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
做情人,是需要超常的勇气和具备多方面素质的,做一个好情人,最重要的是要无私、要能忍耐,这种忍耐也许旷日持久,也许转眼烟消云散。
出门行走、读书看碟是我最大的爱好,巧的是,近期我看的几个片子都是别人的情人的故事,杜拉斯的《情人》,看了多遍,还是喜欢,还有《罗丹的情人》、《毕加索和他的情人》。
读研时,是要修读中外艺术史的,我从字面却读出了其他的内容。湟湟中外艺术史,无数的大师和他们的杰作遮挡了一切,大师们是高大的,散发着光芒。从青年到中年,他们的成就怎么来的?其间有着多少爱情的重伤、祭献与毁灭?这些作为读者的我们不容易看到,也不善于思想。
爱情,这人类生活中的美妙之事有时却不尽耽美。女人,那一类承担了审美自由而非伦理限制的女人,是将世界变得复杂的族类,这就是艺术家的情人。在男权社会的人的眼中,她们兴风作浪,不安于驯顺贤淑的生活。于是,这一特殊族群的故事就成为了艺术史中的不可曝光的“灰调子”,是艺术史里黑暗的核心。无法摆脱的“他”与“她”的肉身启迪与精神启迪的双重性,应该成为艺术史的附册,因为,这是天才们精神传记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艺术的食粮。我曾与朋友说过,写尽男女之事就是写尽人类社会的历史,我至今以及今后都持此观点。
“我希望我从来也不曾认识你”,这一句含义丰富之语,是出自卡米耶克洛岱尔,一个天才的雕塑家,但艺术史上给她的定位是--罗丹的情人。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她生前极力想摆脱的“情人”的称号,会跟她到死后所有的年代--即便是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电影,以及传记的中文译本,都被取名为《罗丹的情人》。不藉罗丹的名义,人们就无法认识并发现她。于是乎,“情人”就成了一种身份的代名词。
卡米耶克洛岱尔不是波伏娃,罗丹不是萨特;卡米耶也不是汉娜阿伦特,罗丹当然不是海德格尔,那,肯定,疯狂是卡米耶的唯一结局。
卡米耶十八岁时,有着很张扬的走路姿势,有着被梦幻包围的脸和蓝色的眼睛。最重要的是她有着罗丹认为的真正的青春,那就是洋溢着清新的生命力,显着骄矜之概,这种活力只有几个月,变迁极速。就是这种无所顾忌的青春,让艺术家罗丹激活了渐已沉寂的艺术活力。
初见罗丹的卡米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那时她是个脸色纯净的女子,穿旧的黑布裙子,枣红的头发乱乱地绑在脑后,手上脸上总是粘着石膏或是黏土。她光着脚,跑动,工作。她说,她不需要艺术学校,不需要课程,不需要死板的练习。她要活生生的,在生活里的创作。为此,她与母亲顶撞,关系几近破裂;她固执地在半夜去深沟里挖黏土;她想要得到罗丹的指导,想要罗丹在她第一个大理石作品上签字。我想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所做考虑,哪怕一秒钟的犹豫,在她也是不肯有的。她的目标太过明确,因此舍不得在路上的任何形式的张看或是停留。
这时的雕塑家罗丹,已经六十岁,名声远扬,但是内心的孤独无法掩饰;作为男人的罗丹,经历了许多年的困苦生活,已感疲惫。卡米耶眼神里蕴藏着的伟大的梦想,有着庄严和神秘的气氛。这彻底打动了罗丹。他发现卡米耶与自己有着共同的艺术感觉和相似的想象力,并且美得狂野,他从未在任何女人身上看到这种天生的叛逆。在女人没有社会地位的社会里,卡米耶的天才则几乎已经到了让人震慑的地步,罗丹说:“于是你成了我最强的敌人。”
在卡米耶眼里,罗丹那螺旋状打着卷的胡须,坚强有力的头颅,宽阔厚实的胸膛,尤其是他那一双手,太魅惑,太神奇,也太如深渊,她深陷其中。罗丹已成为她的仰慕的、具象化了的艺术之神。
这种情状的相遇,不发生故事是不可能的,不是相爱就是毁灭。上帝创造了这么两个人在这种情形下的交合,就是要他们违规,而不是守约和趋于完美。艺术天才之间的事件,一旦发生,就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艺术史。
与卡米耶的相识,开启了罗丹创作的巅峰时期。他对她说:“你被表现在我的所有雕塑中。”卡米耶不仅给了他一个纯洁而忠贞的爱情世界,还让他感到生命自身的力量与真实。
看看他们各自的作品--“双人小像”,彼此惊人地相似。都是一个男子跪在一个女子面前。但认真来看,却分别是他们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与对方”。在卡米耶的《沙恭达罗》中,跪在女子面前的男子,双手紧紧拥抱着对方,唯恐失去,脸上充满爱怜。而在罗丹的《永恒的偶像》中,她像一尊女神,男子跪在她脚前,轻轻地吻她的胸膛,神情虔诚之极。一件是入世、有血有肉;一件是净化,而有纪念碑意味。将这两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从1885年至1898年最真切的罗丹与卡米耶。也是两个人对彼此爱情的不同认识与理解。
最关爱和理解卡米耶的她的父亲责问她,你跟罗丹在一起之后,你的作品呢?
