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一
吴子琛嫁过来时,对新房的位置提了一个要求:必须是第二进东厢房的第三间。
李宗林当时对夹在吴家一长串吓人的彩礼清单间的这个要求并不在意,新房好歹是李家自己的,安在哪一间不是安呢?他的注意力都在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上。首先,李家与吴家门第差很远,从三代以前说起,吴家曾祖父是进士,祖父留学东洋,父亲顺着足迹也东渡,几年后回国投资玻璃厂、榨糖厂、轮船行、电气公司、电话公司,腰包愈发厚实,每日往他们家去的银元哗啦啦流成了河,跺个脚,整个福州城都会颤几下。而李家,就是狠命上溯,溯至宋朝,也没有出过哪怕一个小秀才。为什么要提宋朝昵?福建省在这个朝代真是太特别了,有人粗粗一算,算出五千九百多位进士,占了全国的六分之一。读书做官,官还做得很大,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而且不仅一人,南北两宋的三百一十九年中,竟多达五十人,其中像曾公亮、李纲、陈俊卿、留正等都名声赫赫。这么多人借着科举上位,庆贺的锣鼓鞭炮此起彼伏,而李家即使在宋之后的元明清三朝,也仍然门庭寂寥,从未红火,甚至“体面”二字都与他们从未结缘。一大堆李姓宗亲也不是不慕仕途,正相反,他们口水都流到脚尖上了,青灯黄卷读了又读,最终都是未遂。按传统的大户人家的标准,他们是怎么也无法罗列在内的。结果,突然之间,吴家的二小姐吴子琛,本来好好在北平燕京大学英文系读着书,却回转来,要往李家嫁,嫁给李宗林的儿子李百沛。
媒人最初上门时,李宗林听了半天没回过神,嘴呵起,眼瞪着,他以为是媒人脑子出事了,大街小巷串来串去竟串错了门,见他家院门开着,脚一歪,就进来,不着边际胡说一通。李宗林说,唉,难得这么闲啊,闲得慌了?
媒人脸色就难看了。媒人报出吴家老爷吴仁海的大名,再报吴仁海的二女儿吴子琛的名姓,那个吴仁海,福州城里人已经习惯了不称其名字,只要说“电光吴”,谁都知道,指的就是他,全城的电线是他家拉的,电话是他家通的。他家的女儿,肯往李家下嫁?
媒人很有同感,媒人说,就是啊,我也觉得出鬼了。
媒人又说,但这事是真的,千真万确。
李宗林就有种被人猛地击打了后脑勺的感觉,他居然没有高兴,反倒有股不祥从脚底烟雾般缓缓弥漫上来。吴家的千金,全城千家万户或财或权或财权双全的人家摆在那里任意挑选,横来竖去全挑烂了,也不可能轮到李家。结果李家不去想,不去攀,人家却主动找上门了。李宗林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媒人已经站起来了,媒人以为接下来李宗林忙不迭地就要点头了,哪有不点的道理?对媒人来说,这也是件多么便利的美差事,舌头都懒得多动几下,事就成了,就可以领赏钱了。
李宗林却说,呃……要不明日再定吧。
媒人抬眼往天望望,媒人说,明日巳时,也是这时吧,我再来。
那一天余下的时光李宗林一直把自己关在花厅里,这是他的习惯。他不是个心智丰沛的人,尽管这一点承认起来很难,但放在心里,他自己是明白的,所以遇上大事,他都要缓下来,不急于说,不急于做。他得想一想,想什么呢?想这件事起因的多种可能性。
花厅是他家中装饰最像样的地方,两张酸枝木太师椅是他父亲留下的,门窗上寿桃、松鼠、喜鹊是他父亲找人雕刻的,不是一股的雕,是透雕,层层镂空,栩栩如生。他的父亲叫依浩,当然,这只是小名,街坊间都这么叫。咸丰年间依浩开始在全城最繁华的南后街一角摆小摊时,不过十岁出头,在地上支一块木架子,整个人猴一样缩着身子,把各色丝线一大溜摆开,摊着卖,卖着卖着,也就卖大了,有一天居然自己开起店铺,先是租,后是买,先后共买下两家小店面,一个卖丝绸,一个卖百货。再后来还开起了丝厂,又开了绸缎厂,产自己的布,卖自己的货。父亲这个人,是李宗林所接触到的最能干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事扛不起来,可惜二十多年前父亲就死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风刮得很大,一阵阵呼呼响过。风从镂空的雕花中穿进,冷不防就要打个寒战。李宗林抽了一下灯绳,吊在屋中央的灯泡亮了,泛着幽黄的光,像一只萎起的黄瓜,又像只迷离的眼从屋顶伸下来。电线的那一头,是一直连到吴家的。财大气粗的吴家,如今正等着跟李家攀亲,他们图的是什么?
李宗林住外喊了声,他让人去把儿子百沛叫来。
百沛二十二岁,架一副黑框眼镜,几年前还在福建省立第一中学上学时,就不大穿长衫了,大都黑白两色洋服,在脖子上搭一条围巾,一个冬天也就对付过去了。李宗林打量儿子,完全换成旁人的眼光来看。公平地说,百沛的相貌还是可圈可点的,首先个头高,身板直,虽瘦弱了些,毕竟块头在那儿,分量就少不了。另外,那眼那眉那鼻,每一样,都摆得分寸恰当,无可挑剔。但是吴家的小姐难道是冲着相貌来的?鬼都不会信。两人连面都未曾相识,一个在北平,一个在福州,山水相隔,云山雾海。花开得再艳,可以传其香,不能播其色。何况,若是单论容貌,吴家小姐那双眼怕早已阅尽无数奇峰异壑了,连戏台上的梅大爷梅兰芳那样貌若潘安的姿色,料也都熟视过,一个福州小城中的百沛,哪还有稀罕之理?
那么她稀罕什么?
李宗林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和盘说与百沛听。这事不能独独搁在他一个人心里,他搁不起。
百沛半晌不语,眨眼、皱眉、抿起嘴唇。显然,百沛也是意外的。
三五年前起,家中就不时有媒人登门了,东门角梳店的陈家姑娘、西门脱胎坊的林家闺女、南门油纸伞行的许家女子。亲百沛倒次第相过了,但相归相,相过之后就不会再有下文。李宗林没明白儿子。那些女子虽都小门小户,毕竟有碧玉状,勤俭端庄,贤淑有加,一个赛一个好。百沛说,再好跟我又有何干?那就是相貌了。人家模样玲珑有致,到顶了,你还要找啥样的天仙?百沛声音就大起来,他说,跟相貌也无关!李宗林瞪着他,鼻孔里无声地哼了一声。女子身上无非貌和德这两样可以放到秤上掂一掂斤两,之外还能有第三样?
也就是说,几年来,百沛也算千帆过尽了,但都没看上眼。轮到吴家女子,吴家跟别人不一样,应付不得,得罪不起。李宗林的意思是,这事进与退都伤脑筋,已经把他弄昏脑袋了,究竟如何是好还得百沛自己拿主意。百沛说,算了,攀不上。推掉?
推!
不见一见?
不见!
第二天媒人在巳时果然又来,不是空着手来的,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是彩礼的清单。一行行往下看时,李宗林后背渐渐沁出一层细汗。除了指定新房必须定在第二进东厢房的第三间之外,还对金器银饰绫罗绸缎等等有具体的确定,都是吓人的数字。一个李家并无意要娶的女子,在尚未两厢情愿之际,就已经自作主张抢先将彩礼内容一一罗列出来,这是干什么?
