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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远行记

  赵瑜

  之一: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要坐三十七路车。那辆车挤得很。但挤也有挤的好处,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如果幸运,还可以被小偷光顾。我的确有过这样的经历,去火车站的路上遭遇了小偷,钱包没有了,证件和钱都没有了,接下来所有的生活秩序都被打乱。每每想起,都会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露出卑怯。

  这座岛上的城市火车站设置在一个码头上,距离市区遥远得让人绝望。这大概是全国最为独特的火车站。这里一天只三班火车进来,同样,也只有三班火车出去。我亲眼看到过那火车进来的模样,很残酷的,因为要过一个海峡,火车不得不被分成三截,装入一艘巨大的船上,然后抵达岛上。

  我很喜欢从火车站里出来的感觉,像进入一段文字优美的广场里。这大约是全国最为安静的火车站了。每一班火车到来时都只有少量的出租车且有序地停在候客位置,也有停在出站口不远处的几辆公交车。四周的树比人多,风吹过来,有椰子奶糖的气息。即使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遇到举着宾馆名字拉客的人,更没有色情暗示,有的不过是零星的接待游客的旅行社导游,又或是接站的亲人或情人。临近年末的时候,这里的温度适合拥抱,适合大声说甜言蜜语,风很大,那些温存和爱恋会被吹得很远。

  要四元钱。我等着那个嘴角有些翘的女孩子找钱给我。

  一直等。

  她大概忘记了,不停地和司机说笑,她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那是一种没有文字的方言,我相信,每一个字的发音都让我联想到把草拔出来,是的,我觉得,她的笑声有泥土的味道。她说得高兴,嘿嘿地笑,完全不顾我一个人站在旁边等着她找零钱。

  公交车到了一个医院门口,仿佛并不是站牌,却停了,上来两个扛着蛇皮袋的人。有一个人的眼睛很深,像是有仇恨藏在里面,这是南方人的面部特征。那个售票员把深眼窝的男子手里的钱转手就递给了我,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手里没有零钱了。

  我猜测那蛇皮袋子里的物件。突然,一只红冠公鸡就从蛇皮袋事先设置的破洞里露出头来,另一侧,一只母鸡也探出头来。这情景很剧情,我想到了在乡下过年,那些扛着黑山羊皮或者活鸡活鸭的乡邻,坐在三轮车或者四轮车上,把手袖在衣服里,把脸上写满过年的喜庆,见人人就会问:闲了吧,过年多吃点肉。

  有一个老者,戴着样式奇怪的帽子,我查了一下,不是八角帽,大概是六角吧。我离他很近,能闻到他头发上飘过来的油污味道。我觉得,他像是个修理自行车的人,然而他的衣着又过于光鲜,所以,我对他的职业有些模糊。不过,他大概不耐烦了我的猜测,在一个医院门口下了车,仿佛还没有到公交车站牌,又或者是临时的站牌,总之,他动作缓慢地下了车。他差一点踩到那只伸出头来的公鸡。

  我坐了下来。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建筑。

  这一带全是旧式的建筑,房屋很低矮,这些旧房子里储存了这个城市的部分记忆。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参加过一次旧照片展览,知道这些房子的繁华往事。我觉得,这些旧房里,一定也有曲折感人的故事;被历史的尘埃覆盖住,被一声枪响逐赶,成了隐藏和过往。

  我的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贴过来的一个丰满女子,是贴。她仿佛有晕车的症状,眼睛紧闭着,像是等着另一个人藏好了去捉的游戏者。她的格子上衣布料好看,胸部有一枚徽章,我抬头看的时候正好反光,看不清那上面的头像。她的眼睛始终如一闭着,她的眉头也闭着。痛苦的表情表达了她此时内心里的影像,大概关乎争吵、恶劣的生活环境、被撕扯的尊严,甚至某一次感情上的疤痕。她终于忍不住了,突然蹲在了我的身边,干呕起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下意识地挪动了我的腿,她的手刚好扶在我的腿上,她的头发散开来,像一个突然发疯的疯子一样。她终于没有吐出来,脸上的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初恋。

  我连忙站起身来给她让座,她眼睛似乎没有睁开,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谢谢。她的声音让我想起售票员,那个说着方言的本地女子。

