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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青紫蓝

  冉平

  一

  你一定要认识这三个字:青紫蓝。看看它们站在一起的架势,多亲密,天生就像一个词,每个字表示一种颜色,顺序不能乱,这样念出来才上口:青、紫、蓝。这么跟你说吧,我把这三个字写出来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它是我的伙伴,曾经是。多年以前我向自己保证过,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它写出来。青紫蓝。是的,不骗你,它真的是一个词,名词。这一点内行们可以向你证明,可惜当时我不会写,那时候我们不上学,错别字连篇。那个时代--咳,大家都习惯了这样说,也不知道谁领的头儿,好像有意要让你忘记什么,好像那是已经结束了的别人的生活,早跟我们一刀两断了。我觉得挺可笑。但经验告诉我,在这种事情上你最好随大流。算了,反正一说那个时代,你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时候。我养青紫蓝就从那时候开始的,养了大概有三年,不,四年,或者比四年更长,到我第一次遗精之前。我是在说我养青紫蓝吗?对,没错,我给它盖房子,喂它吃,看它长大,替它选择配偶,指导它交配。我觉得我差不多说清楚了:青紫蓝不是瓷器,瓶瓶罐罐,不是玩具熊,青紫蓝是兔子,家兔的一个品种,毛色黑、白、灰相间,整体看上去是浅灰色,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毛的根部是白的,中间灰色,颜色逐渐加深,毛梢发黑。

  二宿舍--我们居住的地方叫做动力机械厂第二职工宿舍区,我们管它叫二宿舍--是普通的平房,一大片,彼此的距离和长度完全相等,每排房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包括门窗的颜色。住在这里你要多加小心,不留神就会走错,打开家门吓自己一跳,好像你的父母冷不丁换了一张脸。那个时候他们都穿一样的工作服,下了班也不换,从车间里带回来的气味,那种警惕的神情,全都一样。警惕又心怀鬼胎。他们问你找谁,你只好掉头就跑。这种倒霉事不只我一个人遇到过。后来出现了兔子窝,许许多多的兔子窝,那简直是个奇迹,好比二宿舍忽然得了麻风病,肿了,生出了许多疮,每个疮都独具特色,它们从窗前屋后的各个部位冒出来,稀奇古怪,横七竖八。不过,有了这些标志性建筑--无论它好不好看--走错家门的历史彻底结束了。是,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搞的,那时候因为不上学,我们无所不能,我们把兔子窝盖成碉堡,盖成炮楼,或者像铁路北面的劳改监狱。就是这样。只要你想得出来,怎么搞都行。

  我的兔子窝是一座迷宫,每间兔舍都有一扇门,内部还有暗道相通:用一块砖头从外面插进去,可以随时抽取。这件事让我费尽心机,不瞒你说,为盖好兔子窝,我经常--有时候连做梦都是--把自己当作一只兔子,我设想给自己建造一个乐园,四通八达:卧室,围墙,楼上楼下,既安全又能满足我们喜欢钻来钻去的天性。正因为我们喜欢暗地里钻来钻去,才被人称为狡兔三窟。是,为防止它们掏洞,我在兔舍围墙里砌满砖头,用石灰黏结,最尖利的兔爪也休想抠出一丝缝。刺啦刺啦,它们这里刨刨,那里挠挠,直到绝望。其实,它们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这个我心里最清楚;它们并不是真的想逃走,实际上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种事,只有站在兔子的立场上你才会懂。当兔子很不容易,真的,它没办法抗拒来自身体内部的冲动。在成为家兔之前大家都是野兔子,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荒原,它们的祖先比我们人类年龄大很多,曾经穿越过好几个冰川期,就靠这种掏洞的本事。

  对,还有惊人的繁殖能力,从交配到分娩只需要三十天,兴许还不到。一窝能生十来八个,每月一窝,而且,一生起来就没完没了。它们的生殖欲望这么强烈,你不得不帮助它们节制一下。我的兔子窝分上下层,到时候可以实行隔离,便于管理它们的性欲。母的楼上,公的楼下,想要交配必须达到预定的体重,至少三斤,过早交配它就长不大了。这种设计除了为兔子的成长着想,另一个原因很关键:收购站只收二斤六两以上的。这是规定。四毛五分钱一斤,每只兔子奖励五寸布票。现在你知道了,养兔子在那时候不是一项娱乐活动,而是一项生产活动。顶多算是带有娱乐性的生产活动。

  在我们二宿舍,每家的兔子窝都附带一个或者几个产房--这是兔子窝设计最为独特的一笔,我想有朝一日可以申请专利--这些个小窝单独接在兔舍外面,没门,只在里边留一个洞口,与兔舍内部相通,平时用半块砖堵住。从外面看就是个方墩子。兔子临产前十天一定四处乱刨,到时候你只消把兔舍里面那半块砖头掏出来就行,它自然会钻进去,钻到那个小窝里面,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私密的空间,黑暗、温暖,密不透风。然后,把我们故意丢下的稻草叼进来--它以为是自己找到的--铺好,放心地完成它生育后代的任务。这个事情很难理解:为什么成为家兔之后,它们仍然认为生育是不能公开的秘密?搞得这么、庄严,仿佛打心里看不起我们,对我们--它们的主人--根本不信任。我们有人曾经揭开天窗观察兔子如何分娩,说那母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很恐怖。后来,那只母兔子再不肯回去,一窝兔崽都饿死了。

