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夜晚可以发生的事情很多。”
说这句话,或是讨论这个问题时,是去异地看望一位少年时代的朋友Z。
多年来,我们很少次见面,却互相洞悉对方的讯息,聊得最多的是理想规划实践的话题。一段时光过去,偶尔间他会主动来条短信:最近如何了,又将如何了。当然是好消息,好消息传来的另一层涵义就是,你怎样?你曾经的计划目标是否实现?这种少年时代最经常的互相鼓励的方式我们延续至今。
Z和我年龄相仿,却有些催老。原因是一直疲于生意场上的奔波。他的个人史就是一部奔波的小说。奔波中写着许多内容:应酬、焦虑、勾心斗角、虚与委蛇、欺骗的承诺、挖第一桶金、千金散尽。幸好他从奔波中杀出一条“血路”,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现实结果,占地近百亩的厂房、外贸订单、宝马车、紧邻江边的观景房……
那次探望的晚餐后,Z带我们去城里最好的K厅唱歌。到了这类消费不菲之地,仿佛进入他的地盘。那些衣着艳丽暴露的“公主”莺声燕尔、秋波荡漾,投怀送抱,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气息。我们的眼前摆放着她们,也摆放着喝干净又会迅速冒泡满上的啤酒杯。
“夜晚可以发生的事情很多。”酒至半酣,和Z走出喧闹的包厢,在过道的休息室内抽烟透气。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的Z,嘴角挂着一丝异样的神情。他叹了口气说,这几年,陪客户、陪“关系”,喝酒、唱歌、打牌,生意就是在杯子、桌子和裙子间谈成的。声色犬马,生意场上你只有一个朋友叫利益,真累。
我问,你感到孤独?是内心深处的落寞。
他说,身后公司那些业务、那一帮子人,都拿着鞭子在抽赶,我已经不是一个人的我了。他又叹息一声,现在最幸福的就是公司一摊子事不要我管,带着孩子去江边的沙滩上玩。
我说,比起那些衣着光鲜的“公主”,整夜陪着客人喝酒、扮笑,你还会有比她们更孤独的感觉吗?
Z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点点头。
他说,大概一年前,也是在这里陪客户,一个很年轻、长相清纯的“公主”陪我喝酒。女孩不能喝,却不禁劝,喝完就吐,吐了又喝。那天唱歌很high,女孩很可爱,那种感觉与以往的“公主”不一样,好几次,她贴着我的耳朵说话震得耳道里很重的回响敲打着耳膜,我竟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这样的场合我来少了吗?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关系熟了,每次去唱歌,我都会点这个“公主”陪。一次,我问女孩,为什么年轻轻的出来做“公主”?女孩说,为什么来这里找乐子的男人都会问这样的问题?
过了段日子,我把女孩带出来。没有K厅的喧闹依靠,她有些紧张,连同害怕,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我抱着她,像抱着一团柔软的冰凉。等她缓缓回温,我的身体却冷下去。她给我讲她过去的经历,说到她母亲是个精神疾病患者,为了给母亲治病,她不得不走上这样一条挣钱的“捷径”。说起母亲,无疑是女孩心底最大的一块阴影。她母亲有幻听妄想症。夜幕降临,房屋散落的农村显得格外安宁,她母亲就开始进入一个喧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时会有人与她说话,或者别人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争吵、打斗。在她母亲的幻觉中,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种日复一日的喧闹,在正常人眼中是多么地不可理喻。万般无奈之下,家人只好举债送母亲去治疗。住院的日子,她母亲幻听的时间一长,就会忍不住为所听到的内容着急、叫喊、大笑。同病室的人无法忍受一个神情痴呆的人一惊一乍地存在着。家人找医生想办法,医生给出的对策就是增加用药剂量。
我环顾,竟然以为穿梭在过道里的摩登女孩中,会突然奔出来一个,说,让我来讲述我自己的故事吧。女孩的讲述一定会有更多打动人的细节。可Z说,女孩离开好几个月了。他说,这里的人几乎多数都知道女孩母亲的故事,以致后来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女孩故意编造的一个谎言。可现在他所知道的是,这个曾被认为的“谎言”,撕开包裹它的那层纱,里面的结果令人惊悚。女孩母亲在成倍药片的作用下,真的治好了幻听的病。可家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十来天后,母亲夜里偷偷跳沉在家门口的池塘里。
我问,她已经不习惯一个安静的世界。
Z说,可怜的母亲太孤独了。
我问,女孩呢?