但是看到礼单的最后一行时,李宗林的脑子轰的一声巨响。最后一行是狼毫小楷小字,小得像一排苍蝇停歇那儿:彩礼由吴家备置,备齐了私下送李家,李家迎娶前再招摇送吴家。李宗林眼光在上面翻来覆去逡巡几遍,许多遍后他两眼还是迷糊不清的。吴家要彩礼,彩礼是要给别人看的?换一句话说,吴家是殚精竭虑把女儿倒贴到李家来的。李宗林把彩礼清单递给儿子,伸出食指,食指上有尖尖的长指甲,他用指甲重重地在那行小楷下画上一道,又画了一道。他的意思是让儿子也确认一下,人家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媒人说,吴老爷要你们去他家坐坐,现在就去,人家正等着哩。
李宗林望着百沛。百沛突然笑了,他说,有意思。要不就见见吧。
半个时辰后,李宗林与百沛跟在媒人后面往宫巷的吴家去了。
两个时辰后,百沛跟在父亲背后出了吴家大院,他的脸红扑扑的,嘴咧得很大。李宗林扭头瞥一眼,知道大局已定,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腊月,冬至已近。五天后,吴家二小姐吴子琛吹吹打打嫁进了李家。
二
百沛是在状元巷29号房子里拜的天地,婚礼不算太排场,但也绝不寒酸,十九桌酒席,近两百位来宾,从米家酒行订的陈年老黄酒足足搬来二十六坛,醉倒一片人。李宗林差点也醉了。他的量本来深不见底,无奈一轮轮敬了张三敬李四,主动敬过了,人家又反过来敬他。老酒滔滔下肚后,与参差不齐的情绪搅到一起,就渐渐有点失控了。好在他心里还明白,发现自己脚踩下去不实在,开始飘了,就寻机遁去,关进一间小偏厦。屋里没有窗,没有天花板,平时只堆放些杂物零碎,很少有人进出,白昼也黑得近似黄昏。李宗林眼直直瞪着黝黯的墙,墙是杉木板的,隐约的木纹水波一样晃动,不时就有父亲依浩的脸浮在上面。是福是祸呢?李宗林问,他问的是儿子百沛娶吴家二小姐这件事。依浩张张嘴,捋捋胡子,不等答出,又一下子不见了。
状元巷29号房子是在父亲依浩手中买下的。那时丝厂、缎绸厂都办起来,渐渐运转开来,日子就有了起色,三餐不用愁,衣被也足以挡寒抗冻,还缺什么呢?缺一座堂堂皇皇的宅第。田或者屋,都是一辈子挂在心头上的结,没有它们,日子哪里能踏实往下过?
依浩干瘦黝黑,背也隆起,像有座小山驮在背上。有了妻后,依浩还有了两房妾,妻妾子宫都吞吐有力,一个接一个往外吐,但在李宗林之前,生下来的却全是女的。李宗林出生时,已经四十一岁的依浩总算长长吁了口气,接下去,李宗林的大弟李宗汉、二弟李宗启也相继到来。三个儿子齐刷刷摆在眼前,并且一天天往上长,依浩终于有了必须买房的另一个迫切理由。豪宅阔院根本不敢想,从门外走过眼皮就连忙耷拉下来。那段时间,很多人看到瘦削干瘪的依浩出东街串西巷,他腿迈得很急,步子碎碎的,长衫的前摆几乎扫到地面,而后摆则翘在P股上,大鸟翅膀般支棱在那儿。几个月后,依浩终于选定一处房,状元巷29号,一座老房子了,大约明末修建的,都荒废了,所有的木构件--隔扇、窗棂、斗拱、挂落等等都摇摇欲坠,但整座房的规模却还在,三进三开,面阔五间,基座坚固,柱础完整,廊榭齐全,厚厚的马鞍形风火墙团团一围,围出近两千平方米的大宅院。第一进深七柱,第二进深五柱,第三进是双层书房;门头房外两扇大门是铁丝木制的,又沉又结实,用火都点不着,上面有几排摆列整齐的铜铆钉,已经长一层青锈,用手使劲搓几下,渐渐会有刺眼的金黄重现。
依浩关上门,在里头敲敲打打重新修缮了几个月,外面的人只能根据声音分辨着是石头还是木头发出的。等到再打开门,已经屋是屋,楼是楼,天井是天井,厅堂是厅堂了。一座看上去行将溃散的房子,又被依浩整治得有模有样,牌堵气派,门窗剔透,连墙头和翘角的泥塑都重新制好,并且精致彩绘,色泽明艳。那天依浩站在门口向来道贺的人作揖回礼,脸上不见得意,倒更添了几分卑微恭谦,仿佛身后有这样一座房,他是有负于大家,是占了别人的便宜。
状元巷因宋代时出过一个状元而得名,状元姓陈,传说此人中过状元后便扶摇直上了,进出朝廷犹如出入自家后院。许多官宦、商贾、儒生好生羡慕,认准状元祖居地风水顶级,于是接踵而来,来此落户安家,指望能沾点仙气文才,渐渐地一条巷鸿儒世贾高官的府第就此起彼伏了。也不乏几代下来早已破落衰败了的,但毕竟是世家,虽死未僵,一个个脸上还是布着轻蔑不屑。居高临下这种感觉原来也是可以遗传的,它潜于骨子里头,血液之中,并不是说没就没的。反过来,更不是说有也就能有的。踏进家门前来探看的邻里中,有数个囊中早已空荡,上顿下顿之间都有了难言的艰涩,唯余一副唬人的骨架而已。依浩当然心知肚明,却仍是诚惶诚恐,俯身请让,哈腰恭迎。当然别人也是看得出来的,依浩模样再恭谦,这一刻也挡不住每一个毛孔往外吱吱散发喜气。
新石铺地,新木搭梁,连天井旁的披榭环廊都重新搭起,漆红抹绿,气象顿生。唯有那一圈敦实的马鞍形风火墙仍原样不动,仅小修小补后再在外面抹上一层白石灰,就簇新得悦眼,衬着高高挑起的鹊尾翘脊,气势不凡。依浩走到墙边,用手轻轻拍拍,墙发出低沉短促的声响。有人伸直胳膊比画,墙的厚度竟快把一条胳膊的长度占去了。依浩这时哈腰笑笑,他说,我看过了,是用灌了糯米汤的三合土筑成的,结实,都两三百年过去了,还是结实。
有人插话说,光墙结实有什么用?墙还在,可那个修墙的人家却早败了。
依浩马上点头,连连称是,这话原来是极入他耳的。他说,我家离真正兴起还远着哩,就怕眨眼又败了。说到这里他又拱手向客人作个揖。他儿子也跟在人群里,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他这个揖是包括对儿子作的。
那时李宗林和大弟李宗汉、二弟李宗启都齐齐站在人群里,虽非一母所生,兄弟三人却是彼此无间的。宗汉心思复杂些,但也并非锋芒毕露;宗启性情阴郁些,谈吐却也能从容雅致。跟两个弟弟相比,李宗林很清楚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处于下风,他仅上了几年私塾,就早早罢了学,跟着父亲跑前跑后打个下手。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闲适地守在酒杯边,得空抿几口,醉几回。而大弟二弟,虽也不慕科举,分别考入马尾船政学堂驾驶班和公立工业中等工业学堂预科班,但他们心劲都甚于自己,能力也非同日而语。父亲依浩那一串揖作下来时,李宗林也清楚父亲的殷殷之意,他却并没有将它跟自己联系起来。别的人家中,若是兄弟众多,总免不了要为谁可以把父辈家业承接过来打得头破血流,李家却没有,至少李宗林没有过这个打算。家业有一个人费力去承接就行了,而父亲有三个儿子,那两个反正门柱般顶在那儿,李宗林就慵懒地袖起了手。没想到宣统元年初,大弟宗汉从船政学堂刚一毕业,就突然失踪了,或说随人去了南洋,或说随船去了英法,总之音信全无。再过六年多,就在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大皇帝”的那一天,一向中规中矩的二弟李宗启居然跟人打上一架,不是一般的打,而是对方躺倒在地,几乎不治。被打的人是台江下杭路荣记大糖行的少爷,一场官司逼到眼前,宗启二话不说,从打人现场一溜烟就跑了,一去不回。这样,家里就仅剩下李宗林了,作为长子,他哪里还能找得到半句推辞之言?