  这是经验,看小兔崽,只能等母兔子出去。在小窝顶上我们都留了一个天窗,巴掌大,镶一块玻璃,有的不镶,平时都密封死,需要的时候可以揭开,用手电筒透过玻璃观察。那些幼崽在稻草和兔毛中蠕动,粉乎乎的,很娇嫩。它们闭着眼睛,耳朵很小,没有毛。但你千万不能伸手去摸,如果哪只小兔崽儿沾了人气,母兔子回来一定会咬死它。这是经验。

  兔子幼崽要到第七天长毛,第十二天睁眼,十八天出窝,二十五天断奶,因为母兔子又要生下一窝了。满月的小兔子卖五毛钱一对儿。这是我们二宿舍的价钱。但人们等不到这个时候就出手了:七天以内,生物制药厂收购,四毛钱一只。冬天,人们把热乎乎的兔崽掏出来,从小窝的天窗,用棉帽子兜着,揣进怀里,大老远的跑到生物制药厂门口排队。因为人多,去晚了卖不掉,制药厂的验收标准相当严格:长毛的不要,死的不要。

  母兔子以为它的记忆出了问题,一整天在窝里窜来窜去地找,到处挠。你别在意,第二天它自然会安静下来。忘了。是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作为一个兔子,母兔子,它只能怀疑自己的记忆,因为下一窝又要出生了。它急急慌慌,把稻草叼进重新发现的小窝,漆黑,安全--也许还是原来那个,那又怎么样呢?它要做的就是把丢失的儿女再生出来,按照原来的时间表:分娩前七天叼草,前三天撕毛,一切照旧,那程序在它们的血液中流淌,如同日出日落一样不可更改。而记忆是靠不住的东西,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能发生过,也可能是幻觉,它的作用就是破坏你的心情,把事情搞乱。

  兔子撕毛很特别,看上去就像有谁统一训练过它们:所有的母兔子,无论是家兔还是野兔,每到这个时刻--分娩前三天--都会自动站立起来,用同一个姿势,跟人一样后腿直立。它低下头,牙齿咬住自己腋下、胸前和肚皮上的毛,最柔软的绒毛,头一摆,刺啦一声,再狠命地一拽,刺啦又一声,撕下的毛满嘴都是,叼进黑暗的小窝,垫到稻草上面,接着回头出来再撕。整个过程要折腾一下午,直到鲜红的肚皮和八只奶头裸露出来。三天之后,一窝小兔崽准时出生了。

  每天,我隔着玻璃观察小兔崽长出毛来,看它们变成什么颜色。我有计划地让黑兔子和白兔子交配,经常出现奇妙的效果:黑兔子,四个爪是白的,额头中间一道白;或者白兔子,黑尾巴尖,黑耳朵,十分漂亮。这样的我卖六毛钱一对儿。然后挑出最好看的,养大它们,再继续交配。结果全乱套了,它们这里一片黑,那里一块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只能凑合着养到二斤六两,卖到收购站。有的时候也杀了吃肉,和猪肉或者鸡肉一起炖。详细情况我不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然就可能--不是可能,我肯定会联想到那些活着被烘干,做成药丸的小兔崽--十有八九把自己搞吐了。是,养这些笨兔子已经叫我厌烦,没意思。我说笨兔子是一种习惯叫法,指普通品种的家兔,最普通,最土,最笨的。当然也是最贱的。它们配不上我的兔子窝,对不起我一片苦心。没有境界。

  二

  黑油种、大耳白、青紫蓝,都是优良品种,家兔里的贵族。血统越纯正价钱越贵,幼崽时不容易判断,就是比笨兔子耳朵大。想想,兔子是最懂得沉默的动物,它们长出那么长的耳朵,仿佛要聆听世界上所有的声音,自己却一声不吭。优良品种的耳朵更大,把兔子的特征夸张到了极致。据说耳朵越大,血统越高贵,它们才是真正的兔子。纯种的话,体积能比笨兔子大一倍以上,最少长到七八斤。小的,刚出窝的幼崽,卖八块钱一对。

  我决定买养青紫蓝,黑白兔子已经令我厌烦。青紫蓝是灰的,接近野兔子,又不像野兔子那种灰黄,它的灰色纯净、优雅,呈青蓝色。另外,名字也好听,面前两个太土,配不上它们高贵的血统。我把所有的笨兔子都处理掉,买了一对儿刚出窝的青紫蓝。八块钱。在锅炉房背后做的交易。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主四十来岁,疤瘌眼,在圈子里很有名。穿一身工作服,油脂麻花,叼着个纸烟,面无表情。

