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一章 刀锋上的蚂蚁(二)

  三、鲁昌南真的去了德国

  费舍尔回到家就开始筹划怎么帮助鲁昌南。

  这天的阳光很明亮。他坐在房屋外廊的小桌上喝着咖啡,想着鲁昌南阴霾的人生,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到慕尼黑明亮的阳光下来照晒照晒。于是他立即拿出黑皮的笔记本,又开始写一份计划。

  第一,他要安排鲁昌南来德国,至少要待一年或是三年。让他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并且接受西方最新的艺术思想,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明亮的阳光。第二,要让德国的画廊接受他的作品。如果德国不行,那就欧洲;如果欧洲不行,那就美国。第三,要让欧洲甚至世界美术界知道鲁昌南这个名字并承认他的画作。第四,要让喜欢美术的人以拥有他的画为自豪。第五,要让他的画在国际市场上有好价钱,这样,他的生活就能彻底改善。费舍尔想,他要尽其所能来完成这个计划。他要改变这个中国人的命运,让他创造奇迹。而这个奇迹也将属于他自己。他相信他能做到。

  费舍尔把他的计划给莉扎看。莉扎戴着老花眼镜认真地读了一遍。她对中国人虽然没有恶感,但也绝没有兴趣。甚至她对费舍尔的计划也不以为然,但她还是说,如果做这件事让你感到快乐,你就去做吧。或许我帮不了你,但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对于费舍尔,这就够了。人生有时就只需要一个人,帮不帮忙都无所谓,只要他眼睛看着你,目光关切,随你的身影而移动。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你做任何事心里都有底气。

  圣诞节的时候,海因兹约了李亦简到他的外祖父家来玩。其实这也是应了费舍尔的要求。费舍尔需要一个中国人来帮助他与鲁昌南沟通,他觉得没有人比李亦简更为合适。他希望李亦简能跟他继续合作,费舍尔说,你还可以当作是勤工俭学。

  李亦简被费舍尔那份得意的计划吓着了。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德国人想干什么。他虽然到德国已经好几年,朋友大多也是德国人,他喜欢他们的一丝不苟,也了解他们的斤斤计较。跟他们熟了,也知道他们并非传说中那样严谨和刻板,经常也散漫并且幽默。只是在更多的时候,他仍然会觉得真正理解他们不是件易事。李亦简对海因兹说,你家老爷子怎么回事呀?他想做慈善?这样的画家中国有一大把,他会忙不过来的。海因兹笑道:也许他只是想遵照自己的主意做一件事情吧。李亦简说,做事情?做事情要做于国于民于己有利的事呀。老兄,这得大破费!而且不是一点点。多两件这样的事,你家的钱会不够用的。海因兹说,既然想做事,当然要花钱。他愿意呀。李亦简说,这哪像你们德国人对钱的理解。海因兹说,那是你不懂。德国人平常是省钱,可是一旦他想好了要做某件事,他也会很舍得的。李亦简说,没利也舍得?海因兹又笑了,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对他没有利呢?再说这个“利”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角度,不是吗?

  李亦简怔了怔,心想难道海因兹话里有话?他再细细地阅读费舍尔的计划书,看到最后一条,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想,费舍尔莫不是做艺术投资?他如果大量买下鲁昌南的作品,然后把他包装起来,一旦鲁昌南在国际市场露了头角,他岂不就发大财了?所谓艺术品无价呀。

  李亦简顿时释然。他想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就是退休闲玩,也玩得有深度有广度。李亦简想到此,立即便答应跟费舍尔继续合作。这样的合作,于他来说,想必也不会吃亏。

  费舍尔给鲁昌南写了他的第一封信。信中主要谈到,一是他要邀请鲁昌南到德国来画画,希望鲁昌南不要拒绝。二是除了日常生活费用,所有其他费用都由他来承担,鲁昌南不必担心来回路费以及住宿费的问题。三是他随信发出邀请函和担保文件,请鲁昌南尽快办理护照。四是签证方面他会委托德国大使馆的人员帮助他。五是一旦签证完毕,立刻通知他,以便替他买好机票。李亦简按原意翻译好,他知国内办护照有很多手续,就又附信告诉鲁昌南办理护照之一二三,然后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万一鲁昌南有紧急事,就直接给他打电话。

  第二天,李亦简便将这些信函快递寄往中国。

  鲁昌南从庐山回去后,虽然老婆允许他进门了,但两人的关系依然僵持着。冷战经常比激斗更令人焦躁和恐惧。为了避免两人在一起的尴尬,鲁昌南白天趁老婆上班时,在家看书作画,待老婆快下班了,便悄然出门。有时在街上溜达,有时找一处茶馆慢慢喝茶。更多的时候,他会去一个名叫“磨时光”的画廊。老板甲臣是他的大学同学,学的是版画,有着几乎和他相仿的经历。只是甲臣的父母略有家底,出资给他做了画廊,并不指望他赚多少钱,只让他有件事消磨时光而已。鲁昌南的画大多也是依仗甲臣的画廊卖出去的。南昌人生活水平低,艺术眼光也差,原创几乎卖不出价,鲁昌南只能临摹名画。就算如此一幅画也卖不出多少钱。晚间画廊生意尤其清冷,所以时常有鲁昌南过来说说话,增加人气,倒也很受甲臣欢迎。甲臣会泡一壶铁观音,两个人慢慢呷着茶,无序地闲聊。他们聊画坛上的鸡零狗碎,也聊家里的零零杂杂。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回首往事。中年男人,一无权力二无钱财的时候,有的经常就是心灰意冷或是玩世不恭。鲁昌南属于前者,甲臣属于后者。

  关于费舍尔买画的事,鲁昌南也跟甲臣说过。甲臣反应很淡,说洋人嘛,买中国的画,就两个字形容:猎奇。鲁昌南想想也是。他就没有说费舍尔邀他去德国的话,因他觉得这个洋人也不过一时冲动,说说罢了。

  但是这天下午,鲁昌南却收到来自德国的信。看完信,他吃了一惊,他想难道他是来真的?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犹豫。他想不通这个德国人如此这般到底是为什么。他想找个人探讨一下,于是便跑到了甲臣那里。甲臣看罢信,有些不相信,说伙计,这就是买你画的那个老外?他要邀你到德国?鲁昌南说,信上是这么说。甲臣说,他是来真的,还是随便讲讲呀?鲁昌南说,像是真的。在庐山时,他就表示了这层意思。甲臣说,那你去不去?