  那个售票员此时也闭着眼睛,表情严肃。

  车子在市区里走了三十多分钟,此时已经走到了市郊,那个扛蛇皮袋的深眼窝男子在一个工地附近下车,他的头发有一缕从后面翘起来,造型独特。

  拥挤的公交车被漫长的距离分解消化,过了假日海滩,车厢里慢慢松散开来,一个一个都找到了位置。我坐到了最后一排,我的后面是一个水桶,车子刹车的时候,那水桶便发出咚咚的声响。窗外有风,我穿了一件红毛线T恤,还有一件外套。我看着车子里安静的其他人,突然觉得有些困。

  之二:火车票

  我经常在某一本书里夹一张火车票,去深圳的,去北京的。翻书时无意中翻到,看看日期,便会在内心里打捞出被尘土覆盖的那次旅程,细节的,或者温暖的。也曾想把坐过的火车票按日期编号收藏起来,身体到了外地,心灵却停留在故土或者某个相恋的女子身上,如果看到那过往的一张张旧车票,我一定会被定格在旧时光的迎面击中,我一定会陷入某一张火车票作封面的旧故事书里面,在尘土覆盖的册页里,读出无数个行走青葱岁月里的自己。

  火车和距离遥远有关系,我总是偏爱那些望不到尽头的铁轨,第一次看到它,就觉得这是通向未来的一些诗句,一行一行的,质地坚硬。有一次去深圳,我在火车的厕所上尿尿,看到窗外野地里奔跑的牛羊和收割稻谷的农人,还会害羞。用害羞并不准确,因为火车很快地就掠过了这些静止的人群,像手指掠过钢琴的高音部一样快速,我看到这些安静而勤劳的农人,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觉得对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不敬。

  多数时候,我会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下到月台上站一会儿,要接一下地气。看看那些奔跑着向火车靠近的旅行者,就会感觉时间在他们的身体上,时间不在我的手机里,不在停泊在月台表情呆滞的卖方便面的当地人脸上,时间在那些奔跑的人紧张而快速的话语里突然凝固,变得短促而狭小。只一会儿,我还没有看清楚这个城市火车站的大概轮廓,火车就鸣笛了。我终于被列车员堵在了外面,要求查验火车票。

  我的火车票已经换成了卧铺牌,小小的,铁质的,太容易丢失,我把那个小小的铁片放在了随行的文件包里。下车时未带出来,这成了我难以解释的纠结。我告诉她,我在十六铺,中铺,我的茶杯是不锈钢的,我对面的中年女人烫了头发,她的那个两岁半的女孩子哭个不停。这些都不管用,她死死地把住门,不让我上去。那一刻,火车票成了她抵挡我的坚硬的盾牌,后面的乘客着急地推搡我,把我拉到了一边,他们持票上了车。只剩下我一个人。火车的汽笛声又一次响起来,好像随时就可能离开站台,我由刚才的骄傲野蛮趾高气扬到无力绝望彻底泄气,我站在那里,做出了最后冲上去的姿势,倔强地看着那个列车员,谁知她忽然和气起来,仿佛之前都只是在演戏,她很平静地说,你真的在十六铺中铺?我已经没有力气和她争吵,只有点头,很用力地。就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她一招手,让我上来了。

  她跟在我后面,直到我走到十六铺,找到那个卧铺牌,才道歉。她说,上一次车有一个人偷偷溜上了卧铺车,偷了很多东西。她用各种比喻完成了她的解释:忽略一个没有票的人上车是不对的。尽管我仍然心里不平,但在逻辑上我已经躺在了车上,内心里忽略了时间咚咚的脚步声和紧迫感,渐渐地不以为然,并开始和对面的同路人说起经济和政治来。

  和这次惊险而尴尬的忘记随身携带车票相比较,我现在正面临着购不到卧铺票的郁闷。连续两天,我转车坐三十七路公交车,和一群陌生人一起,怀抱着对遥远的模糊了的家乡的想念,去买票。第二次去的时候,下了小雨。一路上的风景都模糊着,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公交车停下来的时候,我有些争先恐后,第一个下了车,甚至在那片草地上跑了几步,我怕车上的人都和我一样,是第二次来买火车票的,可是,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跟过来。我被自己的举动逗笑了,我过于认真了。