刚搬进状元巷29号时,依浩的身架子虽干瘦,却是结实的,终年与药无缘。宗汉走时,他大病一场,宗启惹事时,他又病一场。后面那场病倒不是因为宗启突然不见引起的,宗启打了人,到外头避避风头是聪明的做法,若是他回家来,依浩也是要劝他走的。但人走了,账得理,人家残肢断臂一身鲜血往这边抬来,还有钱有势作背景,依浩无论怎么心疼钱,都只得迅速将腰包酣畅解开老实奉送出去,这一送,多年的辛苦积攒,几近完全断送。依浩就是为此病倒的,一病不起,在床上拖了几年,苟延残喘,熬到民国九年,终于撒手西去。
推算起来,宗启打人事件,应该是这个家由渐兴变渐败的转折点。他为什么打人?李宗林后来去询问了,说是为了朱子坊高家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姑娘。朱子坊与状元巷不过隔两条路,宗启来来去去,总不免得从朱子坊穿过。某一日,就跟那个穿青藕色绣裙的高家姑娘打上照面了,就搭上话了,就喜欢上了。据说高家姑娘琴棋书画都有爱好,正上着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对宗启也有几分意思,眉目已经开始传情了。不料荣记大糖行的少爷横插进来,上门提亲、送来聘礼,被拒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拒成,高家姑娘最终扭不过父母。之前宗启可能并没有打架的准备,私底下暗自横眉冷泪悲恸了一场,过后仍是怯怯地将伤心按下。那日他独自去聚春园狂饮,微醉间瞥见了荣记糖行少爷,那少爷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女子,那女子浓妆艳抹莺声燕语,眉宇间都是风尘。分明已经与高家姑娘订下亲事,转身怎么还要到烟花柳巷间轻薄?宗启桌子一拍,上前就与之生了口角,就动起了手。手之前从未打过人,一拳出去,想不到竟有着那么凶残的猛力。糖行少爷已经应声倒下了,宗启还不解恨,又冲上去,再下几拳几脚。
无非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何至于如此呢?这是李宗林怨恨交加之处,也无从谅解。他比大弟宗汉大四岁,比二弟宗启大十岁,早早就娶妻生子。娶了两次,第一个是百沛的母亲,乡下来的女子,长得粗枝大叶,面庞方正。亲事是依浩做主揽下的,进了门,孩子一个接一个往下生,却都是女的,待终于生出一个儿子百沛,女人气数一下子也就尽了,一场风寒,竟然丧命。她死去之前,妾已经进门了,叫丁淑云,是个泉州女子,其长相也是类似的,都面庞饱满、额头宽阔。按依浩的说法,娶妻不过娶来传宗接代,所以,对方门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是否勤劳贤淑。总之都是父亲做的主,父亲说了算。异性的是非长短,李宗林恨本还来不及在肚子里打过转,身边就已经有两个女人了。现在,第一个女人生下的儿子李百沛又在状元巷29号办酒宴迎娶新娘了,这个新娘却不是他做的主,不是他挑的媳。一杯杯酒端到他跟前,要跟他碰杯,要让他一饮而尽。他碰了,饮了,尽了,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的。儿子这场突如其来的姻缘,怎么说都过于蹊跷了啊。
三
依浩临死之前曾拉住李宗林的手,唇嚅动着,支支吾吾说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话,然后停顿片刻,大喘几口气,气眼见着就缓不过来了,手却仍然尖利地举着,举向床头。那里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几个字:即使卖妻,也不卖房。牌子是购下房子的第二年依浩特地制的,他自己写的字,寻来一块好楠木,又找了一位好艺人,刻阴字,字抹黑漆,木板上桐油漆,一层层地上,上得木面一片锃亮,能映得出人影,看上去都不像木块了,像玻璃。
李宗林连连点头。他点完头,依浩的气就断了。
依浩的意思李宗林明白,不许卖房依浩也不是弥留之际才记起吩咐的。先前每年大年初一,依浩都会把家人招到自己的房里,站在木牌前,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木牌,大家也顺着他目光一起看,看过一刻钟,他抬抬手,住后轻轻扬扬,他说,好了,你们去吧。
创业中的千辛万苦经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留不下具体痕迹,却可以被房子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垒出来,摆在那里,像一座碑。房子是依浩的另一条命,这一点李宗林从小到大都看进眼里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刻,总之他都必须对父亲点下头,不点,父亲是不会合上眼的。一个人连命都没了,抬出去,找块墓地埋下,转眼就烟消云散,可是依浩仍还是对留在世上的自己再也享用不到的一座房子耿耿于怀。因为要赔荣记糖行的一大笔钱,在父亲依浩手中,就已经将丝厂卖掉了,绸缎厂要生产,就得去别人家进货,一出一进,银两明显就少挣了,连带的,也拖累到丝绸店。一日少挣点倒也无碍,但日日出得多进得少,账面上就难看了。李宗林相信父亲应该早已看穿他绝非能挽狂澜之人,或者更料知未来,知道有限的那一点家业,将会在他的手上,一点一点衰竭殆尽,所以父亲要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让他发誓,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卖房。
后来李宗林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独独对房子这么在意呢?家中尚剩有一厂二店,父亲却并没有让李宗林死死守着。或许父亲知道,厂与店,是李家大小糊口的唯一保证了,无论多辛苦,李宗林都不得不拼上老命。
老命豁上倒没事,但家业的周转运行,却不是光花蛮力就能从容担起来的,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的商场,说到底取决于脑子的灵光程度。李宗林行吗?他不行。得空下来时,他总忍不住往远处张望,指望有熟悉的身影能突然出现,那是大弟或者二弟。一年又一年,大弟仍是半丝音讯全无,二弟倒是捎回过信,说混到队伍里了,扛着枪,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让家人别惦念。李宗林能不惦念吗?居然哪种部队没讲,黑道还是白道也不说。这么多年过去,荣记糖行少爷不仅早将朱子坊高家姑娘娶去,还接连纳下四房妾了,日子有滋有味往下过,二弟却仍是惊弓之鸟,有家不敢回。大弟二弟不回,李宗林只好继续踉跄往前走,走了二十来年,待儿子百沛终于到了弱冠之年,他也身心俱疲了,一拱手,就把七杂八乱的摊子一股脑都交了出去。
起初百沛并不愿意,非常不愿。