  其实鲁昌南看完这封信,心里第一分钟就决定了要去。他却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甲臣听。虽然之前,他们无话不说,因为鲁昌南如果不找个与自己对路子的人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会郁闷而死。然而现在,他却突然不想对甲臣袒露内心。一个人没遇上事的时候,常常对朋友会坦诚;但如果有事了,恰这又是件好事,这种坦诚多半会打折扣。鲁昌南觉得这份来自德国的邀请,必定引人嫉妒。他不必连根带底都让甲臣知道。鲁昌南说,我要考虑一下。

  甲臣睁大眼睛望着他,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对,是要考虑一下。天知道那个洋人想从你这里捞到什么好处。

  这也是鲁昌南想过好多遍的问题。鲁昌南说,你以为呢?甲臣说,莫非他想买断你的画,然后去卖高价?鲁昌南说,会这样吗?甲臣说,他不是买了你的画回去吗?鲁昌南说,是呀。买了好几张。甲臣说,这就对了。他拿回国后,肯定大受欢迎,不小心就赚了一笔银子。这样他就索性把你弄过去,盯紧你,让你为他画。你画一张他卖一张。你人地两生,语言又不通,就像是羊落虎口,他想怎么吃你,从容得很。鲁昌南微微吃了一惊,说难道会这样?甲臣说,多半会。不然,他疯了?自掏银子让你去德国,管你吃喝拉撒睡,他做慈善哪?天下有这样的人吗?你见过?老兄,羊毛从来都是出在羊身上,这才是真理。

  鲁昌南静静地想了下,却不得不承认甲臣说得有理。甲臣说,我看你也别理他,干吗去给这些资本家当奴才呀。鲁昌南说,我在这里不也是奴才?甲臣说,到底是自己的国家,起码你说话大家都听得懂吧?鲁昌南笑了笑,说这是个好理由。笑后想,就算那德国老头拿我当奴才,我无非只是换了个主人,但我却好孬去了一趟德国。有过这种经历,或许就是资本。往后的画,说不定会好卖点。

  甲臣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肯定想去。就是被人骗了,也就那么大个事,你这辈子什么亏没吃过,还在乎这一个洋亏?万一人家不骗你呢?你这一把不就赌赢了?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唉,其实你的画,一点也不比那些专业画家差,只是买画的人不懂而已。

  鲁昌南觉得甲臣说得太透彻了,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则让鲁昌南很是感动。

  离开甲臣的“磨时光”画廊,鲁昌南在街上徜徉了许久。南昌的街道杂乱无章,鲁昌南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这街上散发出的气息生冷生冷。但在这个夜晚,微黄的灯光,柔和地照着,一层层地落在身上,莫名就给人一种温暖。鲁昌南从未留意过这温暖,现时一刻,它却悄然而顽强地越过他的衣服穿透他的皮肤向他的身心渗透。街上的行人与车辆混杂一起,来回流动,很恍惚也很意象。他想,这就是我的生活。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倒霉,也总得有人转运。老话怎么说的?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滕王阁就在他家附近,他儿时很是羡慕王勃的运气。现在,他恐怕就是那个交好运的王勃了。想着,便觉有了一股激情全身涌动。

  鲁昌南看到街边一个电话亭,他走过去,就在街头给妹妹鲁昌玉打了个电话。他几乎把费舍尔的信给背了出来。电话那头的鲁昌玉立即就喊叫出声,她放大的声音,让听筒刺啦啦地响。鲁昌玉说,哥,你得去,无论如何都要去。这是你的机会,老天让你上庐山就是替你转运的。

  鲁昌南突然有点想笑。上庐山住是妹妹的主意,她现在成老天了。鲁昌玉又说,钱不钱的事,不用想,有我呢。我砸锅卖铁也要帮你。鲁昌南说,你知道就好了,别嚷得满天下都是。鲁昌玉说,哥,你得抓住机会呀,你会比任何人都强。

  鲁昌南挂了电话,虽然他一向知道鲁昌玉言过其辞,但听她的话,他还是有很强的满足感。他振作了一下,心想,是啊,我若有机会,从来就不比别人差。

  鲁昌南到家时,老婆已经躺在床上。她在灯下哗哗地翻着几张报纸。听到鲁昌南进门眼皮都没抬一下。鲁昌南早已习惯。他悄然换了拖鞋,然后去上厕所。他没有关门,小便的声音哗哗的。老婆低吼了一声,能不能文明点?鲁昌南想,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文明不文明。他没做声,走到床边,脱了袜子准备上床。老婆板着脸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人样?一天下来,脸也不抹脚不也洗,你自己不嫌脏,难道以为我也不嫌?鲁昌南心想,他在牛棚住的时候,哪里需要他洗脸洗脚,他根本就没办法天天记得这茬事。但他并未回嘴,重新回到卫生间马马虎虎地清洗了一番。