听到父亲的问询,卡米耶无言作答。父亲知道她当上罗丹助手的时候,是希望她由此可以超越自我事业高峰。可是卡米耶得到了爱情,失去了自己。
艺术史上有关卡米耶的资料非常少,透过她与当时那些艺术官员、评论家、艺术品经销商的通信,已经足以勾勒出卡米耶热情、投入又多疑、敏感的形象,至于她的天才,我们知道,艺术界其实早已承认了卡米耶的才华。但作为一个女人,她要征服世界,却还为时尚早。
关于卡米耶和罗丹的关系,罗丹那封著名的信大概是最有说服力的:“从今日1886年10月12日起,我只有卡米耶克洛岱尔小姐这一个学生。我将竭尽全力保护她,为此我将发动我的朋友,尤其是那些有影响的朋友。我的朋友也将是她的朋友。我永不再接受别的学生,以免万一有人与之抗衡,尽管在我看来,像她这样天生具有如此才华的艺术家是十分罕见的。我将在每个展览会上推荐卡米耶的作品,同时,我也不再教导其他女人雕塑,并不再以任何借口去……夫人的家。明年5月的作品展览结束以后,我们将一起去意大利旅游半年。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将是不可分离的。(根据这种关系)卡米耶小姐即是我的妻子。倘若卡米耶小姐同意,我将很乐意赠送她一座小青铜像。从现在开始到明年5月,我绝不再和任何女人来往,包括邀请其他女性当模特儿,否则我们就一刀两断……”这是爱的誓言,足以将人熔化。
这封信出自罗丹最热烈地爱着卡米耶的那段时间,而后来的大量通信则表明,罗丹确实信守了这次承诺的前半部分,他为卡米耶带来了无数朋友,甚至偷偷买下她的作品。这些信告诉我们,没有罗丹,就没有雕塑家卡米耶克洛岱尔。
也许对男人来说,爱情不是全部,天才的土壤一旦有了爱情的滋润势必开出更加美丽绚烂的花朵来。其实从一开始卡米耶就应该知道,她投入的就是一场要付出一生代价的残酷爱情游戏。罗丹有他的长久的生活伴侣罗丝和儿子,但是卡米耶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罗丹的生活状况或者被罗丹改变。长达十余年的爱恋,东躲西藏、或隐或现地受着被旁人察觉的威胁,因此击垮她的不是罗丹的爱情,而是她对爱情的理解。
“罗丹,我们结婚吧。”卡米耶对罗丹说,罗丹的回答是:爱可以有不同的方式。给我时间摆脱她,罗丝她现在病着。罗丝陪伴他一直走来,尤其是罗丹年轻时很绝望的那一段,这个天才男人也像一般男人一样,不忍伤害这个已经没有什么魅力的女人。但是,这不影响他喜欢别的女人,他很想长时间与这两位女人为伴,卡米耶、罗丝。
他反复说着一个词“peace”,安静、安宁。这个词,是成功了的中年男人最需要的,除了最重要的工作,他无暇顾及其他。他要安宁、从容地工作,他每天都像旋风一样,走路、工作,哪里愿意生活中起风暴?内心的风暴有助于创造性时日,而外部的风暴只能伤害这乘风破浪的创造性时日。他处在不愿选择、都需要拥有的年龄,他不要彻底,不要单一,要的是暧昧和丰富,要的是所有有助于他创造、有助于他飞升的生活,他害怕女人的要求。
罗丹在爱也在追求艺术,准确地说,他更沉迷于艺术,沉迷由于爱而激发的灵感。而卡米耶沉迷的是爱,这是所有落入情网的女人的共性。卡米耶是天才,但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她与一般的女人一样,将男人当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一种惯性推动着她进入了深渊。
卡米耶太年轻,她不明白也无法接受这一切,她要的是干净和彻底,单纯和明朗。这一切她无法控制,她歇斯底里,她酗酒。而卡米耶的弟弟,诗人保罗克洛岱尔曾说过:他俩的分手是我姐姐以其可怕的暴躁性格和凶恶的讥讽禀赋加速促成的。
同样的爱情和惊人的才华,给她带来的却只是毁灭。和罗丹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几年,卡米耶透支了一生所有的幸福,她的美丽只是凝固在罗丹的雕塑中,而她自己,就在这场其实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之中燃烧成灰,却没有浴火重生的幸运。
有人将他们的分离归结为罗丹对爱情的冷漠,以及罗丹对前任情人、后来的妻子罗丝在生活上的极度依恋。也许原因不尽于此。在我看来,两个志趣相同的爱人之间的分离,更多的可能出于艺术理念的分离以及对待艺术作品及生活观念态度的不同,说白了,就是想要的东西不同。
