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

第十三章 寂静书写者

　　项丽敏

　　寂静书写者

　　常有这样的愿望：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和自己说话。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我才能感受到放松和自由，坦诚地说自己想说的话。

　　书写就是我说话的方式。我用这种方式和自己交谈，我是自己的倾诉者，也是自己倾诉的忠实记录者。只要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就能获得宁静。有时候我不书写，沉默着，而这沉默也是一种交谈，更静寂的交谈，在独处中。

　　独处，这是一个能让我产生热爱的词。独处就是和自己在一起，这个自己也意味着是另一个人，一个精神上的莫逆。和这样的自己在一起，内心是敞开的，或者说，内心如同一个开满灵性之花的花园。

　　独处也是远离现世。一个走廊若是有“现实世界”和“非现实世界”两道门，我走进的肯定是“非现实世界”，在我看来“非现实世界”的空间是适合想象飞翔的，丝绒柔软的质地，蓝夜星空的深远。

　　是去年五月，我离开了原先的管理工作。离开也是放弃，放弃也是得到。属于自己的时间--这就是一种珍贵的得到，我需要在这种时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做的事情就是在日出的早晨散步湖边，拍摄，然后回到房间书写，阅读，听音乐。也有很多时间里我什么都没做，任虚空侵占，暗自忧伤。然而我又是多么地享受这些，就像一种空气，我的呼吸需要掺入这种空气，我的身体也挥发着同样的气体。

　　整整一年时间，我过着独处的生活，将自己关闭在房间里，享受着奢华的静寂。

　　独处的时间长了，对外界的人事会产生抗拒，当那些人事侵入了我的静寂，就觉得被伤害，被剥夺。

　　当我听到了太多的声音时，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这会令我痛苦。当我身处在众人之中，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再好的风景也形同虚设。只有在寂静中，我能看见神的所在，听见天籁的歌吟。

　　又是一年的五月，野草莓又饱满地红熟在路边，春天这场大戏似乎还没到中场就草草收场了。这个五月，我的工作场所又一次搬移。搬移的那天，我看到一只丧失家园的蚂蚁，水的漫淹，一寸一寸掠夺了它的洞穴。

　　阅读使我内心安宁

　　我的童年没有伙伴。母亲不许我出门玩，不让我弄脏衣服，她没有时间给我洗衣服，她一个人教一所学校的十多个孩子，从早到晚，课外时间用来种菜、做饭和批改作业。母亲有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摞和教学有关的杂志，杂志里面有漫画，有小故事。孤单的我就把杂志当成了伙伴，翻来翻去地看它们，揣摩漫画表达的意思。母亲不会想到，她对我的禁闭，培养了我最初的阅读兴趣。

　　我父亲在派出所工作，时常会带一些单位上的报纸刊物回家，我记得的有《道德与法制》《人民公安》《警钟》。这些也成了我早期的读物，我喜欢里面的侦探小说和纪实故事。这些阅读对一个孩子来说其实是残忍的，让孩子过早地看到了人性阴暗罪恶的一面。我记得自己在看过一篇强奸碎尸案的纪实后，呕吐不止，跌入恐惧的深渊，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这样丑恶，令人发指……我整日忧惧，噩梦连连，害怕长大，唯恐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撕去衣服，切割成碎片。那时我已经读小学了，我的父母不知道我的心理上承受着什么，他们都投身在自己的工作中，陷溺在自己精神的沼泽地。在他们看来，孩子只要不生病不惹祸，好好地学习着就是正常的。

　　我第一次读童话是在一位同学那里，同学的母亲是上海下放知青，也是教师。一次，我跟随母亲去了她家，当两位母亲一起聊天时，我进了同学的房间，我的眼睛很快被书柜上一本本书牵引--《一千零一夜》《叶圣陶童话集》《安徒生童话集》《格林童话集》《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西游记》《少儿文艺》《童话大王》……我羡慕得眼都红了，同学多幸福啊，她像个公主一样拥有着世界上最美好的读物，而我呢，和她比起来，就是灰姑娘的境遇了。那之后，我想方设法地巴结同学，做她的“小兵”，只要她肯把书借给我看，我愿意做她让我做的任何事情。