  待他再上床时,老婆已经关了灯。鲁昌南拉开被子,推了下她说,跟你说个事。老婆冷冷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鲁昌南说,给你看样东西。老婆说,我很累。鲁昌南说,德国来的信。老婆仿佛惊了一下,说什么意思?鲁昌南说,就是那个买我画的德国老头来信了,说要请我去德国。老婆一下子翻身坐起,开了台灯,接过鲁昌南手上的信,以非常认真的方式看了一遍。看罢呆了一呆,也没说什么,关了台灯,倒头便睡。

  鲁昌南轻轻地躺在她的身边,没说话。他们分被而眠已经好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碰过老婆。每次他想睡进她的被子,都被她用胳膊抵住并厉声吼定:你休想!而现在,鲁昌南突然有一股欲望在心里升腾。他把手伸进老婆的被子,指尖触到她的身体,她没有反抗。鲁昌南不由大喜,立即钻过去,把身体贴近了她。老婆软了,也不吭气,由他火山爆发般一番折腾。鲁昌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他居然有了一种征服他人的感觉。

  鲁昌南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半夜醒来,发现老婆偎在他的身边。她的脸松弛着,好像有一种松口气的满足感。他心里忽生悲哀。想起以前蹲牢房和睡牛棚的场景,蓦然就泪流满面。他想,或许一种人生结束了。

  家里的局面突然就变了。老婆不再摆着冷脸,说话甚至带着笑意,每天下班都拎着菜回来,说是让鲁昌南把身休养好一点。睡觉前,还打热水敦促鲁昌南好好泡脚,又说人的所有经脉都汇集在脚底,把脚泡好了,人就会通体舒服。鲁昌南晚上不再出门,而是默默地看书或是作画,间或也与老婆一起看看电视。其实他很不习惯。初始就像忍受老婆的刁难一样,忍受老婆对他的和善。但这个时间很短,毕竟和善比刁难更容易让人适应。到了这个时候,鲁昌南才恍惚感觉出家庭真的是可以温暖人心的。

  没过几天,鲁昌玉来了南昌,说是来开会的。鲁昌南在巷口公共电话亭接到鲁昌玉的电话,便要鲁昌玉上家里来吃饭。鲁昌玉一口回绝了,说她不想见嫂子的脸,看了心烦。然后死活要约鲁昌南到外边来吃。鲁昌南不好多说,便随了她。

  他们在街边找了个小店,是既干净也便宜的那种。这是鲁昌玉的风格。鲁昌玉一落座就告诉鲁昌南这个会议是她硬抢来开的。因为她要跟哥哥好好谈谈去德国的事。鲁昌南有些茫然,说要谈什么?鲁昌玉说,你要到德国去,还不得办护照?办护照手续也很麻烦。我有个同学在外办工作,跟公安局出入境办公室的人很熟,我明天带你去跟他认识一下。有他关照你,这样就好办多了。鲁昌南惊喜道:那太好了,我正在发愁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头呢。鲁昌玉笑道:哥哥但凡有发愁的事,就告诉我,我全都能解决。鲁昌南便笑,说那当然,你比我能干。鲁昌玉说,不过我是做小事的能干,哥哥是做大事的能干。鲁昌南说,天知道我这辈子能做什么大事。鲁昌玉说,天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哥哥绝对能。

  鲁昌南对鲁昌玉的执着显得有些无奈。但也正是这么多年鲁昌玉顽强地崇拜和支持他,才让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一点尊严。

  两人吃着饭,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鲁昌玉说,对了,我家装电话了,是特为哥哥装的。万一哥哥有事要问,我可以及时帮你联系德国那边;反过来那边如有重要的事,也可以打电话到家里来,我在第一时间转达给哥哥。

  鲁昌南有些吃惊,但定心一想,他还真需要这样一部电话,便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电话费太贵了。鲁昌玉说,哥你放心,接电话是不要钱的。如果我们有事需要打过去,我可以到办公室。公家电话,不打白不打。办签证的时候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联系。

  鲁昌南一时无语,他只是呆望着鲁昌玉。鲁昌玉说,哥哥你发什么呆呀。鲁昌南说,我想起那个小翻译的话,他说我有你这个妹妹真是赚死了。鲁昌玉满脸都笑成了花。她说,那当然。我跟在哥哥后面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让你有得赚。

  鲁昌南说,假若有一天,我真的发迹了,我要让你第一个过好日子。鲁昌玉笑道:那我就等着这一天。吃香喝辣全归哥哥包了哦。鲁昌南说,没问题。还要让你住大房子,可以在屋里翻跟斗。

  鲁昌南回到家,担心自己回来这么晚,老婆不高兴。不料老婆却一脸笑吟吟上前来,也没问他去了何处,只说要他明天别出门。鲁昌南说,什么事?老婆说,我约了电信公司来家装电话呀。鲁昌南怔了怔,想起鲁昌玉装电话的事,便说装电话做什么?老婆说,好给你联系事情呀。你以为就这一封信能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鲁昌南“哦”了一声,想了想说,昌玉今天到了南昌,说她家里特为我装了电话,我们就别费这个钱了。又是初装费又是月钱,也蛮贵的。老婆顿时脸色大变,说你要去德国,关她鲁昌玉什么事?和她不相干,有事我们在自家联系。鲁昌南有些不悦,但他却不想破坏最近以来的好气氛,便说,算了,她也是好心。既然已经申请了,那就装吧。德国那边有事找,就打到家来,我们要有事,就让昌玉打过去。老婆说,为什么让她打?鲁昌南说,国际长途,一分钟几十块钱,我们打得起吗?昌玉可以在办公室打,反正是公家的。老婆似乎是想通了,嘟囔了几句,算是同意了。

  手续办好并且签证下来的时候,已是一九九七年。费舍尔的机票订在春天。鲁昌玉把一身西装革履的鲁昌南送到北京。西服也是鲁昌玉买的,说是名牌。只有名牌才会把商标缝在袖子上,这是不能扯下的,不然人家就不知道。鲁昌南从来没有穿过西装,一切都任由鲁昌玉做主。鲁昌南的老婆原要送他到北京,可是临出发前两天,她负责看护的病人突然病情加重,她无法走开,结果就只能送到火车站。当火车滑动时,鲁昌南竟看到老婆泪眼汪汪,他心里激荡了一下,说你放心好了,我到了就给你写信。

