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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住院部笔记

  李存刚

  没有

  加床那个车祸致多发骨折的患者突发“肺动脉栓塞”。转入监护室后,值班的两位护士已过了下班时间,仍然继续参与抢救,直到患者病情平稳后才下班。没有谁安排,她们自觉自愿地加了班。

  但在主持抢救的医生嘱拿吸痰管时,其中一位刚刚到科工作的同志随口就说:“没有。”事实上是有的,但她大约是还没完全熟悉工作环境,没弄清那些器械的准确放置地点,没有找到;匆忙之中,还将吸痰管错拿成了输氧管,两者的差别其实是十分明显的。医生问起的时候,“没有”两个字便从她口中飞迸而出了。

  因为患者家属在场,抢救完成后,主持抢救的同事专门就此和我交换了意见,建议“要给新同事说一下,不要随便说‘没有’”。我没说什么。同事无疑是对的,我十分赞同。

  想想,“没有”是两个再寻常不过的字眼了,也许就因为此,你随口就说出来了。你说出来的,也许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你似乎完全忽略了它的反面。某样东西是你应该有的,但你没有,或者其实是有的,但你没发现,结果就成了你说的那样:没有。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有人会问你为什么没有?这世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说清楚为什么的,因此你就必须负担“没有”的责任:可能是钱,可能是牢狱,可能是一个生命的消失和由此带给你的漫漫无期的折磨。尽管,当初即便真的有,或者其实是没有,但你找到了,结果很有可能也是一样的。

  这是我后来当着全科同事说的话。

  我没有说出这个“你”到底是谁,我想我的这些话,应该是针对所有同事包括我自己说的。

  一瞥

  他和她,是同一个病区里两个病人的家属。他看护他未来的老丈人,她看护她母亲。他来自向南的一个县,她来自向北的另一个县。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在梦里见过面。

  因为他未来的老丈人和她母亲的病都不十分严重,很快就进入稳定康复治疗,所以他和她,他未来的老丈人和她母亲,他们在病房里便有了交谈和互相了解的兴致。

  一天,她对他说,真无聊,他说是的。然后,他和她便相约去菜市买菜,一同去食堂做饭。空着的时候,人们便在医院后花园里或者僻静的后街上看到他们结伴而行的身影,看到的人背地里议论:“他们好像在谈恋爱哦!”此话一出,就像四处飘散的风,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病区,自然,也传到了我、他未来的老丈人和她母亲的耳朵里。

  他和她,不知是没有听到人们的议论,还是把它当做了耳边的风,依然一同去买菜,一同去做饭,人们依然在医院的后花园或者僻静的后街见到他们结伴而行的身影。看上去,果真就像热恋中的两个人。

  那天我上夜班,他未来的老丈人忽然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小声对我说:“医生,拐了,看样子他要把我整死!”那神秘兮兮又心事重重的样子,险些让我笑出声来。“不是说还没过门的么?”我玩笑似的问。他睁着鼓得浑圆的双眼,看着我:“医生,我给你说真的,他把我给他的钱拿去给那小妖精玩,天天让我吃馒头、水煮白菜!那小妖精好几天前就说没钱了,可我今天还看到她拿了三四百给她老娘!你说,她哪里来的钱哦?”我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末了,他十分严肃而认真地对我说:“医生,我只有一个闺女,我是想给你打个招呼,我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去一趟,不回去不行了!”他发现他未来的老丈人不在,是在他和她照例去后花园散步回来听病区里的人说起的。他赶紧跑去车站,他未来的老丈人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客车,任他怎么爹啊爹地唤,他未来的老丈人就是不搭理。他只得打了个的追回去。后来他说,如果未来的老丈人能够看到,或者干脆就答应的话,他甚至愿意给他跪下来,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那老头子……所以他就只好打的,赶在他前面回到家了。

  晚上,他未来的老丈人便与他和他未来的妻一道回到了病区。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他和他未来的妻一家人的意见完全地一致:“老头子太神经过敏了,多疑!”至少,在我的办公室里他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他未来的妻正扶着他未来的老丈人从办公室外经过。他扬了一下眉头,示意我朝外面看,随后伸出手遮住嘴角,低声对我说:“那就是我家老妞儿,漂亮吧?”我想他是要告诉我,他和她其实没什么,或者说因为他未来的妻比她漂亮,所以他和她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

  我嘿嘿一笑,算是回答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去病房给她母亲换药。他正赤膊盘腿坐在旁边的陪护床上,专心致志地玩“扑克算命”。我问她母亲:“你们家女儿结婚了么?”她母亲微微一笑。“我们这样子,哪个看得上哦?”就在她母亲微微笑着准备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抢先回答了我,说着,她闪烁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他。在一旁的陪护床上,他就那么盘腿坐着,玩着扑克,好像没有听见我们的交谈,也没注意到她那一瞥似的,神情专注而默然。