也是奇怪,依浩一天学没上,是自己摸打滚爬识下一些字的。李宗林倒是从小进私塾,学来学去竟没装进多少学问,不是他的错,是笔墨纸砚实在不能把他的兴致勾起。而百沛却不一样,捧起书,就恨不得永没有放下的时候。光禄坊有家诗社文人荟萃,百沛的身影在那里浮动如云,他居然诗情蓬勃,居然诗名在外,居然被许多熟悉与不熟悉的人热烘烘地传阅吟诵。百沛就有点飘了,肠子都被烤得热烘烘的。如果还有科举,李宗林倒是乐意推儿子往那条道上走,若是终于能高中一个,好歹也为列祖列宗争来一个光。偏偏科举早就废了,路也断了,学既然无法优则仕,那就罢了吧。儿子百沛却不想罢。诗社里许多大家子弟鱼贯出国,往东洋或者西洋的英法,百沛也眼巴巴地做起盘算,再不济,他也想往北平、上海等处开开眼界。但最终却走不了,李宗林把家业推过来一把将他的脚捆绑住。百沛母亲生育的子女中仅百沛一个男孩,至于丁淑云,入门多年,腹上迟迟不见隆起,将回春百味药堂的药吃下成山,才终于育下一女千惠和儿子万贵。万贵今年不过十岁,挨到他成年,还有遥远漫长的路途。所以,只有百沛了,必须是百沛。
何况,往外求学,支撑腰板的是钱,李家哪有钱?就是北平的燕京大学,据说一学期学费、宿费、杂费合起来,也得供一百五六十银元哩,更别说西洋东洋了。李家是豪门富宅吗?李家不是,李家没有本钱赶这个潮头。
其实,另一层原因李宗林没有说透:他怕,怕外面世事的纷乱繁杂。郎官巷的林旭如果不是在光绪十七年时被江南水师学堂的沈瑜庆择为女婿带去南京,接着又进京参加恩科会试,直至被光绪看中,他的小命就不会丢。郎官巷离状元巷不过百来米远,李宗林虽从未跟林旭打过照面,但关于他,先前真是如雷贯耳。刚二十三岁就成了光绪帝的红人,与谭嗣同、刘光第、杨锐一起被授予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直接参与新政事宜,当年福州人说起他来,哪一个不是流着口水的?结果西太后脸一翻,林旭就被拖到宣武门外菜市口拦腰斩了,那一年是戊戌年。掐着指头算,林旭恰好比李宗林大十岁,若是好好待在福州家中,好好待在郎官巷里,也不过六十多一点的光景啊。
还有一个人,要是活着,年纪更小:杨桥巷的林觉民。林觉民的岁数甚至比李宗林还小两岁。庚子年那场童生试,李宗林也参加了。林觉民第一个离场,李宗林第二个离场。李宗林匆匆离去是因为他无从下墨,而林觉民不一样,只有十三岁的林觉民居然在试卷上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震惊全城。那时李宗林真的自叹不如啊,林觉民匆匆行走的脚步,让他唯有仰视的份。后来昵?后来林觉民去日本留学,入了同盟会,参加了广州起义。义没有起成,他却葬身黄花岗了。
林觉民死的那一年,父亲依浩尚在人世。依浩大概由此及彼,不免惦念起不知漂泊何处的宗汉与宗启,便伸出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说:七溜八溜,不离福州。“溜”与“州”,在福州话里同一个音,读起来押韵。林旭与林觉民让很多福州人真正有了惧怕,怕出了远门,却成了短命鬼。所以待百沛也要走,李宗林不让走,李宗林那时跟百沛说,要把家里的事弄起色,什么时候起色,什么时候你走。
这等于说,百沛永远也别想离开福州城半寸了,那个店,那个厂,它们千疮百孔,能缓一点迟一些烂成泥,就要叩谢苍天了,还能重新再镀一层金色?这一点,李宗林比任何人都更缺底气。百沛显然也一样,百沛低眉垂眼,脸冷得像块破布,闭门两天,才重新出来。出来时他清瘦得剩一把骨头,他说,那好吧。说这句话的前与后,都跟着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气,叹得地动山摇。从那天起,百沛脸就凝固了,一直凝到那天他在吴家华丽气派的院子里第一次见到吴子琛。
百沛在那一天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红润与喜气。
很好!百沛是这么说的。娶进家门的吴子琛是他的妻子,他自己觉得很好了,李宗林还能说什么?
入夜之后,李宗林一边衔着烟筒,一边侧耳细听,却一直没听到所期望的半丝内容。真是邪了,儿子的新房里每一晚居然都悄然无声,一间屋明明装着血气正旺的两个男女,却像连只鼠都不曾驻足之地,床都不吱呀响。李宗林说不出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安静表明吴家的这个女子虽说在北平受了西学浸染,却仍是礼教到家的,能克制,有分寸,不放荡。但是凡事总还是有个边沿的,一旦过了,谁能不操心呢?不时地,他的眼会从吴子琛的肚子上睃过。这门亲怎么说都来得过于蹊跷,他不是没想过一个问题:那腹中是否带种而来?吴家的家风一向很正,他们风光了这么多代,代代出高人,辈辈有运道,吴家人总是声高气壮地自诩,那是因为自己家门尺寸紧实,规矩方正,所以邪气不侵,所以紫气东来。往北平一去多年的吴二小姐,她会不会是个例外呢?如果例外了,以吴家老爷吴仁海的做派,一怒之下找个普通人家草草打发掉的事情,是会做出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吴家保存了名声,李家哩,虽攀得一门望族,却一世都褪不掉一层阴影。是儿子百沛自己乐意的,百沛哪怕稍有一点犹豫,李宗林都可能将亲事推掉。他当然也是有私心的,吴家的财势权势都令人口水川流不息,他们伸一条根须过来,都能将李家企业全盘带活,反正这事百味杂陈,一句两句难以说清。如果吴子琛的肚子异乎寻常地早早隆起,隆得山呼海啸,又该如何面对?李宗林真的不敢想,一想额的两瑞就咚咚急跳,并且一圈圈胀大。
但是吴子琛气色不错,唇红齿白,早晨不呕不吐;细看她吞咽咀嚼,也流畅顺滑,并未见特殊胃口。李宗林把儿子叫来,字句都逐一斟酌过了,才缓缓开口。她怎么样?好。真的好?是。你们……究竟多好?很好!
李宗林看着儿子,儿子脸色依旧,没有走样。那么,真的是自己多虑了?他动动唇,好像还要再问下去,突然间又失了兴致。那天他带百沛去宫巷吴家时,一跨进大门,就看到厅堂和天井的地面上红灿灿一片,新写的对联整齐铺满了地。厅堂中央,一张桌,一台砚,一个磨砚人,一个挥毫者。挥毫者竟是吴子琛。李宗林看到,儿子神色一下子就凝住了,眼盯地上,盯对联上,一条条对联,他一步步缓缓挪动逐一看过,犹如看一堆旷世宝藏。确实是好字,李宗林心里也暗赞,一个女子,把柳体的风骨、颜体的神韵都几分传神地收于腕中,一撇一捺皆这般行云流水气度不凡,实属不易啊。再看其相貌,虽谈不上风姿绰约,眉眼却也都清朗开阔,圆脸,小嘴,水嫩皮肤,开口一笑,一排洁净的牙如一串珍珠细密有致。李宗林瞥儿子一眼,心里一怔,知道此事十有八九定下了。果然,离去时,吴家老爷叫下人将对联匀出一半,打个包,递过来,说是二小姐已经把两家办喜事的对联都写好了。接过对联,亲事就不再有回转的余地,李宗林还在矜持,百沛却忙不迭伸过双手,接到怀里。他的手居然有些抖,嘴咧得很大,喜不自禁。
就是说,跟李宗林的忐忑不安不同,百沛是高高兴兴迎来这门亲事的。
除了新房每夜异乎寻常的静谧之外,平日里确实也看不出吴家的这个二小姐有什么不好,该说该笑,该行该走,都如常展开。她甚至还跟着百沛去了厂子和店铺。李家的女人之前家门以外的任何事务一概都不介入,但吴子琛看一看问一问,李宗林也不觉得太离谱。先前的女人还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该迈呢,而如今入私学甚至西学的女子已经满目皆是了。时代毕竟在变,人心也必然会跟着做些调整。何况自己既然已经把一切交予儿子,而吴子琛与儿子是夫妻,妻愿为夫分担荣辱悲喜,难道做长辈的还能去阻去挡?