  鲁昌南的行李是口大帆布的箱子,里面塞得满满的。他自己只放了画具和他几乎所有的画作,外加几本书。但两个女人,他的老婆和妹妹,却拼命在里面塞东西。老婆放了一袋药和半箱方便面。说是如果在德国被人骗了,只要有水,加上这面,至少能活命。鲁昌玉放了几块丝绸,说是中国丝绸洋人最喜欢。万一没钱了,把这些卖掉,总能赚几个。鲁昌南心想,我不会卖画?但他没说。鲁昌玉还让鲁昌南带给费舍尔一包石鱼。说洋老头在庐山的时候爱吃石鱼炒鸡蛋。又说让洋老头再找机会上庐山。她带他去找他家的老房子。鲁昌玉格外有心,她让山上研究别墅的专家,带着她把但凡德国人住的别墅都拍了照,好几十张,全都冲洗出来,也让鲁昌南带给费舍尔,让他看看哪一幢是他们家的。鲁昌南觉得这是最贵重的礼物,费舍尔一定会喜欢。

  鲁昌玉将鲁昌南一直送到机场安检口。分别时,她也眼泪汪汪,一边硬咽一边说,哥哥,你要保重,你一定要成功。如果德国人欺负你,你要忍着。你以前没有出头的机会都能一忍几十年,现在你更要忍。你忍了,说不定你的苦就到头了。你得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这就是鲁昌南!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有本事的鲁昌南!哥哥你一定要有这个时候。鲁昌南也有点激动,他说,嗯。我忍。我为了你,也要忍。

  鲁昌南终于走进了机舱。他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一想到飞行近十个小时,他便觉得紧张。在空姐的帮助下,他找到自己的座位。他的紧张远远多过激动。他想如果飞机失事,他从此便在这个世上消失。他这一生,就过得太不值了。转念间,他又想,上天何至于对他这样残酷。他为自己的生命付出的代价已经够沉重了,并且,这些代价的付出根本没有理由。上天应该都看得到。甚至还想,从飞机上掉下来死,是很辉煌的,只有伟大的人物才配有这样的死法,他一个小人物,窝囊一生,即使死,也不可能这样轰轰烈烈。

  怀着各式的思绪,鲁昌南在飞机上始终无法入睡。他的手心一直出汗,但身上却有些冷。机舱的空调很强大,他完全没有料到,而他的西装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备受煎熬的十个小时终于过去了。当飞机稳稳地停在法兰克福机场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疲惫和劳累令他全身瘫软,他几乎都没有气力走出漫长的甬道。

  四、资本主义原来是这样呀

  鲁昌南在出口一露面,费舍尔和李亦简便看见了他。费舍尔激动地上前与他拥抱,大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德意志将用明媚的阳光欢迎你。

  隔窗望去,机场外果然阳光灿烂。鲁昌南恍惚中被这明亮刺了一下。天蓝极了,云彩就浮在这蓝上,一层层或一丝丝的,无论抱团还是舒展,都赏心悦目。鲁昌南不禁长嘘一口气,说真美呀!

  费舍尔很高兴。他说德国的天空永远都是这么美丽。李亦简翻译给鲁昌南,翻完补充了一句,别听他这么吹。冬天的时候一样会阴沉沉的,跟国内可不一样,还没吃晚饭天就黑了,一黑恨不得黑到第二天中午。鲁昌南便笑了起来。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直率。

  机场上人很多。鲁昌南有点不摸头脑。李亦简则熟悉这一切,说大叔,你见到了我,还会有什么问题吗?在国内,你妹妹帮你,在这儿,就是我了。鲁昌南便笑,说那就请多关照。李亦简打量了一下鲁昌南,说大叔现在这样子很时尚哦,西装革履呀。鲁昌南说,见笑了,是我妹妹买的。李亦简指着他衣袖上的商标说,阿姨肯定叫大叔不要把这个名牌商标扯下来吧。鲁昌南说,你怎么知道?李亦简便大笑,说因为阿姨这个人特别幽默。说完他指着鲁昌南的衣袖跟费舍尔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费舍尔也笑,然后说,你妹妹是我见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个中国人,我非常欣赏她。

  鲁昌南正欲说什么,突然嗓子有点痒。他咳了几声,随意便吐了一口痰。

  费舍尔有点惊异地望着他。李亦简吓了一跳,连忙扯着他,低声道:喂,你干什么?鲁昌南说,可能在飞机上受了一点凉,空调很冷。李亦简说,你可千万别随地吐痰啊。德国人非常爱干净,随地吐痰跟随地大小便一样被人痛恨。鲁昌南怔了怔,说这样啊。

  鲁昌南从小到大都是随口吐痰的。他生活的地方,无论哪里,地上都满是灰尘。一口痰吐下去,立即滚进灰里,跟灰混为一色。然而在这里,鲁昌南低头看了看,机场的地洁净无比,他的那口痰趴在这洁净中,分外醒目。更糟糕的是,他突然看到费舍尔手上拿了几张纸巾,蹲下身,将他吐出来的痰擦干净,又拎着脏纸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拍了拍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鲁昌南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他呆呆地望了他一眼,目光迅速转向了别处。他心里突然涌出阵刺痛。这刺痛的程度,跟他被人反剪着双臂推进牢房的那一刻几无两样。