Z说,后来我忙着工业园新征地的开发,加上频繁出差,与女孩疏远了联络。直到前不久来这里,他无意中听另一个“公主”说起,这女孩也神经异常了,陪客人时经常性地酗酒,而且语无伦次,说是孤独杀死了她母亲,她要复仇,去杀死孤独。再后来,女孩在这里干不下去,搬进了精神病院。可没人知道这女孩的真实身份和准确居住地。
Z忧郁地说,我一直想找到那个女孩,可至今下落不明。
夜晚诞生孤独,女孩的下落不明是否加重了朋友Z夜晚的孤独?
那天深夜,我们走出K厅,和那些美丽的“公主”贴面告别。在缓缓下落的电梯里,窗外城市灯火通明。透过电梯玻璃映照出的光影里,这些美丽的“公主”,逡巡般整齐有序地走过,长睫毛、大眼睛、赤色卷发、闪烁着砂粒般晶光的皮肤,一杯杯酒水的灌溉毫不畏惧推辞,而一旦她们躺在机器床前时,那美丽头颅的切口里露出来的是一束束红黄蓝的金属管线。那一刻,躲藏在灯红酒绿背后的乏味、无聊、孤独,有如巨大海啸将心灵上的建筑席卷一空。
很多的话题,很多的人生故事,在夜晚被人掰开,就会披上另一件外衣,带来微光扑闪般的念想。那个女孩寻找的神秘的世界,她母亲能走进去、能看到、能听到,且独享着外人无法感知的精妙。有一天,当外来的力量炸毁了通往这个神秘世界的所有通道,被关在外面的母亲只能焦急地、声嘶力竭地、无可奈何地吼叫,没有任何回应。这样的孤独,孤独到不再想活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了。而重蹈覆辙的女孩,是病的遗传,或现实生活的压力,让她坍塌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之门。
接连的一段日子,Z所叙述的女孩会在我眼前走过来走过去。她的面容姣美,却没有让人记住的特点,仿佛日本漫画中的美少女,眼睛、鼻梁、耳垂、下巴、手指、胸部,弧形流畅,肌肤似雪,像一件光滑看不到褶皱的瓷器。你控制不住地想去抚摸,可一触碰,她就碎成了一摊水迹,然后蒸发消失。
趁着沉默的夜色消散的人和事还有更多。几年前恋爱的一段时光,会经常去迎宾路上一家叫“西雅图”的酒吧。它像一个隐藏于地下的城堡,每个人都要走过大理石铺成的阶梯,一点点地沉下去,像一艘沦陷的海轮。跟随沉沦的过程,灯光与音乐渐渐呈现,现出一幅你渴望与幻想的图案。后来,它改头换脸成“西雅图休闲会所”,在大街面上用霓虹灯与彩灯修饰出一个脱不了俗气的庞然大物。但这时很多的老顾客已经不喜欢了。“地下”所营造的某种气场,是地面上的西雅图无法比拟的。
那些在“地下”流连的夜晚,我常坐到零点之后。那个我不记得名字的长发女歌手,经常气喘吁吁地跑来最后收场。她声音里有沙哑而坚硬的“果核”,又能在尖利的时节自然放开。我喜欢她声音中那些莫名的内容,因而喜欢上她整个人。很多次,她也是在零点后撤离。我胆怯得从没有想过上前搭讪,而只是看着她一个人背着吉它,拖着有些疲倦的脚步,钻进不远处的夜色之中。
还有一个朋友的女友,谈婚论嫁生活正欢,多次参加我们的聚会,却不幸丧身在高速车祸中。朋友因此离开这座城市远走他乡。我是在西雅图和她见过的最后一面。印象最深的是在公用盥洗间,我用冷水清醒喝多酒的额头,猛然间抬头看见镜子里补完妆的她,看上去非常素净,非常飘渺。
听到那不幸的消息后,我几次从“地下”钻出地面时,固执地认定看见了她,在眼前疾步走过,背影伸手可及。她偶然间回头,面容妆饰如同那次盥洗间的相遇。我很高兴地叫她名字,想赶上去抓住她,像是她从没离开过。但她总是消失在就快要触及的一刹那,在某个拐弯暗处,在三两人群中,在什么也没有的树影下,无缘地消失。也许在夜晚的零点,一天与另一天的临界点,也是虚幻与真实的临界点,许多的人都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相遇瞬间。