儿子诗文可以,可是治厂管店却手脚杂乱,他的确是需要有人伸来援手的。
可是每一次吴子琛跟百沛一起上了黄包车,她的身子都会拖着阴影、带着冷飕飕的风。李宗林说不上来为什么,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一道道晃动的阴影里如果跳动的是元宝,或许李家就该峰回路转了。但如果是刀呢?会不会将鲜血四溅?
四
李宗林已经很久没跟丁淑云同宿一屋了,十年前万贵出生后,李宗林就独自搬到花厅住下。年岁渐长后,他夜里需静躺静卧,半丝吵闹都不堪承受。丁淑云没有吱声,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娴静、安稳、柔软、懂事。千惠小,万贵更小,都被她悉数揽到身边,张着翅膀,横竖百般呵护。之前,她也试图呵护李宗林第一个女人所生的那群女儿,但都不被稀罕,头一转,就是臭脸色和冷语气。不是丁淑云不好,也不是女儿们有多恶,很多事用平常的道理一时半会儿总是难以解释得清楚明白。百沛的姐姐一个个往外嫁走,家中终于就一点点清爽了下来。对于丁淑云,百沛不像姐姐们那样不屑,但要说有多无间,倒也不见得,疙瘩毕竟有,别扭毕竟在,碰到面点个头,彼此也就闪开了。李宗林知道,丁淑云有委屈,但她从来不说,这是她的好。
一直以来,李宗林跟丁淑云就没有太多交谈,跟百沛的母亲也一样,不知说什么好,不说反而彼此更自在,于是就不说了,越不说,话就越少,直至濒于无。这个家便一直都少有声响。千惠与万贵因为仰头见到的李宗林总是素着一张脸,眉微皱,嘴紧抿,都吓得缩起脖子,不敢在他跟前造次,远远地躲开唯恐不及。李宗林有时在镜子前照照,不免对自己的这张脸也几分诧异。这张脸别人乍一看,以为是威严,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不过是披一张假皮罢了。因为内里的空洞与焦虑,他只能虚置出这么一张唬人的皮囊,将自己细密地包裹起来。这样的日子,当然也有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但只要不去细想,日复一日也就搅成一团过下来了。对自己这一辈子,李宗林实在也没有过多的贪念。平安就好,和顺就好。
现在哩,现在究竟好不好?一个富可敌城的大家族,赫然把女儿嫁过来,这事要说不好鬼都不肯相信。可是从吴家来提亲开始,一股隐约的不安一直在李宗林腹内窜来窜去,坐卧都没法歇下。好像应该跟谁诉说一下,跟谁?环顾左右,竟无一人。
丁淑云那天送茶水到花厅时,李宗林手一抬,把她叫住。
有事?丁淑云惊愕地轻问。
他们……怎样?
“他们”所指丁淑云当然明白,但丁淑云歪着头看他,浅浅笑着,不答。
李宗林突然就不想再说什么了。百沛娶亲这件事,丁淑云一直是缄默的,该忙的事,吩咐给她,她一定毫厘不差地做好办妥,之外的,她不多说,不多问。这是她一贯的风格,所以,要询问她有关百沛与吴子琛的事,她能说什么?即使已经觉出什么不妥,料想她也会谨慎地捂紧嘴,一声都不会吭出来的。李宗林晃晃头,叹了口气,让她走。她果然就走了,缩着身子,小脚细碎地迈,眨眼就到了门外,看上去就像是逃。
李宗林又叹了口气。他其实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他觉得有什么事可能要发生。
果然就发生了。吴子琛嫁进李家的第六天,百沛就来辞行,他要去趟杭州。
李宗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杭州?
李百沛把一封信展开,递过来。信是写给一个叫韦东方的人,写信人称对方为兄。往下看,内容缤纷繁复,既叙友情,又忆旧事,再谈国事,最后提到一句话:烦兄关照愚婿,叩谢再三。落款是吴仁海。吴家的老父吴仁海在把女儿送进李家门之后,又写了这样一封信给他的东方兄,要让百沛得以关照。关照什么?韦东方又是谁?
百沛支吾半天,他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韦东方这个人虽与李家一样不过开着店办着厂,气势与规模与李家相比,却犹如浩瀚大海之于一洼小沟,人家那店那厂,机器一转、店门一开,钱塘潮都跟着起落,六和塔都为之晃动。百沛说,爹,我该去看看的,或许能学点什么。
百沛又说,如果能学到什么,便可救店救厂救全家。都救过之后,我就救自己,你答应过的,我要出去求学。
李宗林咳起来,上一口气与下一口气呛到一起,他的脸都咳成猪肝紫。世道越发难以细辨端倪了,百沛从小就沉默,他不是个能言多语的人,一向惜语如金,突然却一连串地将出行的决心流畅表达,让李宗林再是一愣。现在轮到李宗林结舌了,思量半天,他说,是谁使唤你去的呢?这确实是李宗林最急于弄明白的,究竟是吴子琛还是吴仁海将百沛往苍茫远处的杭州指引?他也只能将这个问题当成唯一的羊肠小径,通过它小心往前探,不知能不能将深不见底的神秘探出一角。
百沛低着头半天不吱声,他嘴抿着,眼微眯。那一封信已经被他收回,仔细折叠好,存入牛皮纸信封。他对待信纸的小心与专注,让李宗林心里不免一伤。养他二十二年,这个儿子可曾对父亲有过如此的妥帖细致?从来没有,最多只是忍让迁就顺从,至于嘘寒问暖,却是一句都没有过。谁让你去的?李宗林声音硬了起来。
是谁不重要,反正也是我自己乐意的。我乐意去看看,长点见识,总之还会回来的,您放心。顿一下,百沛又说,已经都难备好了,我下午就动身。
下午?去多久?
不久,待上十天半个月就回。
家里呢?厂里的事店里的事怎么办?
有子琛。
她?