  费舍尔是从慕尼黑开车过来接鲁昌南的。上了汽车,费舍尔对鲁昌南说,我们特为你开车而来,好让你看看我们德国的风景。这一路的春天非常美丽。鲁昌南还没有从那口痰中缓解过来,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亦简觉出了他的情绪,他翻译完后便说,大叔,他们德国人就是这样的。老头刚才肯定不是为了给你难堪,他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您千万不要介意。他可能想都没有想到你会心里不舒服的。鲁昌南说,是吗?我没有介意。我只是有点累。李亦简说,那就好。德国人有德国人的生活习惯,以后我慢慢告诉你。鲁昌南说,好吧。在这边,我人地两生,全靠你了。李亦简说,费舍尔先生对你的事有完整的安排,你大可放心。鲁昌南说,其实我还有些不太明白。李亦简说,非常简单,费舍尔先生喜欢你的画,他希望你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鲁昌南说,就这些?李亦简想了想说,至少目前是这样。

  开车的费舍尔说,你们谈什么?李亦简说,他有些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我告诉他您非常喜欢他的画,让他在德国安心画画好了。费舍尔哈哈大笑,说就是这样。你说得对,就是这样。

  车窗外的风景像连环画一样朝后移动。仿佛一只手,正一页一页地将它翻动,移步而换景。碧绿的原野上零星地站着些树,树枝冒着新芽,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野花慵懒而散漫地开放着。远远地,一幢幢小屋披着带色的外装,就坐落在花树之中,有如童话一样的世界。对于鲁昌南来说,这一切仿佛只在他的幻觉中存在过。而现在,幻觉皆成现实,醒目而逼真。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费舍尔说,鲁先生是不是太累了?鲁昌南说,世界和世界真不一样呀。

  费舍尔早为鲁昌南租好了房子。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区,一幢幢的别墅正像鲁昌南在汽车上看到过的那些,披彩带色地立在花树之间。石头砌就的小径,从水泥路延向每户的大门。门前开着鲜花,信箱带着风格,伫立一边,像一个人站在那里微笑致礼。

  下车的鲁昌南置身在这里,有些恍然。现在,他不仅看到幻觉,甚至成了幻觉中的人物。这样真实的存在他甚至不敢确信。

  房东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腰虽然佝偻着,声音却很洪亮。她过来为他们开门,然后把钥匙交给鲁昌南。老太太说,哦,你一个人住吗?鲁昌南说,是呀,请多关照。老太太说,噢,那我就有很多机会勾引你了。幸亏不是他住,他太老了。她说着指了一下费舍尔。费舍尔大笑起来。李亦简也大笑,见鲁昌南不明就里,便笑着翻译给他听。老太太也呵呵地笑,笑过对李亦简说,他应该感到幸运,我是浪漫的意大利女人。不过,她打量了李亦简几眼,说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人选,这房子租给你才对。李亦简说,奶奶,您比我奶奶还要老呢。老太太故意一板脸说,魅力不在年龄。年轻人,我都没嫌你小啊。

  几个人又是一通大笑。鲁昌南在笑声中轻松起来。

  房间不是太大,是这幢暗红色别墅中单列出来的一套,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厅,最要紧的是有一间不小的画室。尤其画室的窗户直落到地,开口很大,太阳出来,满屋都是阳光,浅灰色的窗框便在阳光下散发着脉脉温情。费舍尔说,我租下这房子,就是看中了这个大窗。我想这给鲁先生当画室一定妙极。我要让鲁先生在阳光下绘画。这样,他的心就会多一些温暖。李亦简把这话说给鲁昌南听时,他心里果真就暖了一下。他很满意这个画室。从他儿时开始拿笔画第一张画时,就渴望有一间自己的画室。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费舍尔又说他已经租了一年。如果鲁先生喜欢这里,他再续租。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到别处去。李亦简咂舌道:这房租不便宜呀。费舍尔说,没关系,只要能对鲁先生有帮助,那不算什么。鲁昌南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很感谢您。费舍尔说,不用说谢。不过,鲁先生,我要先提醒你,你要爱惜这房子里的东西。不能私自换家具,还有钻洞打墙钉钉子这些都不行。也不能增加房客。嗯,还有,不能喧哗。不能随便打扰房东。还有,要节约用水。你们中国人有些集体性的坏毛病,所以我只好有言在先。李亦简觉得费舍尔话说得很不客气,便将后面两句私吞下了。鲁昌南说,没问题。这些都是应该的。

  鲁昌南对他的生活环境的满意超出他的想象,但他却没有兴奋感,心里涌动更多的却是困惑,很莫名的困惑。他想不明白,费舍尔这么做到底为何。难道真的是喜欢他的画?或者为他做的这些只是一种前期投资?抑或是做慈善?他无法理解,心口于是便有点说不出的堵。

  费舍尔告辞回家,说是让鲁昌南休息休息,等他倒过时差,过两天请他去他家做客。鲁昌南说,好的,我也会尽快进入状态,早一点画出您满意的作品来。但是费舍尔却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这个不用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睡觉,适应一下外国的生活,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计划。

  费舍尔驱车而去,李亦简留了下来。他得告诉鲁昌南屋内电器设施的使用方法。这时候的鲁昌南觉得自己的确又困又饿。好在没等鲁昌南开口,李亦简却先说了,大叔,我真是饿晕了,是不是得吃点东西。鲁昌南便笑道:我也是呀。李亦简说,中午在法兰克福等你的时候只吃了一个快餐,这会儿真是扛不住了。你不知道,他们德国人是吃肉长大的,基础好,特别能扛饿。说话间,他便进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

  直到这时,鲁昌南才有机会仔细看一下屋里的陈设。这房子比他在南昌的居室略大一点。房间右边是画室,而左边便是这个小小的厨房。厨房的炊具种类繁多,多到有一些他根本不认识。除了煤气炉外,还有微波炉和烤箱。冰箱就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小小巧巧的。