　　我真正地迷恋阅读是从这里开始，我接触到了一个水晶一样折射着光彩、充满着奇迹和想象的世界。我知道了阿里巴巴的咒语，知道只要拥有阿拉丁神灯就能实现心里的愿望，知道海底是一个比人间更神奇的地方，知道美丽的白雪公主和人鱼姑娘，也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起渴望过食物的芳香与温暖。

　　同学借书给我是有期限的，我必须在期限内读完，因此，在应当睡觉的晚上，我仍然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通宵读书。这事终于有一天被明察秋毫的母亲发现了，母亲掀开我的被子，一把将书夺过去，并用竹枝对我抽打以示训诫。挨打倒没关系，要命的是书被母亲塞入了灶洞，蹿起一束绝望而无辜的火焰，之后就化做了灰烬。

　　我抖缩在床上，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而是害怕天亮。天亮以后怎么办呢？明天我拿什么归还同学呢？

　　那以后，同学再也不肯借书给我看了。而我对阅读的渴望却无法遏止。

　　我的作文很好，有一篇还获得了全国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的三等奖，因为这个原因，母亲答应了我的要求，给我订阅了《优秀作文选》。我用《优秀作文选》与一些同学交换连环画来读，也用父亲给我的零花钱在小人书摊上租书读。这些都是背着母亲的。一直到高中，我的阅读都像地下工作者的革命活动一样，充满惊险不安，也因此变得滋味无穷。

　　我给自己买的第一本书是小说集，书名我还记得--《十五岁的哈丽黛》，第二本书是琼瑶的《窗外》，此后买过《普希金诗集》《星星诗刊》，还买过一整年的《通俗歌曲》。这些都是高中的事，这时的我已离开了母亲身边，我读什么书她无法知道，也不能限制。

　　高中时我有过一段特殊的阅读经历。那是暑假期间，不知什么原由我和母亲又冲撞起来，激烈得像两团互不相容的火球。我抹着眼泪冲出了家门，跳上了车，去了学校。除了学校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学校里留着一个守门的老人，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也没有任何声音。我的口袋里有一把寝室的钥匙，那是一间排列着十多张高低铺的集体寝室，里面充斥着复杂浑浊的气味。我拎着从街上买来的酥饼和蜡烛，悄悄开门，进了寝室。

　　我难以忘记这次经历，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和外界切断了联系。难以忘记这次经历还有另一个原因--在这个寝室，我无意中遇到了一本美好到令我伤怀的书--《唐宋词鉴赏辞典》。

　　这本书就摆在邻床的被条下面，露出半身，探出脸温和地和我打着招呼。我像一个饥渴而虚弱的人突然遇到神仙，我捧起了她，完全信任地跟随她，然后，在时光之币的另一面，我看到一个古老、优雅、流淌着甘泉的神秘花园。接下来的一周，我忘记了和母亲的争吵，忘记了盛夏的酷热与蚊虫叮咬，忘记了独自在寝室的惧怕与冷清。寝室外面有一个水池，我每天静悄悄地用池水洗浴、解渴，然后就在自己的床上半卧着，阅读。我的心里是安恬愉悦的，像是吃着甜软的饴糖。柳永、张先、欧阳修、苏轼、秦观、李清照、范仲淹……一个名字就是一片雅舍幽庭的主人，我虔诚地拜访着他们，沉醉忘返。这真是一次美丽又哀伤的艳遇。而这恰好又吻合了我当时的年龄和心境，十六七的女孩，还有什么比宋词里的多愁善感、多情多病更令她痴迷、欲罢不能的呢。

　　高中毕业后，我走出校门，进入年少时就很恐惧的成人社会。我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容易受惊，也容易受伤。每次遇到挫伤，虚弱无助时，我就把自己放进一本书里去，用阅读来疗养自己。阅读犹如一扇门，当我想从眼前不堪或难熬的情境中脱身时，我就翻开书，从阅读之门逃遁，去往另一个芳香又洁净的地方。阅读也是一件隐身衣，当我披上这件衣服，就看到了很多人的生活场景，看到他们生活的本质，笑容背后的哭泣，沉默背后的深情。