是,都交给她了。
李宗林重重呼口气,又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仿佛有一担沙子从头顶倾盆倒下,他脑子里的每一个缝隙霎时全被堵上了,他得尽快理一理,清一清。儿子要走,充其量他以为自己还得再顶上去,重新把持一下家业。那一瞬,他骨头麻了一下,愁绪一滑而过。闲散了一阵,他是怕再去费神操劳了,他已经没有心力可费。可是现在,他更怕,儿子居然事先不来商量,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就定下了,就决然要走了,就两眼一闭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吴家的二小姐吴子琛了。不行!他手迅速扬起来,又落下,落在旁边的茶几上,有点重,茶几蹦跳几下,咚咚响,搁在上面的茶水就跟着晃悠,洒了出来。
我觉得行。百沛说,话音一落他就往外走,步子迈得大而且急。
李宗林想叫住他,他手招出,嘴张开,一时却发不出声响。
下午,百沛果真就动身了。
李宗林一个人独坐花厅里,门紧闭。花厅很窄小,却是整座房子装饰最用心的地方,这是父亲依浩当年特地弄出来当排场用的。依浩从丝线开始卖起,卖到最后居然开店办厂买房子,也算小小发达一下了,心里每时每刻却仍是虚的,仿佛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眼光都是沉的,有着褪不去的鄙夷与不屑。这一带前街后弄左坊右巷有太多的富贵人家,依浩家底太薄,他没法硬气起来,所以他得给自己撑出一个门面,客来客往都被引到花厅这里小叙闲坐,渐渐花厅就有了某种象征,象征男主人的威风与权力。李宗林客不多,但他也乐意待在里头,抽抽烟饮饮茶,日子也就转瞬过去了。但是这一日过得却又缓又沉,他一直伸长耳朵听,听到外面大小声音陆续传入,叮嘱路上小心,叮嘱早日回家,诸如此类。无论如何,李百沛这个时候都该进来再辞个行道个别吧?可是没有,最终没有。隔了一阵,外面人声息下去,想也知道,百沛已经走远。李宗林吸着水烟,烟在烟枪口一闪一闪,指甲大小的红光或明或暗。李宗林盯着那儿看,他忽然觉得那就是他的心,他的心一点点缩起来,缩成这样一个小红点,被人一抽一抽的,疼得要死。
门响了。门被轻轻推开,是吴子琛,她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一杯茶。
吴子琛一直是女学生的打扮,大襟衫,百褶裙,齐刘海,黑布鞋,周身看不出一丝妇人之态。按这里的风俗,出过嫁的女子,通常得盘起发髻,插上银簪,可是她的头发只是齐耳,毛刷般垂在那儿,哪盘得起来?除了办婚礼的那天之外,她一直素着脸,从未施过粉黛,衣衫也雅净,本白色、嫩藕色或浅青色,嵌着细细的滚边,搭着小巧的盘扣,相当寡淡。
花厅里是暗的,而门外则有浓密的阳光,光从吴子琛身后照来,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淡淡的光圈,而眉眼则罩在一片杂乱的幽暗中。这是从聊斋故事里出来的女狐吗?李宗林猛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依浩,父亲阅人无数,父亲的眼在各种俗事的交锋中早早被磨砺得精光四射,如果父亲还活着,是不是就能一眼看穿这个女子,看穿她的居心?
爹!吴子琛轻唤一声,款款进来,放下茶杯。爹,你放心。
李宗林垂着眼,脸还是僵住,但心里突然又有点暖。从远处推测猜想一个人时,这个人就只剩下一个干瘪的概念,浮上来的往往只是枯枝烂叶,泛着异味。而一旦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散发着体温,有音容有笑貌,各式狐疑与不解,就大致能消去一些,即使有恶感,也会退却几分。而且,她不是唤一声爹吗?吴家的小姐,北平的女学生,她进得家门,照样唤爹,还端来茶,神情虽不卑,却也不亢。李宗林动动身子,他的皮肉松软了一些,不再绷得那么紧。
您放心,爹,百沛不在这几日,我把厂和店都会照顾好,不懂之处,会来问爹。如果一定有不便女子出面的时候,还劳爹再辛苦一下。
李宗林将一口烟灰吹掉,又用指头拧起一小团烟丝填上,点燃。俯身去吸时,他顺势点了下头,不太明显,但他确实是点了。
这时吴子琛又说,实在不行,还有我父亲与兄弟,想必他们也是肯帮的,反正不要几日,百沛也就回了,误不了事。
李宗林吊起眼角瞄过一眼,他心猛地又是一紧。她说什么了?她父亲与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五
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也就是李百沛的那间新房,新婚时它每晚安安静静,可是李百沛去杭州后,却有声音响起,响得隐约,断断续续,时起时落。李宗林是一天午夜偶然听到的,因为内急,他翻身起来,正端起尿壶,尚未放松,就有声响传来了。他迷迷糊糊地尿过,再上床躺下,突然却清醒了几分。记起刚才的声响,侧耳细听,却没有了。究竟梦里还是梦外?一时也没弄明白。
第二晚、第三晚,差不多还是那个时段,还是尿急,居然又有类似的声音。李宗林就留了心眼,他醒了,却并不急于起来。若是他起来,一有动静,那声响就会立即隐去,所以他稳着身子,他仔细听,听着听着又小心地下了床,蹑手蹑脚沿墙慢走,终于将那道细微的声响抓到,寻声找去,原来就是还贴着大红喜字的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
房里不止一人,李百沛走后,吴家带来的丫环敏志就被吴子琛唤去,在房间里另搭一张床做伴。这种事并不稀奇,丁淑云未生千惠万贵前,逢李宗林有事外出不归,她怕天黑夜深,也会把丫环唤进屋里做伴。
但是为什么有响声呢?
白天时李宗林打发丁淑云往吴子琛房里看看。丁淑云没说不去,但她站着不动,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李宗林咳一声,声音有些硬起来,他说,你只是替我去的,带着我的眼去!丁淑云看他一眼,抿抿嘴,去了,半晌回转,摇着头,什么都没说。
百沛不在家,李宗林径自去吴子琛的房间总有几分不方便,他只是在吴子琛和敏志从旁经过时,仔细打量,看多了,仍没看出她们神色有何异样。吴子琛并不总在家里待着,她时常往外走,被黄包车一拉,就没了影。再回来,有时会带着账本,在屋里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李宗林等着吴子琛来说厂里或店里的事,他坐在花厅里捧着水烟筒,端着身子,以为门随时会被吴子琛咿呀敲响推开。总得求教或者禀报一下吧?可是没有,一天又一天过去,吴子琛一次也没来。李宗林等累了,等困了,倒头躺下睡去,睡到半夜,响声又声声入耳。
没有其他人可说,李宗林能问的人仍只能是丁淑云:你听到了吗,半夜的声响?
嗯。
好像每晚都有?
嗯。
听得出是什么声音吗?
嗯。
她们在屋里干什么?那响声总不至于是嗓子里打出来的呼噜吧?
嗯。
你……光是嗯?嗯个屁!
嗯。
李宗林一瞪眼,扭头就走。
他开始盼儿子了,儿子百沛一回来,他定然要将此事对其细说详谈,大概也只有百沛才能解得开那其中的曲直是非吧。百沛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呢?
百沛还没回来,几天后,吴子琛却不见了。
跟平时一样,吴子琛午饭后素衣净脸出了门,上了黄包车,李宗林分明看到车是往绸缎厂的方向去,可是到了晚上,天已黑透,却不见她回转。桌上饭菜摆好,男人女眷前后厅分别坐定,眼瞧向大门外,一辆辆车过,一个个人行,他们中都没有吴子琛。
李宗林心里闪了一下,高声叫道:敏志呢?找找她的丫环敏志。
大家一怔,突然有点明白了,忙不迭奔出去,一会儿就把敏志带过来了。
你家小姐呢?
走了。
去哪里?
北平。
敏志脸煞白,神情却是镇定的。她跪着,仰头看李宗林。吴子琛走了,她没有走,刚才就一人独自坐在新房里,门一被人推开,她就站起来往外走了,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
丁淑云走过去,手在敏志肩头轻轻一按,让她站起。
李宗林问,去北平干吗?
敏志说,救人。
救谁?
朋友,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
敏志摇头,不知道哩。
李宗林猛地觉得心里被一团泥堵住了,烂兮兮地糊成一片。他捧起碗抓起筷子,扬扬手,意思是让大家也快吃饭。但刚将一口饭塞进嘴,他又把碗筷摔到桌上,身子跳了起来。他匆匆离了席,一边招呼管家快快备车备灯。
他去了趟厂子,又去了店。几个管事的都被叫来,带着李宗林转一圈,又各自将账本取来,供他过目。平安无事,乍看上去,甚至颇具气象,至少比在他手上时有模有样,关键是钱的数目,进的已经比出的多。管事的说,少奶奶把这几日的事项都安排好了,进的丝线已经囤在仓库,出的布匹也悉数有买主等在那儿,订金都已到账上,厂里人手不够,前日少奶奶还从乡下新招来几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哩。
李宗林暗吁一口气。吴子琛走了,井没有把李家所剩无几的家产卷走,刚才揪起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刚才担忧到这,他一口气噎上来,差点晕死过去。
她安排好了,她走了,走得不明不白。
管家问,是不是回家?