  彻底清理过的兔子窝很宽敞。两个小家伙憨头憨脑,对新环境既不好奇,也不兴奋。这么说吧,它们显得有点笨拙。我想,如果使用形容人类的词,叫做举止优雅,这是血统高贵的特征。过于机灵的往往是贱种,肯定是。比如普通笨兔子,到处乱窜,两个来月就学着交配,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的青紫蓝不一样,有派头,有教养,那是骨血里带来的,吃草不争抢,不到处乱刨--犯不着做那份无谓的努力。对我精心设计的迷宫,它们同样不感兴趣。以前,那些笨兔子,在我随意操纵的迷宫里钻进钻出,永远理解不了那些神秘的途径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又忽而出现了,经常被搞得晕头转向又乐此不疲。而青紫蓝不屑,它们对这套把戏没兴趣,懒得陪我出这份洋相。我的青紫蓝,它们安静而傲慢。是,我说我的青紫蓝,以前我没这样说过。不错,他们是我的,我高贵、纯种的青紫蓝,今后我只养青紫蓝,我要把它们养大,养到最大,然后,让它们交配,再交配,生出许多纯正、漂亮的后代。最终,它必将成就我的养兔生涯,在二宿舍。

  我走很远的路去打兔草,到农田边。那里的草比较鲜嫩。但农田里种植的苜蓿更加鲜嫩,开蓝色的花,专门用来给大牲口催膘的,我的青紫蓝很爱吃,整个夏天,它只吃苜蓿。它们不知道,农民抓住偷割苜蓿的人要倒吊起来打,头朝下。是,它们用不着知道这个,鲜嫩的苜蓿符合它们的身份,不像路边普通的杂草。因此我的青紫蓝长得很快,快得吓人。两个多月就长到了五斤,三个月差不多七斤了。但是,它们还在长,不动声色。

  起初,那只公的成长迅速,它脑袋浑圆,体型粗壮。母的看上去身体略长,但没公的分量重。它们的耳朵都一样的长而阔,直竖着,像标志身份的四杆旗帜。照常理,三个月大就能够交配了,秋天,正是发情期,应该实行隔离。但我的青紫蓝没有一点动静。它们庄重得像一对兄妹。这正是我希望的,可我惴惴不安,生怕被那个疤瘌眼骗了,弄错了性别。好几回,我提起公兔子的脊背--不是耳朵,耳朵不能提,否则就竖不起来了--在它后腿之间摸索,两只睾丸已经长了出来,橄榄状,粉红色,只是还欠成熟。什么叫做品质优良?这就是,人家优良品质就是沉得住气,没到火候,不做非分之举。沉不住气的是我,它们的镇定让我屡屡生疑:它们两个会不会晚上趁机做什么勾当,要么干脆没有生育功能?那就惨了。于是,晚上我把它们分开,白天还让它们在一起,我在一旁监视,严密监视。将近四个月,它们长到了九斤。已经是两个庞然大物。它们那么的大,毛色鲜亮,倒显得我的兔子窝有些局促了。终于有一天,情况出现了,公兔子开始围着母兔子转圈儿,嗅它的尾巴,跃跃欲试。那动作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隔离的时机到了。按照经验,如果这时候禁止它们交配,身体还会长大--至少一头。那将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啊?想一想就令人激动。

  实话说,我更喜欢我的母兔子,它的表现有大家风范:吃草,散步,晒太阳,心无旁骛,只专注自己的成长,对关在窝里的同伴毫不关心。起先我还怕它孤单呢,看那样子它不在乎身边少了一个同伴,好像这样反倒自在。公兔子在里面挠门,刺啦刺啦--谢天谢地,我的栅栏门很结实,它出不来。母兔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也不看它一眼。我放公的出来吃草,再把母的关进去,它就在里面安静地等着。任公兔子在外面挠门,它无动于衷。是的,公兔子在打倦儿。打倦儿是我们的行话,指兔子发情的表现。它焦躁不安,不吃草,狂怒,用后腿弹蹄子,把地面打得啪啪地响。它呼哧呼哧地喘息,一次次跳到关母兔子的门上,试图钻进去,赶母兔子出来。挠门,没完没了。而母兔子呢,它不做任何反应,也不觉得自己同伴的举动有什么怪异,它不理解,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了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甚至于,我认为它可能有些厌烦,不愿意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扰。它情愿--我相信--被我关起来,和它纠缠不休的同伴隔开,它上蹿下跳的表现让它感觉丢脸。

