园内部的情景,那年,路两边有溪水在流,珞珈山隐然在目。我和潜江一个小说作者寻访于可训教授。这淡忘了的最早的关于武大的最初的记忆给挖掘出来,然后就是层出不穷的关于诗与武大的往事。
与夏可君偶然相识,他在武大读硕然后读博,我常住在他的宿客里。我们一见面就谈诗,他说,柳哥啊,你见我一定要带诗作来。有一次他送我,在雨中,在现在著名的樱花大道上两个人往下坡走,樱花在雨中飘洒,路边的校园广播放着轻音乐。这个情景被以后写到诗里,在我的诗集里收录了《在枫园一舍留下的一张便条》,是赠给夏可君的。在枫园一舍,因了夏可君邂逅他的哥们张典,两个人宿舍的上下铺上黑夜聊天,武大寂静得只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在黑夜里我们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即将奔赴的语言的道路。
以后从北方回武汉,在武大与黄斌、夏宏见到刘道玉老校长。与小二在东湖游泳后手持湿内裤在那里闲逛。西可从甘肃到湖北,我让他下榻武大,他说:儿子能到这里读书真好!
我和夏宏带着女儿来这里专程看樱花,觉得在这里你不读书,自然和人文环境对你都是一种熏染。
这些年在全国各高校跑得多了,对世事内情有所了解。尤其是我们在这个同构的体制下,高校也难逃它的衙门特征,遗憾地缺失它的独立性。对高校的早年肃穆感情在变化。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常去北大,对它的好感也日益减退,倒喜欢上清华大学的乡村似的树木与草地;喜欢云南大学草地上跑动的松鼠;难忘在广西民族大学那次,在往讲座礼堂的路上闻到校园草木散发的香气。
在武大看樱花的同时,我拍摄着那里的梧桐树的银灰色树杆和那树丛间隐现的老建筑。那不远处的山和山下的东湖水,这座著名高校使武汉这座城市有了雅趣与格调,让你觉得在日常生活中还有一个不俗的去处,那里书写着时光的记忆,一个真实的可以确信的人间幻境。
回访北京
这几日在北京,回到过去的房子,夜里风声真大,我有一年多没有听到这风声了。在十八层的楼上,呼叫的北风似要把房子吹倒为止,不依不饶的。
想到初到北京租居地安门的筒子楼,我是体会了风的厉害。像各种兽类在叫唤,让你恐慌伤感,想念家乡。湖北是没有这么大的风的。在武汉有空阔的房子里待着也舒服,外出阳光懒洋洋的。在北京暖气的房子待久了也不是个事。空气干燥,要加湿气才能消解。在北京最怕的是风,那风中的寒冷,把你往冰里吹;再是没有雨水。空气里水分少。人要不断地往里补充水分。这些天在北京,我离开它近一年,发觉路上停着车像在排队,交通几乎瘫痪了。当我从西客站打出租往东,车停在南二环上,汽车亮了尾灯成了一个灯的河流。京通快速路上也堵起来了。星期天去看朋友在朝阳路上也堵着。往年星期天城里的交通很顺的。你只好改坐地铁去,站台上密密的人头,想着过去我不可忍受的是挤地铁上班,现在更加恶劣。在北京待着的诗友对我说,挤地铁是最没有尊严的事,里面各种气味让你几乎窒息。我初到北京专程坐地铁从石景山到东单,感到新鲜,人少,地铁站台上有流浪歌手在表演。你感觉到书上所写的都市文化。而现在到处都是人,你在北京才感觉生活在中国。要知道边远地区的好多国人没有上过北京呢。以前挤公交车,现在挤地铁,道路堵着,这个北京城让人觉得出行日益困难。这让我到底满意自己的选择,到武汉去。虽然乱一些视觉效果不好一些,安全感弱一点,但那里还算是宜居的,还算方便的。最重要的是你拥有难得的闲暇。北京机会多,人好挣钱一些,活着有着所谓的体面,但在我这个年纪,对外无所求,想着要过个人的生活了。
在三联书店,见到了H,他说他半年没有到书店来了。好像是要来见我似的,这个早年的诗友,十年前从黑龙江到北京就找我,那天我刚下火车重返北京。后来我们在香山某酒馆喝酒,以后他离开那家公司,常找我玩。在东直门我过去的单位,他曾到那里吃过盒饭。他说他曾到我租住过的望京,我和一个残疾人合住的房子他也去过。他可以说出我在北京所有住过的地方。
一晃他在人文社一张报纸里干了十年,我也离开了《青年文学》杂志。我长他十岁,我是像他现在这个年纪来北京的,那年上有母亲,下有女儿,单位也像鸡肋,弃之可惜,是不容易到北京闯荡的,一般人下不了这个决心。而他那年是个单身汉,在俄罗斯做了多年生意。