斯图亚特王朝的诗人告诫人们“夜晚已经降临,我们赶紧回到家中”、“家是一个人的城堡”。可人们多少都有过夜游的经历。曾经夜归的途中,我遇到过那些被唤作“夜游神”的青年男女,戴着贬义的头套。那些上夜班的出租车司机,习惯性地守候在夜店附近,或跟在一些夜归者的身后,等待着招手或挥手。路旁IC卡公用电话机,总有女孩在煲电话粥,有时是欢笑和撒娇,有时是哭泣和吵闹,那些背影里有许多故事可以向人倾诉。只有夜晚在偷窃她们的秘密。
一个人的成长,总是要与夜晚同行。我记忆中清晰地刻着2000年第一缕曙光到来前的夜晚。这个时间点也许还会唤起你的某些回忆,那是个全国各大城市交通无比拥堵的夜晚。
夜幕笼罩繁华的省城。我奔跑着去电话里约好的地点见一个长者。我眼睛里晃动的车流人流像是从地下直接喷涌而出,无法阻挡。巨大的城市广场里凯歌高奏、焰火齐射、欢呼震耳欲聋。当时只有少数人,其中有我,像一尾溯水而行的鱼,向着相反的方向快步行走。我不断地碰到男人女人的手臂,小孩手中的气球,汽车行进缓慢,人声与汽笛声形成一个嘈杂的声场包围过来。我的耳朵里是嗡嗡一片,偶尔间一两声巨大的礼炮鸣响和惊呼声,让耳膜受刺激地震荡几下。我感觉到自己在这种环境下迷路了,对于原本不熟悉的城市,在这个欢庆的夜晚,我却是要做一件与大家意愿不同的事情。我发现电话中的不远距离,自己却总是遥不可及。附近楼宇的灯光折射进我的眼睛,一阵阵眩晕就海浪般袭击过来。那一刻,我不知道前方有多远,更多的是感觉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和科幻片中复制的机器人潮,会突然间把我吞没。我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时间。后来的日子里,我对这座闻名遐迩的城市持有戒心,并拒绝它的诱惑,因为它曾经将一个迷失的人陷入更深的迷失之中。
“夜晚可以发生的事情很多。”再来咀嚼这长着翅膀的句子,就会生发出一些“地表之下”的思考。闪顿的霓虹、流动的车灯、人影幢幢的娱乐场所、推杯换盏的夜宴、时髦女郎的欲露还遮……城市夜晚的辞海中删除了“安宁”,却在墨色的涂鸦中增添了喧嚣、孤独、罪恶。夜晚知道每个人的欲望和秘密--那一些过去的,夜归,深夜嚎叫,宵夜酗酒,胆颤心惊的幽会,以为无人知晓的道德背叛,暗巷中的哭泣、争吵、打斗,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摇晃的声音而夜不能寐,K厅里变形的歌喉和令人窒息的脂粉,通夜牌战的萎靡身体和“厮杀”后的欲望勃起……改变了人的另一副面孔。
也许夜晚才是一个真实自我的展现。某一天,人们编辑多卷本“黑夜史”来作诸多表达,归结到一点,夜晚其实是不断需要自我调整的时刻……
曾经多次向朋友们炫耀一次荒诞的外出,没有目的地,突如其来的冲动,跟随人流挤进车站,跟随一列疾驰的火车进入夜晚,那时很稚幼地追着理想,追着与一行诗的遭遇--“看一眼窗外,夜色的部队逼近/三生的力量也不足抵挡。”那种年轻时的无所适从和浮浮沉沉的幻灭,隐藏着一种对俗世生活的莫大悲悯。再度琢磨这两句诗,让我怔怔地怀想起那些买不起卧铺只能挤进声音嘈杂气味混乱的时光,以及越走越远的青春长夜中潜伏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