  一般来说,兔子打倦儿的时间不会很长,三四天,最多一星期。这时候你要有耐心,最好别惹它,激怒了它会咬人。同时也得硬起心肠,这种事,除了隔离没有其他办法,到时候它自己自然会熬过去。以前我养的笨兔子都这样,青紫蓝也是兔子,本质上没有不同。这个难题,它自己能够解决,解决不了就生憋回去,没什么了不起。然后,它们自然会安宁下来,好好吃草,继续成长,直到一长到它不能再长的时候。某一天,我将它们放在一起,仿佛重新相识,开始,彼此有些羞怯,它们慢慢接近,相互嗅,嗅来嗅去,母兔子会做一些躲闪,那不是真的躲闪,而是有意让对方追逐,这是一场快乐又缠绵的游戏,我们不知道观赏过多少遍了,有足够的见识和经验。最后,母兔子会翘起尾巴--实际上它一直就是翘着的,只是更翘,贴紧后背。这时候,它从小一起长大的、充分发育的同伴自然会俯身上去,找准位置,动作起来。那动作的频率极快,快得要命,像发疟子,好多次我们试图数过,从来数不清楚。猝然间,公兔子吱的一声惨叫,不动了。这是兔子生命中唯一发出声音的时刻。它缩成一团,从母兔子背上跌落下地,你以为它死了,其实没有,它打个滚,懒洋洋地爬起来。没过多一会儿,又可以重新开始了。可是,可是你现在就让它来这一套,它的体重必会停止生长,这还不算,它的快乐也会大打折扣。这是我的看法:现在,母兔子对它还不感兴趣;将来,生下的兔崽也不会强壮到哪去。

  我的青紫蓝,公的,它不理解我的一片好意。它拼命地弹蹄子,啪啪巨响,不吃草,开始掉毛。这是个坏征兆,但也正常。它太任性,这样不好,很不好。如果我是兔子--此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兔子--我会跟它讲这些道理,可我不是兔子,再说,兔子也不会出声,除了那要命的一声吱,它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对,你现在还没有机会发出那一声吱,不到时候呢,兄弟,你好歹忍一忍,这没什么,我保证。你的同伴它不会走,不会背叛你,我的兔子窝里只有你们两个。可你这么折腾只会让它看你不起。你要长得更大,更壮,成为天下最漂亮的青紫蓝,我自然会把它送到你面前,让你们生出更漂亮的一群又一群青紫蓝。当然,我知道目前你对生什么后代没兴趣。那好,我答应你,我会让你和二宿舍所有的青紫蓝去交配,肯定的,只要你的体魄足够大。到那时候,它们的主人都会纷纷来找我,经过讨价还价,我会答应他们,当然也不会轻易答应他们,因为是他们来求我,为了他们自己的母兔子。那些母兔子,好多母兔子,它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接受你,那是它们的荣耀。你呢,到时候就尽情干你的,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厌烦,它们则因你而身价百倍。是,我可以带你到它们的窝里去,随便哪里。也可以让它们把自己送到这里来。放心,我会把好关,精心为你挑选对象,每一次收三毛钱,不,四毛,如果对方的品种可疑,体积小,我会收五毛,少一分也不干。我绝对不会委屈你--你的身份,你的血统。相信我,用不了多久,二宿舍到处都是你的儿女,也许还不仅二宿舍呢,你将名声远扬,提起来,它们都会以你为荣。

  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极其烦闷,除了养兔子,你没事可干。青紫蓝是唯一的伙伴。此外,我没有别的朋友,几乎没有。那时候,我的父母还年轻,我们在一起生活,吃饭,睡觉,但没话可讲。吃饭在一张桌子,睡觉在一间屋子,半夜咣咣咣咣,隔三差五。我算过。他们一句话不说,连吱的一声也没有,就完了,很没意思。那段日子阳光灿烂,黯然无色。我的青紫蓝依然在打倦儿,早超过一星期了。也许有两星期了。它不吃草,我喂它窝头,小米粥,它闻闻就走了。它蹲着,积攒全身的力量,踏蹄子,但没那么响了。它蹿上二楼,咬那扇门,嘎吱嘎吱。我的母兔子照例不做反应,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后来,它蹿不到二楼上去了,蹿到一半就跌下来,要喘息半天,肚子呼扇呼扇的,也不再弹蹄子。只是象征性地踏一踏,发不出声响。我想,差不多该结束了。它的样子很不好看,身子轻了很多,脑袋变尖了,掉了许多毛。背上的脊骨已经支棱起来,只剩一副大骨架子了。还好,有骨头就不愁肉,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把它喂肥。真是的,它这么折腾自己我也没有料到,难道这也是青紫蓝的优良品质?简直就是野兔子,那发疯的样子比野兔子还野。我以前养的笨兔子不这样打倦儿,人家闹是闹,眼看没有希望,也就死心了,该吃就吃。兴许它知道你是为了它好,毕竟被人类驯养了这么多年,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什么青紫蓝就不明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我都看不下去。不忍心。真的,若不是为了它的将来,你很难挺住,始终保持铁石心肠。而且,这么长的时间,我连做梦都在想,明天,明天它就不闹了。在梦中,我的青紫蓝像两头熊,灰色的,在阳光下,舔着对方的毛,相安无事。然后,我闻到一股腥臭。