李宗林摇头,眼往远处望。
管家明白了,用手指指前边,对车夫说,去宫巷。
整条宫巷,吴家的宅第最耀眼阔大,连门头房都宽达二三十米,牌堵高耸,檐角飞翘。除夕眼看就要到了,大门外写着“吴”字的大灯已经赫然挂出,从廊柱旁垂下,一二三四,共有四对,明晃晃地招摇。
本来以为见了面,什么话都不用说,吴家老爷就该如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逐一倒出,都这时候了,还要再瞒下去?真把别人当傻子啊。但是,见李宗林这么晚了一个招呼不打就匆匆前来,吴子琛的父亲吴仁海似乎还有几分意外。有事?他问。
李宗林一下子就明白了,吴仁海并不打算说。作为联姻的双方家长,他们自始至终就没有平心静气地交谈过,不平心静气是因为没有平等。无论举手投足还是言谈举止,吴仁海对李家打心底里都从未有过一丝敬意,他的趾高气扬不在表面上,表面上极好,嘘寒问暖,敬茶让烟都客客气气有礼有节,可是这个动作与下一个动作、这句话与下句话之间,是脱节的,是缺少黏性的,是没有肌理的,脸上分明有笑,每一个毛孔却又川流不息汩汩往外冒出不屑,像一把把剑,嗖嗖飞来。恰如古人所言:骨头里透出来的鄙视才是最伤人的啊。
这门亲事提起之前,想必李宗林曾把吴仁海得罪过一次了。那时有人来打听,说若是作价将状元巷29号这座房子卖掉,该是多少银两?李宗林说,无价,不卖!那人并不气馁,继续说,反过来,如果对方肯出大钱,钱多少都不计较,愿不愿意呢?李宗林一点都不含糊,他大声说,不愿意!来打听的这个人姓刘,福州商会的副会长,开一家货运公司,以他的财势,若放平日,李宗林非得敬他几分不可,可是说到卖房子,这就触到李宗林痛处了。李宗林答应过父亲依浩,即使卖妻也不卖房子。更现实的问题是,卖了房子,一家大小到哪里栖身安歇?李宗林误解了刘老板,以为是刘老板想谋这座房子。但是过后,不止刘老板,办政法学堂的林先生、开酱油公司的陈老板、百货公司的汪老板等等,竟在一天之内都鱼贯而来,嘴里吐出的也无非是相同的问题:卖不卖房?福州不过巴掌大小,彼此都是商场上的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什么突然之间都像听到哨音吹响,竞相前来动员李宗林将房子卖掉?过后--是吴子琛进门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些人想买李宗林的房,他们不过是受人之托,那个躲在背后的人就是吴仁海。吴仁海竭尽全力想买下这座房,未遂,就将女儿嫁进来。嫁进不久,这个吴家的女儿却突然消失了,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吴仁海把两手一摊,说,去北平救人?她从我这道门吹吹打打、鞭炮声声送出去,明明是明媒正娶往你家当媳妇的,你怎么让她去北平救人了?
李宗林有一种被人咬了一口,浑身是痛,痛得刺背,却上上下下找不到出血口的感觉。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前襟,那里一起一伏地颤动,这有点意外,没想到心这东西还跳得这么有劲,居然顶得动肉,顶得动皮,又顶得动一层层厚厚的冬衣,呈现到外头来。他一直看着那儿,看到最后,叹口气,悻悻退出。
来的路上他腹中确实涌起无数怨恨,一句句责问硬邦邦地横到胸口,刀一般尖利。可是,一见了吴仁海,那些刀自己却长了脚忽地溜个精光,影都不留半个。自始至终,在吴仁海跟前,他都没法做到不气短,不矮半截。恼起来时,他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嘴,然而就是抽死了也是无用的,下一次,还是一样。
六
状元巷29号院子的后门,临着金斗河。临河的房子在福州是不稀奇的,这座城有四十二条内河。城的四周都是山,山上的水终日不息往居于盆地的城中流,而城又在历朝历代的行进中,一圈圈往外扩展,扩一次,原先的护城河就归入城中一次,一条条血脉般在城中蜿蜒伸展,交错着,相通着,最后都汇入闽江,再流入大海。一直以来,舟楫在河上走,货来货去,比路面上还热闹。而且洗衣在河,喝水也靠河。
那一阵,家中所用之水,差不多全由敏志每天清晨一担担挑来。
敏志还待在状元巷29号,吴子琛走后,李宗林以为她也会离去,至少该回宫巷的吴家大院去,但敏志没走。没主子可伺候了,她也不闲,黎明即起,摸黑才睡,扫地倒茶下厨帮忙再下河挑水,殷勤周到,闷头不语。李宗林把她又叫来问过两次,有软有硬,最后连耳光子都狠狠刮过了,敏志口风依旧咬得紧,怎么都是一个不知道。李宗林的直觉是,敏志不会不知道,不解全貌,至少也懂个大概,但她不说,又能怎样?总不能剥下她的皮,她是出自吴家的丫环,投鼠还得忌器哩。
李宗林说,你可以走了!
李宗林的手分明直直指向大门外,敏志看清了,却并不当真。她说,我等少爷,少爷就快回来了。
敏志一点都不惊慌,她的神情甚至从容占多,仿佛百沛是她坚硬的靠山,能让她左右逢源。李宗林头就疼起来。去杭州后,百沛曾来过一封家书,不是给李宗林的,而是直接寄吴子琛收。吴子琛看过信,并不向李宗林转达信上的内容,只是淡淡地说,放心,他很好。李宗林不相信儿子能好,若是去吟诗作赋,百沛或许还能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可是他不过往商海辗转一番,无纸无笔无比兴,再好也不是其兴致所在。如果有地址,李宗林倒是想写去一封信叮嘱几句,但地址在写给吴子琛的信封上,开口去讨,真是了无生趣,快快就作了罢。一去千里,这个儿子竟如此不将老父放在心上,李宗林隐忍再三,心境还是止不住悲凉。
他快回了?几时回?他只能向丫环询问。
敏志并不答,她只是笑笑,作个揖,低头退了出去。
几天后百沛果然回来了,瘦了,白净了,一眼望去个子竟也显高了几分。李宗林百感交集,在怒与喜之间徘徊不定,一时还拿不准先以怎样面目与儿子相向。而儿子,似也全无多谈多聊的意愿,匆匆问个安,就已经转身出去了。
百沛找了敏志,跟敏志关在屋里低声说了几个时辰的话。之后,敏志出来了,百沛却继续留在屋里。李宗林让丁淑云把百沛叫来,丁淑云步子往前往后挪了又挪,哀哀地垂着眼睑,还是不敢去。李宗林霍地站起,他只好自己去。
百沛坐在短凳上,双臂搁膝上,眼神散乱。看到李宗林进来,短促叫了声,爹。
那一瞬,李宗林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对他而言,最糟糕的结果是一切儿子都了如指掌,都介入其中,合谋共策,吃里爬外,却独独将他这个做父亲的撇到一边。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儿子也在局外。
怎么回事?他问。其实他并不愿主动问,这样的开口多少还是伤自尊心的,但他急着知道结果,如果不问,儿子未必肯说。
百沛眼睛红了,一圈圈红,像一块提在手中的布,一点点浸入染料里。显然他并不想让父亲看到这个表情,他转了身,脸朝下,让额前垂下的头发将眉眼遮去大半。李宗林走过去,纵是再无情的父亲,这时候心都是揪着的。究竟怎么回事?他微微俯下身,又问。
屋里安静了很久,李宗林都有点绝望了,儿子一向都没有向他敞心扉的习惯。说起来这个儿子并无多少跟他相像,许多地方反而更像二弟李宗启。那年二弟离去时,差不多也就是百沛这个年纪,两人五官、身架子竟都有几分神似,甚至性情,都言语不多,却一肚子是自己的主意。李宗林将涌到喉咙的口水咽下去,这时候他很有耐性,不能没有。二弟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突然决绝而去的,百沛呢?不能让百沛再有闪失。
她走了,为什么就突然走了呢?话说完,李宗林不放心,自己回味了一下。声音的确很轻柔,像自言自语,而且剔除了所有情绪,无怨无悔无愤恨。
百沛抬头看一眼,好像还有犹豫,最终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封信。
信是吴子琛写的,那字体李宗林已经认得。展开来,李宗林先看了落款下的日期,他最急着弄清楚的是信究竟何时写的,去北平前还是到北平后?前与后的区别究竟有多大,一时间并没有心情细思量,却隐约觉得体现到信上的内容与风格上必定是有差异的。
眼神跳来跳去的,老是聚不拢。他心里使了劲,将心劲都使到眼珠子上头。瞅一次,再瞅一次,终于把那个日期看清。是之前,按那日子推算,应该是吴子珠离开福州城的前两日。信写得很简单,不过一行字:
我走了,详情问敏志。你速回。子琛。
李宗林把信缓缓放桌上,眉皱起。问了吗,你问敏志了吗?
