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

第二十章 深刻

　　陈元武

　　一、大树

　　也许，我注定走不出一棵大树的荫影，在南方，一棵大树很寻常地出现在你的视线中，它仿佛是南方之所以称为南方的重要原因。我的村庄里有几棵这样的大树，上百年的树龄，超过我祖辈甚至家族历史的大树，超出一个村庄历史的大树，在我的村庄里处处可见。村庄通往县城的一条河流边，具体说是旧城的东北出城口的护城河边，一座不知年代的石板桥的东侧，左右各一大树，南边是榕树，北边紧靠骑河阁楼的河堤石坝上竟也长着一棵大叶榕，十几丈高，几十丈方圆，村里的老人说，他小时候，树就这么高了，桥就这么横着。我相信他的话，我仰视着树冠而长大，直到我离开村庄，到另一个地方学习和工作。我相信，树已经在我的内心里牢牢扎根，并且随着我风雨漂泊，在内心里荫庇着我。那条石桥是南方典型的古桥形制，在我故乡，有太多类似的石桥，船形的石墩，大块的条石桥板横架其上，加上石条护栏。南方的山上，花岗岩（水晶石英质杂岩）和玄武岩（青石）处处可见，这就是桥的建筑材料，坚固而耐久。护城河曾经清澈并畅流无阻，现在，河流消失了，成了淤泥河，臭水沟，这让村庄变得陌生而寒酸，让我的内心隐隐地痛。我小时候熟悉的河流一条条地消失，道路一条条地变化，田野被肆意地切割成无数块，被道路和住宅侵蚀着，田野一点点消失，我的村庄一点点死亡。可是，大树还在，只是，它的位置让我感觉陌生了。

　　85年夏，我最后一次在村庄旁的这条河里游泳，河水已经冰凉，我即将告别村庄，去杭州上大学。我希望在我离开村庄之前，能够和河水作一个告别。河水已经变得浑浊，村庄里有人往河里倒生活垃圾，这只是开始，河面上漂着红色塑料袋，那时候，青碧色的河水里突然开出这种异样的漂浮物，它应该是一种兆头，生活即将发生重大变化，我的乡亲日渐浮躁不安，纷纷想通过努力让生活变得富裕起来。我家也是这样的，82年底，我家盖起砖混三层小楼，在村庄低矮的旧式房屋间显得另类而豪奢，深红色的砖墙和方形的水泥楼板，有了自来水的村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家里有了城里人才有的淋浴房和卫生间，我曾经熟悉的乡下土厕，我曾经形容它像一个个敞开露天的碉堡，巨大的厕池之上，架着两块条石，上下直通，雨天撑着伞上茅厕，夏天，下有恶臭，上有艳阳，人沆瀣其间，是何滋味？而村庄被无数个这样的厕所包围着，构成南方村庄独特的风景，这让外乡人惊诧并畏惧。我母亲的姨父从台湾回来，竟被这样的厕所骇住了，不敢进厕，硬是忍着，不喝水，捱到了县城的宾馆才解手。母亲很不高兴，以为姨父瞧不起自己，后来竟不去车站送他一家。然而，村庄里的大树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村庄丑陋落后的一面竟也是在我出外上大学后才意识到的。在杭州四年，我的人生观发生重大的转折，这是后话。我在这样的村庄里长大，成为一个村庄里唯一应届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我向未知的前方挺进，可是，我却走不出那些树的荫影。那两棵大树上住着无数的鸟儿，数不清的鸟巢和鸟儿，让我们产生了冒险的念头，我和另一个孩子打赌上树捉鸟，结果却从树上滑下来，直接掉到十几米下的河中，当场摔晕。好在无生命之虞，毕竟是一次大事故，父亲急坏了，揪住那个孩子狠揍。我清醒后，发现躺在家里的堂屋，周围很多人焦急地看我，他们高兴地哭成一团，我竟逃过一劫。我毫无印象，我是怎么摔下来的？无人告诉我当时的情形。那棵树的树杆大粗硕了，我抱不拢，而且它光滑异常，无处可供踩蹬抓握，我的一次冒险以失败而告终。