  青紫蓝拉稀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腥臭。兔子拉屎不臭。它们是食草动物,那些开着蓝色花朵的苜蓿经过它们的牙齿和肠道,排出来硬硬圆圆的小粪球,一点气味没有。因此,兔子是最干净的动物之一,会自己洗脸,身上不沾任何污秽。要是拉稀就难说了,粪球不成形,黏黏糊糊,沾得哪哪都是,特别讨厌。尤其那种气味,腥、臊、臭,甜腻腻的熏得你头疼。兔子拉稀很难对付,止不住,一般是吃坏了。可是我的青紫蓝什么也没吃啊!我为它清理粪便。灌土霉素给它吃。以前我这样干过。用铁勺撬开牙齿。这时候它已经没有力气咬人了。它把药吐出来,吐出来就再灌。可是,它拉的屎更稀,更臭了。一种黑色的黏液顺着双腿往下流,没完没了地流。我的青紫蓝,它越来越衰弱,只能勉强地站立,动也不动了。无论什么东西,闻都不闻。这时候我想,是不是该把它的同伴放出来,让它到它的身边去,给它一点安慰?我想我豁出去了就算让它真的来那么一回又怎么样?我承认我急眼了,完全不计后果,被它逼的。我的青紫蓝,它拿它的命逼我。无论如何,我要唤起它的希望,对生命,对未来。

  母兔子不大愿意接近它的同伴,在我的鼓励下,仍然有点勉强。它觉得对方陌生?还是嫌它臭?或者两者都有。我不知道。反正它的表现比较矜持,又似乎无大所谓。把它们放在一起,公兔子显然小了一圈儿,又尖,又瘪。它的三瓣嘴急促地翕动着,支起耳朵,向前凑了凑。奇迹要发生了!我把母兔子掉转过来,尾巴对着它。它嗅了嗅,又缩了回去,无精打采。没兴趣,还是没有力气?不知道。我把它放在母兔子背上。是的,一不做,二不休,帮忙帮到底。母兔子在吃苜蓿上的花,黄花,那是秋天最后一茬野生的苜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工种植的苜蓿开蓝花,已经收割尽了。母兔子吃得津津有味,一边任随我摆布。它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拒绝,也不在乎。

  什么也没有发生。公兔子一动不动。都结束了。我确认。

  再不用实行隔离,我找了一片麻袋给公兔子铺在肚皮底下,免得它受凉。我频繁地为它擦净粪便。终于,拉稀停止了。但它什么也不吃,耳朵贴在脊背上,目光暗淡,像个厌世者。母兔子从它眼前经过,它视而不见。我把掰碎的馒头,切好的萝卜摆在它面前,它视而不见。母兔子吃得津津有味,就在它鼻子底下,它视而不见。它迅速地衰弱下去。最后卧都卧不住了,朝侧面躺倒,肚皮还在起伏,脑袋搁在麻袋上,抬不起来,鼻孔还在翕动,缓慢而急促……我一阵头皮发麻:它快死了!我不能面对这个,是是,我不敢看它死,尤其不能眼看着它死在兔子窝里!母兔子已经嗅到了某种气味,黑色的,正在悄悄弥漫。它没地方可躲,蹿上二楼,不肯下来。我该怎么办?现在,马上?

  我疯狂地跑过二宿舍,下午三点,阳光明媚。我一直向北,穿过铁路。我跑得飞快,不能再快了。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它的耳朵,拎着,它轻得像一个布袋,温热的布袋。它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我怕它死在我手里,所以没命地跑。铁路的北面是劳改监狱,在大墙外有一块空旷的地方,高低不平,很安静,稀稀拉拉的几株葵花从地里钻出来,很像有人故意种的,它们的脸盘朝着同一个方向,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摆。我掰下一片葵花叶子,铺在地上。把青紫蓝放上去,躺下。我还能叫它青紫蓝么?它还活着,以青紫蓝的名义。死了以后就不是了。它的肚皮还在起伏,眼睁着。天上什么都没有,又空又脏。可是所有的动物临死的时候都睁着眼,死了也不闭上。我扭头就走。赶紧着。然后站住,再返回来,撇下一片最宽的葵花叶子,盖住青紫蓝。

  我走了。穿过铁路。一列火车从我身后呼啸而过。之前我居然一点察觉没有,慢走几步就被轧死了。火车兜起的风夹着煤灰灌进我后脖领子,浑身的汗顿时被吹凉了。当天晚上我开始发一烧,高烧不退,一连数日。

  三

  一只兔子究竟能长多大,如果它愿意的话?没有答案。我病好了之后,发现青紫蓝又长了一截。兔子窝里只剩它自己了,它恣意地生长,一门心思地长。见过它的人都感到惊讶,它长到了十三斤!在二宿舍,它给我挣足了面子。可是它还在长,我都有点慌了。它又长了半斤。不长了。接下来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赶紧为它找到一只匹配的公兔子。我心急火燎,到处寻访,二宿舍没有就去一宿舍,还有三宿舍还有四宿舍。我们有好几个宿舍区,但十斤以上的青紫蓝不多,都串种了,个头小,毛色不正。我找疤瘌眼,到锅炉房,他穿破工作服,帽子上一圈油腻。他问我,青紫蓝是什么东西?他又问我要不要鸽子,西班牙凤头,纯种的十八块一对儿。王八蛋!所幸的是,我的青紫蓝不急,没出现一点打倦儿的迹象。它很安静,很懂事。