　　如今，阅读已是我四分之一的生活。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书，它们在我目光所至、伸手可及的地方，它们的放置也是随意的，就像一群亲密无间的朋友，簇拥着我，或站、或靠、或躺。当我离开房间去往别处，也总是随身带着一本书，即便路上不翻开书，也因书的陪伴而安心。几十年来与书的不离不弃，使得我内心的安宁，已依赖于书的相伴和翻阅了。

　　每一种香气都有自己的灵魂

　　两年前就知道《香水》这部电影，一个年轻人用少女身上的体香，调制出令人无法抗拒的能唤醒强烈爱欲的香水。为此，年轻人杀死了很多美丽少女。

　　我一直没有看这部电影，内心有种抵触，总觉得这部电影里有阴森恐怖的气氛，而一切带有恐怖气氛的东西都叫我懦弱的心难以承受。

　　昨天，原想看一部名叫《赤裸的心》的电影（这是一部女性心理电影，演员很漂亮），点开一个电影网站时却遇到《香水》，心念一动，就将鼠标滑过去……我首先是被开场的音响效果镇住了--大片里才会有的气势恢弘的音响效果，紧接着，就被那种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吸引。我端正了坐姿，看了下去，完全投入。

　　这是一部多么奇异的电影，你会不知不觉在情节的引导下，颠覆你通常的道德思维模式，会觉得对于一个降生到这世上只为了认知香味、只为了制作出稀世香水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被上帝特许的。因为他所做的那些--以俗世的伦理来看称得上令人发指的罪恶，都是为了应和他独特内心的需要--创造出世上最好的香水。

　　“每一种香气都有自己的灵魂”。他生命的愿望是：寻求到一种办法，萃取出世界上最美妙的香气，保留住香气的灵魂。对于各种香气的识别和各款香水的配制，则是他天生具备的才能，是天赋。

　　天赋就是天命。一个拥有天赋的人，出生时就被神在身体中设置了一个秘密陷阱，这个人得为其所拥有的天赋经受长期的孤独、折磨，在内心的绝壁上攀爬、跋涉。

　　他经受了一落地就成了孤儿的命运，经受了在贫民窟成长的命运，经受了被卖身成奴的命运。他经受了一切非人的苦难，而最后，终于创造出了理想中的香水--香型就是他最初嗅到的、少女身体散发出的迷人芬芳。而配制这款香水的十几种香精，则提取自十几名美艳少女的发肤，是这些有灵魂的香气的完美组合。

　　他创造出了理想的香水。他的天命完成了。他降生人世的终极价值得到实现。他成功了。成功也意味着他的生命已走到了终点。支撑他无视一切苦难而沉浸于创造的精神之力一旦松懈，他的躯体也就跟着溃散了，空了。

　　在香水的唤醒下，在回忆中，他爱上了那些被他亲手杀死的少女们--他爱那些成全了他理想的亡者。他心里有了痛--被一件看不见的锐器刺穿的痛。他的脸上有了悲哀--天使般无辜的悲哀--受难者的悲哀。他的眼里有了泪--纯净的爱之泪--令仇恨者双膝跪地的泪。而之前，他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一样，对人类的一切复杂情感毫无知觉、毫无体验。

　　他的这种变化，是他亲手创造出的香味给予的--那唤起了所有人强烈爱欲的香水，也像新鲜血液一样流进了他幽暗的身体，他的知觉。他同时也拥有了自己的灵魂，他创造的香水赋予了他一个灵魂--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灵魂。

　　他拥有了可以统治整个世界的香水，但有一样东西他永远不能获得--像一个平凡人一样平淡的爱和被爱。他创造的完美香水只是令他更为孤独。他拥有整个世界的同时失去了整个世界。他获得的不凡灵魂只会加速他走向不凡的毁灭。“我相信历史的悲剧性成分。我相信一个人的悲剧是他花费了巨大的努力却仍未得到他所想要的。然后我相信更大的悲剧是他最终获得了他要的但却发现他并不想要它。”据说，这是基辛格的名言。