  李亦简拉开冰箱门,鲁昌南顿时吓了一跳,里面竟然装了不少食物,包装上全是洋字码,他完全不知何物。李亦简说,老头跟我说了,头天他的太太已经为你买好了两天的食品,以后就由你自己解决了。喏,这是牛奶,这是麦片,直接放牛奶里就可以了。这是果汁,上面画着什么水果,就是什么味的。喏,这是香肠。德国的香肠特别好吃,保管你吃了不想放下。大叔,你现在还挺瘦,一年后,估计你会成一个胖子。啊呀,这是微波快餐。跟你讲句实话,这可是特别不好吃。这是汤,你小心哦,得加倍兑水,不然会咸得你跳楼。

  鲁昌南说,能烧开水吗?李亦简说,当然。德国的炊具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电器也是。喏,炉台上有个电水壶。鲁昌南说,你也很累了,不如我们吃方便面吧。李亦简说,大叔带方便面来了?鲁昌南说,我老婆给我放了半箱,说是怕我没吃的。李亦简大为高兴,说大婶真贤惠呀。大叔我不光要吃,还要申请带两包回去。鲁昌南笑道:这个没问题。李亦简说,大叔,你带了钱出来吗?鲁昌南说,我带了五百美元。李亦简说,就这点?你能活多久?鲁昌南说,在国内能活半年呢。在这里我不晓得。李亦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大叔省着用吧。费舍尔说过,生活费用得靠你自己。鲁昌南一时无语。李亦简说,先过着吧。老头也不可能让你饿死。这两天你不需要用钱,过两天我带你去把它换成马克再说。

  鲁昌南在德国的生活就由这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开始了。

  没有老婆管着,自然也不必勤于洗澡。李亦简一走,鲁昌南脱掉衣服,上了个厕所,甚至没看清厕所是什么样的,思维便已模糊。他走到床边,一头倒下。公寓的床垫像是他在乡下的稻草垛,一掉进去,人便深陷其中。慕尼黑的黄昏刚过,夜幕正在落下。鲁昌南没有看到它的灯光璀璨,甚至还不知道房间的开关在哪里便已睡着。这一夜,他完全无梦。

  醒来时,天还没亮。这一觉,鲁昌南睡得很深很透。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像这样睡得无知无觉。恍惚之间,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是陌生的,连同空气。蓦然就觉得自己像是死去而又复生。窗外有微光穿窗而进,淡黄色的,似是路灯。他不知道屋里的开关在何处,伸手摸索了一下,没有摸着,便也懒得动弹。就这样深陷在床上,很惬意地让自己神志恍惚。一直等到天光熹微,窗外开始快速地大亮。这光亮也照亮了他的脑海,他的来路便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定住了神,哦,是这样啊。现在他明白了。他先坐了十多小时的火车,又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再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然后到了这里。这是另外一个国度。这个国家叫德国。他现在住在德国慕尼黑一间租来的公寓里,有个叫费舍尔的退休老人为他做了所有的安排。他并不知他为何费力费神地做这一切;也不知自己何故就二话不说穿越半个地球前来听从他的安排;更不知他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结果,是吉或是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丧失了推测能力。眼下所能知道的就是:他来了。他躺在了从未躺过的软床上。他在享受他从未有过的沉沉的睡眠。没有噩梦,也没有不安的骚动和无辜的惊乍而醒。生活的一切仿佛要从头学起,像他六岁上小学时一样。这已然不是他人生的另外一个页码,而是他人生的另外一部书。现在这本新书的第一页已经翻开。

  鲁昌南终于起了床。其实天色还早。

  厨房的旁边便是卫生间。鲁昌南昨晚只是在迷糊中撒了一泡尿,根本就没有看清卫生间是什么样子。现在他走了进去。他在洗脸盆上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浴缸躺在墙的一侧。水龙头锃亮着,打开来,左边热水,右边凉水,随开随出。马桶是坐式的,顺手处有卷纸。空间虽然很小,但明亮洁净,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的香味。只是这个坐式的马桶,让鲁昌南心里有点怵意。他此生没用过马桶。无论家里还是乡下,全是蹲坑。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姿势进行排泄,就算隔壁有猪在大声地哼哼,也丝毫不受影响。鲁昌南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不知道自己坐在这个马桶上能否屙得出屎来。

  鲁昌南决定享受一下这个卫生间。他在浴缸放了大半缸热水,将整个身体淹没水中,洗浴液的泡沫一下就浮在了水面。鲁昌南睡在水里,以手拍打着那些泡沫,当全身泡得酥软的时候,他想,资本主义原来就是这样呀。

  五、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鲁昌南决定先认识附近的路,至少出去散步他能够找得到家门。

  外面很清冷,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车从身边擦过,也是悄然无声的。路边有一排小店,天色尚早,还没开门。从招牌上,他认出一家亚洲餐馆,一家文具店。他还看到了面包房。面包房已经开门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坐在里面。

  然后他听到钟声,这钟声似乎撩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寻声而去。拐过弯便见到一座小小的教堂。教堂像间普通的平房,屋顶平缓,四周有环绕的回廊,回廊上披挂着绿色的藤萝。教堂的尖塔独立地站在回廊一侧,它不是日常画册上看到的有着繁复雕刻的哥特式那种,而是简单到极致:只四个斜面,向上收攒成尖,直插云霄。这是一个充满现代意味的教堂。站在外面,只有彩窗透露出上帝的气息。

  鲁昌南情不自禁走进去。里面没有人,椅架上摆放着一本本《圣经》,有些已经很旧了。他想这可能是某些人固定的座位。鲁昌南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沉静。他想,这样是不是就能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呢?时间便在暗中流动。上帝没有来。鲁昌南的心依然纷乱。