  它那么端庄,让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终于懂得,优良品种的品质主要体现在母兔子身上。毕竟,生养繁衍的任务是靠人家完成的。是,我要慎重,加倍的慎重才对。这件事,宁可没有,不能凑合。你想,它不急,我急的什么?一见它的样子,我就为我的焦急害臊。不骗你。

  可是,我被它骗了,你绝对想不到。

  我说我被谁骗了?被我的青紫蓝?对,我是这样说来着,但当时不知道,当时的我比较傻,自以为是,我相信青紫蓝--一只兔子。我认为我比它聪明。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那天,我发现兔子窝里多了一样东西,黄色的,在围着青紫蓝转。是一只兔子,我最讨厌的那种酱黄色的笨兔子。不知道它怎么进来的,这个杂种,顶多有青紫蓝的三分之一大。它在嗅青紫蓝的尾巴,企图再明显不过了。如果我是青紫蓝,就回头一口咬死它。可是我的青紫蓝很有教养,它任随那个杂种在身上跳上跳下,就那么静静地卧着,极其温顺。不瞒你说,我差点儿乐了,看那个小杂种一通瞎忙,急得要命,因为体积相差悬殊,它上下够不着,太滑稽了。是,我忍不住乐了,特别恶心。我一脚踢开它。这个下贱的小流氓,它扭头钻进了我的兔舍。我伸手掏,它咬我。我用棍子戳,它居然在我设置的迷宫里窜过来窜过去,赖着不走。我只好把所有的机关都封死,却找不到它了,每一间兔舍都是空的。最后我揭开小窝的天窗,它果然躲在那里面,冷不防刺溜一下蹿出来,从我胯下蹿上二楼,又跳上了窗台,消失了。那是它进来的地方。窗台下面有一个垃圾筐。不过,即使有垃圾筐做跳板,这也是个高难度动作。我不明白,那个小流氓,不知道谁家的野种,它图什么?周围的破烂兔子窝多得很,那里面都是它的同类,各种杂毛兔子。它干吗非来冒这个险?谁招它来的?我的青紫蓝?笑话!屁大的东西,即使我不把它一脚踹下去,它能成得了事么?我把垃圾筐挪开,长出了一口气。这时,青紫蓝蹲在兔舍院子的角落里,对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反应,它一如既往的端庄,甚至于,我觉得--它有点害羞。

  换了你是我,你能责备它吗?你说你的教养会毁掉你的,它不懂。我敢说,它对自己尊贵的血统一无所知。无意中它在怂恿那个小杂种,很可能,它从它身上嗅到了某种气味,雄性的,下贱而肮脏,因为肮脏而浓烈。危险在即,它竟然毫无察觉,它不懂,假如生出一群灰不溜秋的小杂种,对它,对我,那将是怎样的奇耻大辱。让人不笑掉下巴才怪。没错,二宿舍的人个个喜欢幸灾乐祸,天生的,一见别人倒霉,就像自己逮了便宜,从来不掩饰。包括我。我的青紫蓝,纯种的青紫蓝,它的耳朵因为太大,右边那只已经立不起来了。它耷拉着一只耳朵,慢悠悠地,在院子里嗅了一遍,各个角落,包括兔舍里面。

  不久,是的,没过多久,我又在兔子窝里看见了那个小杂种,被青紫蓝追逐着在兔舍里外乱窜。开始给我的印象是青紫蓝要赶它出去,后来发现不是,它们在嬉耍。它俩互相追逐,团团转。那个小杂种总想趁机趴到青紫蓝身上干那件事,当然,它不可能成功。我没有马上阻止,用不着,我看它毫无希望地忙活,就像看一场滑稽表演。只要青紫蓝P股一翘,它就后腿悬空,哆嗦也是瞎哆嗦。它又扒上去,用前爪搂住青紫蓝后腰,但那不是后腰,是青紫蓝的P股,庞大的P股,它两边够不着,根本找不到方位。如果青紫蓝愿意帮忙,它可以尽量伏下身体,可它总是翘起来。结果,可怜的小杂种又跌落下去,它都快急疯了,咬住青紫蓝的后背不撒嘴。王八蛋,我把它拎起来,在阳光下肚皮朝上,那粉红色的小玩意还在不停地颤动。

  我仔细察看兔子窝,看它是从哪进来的。栅栏门有一块木板活了,缝不大,木板上沾着不少酱黄色的杂毛。这时候,就在这时候,我发现青紫蓝一动不动,仍然翘着P股,小尾巴朝上翻起,紧贴着后脊骨:显然刚才它不是有意甩掉小杂种,显然现在它不知道小杂种早被我扔出去了,它还在等,一直等,保持着这种姿势,不知羞耻。我踢了它一脚。真的,我踢了它一脚。它很沉,全身紧绷绷的。我用的劲不小,像踢一块木头。