百沛没有马上答,他转转头,眼珠子动得很快,好像答案浮在半空,飘来飘去,捕捉不住。过一会儿他站起,往前大跨几步,跨到衣橱前,衣橱是榉木的,齐人高,上着朱红漆,是前年就打好的。李宗林这才看到原先靠墙而立的衣橱移位了,斜斜侧开,橱上的新漆也有几处脱落。你看吧。百沛站到橱子侧开的一面,手往里指指。李宗林怔在原地,一时突然冒出恐惧,心扑扑跳。
他还是过去了,站到百沛旁边,顺着百沛的手指往里看,看到整个墙斑驳破烂,豁着一个大洞。洞的下方,支着两把臂长的小铲子。
房子是自己的,以前这一间一直空置,定下亲事后才匆匆整修一遍,将家中早先备下的床铺、橱柜重新上遍漆,摆放进去。整个过程李宗林没有逐一介入,但大致他是清楚的,他看过原先的屋原先的墙。原先墙上绝不可能有洞!
百沛说,洞是子琛挖的。
她挖的?李宗林眼眶再次撑大。他想起半夜听到的隐约响声。小姐和丫环一夜又一夜,躲在这间新房里,不歇息,不睡觉,所忙的原来是这个--挖墙!
为什么挖墙?
百沛伸出一只脚,将靠墙的两块地板往上一勾,地板就翘起。地板下面是架空的,幽暗阴森,凉飕飕的有风穿过。这个李宗林知道,当年修房子时他在场,他看着父亲依浩挽着袖子招呼工人把地基上的淤泥一畚箕一畚箕地清空后,密密撒上一层木炭与粗石灰,再横平竖直架上木头,然后铺上地板。当时李宗林问过,为什么要清淤泥?依浩说要通风透气。又问为什么要撒木炭与粗石灰?依浩说为了吸潮防蚁虫。但现在,地板下面洞一样的幽深已经有土块凌乱散着,土将木炭与粗石灰完全覆盖。墙上挖出的土,都堆进下面了?还是费解,挖墙干吗?李百沛慢慢走开,走到那张小矮凳前重新坐下。他比刚才显见得平静很多,眼睛也渐渐黑白分明了起来。爹,我给家里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李宗林没有跟过来,他还站在洞前,还在看那个洞,仿佛那里伸出千万只手,将他双腿揪住了。不是一般的墙呀,是将一座院落团团围住的厚厚的风火墙!而且因为灌了糯米浆,三合土已经坚硬细密得犹如岩石,若不是豁出吃奶的狠劲,以两个柔弱的女子和两把不过臂长的小铲子,又哪里能在短短的几个半夜里,蹑手蹑脚地将墙面挖出这么大的一个洞?砌这道墙的意义既是防风防火更防外人进入,一定要挖,也是盗贼从外往内挖,怎料到竟有由内往外被挖开了的一天,而且是李家自己敲锣打鼓大摆宴席娶进门来的媳妇挖的。还是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挖,在深更半夜、在万籁俱静之时?
百沛从腹部深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说,因为,墙里……有剑。
顿一下,百沛又说,剑是北平一个典狱长索要的,用这把剑,子琛要救一个人。
剑?
是的,一把剑。
救人?
是的,救一个人。
七
丁淑云的父亲病了,捎了信来,说病情是这样这样,问福州这边是否有好医生可治。丁淑云把信端给李宗林,让他想点办法,最好还能派人送她回去一趟。李宗林很恼火,他把信往前一甩,说,你就别来添乱了!
丁淑云泪猛地就下来了。她忍着,抿住唇。她说,我没添乱,是你自己心乱。
李宗林不吱声了。话没错,他心是乱了,像一窝马蜂在里头横冲直撞,嗡嗡嘤嘤。
家中风火墙里居然有剑!
吴家二小姐居然是为了剑嫁进门的!
而且,一直到现在,百沛都还没有碰过吴子琛一个指头。从进洞房到去杭州,一共六天,六天的时间里,每个晚上这两个人,百沛和吴子琛,都各自卷床棉被,隔开肌肤,半靠在床铺的两头--如果百沛不说,自己不说出来,谁能想到竟然是这样?
百沛说这些的时候,还坐在那张矮凳上,李宗林也还站在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里,墙上的那个洞正森森豁在跟前。李宗林扭过头,瞥一眼几步外的床,床上红绸红缎红枕红帐,吊在床头的还有两盏画有牡丹、凤凰的红木底座玻璃灯。福州话里,“灯”与“丁”是同一发音,有着“早日添丁”的寓意。不是梦,这间新房确实在不久前迎娶过新娘,这个新娘却是夜夜衣带不解,守身如玉。有原因吗?至少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啊。百沛低着头,仍是闪烁着,支吾半天才说,原因我想肯定有,但子琛不说,子琛只是要求先不要碰她,她有个誓言在身。
誓言?
是。但子琛也没说具体内容,她说以后再解释。
以后?以后指什么时候?
百沛摇头。
李宗林嘴唇嚅动,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两个字:死人!他是吼出来的,手还往桌上重重一拍。桌是楠木的,结实厚沉,并无多少脆亮的响声弹起,反而掌心一麻,一条胳膊蓦地没了知觉。他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动气也需要资本,他知道自己没有。可是现在,现在眼前墙有洞,洞中本来有剑,剑被吴家二小姐挖走,吴家二小姐分明是披红戴绿嫁进来的,做了几天新郎的百沛,却老老实实任其摆布,先不让碰,再被远远支去杭州……太荒谬了!
这种事,到院子以外,跟谁说都要被笑掉牙的啊。院子以内,丁淑云本来就不是能说事的人,因为是百沛的事,她更是半字不吐,避瘟疫般躲开。躲就躲了吧,再来说泉州娘家那边的杂碎,就不明智了。李宗林沉下脸,掉头而去。
他要再去一次宫巷吴家大院。
经过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时,他停下,往里喊一声,让百沛也去。百沛站起,似要同行了,突然又回转了,一把躺到床上,棉被蒙上头,再也不肯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