  依旧是没有票。我忽然找不到话说了,我知道,面对那个表情漠然的售票员,我说不出更能打动她或者激励她的话语来。因为所有平淡的、无力的、恶毒的、激烈的话都被不同的人说过了,我无论说什么,对于她们来说,都像电视里没有创意的广告词一样,让她厌倦。我站在那里愣愣的,酝酿了很久,才夹杂着埋怨说了一句:我打电话的时候你们说有十天后的票,我才来的。你们要赔我路费。那个售票员说:排队的人很多,只一会儿就卖完了。

  我有些不信,脸上的表情恶狠狠的,但却想不出更为准确的词语来击倒她。平时,火车票并不难买的,这个火车站像电影院一样,若在平时,根本坐不满。这些售票员们寂寞地坐在售票口,像一个受到观众冷落的导演一样,希望有更多的票卖出去。

  我没有虚构。

  这个岛屿上,最为繁忙的交通工具是飞机和轮船,火车站是一个寂寞的所在。我从那个窗口出来就听到后面一个个头凶猛的年轻男子和那个售票吵了起来,那是一个储藏着大量恶毒词语的年轻人,他骂人的词汇像砖头一样,能把对方砸晕。里面的售票员突然闭上了嘴巴,不理他,也不伤心。

  我受到了教育,忽然觉得,那个表情冷漠的售票员也不容易。

  需要接受多少次被毒骂的训练才能变得这样无动于衷啊。我做不到。我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别人做到了,就不由自主地心生佩服。

  有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中年妇女截住了我,说,您到哪里去啊?

  还没有等我开口,她又说,我有两张到广州的卧铺你要不要。我和老公决定不回去了,儿子要来这里。我摇了摇头,她便走向了另外的人。

  我看着她向一个又一个人重复刚才她向我说过的话,她的话像写日记时记录下来的天气一样,变化并不大。

  我想起有一年夏天,我给一个亲戚的孩子订火车票。卧铺。

  正是暑期运输高峰的时候,那票是从一个旅行社里加了费得来的,却没有派上用场。亲戚家的孩子临时决定勤工俭学,不回了。我拿着票在火车站的售票室里出售,看着一个又一个买不到票的人,我不敢叫住人家。我大概有些害羞,也许是矜持,想不出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火车站把人性的善良掩藏得严实,和公园里,餐厅里或者和朋友的聚会上不同,在火车站里,陌生人被杯子、死亡、小偷等等词语捆绑在一起,让人戒惕。

  直到我从厕所里出来,那个中年妇女手中的火车票仍然没有推销出去。她显得焦急,那是失去目标又失去耐心寻找目标的焦急。我真想上前劝劝她,不要焦急,要慢慢等,一定会等到的。我有这样的经验。

  卧铺是一个舒展的词语,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基本上联想到躺下来,像一个完整的诗句一样,被放在了春天里。读书时不在意这个词语,觉得这个词语有些奢侈,每一次坐火车都是硬座,把青春挤成逼仄的一页,夹在那破旧而繁华的硬座车厢里,从故乡走向陌生的城市。后来,工作了,第一次出差就遇到卧铺,是和一个领导一起,上车以后补的卧铺,有列车员微笑着给我倒水,是冬天,那水在杯子里升腾出一股迷人的水汽,像童年时遇到的一小截迷惘一样。

  我在那个中铺上看完了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吃了两碗方便面和两包四川榨菜。还和睡在对面一位可人的女大学生说起了理工科女大学生的若干出路问题,我分别就个人浅显的工作经验对这个社会的当下和未来作了色彩斑斓的推测。我的言说辞藻华丽,时不是地透露出对于某种社会风气的不满和偏激的观点,我为我自己突然生出的这种连绵不断的言说能力而吃惊,进而暗暗得意。我感激那充满着激情奔跑的火车给了我与众不同的灵感,是的,我在平地上,从未发现自己有如此敏锐的遣词造句的能力。我获得了十分满足的赞美。我甚至借助于自己的话语看到自己在尘世的楼层上一层一层地登高,我看到了更远的风景、尘埃,甚至是悲伤和遥远的自己。