  我心情复杂,真的。我修理兔子窝的门,用钉子把木板重新固定。我有一种受骗的感觉,挺生气的,特别难过。十三斤半,纯种,母的,吃开蓝花的苜蓿,怎么能这样?怎么会?没事了。它现在在吃草,悠然自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安静,优雅。仍然没有打倦儿的迹象,一点没有,它不像它死掉的同伴,那么固执,死心眼儿。它显得有点--不客气地说--有点虚伪。我想,也许不完全是,毕竟它不是主动的,它是被勾引,被挑逗的一方,情不自禁而已,一时的。至少,从表面看上去它很无辜,我希望是这样。我相信它,我们总是相信自己的希望,错了也不认账。但是,我错了。

  再次发现小杂种钻进兔子窝的时候我气蒙了,一把抓起它--从青紫蓝身上--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没错,我要摔死它,我把它在空中抡了半个圆圈,临撒手时有点心软,稍稍往回兜了一下。吱的一声,它不动了--只有交配和临死的时候它们才发出这声要命的吱,我害怕它死,那让我厌恶。还好,它又爬了起来,很艰难,歪歪斜斜,贴着墙根走了。那天以后它再没有出现过。兴许回到自家的窝里死了。它的窝在哪儿我不知道,不想知道。我看见,我修好的那块木板外面布满了它抓挠的爪印。它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木板确实松动了,是从里面,被青紫蓝咬开的。青紫蓝用牙齿掀起了那块木板,有它的牙印和啃下的木屑作证,太狡猾太疯狂了!要不是亲眼看到,你绝对不信。

  我的青紫蓝,我被它优雅的外表蒙骗了。它早就在发情,以它的方式:某种气味--我们闻不到也说不清楚的气味--在悄悄弥漫。整个儿二宿舍,所有公兔子都开始焦躁不安,身边的母兔子不能帮助它们抵御那种气味,但是它们都被圈在兔子窝里,没有出来的机会和勇气。只有一只偷跑出来,酱黄色的杂毛兔子,偷偷摸摸躲过行人的脚,顺着墙根,千辛万苦地找到我家,找到青紫蓝,一次,两次,三次,最后被摔得半死。

  事情就是这样。

  三宿舍也有只青紫蓝--他们叫它青紫蓝--耳朵短,毛色晦暗,个儿不大,九斤。它的主人淌着鼻涕跟我要五毛钱。四毛钱成交。我先给他两毛,另外两毛让他看了看。已经是下午了,他抱着他的青紫蓝到我家来。那家伙一路上很不老实,好像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显然不是头一回。我们俩,我和它的主人,一路没话。他把兔子放进我的兔子窝,我们等着。没错,这个公兔子是个老手,见过世面,它不急,蹦蹦跶跶,比在自己家还随便。接着,它向我的青紫蓝凑过去,嗅。它也嗅它。剩下的事情很简单:吱的一声,我掏钱,他抱兔子走人。不料吱的那一声太凄厉了,我们俩都一激灵。公兔子被追得满院乱窜。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飘,是兔子毛。一时间我们都没看清楚--我的青紫蓝衔了一嘴兔子毛,还带着血丝--它咬了它!我急忙进去按住母兔子。它后腿蹬地,像一张绷紧的弓。我和我的同伙--那个公兔子的主人,我只能这样称呼他--各自安抚自己的兔子。那个老手浑身发抖,P股上被撕掉一块皮。我有点幸灾乐祸,把刚掏出来的两毛钱又塞进口袋。

  黄昏时刻,风凉了,阳光粗糙。同伙教我揪住母兔子的耳朵,把它从墙角拽出来--这时候母兔子的P股死死地抵在墙角,公兔子不可能完成它的任务。它趴着,后脚爪紧紧抠着地面。我把它拽出来,拖到兔舍院子当中,你不来也得来,非来不可,现在你不是青紫蓝,我不当你是,现在的你就是一只普通母兔子,不对吗?既然你能接受那个小杂种,就没有道理拒绝这一个--我为你选定的,我也不叫它青紫蓝。是,你咬了它,咬就咬了,说心里话我也讨厌它,给它点颜色看看没错,可你干吗这么凶恶?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恨不得把它一口咬死。你吓我一跳,你让我有点……怎么说呢,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的火气从哪来,你的仇恨,毫无道理,你又不是一条狗,而它好歹是你的同类,那只公兔子,人家不是有意伤害你,这个你懂,我知道你肯定懂。将就点吧你,目前除了它我找不出更好的了,你可以蔑视它,但必须接受它,这是每一只母兔子生来的责任。然后,我让它立刻滚蛋。

  好几次,公兔子在他主人的鼓励下凑上来,又吓跑了。母兔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很可怕,那不是兔子应该发出的声音,至少我没有听到过。我揪紧它的耳朵,按着它,让公兔子放心。可它不敢过来,被吓破了胆。没办法,它的主人拉它过来,冲着母兔子的P股,让它嗅,嗅着嗅着它就扒了上来,开始鼓捣。母兔子想蹿出去,但耳朵在我手中攥着。它发出嘶嘶的叫声,下颚贴紧地面,身体僵直,后腿紧绷。公兔子--那个老手--根本没有热情,它干一会儿,停一停,像应付差事,简直就是磨洋工,瞎鼓捣半天,始终找不对位置。那天天色昏暗,周围静得出奇,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躲了起来,会喘气的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蹲在兔子窝里,反反复复干这一件倒霉事,我们都快烦死了,那个废物,你不能强迫它,又不能代替它,这种事只能诱导。诱导也不行。它累垮了,完蛋了。它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提回来,放到母兔子背上。但是,没用。