  整整两天,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命令他约束他唠叨他指责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感觉到自己万分自由,但却又是万分的不自由。因为外界的一切于他都陌生无比,他无法与人交流,也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的空间很大,却如同当年坐牢一样了。鲁昌南有了几丝恐慌。

  李亦简来的时候是第三天。他带来了几个面包和一瓶果酱。李亦简说,大叔那天请我吃了晚餐,今天我请大叔吃早餐。德国的早餐是最丰富的。大叔以后买面包,要买这种杂粮的,又营养又好吃,也不贵。鲁昌南掰下一块扔进嘴里,觉得果然不错。

  冰箱里有牛奶,两人边吃边说着话。李亦简问鲁昌南有没有艳遇,房东老太太这两天有很多机会哦。鲁昌南便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李亦简给鲁昌南带来了许多快乐,这样笑笑,鲁昌南觉得自己绷紧的心情立即松快了一下来。鲁昌南说,有你在,我会轻松很多。谢谢你。李亦简说,你别那么客气,费老头会付我工钱的。我应该谢谢你才是。起码这活儿不累人呀,偶尔还能蹭点方便面吃。李亦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笑完又说,你没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吗?鲁昌南说,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打。并且,国际长途很贵吧?我写了信,准备请你帮我寄呢。李亦简说,嗨,写信多慢呀,还是打电话省事,德国电话很便宜。

  说着李亦简便指导鲁昌南使用电话。电话打到医院,结果老婆正在病房,没办法接。然后又打到庐山,鲁昌玉正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惊喜万分,禁不住大声叫道:哥,怎么样?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老头对你好不好?一边的李亦简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忍不住说,我最喜欢阿姨了。

  鲁昌南回答说一切都好,然后告诉鲁昌玉有李亦简给他当翻译,并且还照顾他。现在他就在这里。刚才还说最喜欢阿姨了。鲁昌玉嘎嘎地笑了起来,回了一句:最喜欢也不会嫁给他。

  李亦简一头仰倒在床上,哭丧道:我在你这里竟然连续遭到两个老女人的骚扰,这太令人痛苦了。鲁昌南放下电话,见他如此,不禁失笑出声。

  李亦简带着鲁昌南出门,他们将坐地铁去费舍尔家。走前李亦简对鲁昌南说,记得出门带伞。这里的天气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的。不过它来得快也去得快,所以,你看,外面的树,碧绿得很,像是每天被洗过一样。

  在路边一间小亭子里,李亦简为鲁昌南买了一张乘车的年卡。李亦简说,这张卡你得放好,凭着它你坐地铁、公共汽车都不要钱,就跟你家的车似的。一年内有效。以后的日常生活,只能靠你自己。你会英语吗?鲁昌南说,只会说Yes和No,还有Thank you和Bye Bye。李亦简就笑,说您的大学是怎么上的呀。鲁昌南说,我高中时学的是俄语,那时候是中苏友好的年代。李亦简说,你跟我爸一样。我说你好好的学什么俄语,他说,没办法,让你学就得去学。可你现在看看,谁还学俄语呀。鲁昌南想起自己的当年,不由说,是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区的门口有公共汽车,车站有显示屏,表明汽车到站时间。李亦简说,德国的公汽,精确到分,绝对可靠。你只需记下这路汽车的时间表,出门非常方便。鲁昌南听他这一说,便在身上寻纸头准备记录。正这时,车来了。李亦简说,回来再记吧。大叔,你得准备一个笔记本。在德国,几乎人手一册,用来记事。德国人的严谨,靠的就是这个笔记本呢。

  从汽车上下来,鲁昌南便站在了地铁站口。李亦简替鲁昌南取了一张地铁路线图,用笔勾勒出他们将去费舍尔家的路线。地铁快速而平稳。车上人不少,却静悄悄的。有人独自听着音乐,也有人在座位上看书,李亦简说,慕尼黑的地铁看似复杂,熟悉后就觉得无限方便。哪儿都能去,根本不需要有车。你要尽快熟悉交通,这样你就会觉得你是天下最自由的人。鲁昌南说,这两天我觉得自己很自由,但同时又觉得特别不自由。李亦简说,那就坐地铁吧。把地铁坐熟了,你就能产生在慕尼黑自由穿行之感。李亦简说时,伸开手臂,做了个飞行的姿势。鲁昌南笑了,说年轻真好,年轻才有像鸟一样自由飞行的心态。李亦简说,大叔年轻时是什么心态?鲁昌南突然想起他在庐山妹妹家厨房里看到的蚂蚁,便说,就仿佛刀锋上的蚂蚁,每爬一步,都怕受伤。李亦简说,刀锋上的蚂蚁?大叔你太震我了!幸亏没生在那个年代。

  费舍尔在郊区,说起来似乎远,但地铁一会儿也就到了。这是一幢很老的房子,两层楼高,外墙是木头的,年代久远,颜色几乎成黑。一楼的落地大窗与花园连成了一片,鲜花就在窗前开放,仿佛呼之欲进。二楼有外廊,廊边悬着一张吊篮。费舍尔说,这是他祖父的父亲买的。他的嫂嫂和姐夫都住不惯老房子,所以把他的哥哥姐姐都带出去了。只有他和莉扎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因为经常修缮,百年老屋倒也没有破败之感。

  鲁昌南把鲁昌玉让带的石鱼送给费舍尔。费舍尔很高兴,立即大声叫莉扎看。莉扎有些惊讶,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鱼呀。费舍尔便告诉她说,这个鱼长在庐山的石头缝里,用它炒鸡蛋,非常好吃。鲁昌玉的照片更是让费舍尔兴奋。他一边看一边连连说,我要找我哥哥一起研究,他一定能认出哪幢房子是我家的。