  大概是从那一次,我喜欢上了中铺。有一次,我巧合地买到了以前乘坐的同一个车厢的下辅,我神经质地跑到我曾经睡过的中铺去看,发现是一个小伙子,就说动了他,我们换了位置。我的对面是一个中医学院的老师,我们聊天,我从那里听来许多关于身体的认知、手掌上的穴位、面部表情、身体内部的季节及河流的流动。甚至,我心血来潮地和他讨论男女性事在中医学上或者养生学上的渊薮,虽然矫情,依然可乐。后来,这种喜欢中铺的习惯已经延伸到我生活的各个角落里。譬如,在开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中间。睡觉的时候,睡在床的中间。甚至煮面条的时候,我也喜欢打破一枚鸡蛋,放在沸水的正中间。

  从火车站回来,我的情绪被这样一种拒绝遮蔽,找不到出口。

  火车票是一扇通向故乡的门,虽然只有方寸那么大小,却有着深不可测的容量,把手伸进去,会打捞出泥土芬芳的植物和亲情。在回程的车上,我遇到和我遭遇相同的人,表情严肃着,或枯萎着。

  我在网上看关于火车的新闻,拥挤的,热闹的。忽然就想坐在候车室里,和许多人一起,心里默念着家乡或者亲人的名字,仪式一样地等着火车到来。新闻里还播放着雨雪天气对交通的影响,以及火车站里发生的数以千计的感人的分别的故事。

  在外地工作了这么多年,多数情况下都是要回我乡下的老家过年的。那天在电视里看到一个介绍大马哈鱼的片断,觉得人类也是大马哈鱼的一种,总有一种回到出生地的冲动。每一年接近爆竹炸响的这几天,身体里会有一个指针指向了我的出生地--河南东部的一个小村庄。我需要回到那个院子里,呼吸一下那个村庄的空气,听一下那里的狗叫声,查一下老人在去年里又死了几个,然后和同龄的人说说庄稼、父母亲及身体。仿佛那里有我永远吸取不完的营养,又仿佛那里是我身体里的某个伤口,需要我不时地去舔舐,去吸纳,去酝酿,去种植,去索取,去反复回味。

  是啊,身体里的铁质只属于那一片磁场。那里声音是有磁力,水的味道是有磁力的,儿时的伙伴们是有磁力的,家后的一口老井是磁力的,在家里的相册里放着的一些黑白照片是有磁力的……这些场景或者声音像一连串的爆竹一样,在旧历岁末的时候在我的心里炸响,把我血液流向了家乡。

  我可以乘飞机的。那是一种更快速的时间机器。和火车不同,飞机是喝醉了的,在云里雾里行走。飞机把紧急的事情变得缓慢,它用速度减少了人们的好奇心,甚至标榜了人的身份。我却并不喜欢它。我不能在飞机上阅读,我尝试过,但只一会儿,我就会头痛欲裂。还有,在飞机上,我失去了行动的自由,被安全带捆绑在座位上,除了看窗外的云朵,我找不到任何乐趣。相对于火车卧铺票的舒适度,飞机显得过于资产阶级了。它飞快地生活,尖叫着生活,拥挤着生活,成本高昂地生活,却又小气地生活。从我工作的这中国最南端的岛屿回到故土,飞机只需要三个小时。而火车却需要整整二十八个小时。可以想象,这是多么慢节奏的生活,这些时间在火车上,除了酝酿对亲人的思念,还可以和中铺对面的女大学生或者中医院的医生交流不同的人生经验,然后哈哈大笑。还可以带一本品位不凡的书来为自己的内心作色彩丰富的宣传。这些年来,我在火车上看完的书和在卫生间里看完的书最多。其他的时间,仿佛除了胡思乱想,我几乎没有怎么看过书。想到这里,我需要思考一下,这一次,我要带一本什么书上车。

  带一本哲学书吗?我的书架上有福柯的《性经验史》,但太厚了,有些沉。而且名字也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显摆。那就带一本鲁迅的书信集,我读了几年的鲁迅书信集,却仍然没有读完。那些书信需要慢慢地阅读,细细地消化。但我的书架上这一套鲁迅书信集有些破旧,不适合旅行携带,说不定会散了架的。我决定带一本汪曾祺的《矮纸集》,是一个小说集,里面收录了汪老全部的经典小说。嗯,这样想着,真是好。