卡米耶1898年离开罗丹,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开始了孤绝独立的创作时期,这个时期她创作的《成熟的年代》的作品中,一个人依依不舍,另一个人断然拒绝而又略带悲伤的神情,可以看出她当时的心情。离开了罗丹的她依然富有创作力,只是所有富有青春和生命力的美都已一去不复返,她的作品开始了一种对痛苦的宣泄和对死亡的表现,所有的疯狂、痛苦、忧郁、不得志,都被她糅进了大理石和黏土凝成的时空中,那些美丽的雕塑,默默陪伴她孤寂的艰难岁月。贫穷、窘迫、尴尬,还有积攒太多的怨恨--从极端的热爱到极端的仇视,这个纯粹的女人对罗丹的情感以极端的方式宣泄。她想逃离罗丹的控制而重拾艺术家的自信,但这个才华横溢的女艺术家像世界大多数女人一样无法逃离爱情的魔力,无法自救。她渴求超越罗丹以期寻回那失去多年的自我,但却抵抗不了以罗丹为主导的男权社会,更致命的是,十几年的爱情经验使她的内心极度惊恐,没有坚定的信念。
没有力量的内心,打不赢别人,却毁灭了自己。当她在弟弟保罗为她举办的展览会上以异常的装束和言语出现时,当她那么渴望参加双年展时,企求外界给予她支持却不能从自我内心获得肯定时--作为艺术家的卡米耶亦在慢慢走向崩溃。
她独自一人生活,贫困交加,几近于疯狂,她毁掉了自己几乎所有的雕塑作品。
1913年3月10日,成为卡米耶克洛岱尔一生的分界点: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1914年,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后,卡米耶被转往阿维尼翁(Avignon)附近的收容所,在那里,她一直呆到1943年10月19日去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她都被绑在一件捆绑疯子的紧身衣中默默地度过。
这是雕塑家卡米耶克洛岱尔--罗丹的情人的命运。而影片《罗丹的情人》饰演卡米耶的是法国演员伊莎贝拉阿佳妮,她以炉火纯青的演技,再现了卡米耶,“犹如灵魂附体”。她以这一角色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女演员银熊奖,1990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也再次成就了她的演艺生涯。
阿佳妮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也有着与他人殊异的性格。她好像天生和那些美丽脆弱敏感有天赋的女子有着冥冥中的联系,每次看她表演这样的角色,都忍不住震惊,不管是看她在阿尔及利亚满是灰尘的阳光下踯躅,还是看她在大雨中如幽灵一般仰视着罗丹的脚步,直到看见他被妻子接走。泥土和敲凿大理石带来的灰尘也不能掩盖她湖蓝色眼睛的灵光,就算是运河水涨,她醉倒在阁楼上,宛如灰姑娘,她也仍然美丽惊人。无法掩藏的天才和美,阿佳妮总是可以完美地把灵魂赋予这些角色,她们满身伤痕,为爱挣扎。在所谓正常人看来,她们疯狂偏执,好像男人的天才和爱情给他们带来成功,而女人的天才和爱情只会毫不留情地毁灭她们。只让我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悚然心悸。
卡米耶的母亲和弟弟将她从封死的屋子里接出来,积怨多年的母亲不敢直面她。卡米耶的眼神业已呆痴,被岁月和爱情摧残的身体微微发胖,苍白的手和脸出现在一辆写着××精神病医院的车窗上。影片结尾她安静地近乎绝望地坐在椅子上,依然神经质,可是她,已经老了。
时间终于让一切水落石出,欲望成为了一种奢侈品,替代它的是无数巨细的折磨。此时,女人,肉体的凋敝,才华以及名声已经在众叛亲离之下殆失。那,一切,安静下来了。
“人类得不到任何一位女性天才。”同样是法国人的司汤达说了这么一句话。
女人有一种通病,总以为爱是有形的,固定的,可以由自己把握的,其实爱是变化的,像水、像风,随时在变化,或者在消逝。谁也不能以“曾经”来要求今天和明天。
如果你还爱自己,那就不要成为情人;如果你还不愿意将自己性格中那一些恶的东西暴露,那就不要成为情人;如果你不想绝望,那就一定不能成为一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