　　我后来读到一首拉美作家的诗，他的南方是一团绿色的云雾，在南美洲的热带雨林中，绿色无处不在，那里的绿是一种主色调。南方多雨，靠近热带和海洋，多变的天气给了大地丰沛的雨水，于是南方的山葱翠滋润，河流纵横。他说，他听到的是地球肺叶沉重的呼吸，大地被诗一样激情的热带雨冲刷着，森林如生命中最为强有力的爆发速度增长着，数十米上百米高的亚马逊热带雨林之上，苍鹰在雨水冲洗一净的天空翱翔，鹰唱着动人的歌，鸟群飞过无边的雨林，山峦般的森林之巅，地球在狂欢着。南方注定要多一些激情和诗意，我的灵魂一直在注入这样的信息，梦一样蓝色的天空，极为湿润和纯净的空气，冰川一样变化的巨大的云团飘移向东北方。在南方的阳光下，树木一年常绿，生长、生长，开花、结果。番石榴、木瓜、香蕉、荔枝、龙眼、菠萝……南方被多色的水果所包围着，花香四季，绿色常驻在南方的大地上。一棵树成就了我的一段经历，一棵树成就了我美好而温馨的童年时光。后来，我不断地碰到大树，仿佛碰到亲人一般，我会向它致敬和欢呼，向它倾诉，抚摸它嶙峋的树皮，触摸它沧桑的岁月之表。它像一个长者，挟裹着风和岁月的静默，它接纳了我的灵魂，接纳了我脆弱的内心。村庄那两棵树，光滑、葱郁蓬勃、绿意永恒，它是村庄的图腾，它会让我记住一个村庄，记住一段历史。让我时时在梦中触摸着它，抚遍它的全身，那就是我的故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地方。

　　我记住了N中校园里的那几株大树，记住它们浓郁的花香、记住它在风中婆娑的声响，长长的荚，细碎的树皮裂纹、细碎的枝叶罅隙和斑驳的阳光，书声、操场上的运动身影，校园让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我面前打开大门。老师、教室、同学、作业，图书馆、旧式教堂的建筑、红色的砖墙、穹顶的音乐教室，管风琴、黑色的乐谱架、老师暗紫色的脸庞。几株银桦在校园的角落孤独地伫立着，它像绅士一样，或者是学校里独处的静默者。很长时间，我不知道银桦树的名字，它修长，不枝不蔓，笔直挺立，羽毛状叶子，春天开出桔红色的花，树体上会流出暗褐色的胶质液。它和另一种树--柳杉很相似。银桦树来自于美洲大陆，在这里，它一定会很孤独。同样孤独的还有学校后边的双杆架和沙池，单杆上经常有人练习，所以，是光滑的，并且有着铁质的光芒。我的生活被树所包围着，从小学到中学，从村庄到学校，榕树、柠檬桉、木麻黄、洋槐、芒果树、荔枝、龙眼树和梓树，青牛文梓，梓树是一种沾着仙气的树，还有一种树也和仙有关，就是桑树，尤加里树和银桦是异国之树，却也成了我记忆中的大树，它和我同根、同乡，它是我的乡亲。有时候，我回忆着那一棵棵树，浓荫覆地，翠盖如幔，浓浓的乡音便会响起，村庄的神庙前多半有个戏台，有个操场大小的空地，有老树，郁郁生烟，演戏的时候，人头攒动，声若汤沸。戏曲音乐、唱腔和灯光、布景、幻灯字幕，小摊上扬起的水汽、豆腐丸在乳白色的汤里滚动沉浮，铝锅架在煤球炉上烧得炽热，青烟袅袅。大榕树下，吊着汽灯、孩子们猴似地骑在树上，看得津津有味，老人们坐在高背竹椅上，随着剧情而惊呼、喟叹，落泪或者破涕为笑。树底下凉风习习，村庄外，田野里，流萤点点，夜空深邃，银汉横空。那树在远远处，投下凌乱的灯影、人影。我时常在梦中醒来，枕边湿了一片。窗外是风声，树声。故乡已经渐渐地沉入记忆深处。我会一直揣摸着那些树，曾经的树和现在的树一样，会一直跟随着我走遍天涯。每每我看见一棵大树，就会想起一个村庄，想起我的往事，这些零碎的印象汇集在了一起，就成了我生活和记忆的全部。我想，一个人会老去的，一个村庄会老去的，只有树不会老，它已经不只是属于一个人和一个村庄的了。