  我的同事帮我买到了卧铺票。过程曲折,像一个舞蹈,我托了我的同事,我的同事托了他的老乡,他的老乡又托了他的领导。我第三次去火车站。大概是心情里加了糖,我很耐心地看公交车里的电视机里播放出的广告,很耐心地看,我的表情也一定是笑着的。这一次,我没有再争先恐后地下车,我慢悠悠的,我先去公共厕所放便,释放了一个半小时积存的思想残余。然后跑到售票窗口取票。结果等到的回话,依旧是冷漠的回答。大概是因为我没有说清楚吧,我想。

  我试着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并拿了同事的老乡的领导来做敲门的暗号,说:是蒋主任来让我取票的。那个戴着镀金框眼镜的女售票员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审视着我,眼睛都不闪烁地回答:哪个蒋主任,我们这里没有得到通知。

  如果时间停在那个女售票员回答我的这一瞬间的话,我一定会憎恨这个世界的。因为,当时我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不是被忽视,也不是被遗忘,这些不是我重要的穴位。而被人愚弄,我觉得有一种被击中的伤感。尽管那天,我最后取到了卧铺票,仍然深深地陷入那种尴尬的情绪里,久久不能挥去。

  回来的公交车上,我掏出那张卧铺票仔细地看,时间是二OO八年二月一日,车次是T202.这是一枚能带我回到母亲身边的邮票,我将自己贴上这枚邮票,贴上想念,贴上委屈和转折多次的跑动,贴上一本书的文字,贴上二十八个小时的时间,贴上一路上的雨雪,贴上和陌生人渐渐熟悉的过程,贴上食物,贴上疲倦和偶尔的兴奋,寄出。

  我希望,在邮路上,我没有被损害。我希望,在路上,我可以用这枚卧铺票换取温暖、营养和美好。

  之三:候车室

  火车站是一个容易忘记自己的地方。明明已经看了很多遍车票了,但,坐在候车室里,老会忘记自己的车次和车厢号。眼前的人也换来换去。几乎,在火车站里,我们不可能认识一个陌生人。去送人的时候,往往也只会看着要送的亲人或者朋友,目不斜视。那应该就是火车站里众多人群的标准表情吧,虽四处张望,但眼睛里的东西是模糊的,卖报纸的人的面孔是模糊的,邻居坐的孩子的面孔是模糊的,甚至在公共厕所里遇到一个外国人也是模糊的。这些面孔的模糊和候车室这个特殊的地点有关,几分钟以后,坐在这里的人将被载向不同的方向,未知、遥远,甚至难以猜测。如果是在宿舍里遇到这些面孔,那么,我们一定会记住他们的,那么是在卧铺车厢里遇到她们,记忆也会保留数个小时之久。但因为是火车站,记忆像是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这些人的面孔很容易被挤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模糊。

  我有一次被火车扔下的经历。等到我横冲直撞地赶到月台时,那火车慢慢地驶离。我愣愣地在那个站台上发呆了很久,喘着粗气。一个车站的制服人员走过我身边,又退回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堵车了吧,不要灰心,去改迁下一班车就行了。那是一个声音憨厚的中年男人,像我的父亲。当时我心里黯淡,头都没有抬起来。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候车室里常有打扮得异常妖艳的女人,她们孤独地站在某个角落里听音乐,或者和一个比她们大许多的男人说笑。但是,如果上了火车,又遇到她们,你才会发现,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她。是的,即使是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候车室里,也是面目模糊的。