  她满眼的光亮,在那一瞥过后,迅疾隐没。

  她那一瞥,无意中道出了所有已经公开和尚未公开的秘密。

  属于你的时光

  算起来,这是他第八次,今年第二次因骨折住院了。上次是左腿,这次是右腿。他的入院证上写着:刘大有,五岁,碎骨病,右股骨病理性骨折。也许是久病成自然,说起孩子断腿的经过,他的母亲已经很平静:当时,她正在洗衣服,孩子一个人在床上玩耍。先是爬,后就坐到叠好的被子上,嗬嗬嗬地笑着。突然就从方方正正的被子上滚落了下来……她知道肯定是又断了,她把孩子抱起来,放到床上,接着洗完了衣服,拿起家里不多的那点积蓄就又来了……

  她早就知道孩子患的是碎骨病。上次,孩子刚刚来院的时候,我告诉她这种病的来龙去脉,她说:你不用说了,我都晓得。已经断七次了。之前到成都、重庆、北京都看过了,说法都是一样的,没治。所以你放心……仿佛,我和她说话就是为了让自己也让我放心似的。她可能不知道,面对孩子,我和她的无奈是一样的,作为一名医生,我可能比她要强烈不知道多少倍。但我没有说起这个。原因至少有两点:一是我不能让她因为我的话真的不放心起我来,那样无论是对于孩子还是对我,都没有任何好处;再者就是,我说出来的,对她也许就根本不是什么问题,那也许根本就不是问题。

  第二天,我刚走到病房门口,孩子的母亲就看见了我,笑着和我打招呼。即便是躺着,我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孩子似乎比上次来院时长高了不少,毕竟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母亲肯定了我的感觉。

  孩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不知道什么原因。记得上次住院的时候,我每次去病房,他总是咯咯地笑着,唤我叔叔。今天我没有听见他的笑声,也没见他叫我。他躺在那里,小巧的嘴唇撅得老高,像是刚刚被谁惹恼了。我伸出手检查他的腿,他忽然冲我大声地喊了起来:滚开!--

  我笑了。如果是一个大人,我一定不会笑得出来。想想,当一个有着正常思维的人对你说滚的时候,意味着什么?何况我是个医生,一个医生被他的病人驱逐,这对医生而言是可怕的,更是可悲。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问题,这应该是我在病房里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出这两个字。对象是个五岁的孩童。他说的时候,他母亲笑了起来。我也就跟着笑起来了。我清楚,在孩子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也许压根就不知道其中的意味,我更清楚,一个已经断过七次大腿的孩子的母亲此刻心里的感受,但她笑了,我没有理由不笑,更没有理由对孩子的话较真。

  回到办公室,想起昨天写出的一句话:属于你的时间。心想,如果以此为题,写写这个孩子,写写我在这个夏日里的心绪,说不定会是一篇动人的文字吧。

  理由

  他来自邛崃,自古有之的邻邛古镇,如今隶属于成都的一个郊区市。他是跟骨粉碎性骨折,粉碎到跟骨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如果没有健康那侧的X光片对照,我也许就只能在脑海里才能想象出它完好时的样子了:高度明显变低,结节角消失,足弓变直,好几块大小不等的骨块孤独地游离在那里……

  “首选手术治疗。”我说。

  “不做,整死都不做。”他说,很坚决、不容置疑的样子。

  “我从邛崃那么远的地方来,就是不想做手术。”他又说。

  “这是你对我们的信任!但是,正因为这点,正因为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所以我们更要为你负责。”顿了一下,我回答。

  他没说话,只看着我,双眼大开着。

  “你的脚是你要面对的,也是我们要面对的,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又说。

  他点头。却依旧没有说话。

  这时候,他的女儿女婿回病房来了。第二次谈话于是展开,话题是相同的,地点却被我改到了办公室--我不想再当着病人的面重复一次刚才的话,他可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要不,他就不会那么不闻不问。

  “我们考虑一下,主要是太远了。”他们的回答有些叫人意外,但毕竟是回答了。

  “如果你们需要转回当地手术,我们不会强留。”我说。我想这应该是他们需要“考虑”的内容之一。

  我们再考虑一下。他们笑着,最后说。

  他是第二天早上提出出院的。理由是昨天就告诉过我的:这里离家太远了,手术治疗的话,很不方便。

  我没说什么就在出院证上签了字。从他给出的理由来看,他所以出院,最起码是听取了我昨天反复告诉他们的意见,而不是坚持用保守疗法。这是十分令人欣慰的事。尽管我心里清楚,“这里离家太远”也许不过是托词,但这已经是其次,无足轻重了。

  事实上,离开或者留下来,是继续选择保守治疗,还是在这里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满意的地方进行手术,无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他的权利。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怎样的选择于他而言是相对好的,这是我的义务。我这样做了,他选择了,就这么简单。

  强扭的瓜不甜。我最初听到这句话是在乡村,我的乡亲用它来形容某次即将发生或者尚未发生就将结束的恋爱,现在我觉得,用它来形容我和我的患者们的关系,也是十分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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