　　我远远地望见了一棵大树，我看到了我童年的村庄。

　　二、孤独的山羊比姆

　　我一直将比姆当成我的亲人，虽然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奶山羊，它和其它山羊的唯一区别就是它的耳朵特别大而且是黑色的，这让它看上去很俏丽，我不知道这样措辞是否恰当，我想，比姆是当得起“美丽”二字的。比姆几乎成为我童年生活的另一部分，它占据了相当大的记忆空间。大约在我上高中之前，我的生活和比姆混为一体，比姆是我们家养成的山羊中时间最长的一只，因此，我不能不写到比姆。我那时候喜欢看苏联作家的小说比如特罗耶波尔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狗比姆和我的山羊极为相似，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和心灵感受。将山羊起名叫比姆，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家里人还不知道山羊还有个名字叫比姆。我想，孤独的山羊比姆和一个心灵孤独的我相伴在一起，在南方的田野间游荡，寻觅着肥嫩的青草。比姆是家里分配给我照料的唯一家畜。母亲和父亲都是生产队里的正劳力，他们需要按生产队的统一布署进行劳动，母亲兼着生产队两头耕牛的饲养任务，而她经常去的地方是后山，牛不能下田放牧，牛嘴馋，自制力差，经常啃了秧苗或者豆棵什么的。牛只能上山，山上的草长而硬，长着锋利的刃齿，牛不嫌草叶粗糙伤舌，牛舌天生就不怕粗饲料。山羊不行，山羊的嘴嫩，只啃嫩草尖尖，挑食的山羊喜欢水渠边池塘畔田塍上的竹节草、野蕹菜、芜菁或者水芹、茼蒿和寸寸金（一种水生蔓生植物）。山羊比姆跟着我奔跑在黄昏后的乡村道路上，天空中漫过浓密的晚云，像泼开的红紫墨水，将这些云染成斑斓的杂色。这是乡村的天空，向晚的乡村总是被一种唯美的情绪包围着，我敏锐地感受着大地和天空的唯美景色。比姆在向晚的风中奔跑，姿势优美，它的毛皮泛着晚霞的光辉，它的眸子炯炯闪亮，诚然，比姆也喜欢这一天中最难得的自由时刻，它除此之外，总被一条讨厌的绳子牢牢地拴住。比姆的奔跑速度不快，它的四蹄不太优雅地张弛，同时包括它的身体，它硕大的肚子和乳房阻碍了比姆像一只鹿一样优美地奔跑。比姆的项毛在风中飘动，咩咩地叫唤，这或者是它的歌声。它应该美丽地笑和歌唱，它需要和人一样的尊严。

　　比姆和我成为向晚的乡村里唯一向村外奔跑的物什，我和它一样，我刚从学校回来，如脱樊篱的鸟儿，比姆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它的蹄声不太清脆地打破向晚的寂静，道路上腾起轻微的尘埃。田野上笼罩着薄薄的晚雾，被从海边吹来的风一点点吹拢，越聚越多，露水就快下来了。初秋的黄昏日渐短暂，属于比姆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比姆来到它熟悉的塘坝、水渠边或者田塍上，湮没在稻秧之间的田塍不太显眼，比姆的速度显得过于走马观花，蜻蜓点水般，它东啃西嚼，让大多数肥嫩的草逃过一劫，比姆或许就喜欢这样的吃法，和牛比，牛太实在了，吃起草来就像收割机，啃过的草皮直露到根。比姆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山羊，它需要浪漫的吃法，草是某种可供灵感的事物，在向晚的风中，在半明半晦中吃着肥美的青草，这是一种惬意的生活，虽然短暂，也足以唤起比姆内心的所有灵感，它的情绪高涨，它不无得意地蹦着花步。我和它相似，我不吃草，看着它吃草，我有了一种幸福的满足感。比姆吃累了，就停下脚步，四下打量了一番，它在寻找什么？它默不作声，我无法猜透它的心事，毕竟，我是我，比姆是比姆。苦难和贫穷让我更加懂得尊重的含义，我需要别人的尊重，比如那些城里的同学，我不能原谅他们对于我自尊心的伤害。我的确像个乡巴佬，我本来就是个乡巴佬，但他们不应该在我父亲母亲为我送雨伞来时，嘲笑他光着脚丫身披蓑衣头顶竹笠的农民模样。比姆披着我的衣服在水渠边跑的样子很可爱，它仿佛是我照在另一面镜子里的影子。我黑色的皮肤里有着脆弱而敏感的心，伤害会让它流血，别人无意间的一句话也会让它疼痛不已。我用学习成绩让所有同学无法抬头，他们的冷嘲热讽只是他们内心妒忌的表现，我也从某种角度鄙薄他们，他们有什么了不起？就是衣服比我光鲜些？皮肤比我白皙些？（初中后期，我的皮肤也接近了他们的白皙程度）。比姆是我唯一可以无遮拦地交心的朋友，（它还提供给我美味的乳汁，让我在某种程度上对它产生更深的感激。）乡下人喜欢认干娘，母亲说，你这命是羊救过来的，羊算是你的干娘哩！母亲缺少奶水，是比姆的妈妈救活了我的小命，比姆从理论上讲，也算是我的亲姐姐，我和它是一奶同胞。比姆的妈妈我没见过，母亲说，比姆和它的妈长得像！它应该是比姆这个样子。在我五岁那年，父亲用它换了一担稻谷，家里正闹饥荒，那年的夏天，连着涨三次洪水，早稻全泡没了，全家捱过最为艰难的一个夏天。比姆迅速替代了它母亲的角色，它成为比我还大的一只山羊，我喜欢比姆，好比姆！