　　他回到了出生地，站在那个见证他成为孤儿的肮脏集市上，将手指一样长度的香水瓶举向自己的头顶，倾倒。他的身体瞬间被他创造的香水浸透。他成了一道令世人垂涎的美味。世人拥向他--潮水一样拥向他，疯狂地拥向他，然后，张开欲望的咽喉，以爱的名义，完整的，吞噬了他。

　　他的生命终结于他所创造的美好。世界在一个阶段的激动和疯狂之后，又归于他出生之前的样子--没有爱，只有冷酷、麻木。

　　很奇怪，看这部电影时，我对于那个杀死了十多名少女的年轻人并没有通常的憎恨，在我看来他是一位执念的、一意孤行的艺术家，是所有的诗人、画家、音乐家；而他所创造的香水，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艺术品。

　　这是一部富有寓言意味的电影，香水所象征的就是艺术天才的作品，而死去的少女就是诞生这些艺术品的极致之美，或者是极致之痛。

　　年轻人创造出的完美香水并没有使世界变得美好起来，这就像那些伟大艺术家所创造的完美艺术品一样，最后只会成为这个欲望世界的又一道欲望之阱、罪恶之渊。

　　已相逢的己然相逢 未相逢的将成永诀

　　立秋

　　--写给荷

　　是的，荷。今天立秋了

　　立秋又如何？只要你不离开夏天的池塘

　　我就不去秋天的果园了

　　任所有的果实腐烂在地，或者

　　下落不明

　　是的，荷。我深爱的

　　仍然在纸上--在前世--忧郁地看着别处

　　到达的路仍然只有一条--只有寂寞

　　我伸出双手仍然无法触摸；

　　我献上嘴唇仍然无法亲吻

　　世事如此隔绝。说出的仍然如此苍白；听到的

　　--仍然如此失真

　　是的，荷。过了今天就是秋了--

　　已相逢的己然相逢；未相逢的将成永诀

　　就这样吧，就这样在窗前坐着--

　　像一朵石刻的莲，孤傲地坐在六月的墓碑上

　　坐在你寂静的名字上--你洁净的阴影上

　　直至--天地荒芜--大雪深埋

　　《立秋》写完后，天色就暗下来了，有细雨，傍晚来临。

　　关上电脑，我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有一种全身的血都流尽了的虚空，感到身体的疲倦、疼痛，同时又觉得安静、安宁。

　　今年立秋时分正是傍晚，十七点零一分。在乡下有个说法，说立秋的时候不能动水，特别是不能动冷水，否则会得一种“秋斑”的皮肤病。小时候，在立秋这一天母亲会早早打招呼，不让我和哥哥下河洗澡。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对“立秋”的节气有了特别的在意，我会忽视“立春”“立夏”“立冬”，唯独不会忽视“立秋”。

　　与词语耳鬓厮磨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一个词语被轻轻说出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情绪、一种氛围、一个场景或者记忆。当我在纸上写下“立秋”时，我觉得我已独自站在一条空旷的河边，河水是深的，安静得忧伤，天空很高，远山更加遥远。

　　是秋天了，是秋天了--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对季节的变换是敏感的，就像对悲哀的事有特别的敏感，我总是能提前感知它们，我能闻到它们的气味。所以，我也总是在应该快乐的时候感到悲伤，而当悲伤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又平静了，心里波澜不惊。

　　在半个月前，我就已经闻到了秋的气味，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嗅觉--不应该啊，还是三伏天呢，可我确实已感受到了秋，甚至我在洗发的时候，觉得飘在水里的落发也多了起来--这是只有在秋天才有的事。

　　我其实是喜欢秋天的，不止一次地用文字表达过对秋的钟爱，只是过早到来的秋还是让我感觉时间过于仓促了，无论我怎样紧跟着时间的脚印，一天一天地记录着它的影像，仍然--还是被它甩下了。

　　在立秋的这天，我心里一直在默念着里尔克的《秋日》：“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间徘徊/当着落叶纷飞。”像秋天一样，孤独也是我所钟爱的，此外还有寂静、安静、寂寞。长久以来我钟爱着这些词，频频地使用着，用自己的体温擦拭着，渐渐地，它们就渗入了我的体内，成了我身体散发的气息。是的，孤独，在这个过早到来的秋日，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命运之声--“已相逢的己然相逢；未相逢的将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