我们在一起忆往事,感觉分外亲切,我们都为对方保持了部分记忆,在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都冒出来了。记得我们在地坛公司邂逅过,在书市上淘书他拖着一个带轮子的箱子,专程去弄书。他屋子里存了很多书。是的,对于我们书房永远是不够的。一年,我们一班诗友去北大参加瑞典诗人特朗斯特吕姆诗歌式。他找老诗人签字。然后我们一起转车,好像是坐108从海淀到红庙,人十分兴奋,他回到他租住的杨闸,我回到通县的三元小区,他还记得我在一则文章里记录过这个夜晚。
是书是诗歌的共同爱好让我们能在一起回忆往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们几乎是同时到北京来的,在一起经过那么多的人与事。那年在北京生存成本低,我们庆幸能购置房产,现在如果到北京是不好混的了,我们从赤贫到拥有房子,我现在还能回返这里,因为有了房子你就有牵挂,你才想着回来。
从房子里醒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孤独感,像生活在孤岛上,这不是北京的孤独也不是武汉的孤独,是生存的孤独。有一年我和家人从东城穿过西城,我在心里说,北京我爱你,也恨你,你让我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了两套房子,但我也怪你,你让我不能走进那万家灯火,我们在街头流浪,无处可去。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还能回来,一抬头就碰到能一起回忆的人。
我喜欢边缘。总是把住处往田野附近靠拢。喜欢荒凉一些的自然之地,那年到皇木厂我相中了它的浓厚的乡野情调。这几日回返生活多年的旧地,感觉这里也变得繁华,工业厂区增多,道路全抹上水泥。从张家湾小镇出来,从铁道上散步过来,看见一个钢铁物流之地。车在这里也堵上了。在过去的住过的房子里,新的主人正在装修,我离开后买下的人不到一年就转手,他就净转了四十万。这对我很有感触。也就是说我让房子还拿在手上一年,就可以多赚四十万,在单位里混要十多年才有这个数。人有些沮丧,去年我一离开这里,房价就陡长。现在人有些后悔离开北京,到武汉去了,人还是一个老观念,要靠一个单位,寻求某种安全感。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你不经过这一步就没有这个理解和认知。人确实是社会动物,在北京总觉得在体制外受人看轻,你的意识就总想往体制内靠近,你反抗它说明你在意它最后又成了投降者。其实你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去,你要成为一个坚定的游离者,况且这个时代让你获得相对多的自由空间。
在友人的卧室里,看到他的新著,他正在恢复创作,但与他早年的作品相比实在是相差太大,完全不是一个人所为,倒像两个人所为,现在的他倒像一个初学者。他从外省调到北京,在一家单位里过日子,外水也比较多,车和房都有了,生活过得比较优越,但他回不到过去……的状态,他总想着回到创作状态中去,很多事让他分不开身,用他的话说,在单位里讨生活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几乎想辞掉,但又舍不得。艺术它让你必须放下尘俗的一些东西,为了在艺术取得一点成就或满足感,你必须放下外在的一些东西,它要你全力以赴。我的一个朋友为了维护实践自己在诗歌写作方面的理想,他放弃了教授的评定等外在名声,甚至放下了自己的专业,把所有精力与时间用在诗艺的研习上。
与过去的同事打了电话。那年他负责我们杂志。记得他初来和编辑部的同仁见面的时候,我们就餐后一起上洗手间,我迟他一步出来,他还在外面等我。以后在我共事的过程中我感觉他实在有想法,没有等级官僚的恶习,是一个干实事的人。有一年,我在春节前想对他的小孩表示下,他无论如何不要我的礼物,他说你在北京也不容易。他对我的体贴他的真情让我感动,礼没有表示出去,但我得到深厚的理解。让我对他产生了尊敬。相比之下,我觉得他这人难能可贵。在北京我见到了太多的有着优越感的人,他们有强烈的纳贡意识,因为他们有北京户口。他们少了怜惜少了对同类的爱意,他们觉得自己是上等公民。
一天,我在地铁出口等着一个人,独自晒着太阳。想着北京生活这些年,它的一个闯入者,熟悉着它的街道、公共汽车路线,气候和环境,我完全还可以在这里混着日子,在某个单位里待着,一个体制里的编外人员,看他人的脸色,寄人篱下,不断用力地工作,怕下岗,为身份问候焦虑,不断地想挣钱缓解自己的压力,获得一点所谓的安全感。这样的日子过完了,我断然离开了这里。
安静的时光
王琰电话来是早晨五点。他让我六点到火车站接他。
他是一个在路上的人,凌晨五点还在旅途中。而我待在暖和的被褥里。