　　比姆等来了它的秋天，比姆发情了，父亲送比姆去了配种站。冬天到来的时候，田野里渐渐空旷起来，麦苗刚刚长出寸许，油菜地像泼开的一片绿油漆，菜苗绿得馋人。比姆挺着大肚子跟我出去采青，它不再奔跑，比姆的目光变得十分慈祥，多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它静静地吃草，这时候，它突然变得喜欢偷嘴，不时啃几棵油菜苗或者几丛麦子。地上的草渐渐干枯了，难怪比姆对草失去兴趣，靠水边更远的地方还有些嫩草，可是，比姆显然不敢往水深处涉险，它的肚子里怀着羔羊呢。秋后的院子里，堆着小山似的干花生秸和豆秸，秋后收红薯，又回来一车车的薯藤，晒几天后，枯得燥响，比姆此时还不想啃这些干料，它有着自己的打算。比姆的水门越来越红了，又肿又胀，乳房也胀得厉害。父亲知道比姆该产羔了。比姆难受地叫唤着，它趴在一堆稻草上，不吃不喝。黄昏的时候，比姆下了两只羔，它自己舐干净羊羔身上的胞衣和血水，比姆经历了一场生死之痛。它成为两个羔羊的妈妈，比姆有理由为此自豪。我割来了它喜欢吃的水荭，母亲煮了一大锅麦麸粥，比姆吃得浑身汗涔涔的。家里多了两只活蹦乱跳的羔，比姆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不再是孤独的比姆了，它是母亲，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父亲剥夺了两只羔羊吮奶的权利，因为比姆的奶不仅要供我们全家，还有外售。两只羔一雄一雌，羔只有等我们挤过奶后，才能趴到比姆的腹下，争着吮那已经干瘪的乳房，两只羔显然吃不饱，咩咩地叫着，叫声让人心颤。比姆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它不知所措地俯首舐着自己孩子的屁腚和头脸，想让它们有些安慰。羔羊因为吃不到奶而彻夜叫唤着，搅得全家都不得安生。父亲想将公羔宰杀，给全家解解荤，我不同意，父亲还有一个打算就是将母羔换一些米面回来。父亲的决定是十分残忍的，但除此之外，似乎别无良策。父亲一向一言九鼎，在家里不许任何人有反对意见。我的不满化为对比姆的歉疚和不安，比姆很快就知道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它凄惨地叫唤着，想唤回它的孩子们。我没有吃羔羊煮成的一锅肉和汤，父亲给我装了一碗，虽然它散发着诱人的肉香，我还是将它偷偷倒回了锅里。我躲在村庄外哭了，我失去了比姆的亲人。比姆好几天不吃不喝，它明显地瘦削下去，骨架突兀。比姆拒绝再和我一道外出觅食，它精神恍惚地走着，摇摇晃晃，弱不禁风。比姆的乳房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来，我为比姆的健康担忧。那一年冬天，下了三次大霜，在南方，冬天下霜的概率和北方下雪差不多，不常见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沿海地区现在基本看不到霜的影子了。地里的草全枯死了，白茫茫的一片，比姆终于没有能够捱过那一个冬天。它死了，早晨起来，羊圈里静悄悄的。母亲最早发现比姆死了，它躺在草垛上，身体僵直，眼睛没有闭上，已经失去了灵光，蒙着一层灰色的翳。父亲叹了一口气，当初应该给它留下母羔啊，父亲狠狠地朝自己的脑袋捶了一拳：“明儿开春，我再去羊春那里牵一头回来。”羊春是邻村一个养羊专业户。从此，我失去了比姆，我失去了一个能够沟通心灵的亲人。我重新到了孤独的生活，在村庄和田野之间，我寻找着比姆的踪影，我希望，能够在某一天，突然看到它重新出现在水渠边田塍上，以它特有的风度奔跑着。

　　父亲终于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从此我只能在记忆里怀念比姆，我的山羊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