  我喜欢在候车室里来回地走一走。

  坐第一排椅子上看到的是一群穿戴整齐的大学生,他们洗得干净的白衬衣表达着他们的生活质量,他们有充裕的时间打扮自己,甚至他们要谈一场为几十年以后反复咀嚼的恋爱。我看着他们在那里热情地谈论火车过大海时听到的声音,听他们哈哈哈哈地大笑,那么肆意又天真,突然就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学生。十年前的我,坐火车去另外一个城市看望通信已久的一个女生,在火车上丢了钱,却遇到另外一个女孩,收获了一份短暂的爱情。坐在第二排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个吃馒头的老太太,那很认真地坐在那里吃馒头,水在她花布包上面,是用大瓶的可乐瓶子接的凉开水,她的表情那么安静,看不出她的哀伤和喜悦,她仿佛就像一个佛。我一个人的时候,在火车站里会到买杂志报纸的摊位去看一下,那里的杂志通常比外面贵一些,一些合订本的封面上打出血淋淋的标题,杀人的杀人,偷情的偷情,买报纸杂志的通常是穿铁路制服的中年女人,她们一眼就看出我不会买那些色情的杂志,眼睛眯眯地望向不远处墙上的钟表,仿佛我并不存在。候洗手间里有一个孩子蹲在地上尿尿,尿完了,大声叫爸爸。一个手里拿着卷纸的眼镜男士站在那里发呆,没有听到孩子的叫声,于是,那个孩子便又一次大声叫,爸爸,爸爸。每一次进入火车站,我总会觉得,每十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人是小偷的。于是,我试图判断出,哪一个人小偷是他,我一个一个地仔细观察,我认为小偷也不一定非要穿得破烂,小偷甚至还会拿着手机打游戏吧。我这样想着,盯住一个头发有些乱的年轻民工看个不停,直到他发现我仍然没有放弃的打算,我看着他喝水、打嗝;看着他站起来,拿着手机东张西望;看着他盯着一个女人的胸部看;看着他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用手抹了两下,塞进嘴里;看着他大声叫一个人的名字,并拼命摇动手中的手机;看着坐把另一个座位上的大包搬下来,让来人坐下,大声说:“他们两个的车票,我已经给他们了,只等着你来了。好的,我们找一下他们。”直到这个年轻人离去,我才知道,他是在这里等一同回家的同伴,我看他的时候非常专注,旅行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邻居坐的一个老人放在了地上。我当时心里一惊,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偷拿走了我的包,那么,我一定一无所知。

  我去过全国不少城市的火车站,见到过不同方式的分离。拥抱在一起的,大声叫着名字的,亲吻的,羞涩地摆手的,默默离开的。我去送一个亲人,她挎着一个草编的包,那包里放着化妆品、梳子,我也曾经几张公交车票放进去过。她的包很惹人注目,草包,这是一个有些让人联想丰富的名字。我和她说了很多话,关于食物,衣服;关于一本书的名字,一份报纸的版面;关于一个网站上订的书;关于火车是不是晚点,上铺的空间增高了,中铺容易攀登。说完了话,就相互看着。她的身后坐着一个军人,扣子很严整。一会儿,那个军人站了起来,咳嗽几声,离开了。那个座位空置着,像一个小小的舞台,先是一个孩子坐在那里把腿翘翘地来回摇动,然后又坐了孩子的妈妈。有一个皮箱推了过来,一个打扮得像运动员一样的帅高小伙,他只坐了一秒钟,大概看到了临窗的位置空着,马上喘着皮箱飞了过去。又一个打电话的女孩子坐在了那个椅子上,她有一个大耳环,来回晃。她说的不是普通话,她的声音像是一个点炮竹,突然就爆炸一个。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了椅子上,掏出一本杂志,默默地看。大概过了几分钟,那个椅子上又换成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也一样在那里默默地看一本杂志。就像是刚才那个男人是个妖怪,忽然就变了性别。我坐在那里一直观察着那个空白椅子上,觉得那是一个小型的剧场。坐那里的人像是被导演好了的一样,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也许就这样无止境地演出下去。

  火车没有晚点抵达,检票员通知的时候,候车室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箱子轱辘摩擦地板的声音,风吹动窗子的声音,催促孩子穿好衣服的声音,急着挂电话时发脾气的声音,交合在一起,异常生动和热烈。我忽然觉得身处一个宏大的剧场里,排队、听旁边的人说话、微笑着把一张车票掏出来、给抱孩子的一家人让路,这所有的动作,都是掌声,积极又谦卑。我和其他送人的一样,把包放在上铺的货物架上了,然后下车,看着车一点点地启动。忽然就想起有一年夏天,我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送我的女孩子哭了,我坐在火车上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变小,模糊成遥远。我想,我们的一生都像坐火车一样吧,要需要耐心地等待,需要排队、拥挤和尴尬,才能往更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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