他以为我的住所隔火车站很远,他用的是北京的计程方式,那年我们到西客站去几乎要两个小时,所以去接人和出行,得把时间安排得充裕。
他到了我现在的家里,觉得确实离火车站很近。他曾到过我在北京所有住地。现在他来到了武汉的房子里,新房子还像以往,挂着他早年的著作,仿佛时光停驻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从来没有变迁。
在书房里,我让他站在他带来自己的画作前留了影。
然后,我们坐在书桌前,在一拳茶水前,我小声地读我写的关于我们往事的文章。
他从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戴上,边听边看--
“我是在宋庄大兴庄院子里见到王琰的。他的院门砌得很高。门前两边有两盆普通的蒿艾。画家鹿林把我带到他的院子,他正和妻子小韦坐在枫树下,才两岁的女儿上尚在小韦怀里。背后还有一个秋千。”
“这个场景在我的记忆里十分鲜活。络腮胡子,颈上挂着项链,一看就是艺术家派头。他把一个农民的院子处理得漂亮极了,新加了欧式的建筑和玻璃房子。靠在房子边的石头桌子,黑枣树在院子,他的油画在屋子里,把那个普通的房子衬得十分有味道。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无论他居住在那里,他都要让自己生活在自己创造的美之中。”
“记得在那个院子用了我印象深刻的晚餐。不隔几天,他用婴儿车推着上尚到我租居的小院子。我们坐在小屋子里说话,他们观看我新买的床和音响,我指示他说:院子里的小道是我自己砌起来的。他说他是提着两个皮箱和新婚妻子来到北京的,然后直奔圆明园画家村,然后转移到宋庄,买下那个农民院子。”
“我说,我初来乍到。他说会好起来的。那时他寻找着生活的突围,一直在自由职业状态中理解生活。从湖北画院离职到北京来做自由职业者,进入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没有了固定的收入,这时候就要遭遇生存的很多难事。”
“那年我们和过去的单位处在若断若续的状态。后来我们彻底地与单位了断,不想回去了。在村子里,我们谈论最多的是如何生活。我们想着开一个乡村酒吧,我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去燕郊小镇购物,在建材市场运输碎石,在木材厂购买树皮装饰墙面。”
在他的手中,一个破房子变成了颇有味道的乡村酒吧。酒吧墙面上,他绘有自己的线描,挂着自己的作品,后来那个酒吧成了画家聚会点,所到的访客都在墙的一面题上自己的姓名。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的。我时常到那里就餐。
“一天我从通县回到村子,在车上,时近黄昏,夕光斜照。我要倒车回到宋庄,回到租赁的院落。暮色四合。夕光中所有的花草都需要关怀和怜悯。它们就要度过自己的黑夜。亲人四散,你为何漂泊:过去的房子空在南方,那些藏书与你血肉分离。为了什么流浪在异地,生活越过越差,不想回到过去单位,到处都没有出路。为什么要流浪,大地如此荒寂,你要从何处寻找圣殿?”
王琰,这时你打来电话,关心我推迟的晚餐。我的泪水快到流出来。多年过去了,我还记住了那个无名黄昏,那从内心涌起的忧伤。
“在夜色降临的公路上,暗中回到村子,回到灯光中的乡村酒吧,你安静地在灯下等着我,桌上摆着筷子和杯盏。”
“几年后,当我搬进新房子,王琰一家人转了几道车来到小区,我下楼去迎接他们,看见上尚长高了,王琰的白胡子多了起来,我想到他们夫妻推着上尚到我那个租居院子里的情景,我抱着上尚,感觉生活的艰难和安慰。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在异乡,相从如同亲人。”
“总是记起某年初秋,我和他挎着背包经过北京站,转车到南三环市场买旧货,忽然冲动起一种流浪的快感。我们过得苦,但诗情十足,无所惧怕,就是不愿回到过去的单位。我们在异地开拓生活,我们大踏步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豪情万丈,身轻如飞--”
王琰在我的新居里无声走动。他听完我朗读我们漂泊生活的文字,表情有些异样,他侧身观望着灯光中挂在墙上的他早年的画作。是啊,过去的日子过去了,无影无踪,最后它们落实到一幅幅画和一行行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