  莉扎煮了咖啡。鲁昌南想喝茶,李亦简低声说,德国人没喝茶习惯。鲁昌南便说那我就喝白水吧。李亦简说,我劝你还是喝咖啡。咖啡提神,你迟早要习惯喝这个,不如现在就开始学。鲁昌南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入乡随俗,这是老话。于是,他也端起了咖啡。

  费舍尔掏出黑色笔记本,开始向鲁昌南讲述他的计划。费舍尔说,前三个月,鲁昌南应该熟悉和适应德国的生活,并且参观和了解慕尼黑。费舍尔强调说,我们巴伐利亚博物馆一定要去参观,不然你无法了解慕尼黑。然后要去一趟柏林,德国主要博物馆、美术馆你都应该参观。之后,我会安排你出去漫游。你的漫游由埃及开始,尔后希腊、罗马,再至法国、德国,从而对西方艺术史有线条似的认知。我想这对你未来的创作一定大有好处。

  如此华丽的计划,鲁昌南仿佛受到惊吓,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或者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的事,非但他不敢想象,就是别人为他想好了,他甚至也有无力承受之感。他怔在那里,望着费舍尔,满脸不解亦满心疑惑。一边翻译的李亦简声音打着哆嗦,心想,这老头没病吧,做人做事都没这样的呀。

  费舍尔继续说,这期间,绘画是次要的。参观结束后,你再认真考虑自己应该画些什么。你的作品出路有两个,一是争取参加德国乃至欧洲各种大小画展;二是争取能有画廊向你订购或者长期签约。如能长期签约,那就最好不过了。

  天气并不太热,鲁昌南却听得一头大汗。费舍尔的这番话,像排山倒海涌来的浪头,扑得他一身一脸,令他窒息。费舍尔说,画展和签约的事交给我,你只需听从我的安排,先去开阔眼界,然后再潜心创作。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终了解自己。

  丧失语言表达能力的鲁昌南说不出什么,只是重复地念着这一句话: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终了解自己。他琢磨这话的深意。

  李亦简无法理解费舍尔的举动,他突然有某种不安。他说不出这种不安来自何处。但凡不合常规的事,李亦简都会格外小心。这是他年少出门闯荡的一点人生经验。他不禁脱口问道:您真的要这样安排?费舍尔惊异道:为什么不?难道你认为我说的都是废话?李亦简说,我只是不理解您为什么这样做。费舍尔笑了,说你做一件事情,或许需要很多为什么,但我不。我不需要为什么。我只需要按我想做的去做。李亦简无法辩驳,只好说,嗯,很高明的回答。费舍尔狡黠地笑了笑,说下面我还有高明的安排。

  然后费舍尔说了一句话:你愿意陪同鲁先生一起漫游吗?

  对于李亦简来说,这话几乎是石破天惊的效果。李亦简浑身一个激灵,天上掉下的不仅是肉饼,而是金子。他瞬间忘记了适才的不安,不觉放大着声音说:我当然愿意!当然愿意!

  费舍尔笑了笑说,但有一点我也要说明白。李亦简说,您请讲。费舍尔说,但凡出了德国,你的路费和住宿费概由我来支付,你的工钱我不再支付。李亦简诧异道:为什么?费舍尔说,因我没有这一笔多余的开支。李亦简说,怎么是多余的呢?费舍尔说。我完全可以从当地旅行社请到导游和翻译。这笔费用比你的陪同旅行费用还要少一点。如果你愿意陪同鲁先生,我就将这笔钱花在你头上,多出一点点没关系。如果你不同意,也没问题,这笔钱付给旅行社好了。这件事,我听你意见。费舍尔说罢满带笑容地望着李亦简。

  李亦简心里暗骂一句,这个老狐狸!脑子却迅速算起了账。费舍尔安排鲁昌南所去的参观点,全都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他是学建筑的,似乎比鲁昌南更需要这一趟旅行。但如果自己掏腰包,不但钱花得更多,或许还看不到这么详细。更兼鲁昌南是画家,跟他在一起,想必比自己独行还有收获。不到一分钟,李亦简说,成交!我陪他去。费舍尔笑道,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如果我是你,不光会去,还要从心里感谢这个老头子。李亦简也笑了起来,说真是比我们中国人还会算计呀。

  鲁昌南有些混乱。他看着眼前这两人用德语叽里咕噜地谈个不停,心里却一片茫然。他无法明白他们说些什么。便只有把杯里的咖啡喝了又喝,喝得一嘴苦味。咖啡跟茶相比,鲁昌南觉得太没劲了。茶能不停地沏,品味由浓转淡。上水时,热气从杯中冒出来,一股清香也随之散出,嗅一口,温热的气息直接沁入到心。咖啡却没有这样的美妙过程,才几口,就没了。就像短跑,人都没看清,前面就撞线了。

  费舍尔和李亦简停止了对话。见鲁昌南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李亦简便说,老头让我陪你一起去。鲁昌南惊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可是……可是,他得花多少钱呀。李亦简两肩一耸,说这就是你我管不着的事了。他的钱他想要这么花,总归有他的理由。大叔,咱们只需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有没有吃亏。没吃亏,就听由他的安排。周游世界,多美的事呀。

  费舍尔说,他知道你会陪他去吗?李亦简说,我正跟他说这个呢。费舍尔说,我看出来了,他很吃惊,也很高兴。李亦简说,是啊,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呢。费舍尔说,你再跟他说,当他看完埃及、希腊和罗马回来后,将会有无数灵感自动过来找他。我相信那些世界最惊人的艺术会把他的创造热能呼唤出来。

  李亦简对费舍尔这番话有点感动,他如实而准确地进行了翻译,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我也相信。鲁昌南说,我希望自己不辜负你们。

  说完,他觉得心头忽地一沉。

  
更多

编辑推荐

1中国股民、基民常备手册
2拿起来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泽
5周秦汉唐文明简本
6从日记到作文
7西安古镇
8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
9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伦...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