  你知道兔子尾巴的功能吗:接受你的时候它向上翘起,翘得不能再翘;拒绝你的时候就朝下扣,把屁眼遮住。兔子尾巴虽然短,对付这件事满富余,它要是不乐意,你公兔子累死也白搭。但我的同伙不服气,他不想掏出两毛钱还给我。同样,他给我我也不要。我们不能半途而废,输给一只兔子。

  我用一根细线绳拴住母兔子尾巴。只能这样把它翻过来。兔子尾巴是一根很细的脊骨,没多大劲,上面的毛深灰色,底下雪白。我揪住线绳的一端,从兔子后背倒拽着拉起来,勒紧。让我的同伙再把公兔子放上去。放在母兔子背上。这个混蛋,它爬上去一动不动,像个死尸。我的同伙有经验,轻轻拍打它的P股,啪啪啪啪啪,起先慢,后来快,乓乓乓乓,越来越快,咣咣咣咣……奇迹发生了,公兔子果然跟着主人的节奏动作起来,不情愿但不由自主,它的本能被唤醒了,想停也停不住,它没命鼓捣,浑身哆嗦,吱的一声瘫软下来。我的同伙--现在不是了--抱起它,接过我的两毛钱,走了。

  青紫蓝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匍匐着,下颚紧贴地面,嘴唇快速翕动,不再发出嘶嘶的声音,也不动。我费了很大的工夫解下它尾巴上的线绳,当初系成了死扣,光线又暗,我的手使不上劲,有点哆嗦。

  四

  我想我应该整体描述一下我的青紫蓝:它的身体大约有一尺半长,毛色浅灰,那种黑白相间的灰,很纯粹,嘴唇和鼻子是白的,从肚皮到尾巴根也是。它脑袋不大,宽额头,窄脸,眼睛黑色,耳朵长而阔,布满血管和神经。以前有一只耳朵立不起来,如今两只都耷拉了。它不好动,越来越不好动。平时蹲在兔舍院子里,P股抵在墙角。一般情况它不愿意进兔舍里面,和它的体型比较起来,兔舍有点小。除非下雨,它才把身子退进去,留半个脑袋在外面,耷拉着两只耳朵,乍一看你以为是条狗,沉默的狗。目光阴郁。

  它怀上了。毫无疑问。

  我在它后腿之间,接近脊骨的部位摸到了一些小颗粒,蚕豆大。它任随我摸,不挣扎也不反抗。它的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中午,天气好的时候,我坐在兔子窝里和它一起吃饭,晒太阳。我掰窝头或者馒头给它。它吃得很斯文,不比平时多,也不比平时少。以前我说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不对。在阳光的直射下是灰的,几乎透明的灰,清澈,空旷;如果仔细观察,似乎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我永远不可能了解的;再仔细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青紫蓝,它对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毫不惊讶,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或许它知道,不久的将来,它的身边将出现许多青紫蓝,和它一样的体魄,颜色。它们将越来越多,我也将重盖我的兔子窝,二宿舍最宏伟的兔子窝。当然它什么也没说。我的青紫蓝,不知怎么了,它的平静让我有点紧张,隐隐的,莫名其妙。我掐算着时间,还剩八天。我放了一些稻草在窝里。我没打算让它在窝里生,现在的兔子窝太小,盛不下它,那个小窝它根本钻不进去。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一只兔子来说,这个时候,你必须有所行动,履行一个母兔子的本分,那是天生的,你不可能违背自己的本性。比如到处刨刨挠挠,好歹应付一下,象征性的,不必太认真。但我需要亲眼看到这些,然后为你准备一切。至于说那只公兔子,那只差点被你咬死的自称青紫蓝的家伙,我承认它配不上你,但它已经消失了,对你来说就是永远地消失了。现在在你肚子里生长的是你的后代,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我的心血,我的希望,我们的合作。跟别人没关系。我知道它不是你的对手,那个废物,混蛋。我相信,你打得过它,但你打不过你自己。咱们干脆直说了吧,其实,咳,我也一样。

  不骗你,我真是这样说的,磨磨叽叽,对着一只兔子。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它是青紫蓝,真正的兔子,十三斤半,现在更重。它懂我的话,应该懂。我的意思是说,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小看一只兔子。

  我的父母干什么去了我不知道,反正是走了,去参加一个学习班。好像是这么说来着,我忘了。他们还嘱咐我这个那个,怎么熬小米粥,怎么煮圆白菜等等,我都忘了。他们走后,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和青紫蓝。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它身上。剩下的时间只有五天了。我算过无数遍。换了别的兔子,到这个时候早急眼了,随便一根树枝、布片它们都会叼住不放,慌慌张张塞到什么地方去。但青紫蓝不是,对我放在窝里的稻草它看都不看一眼。它的身体很笨重,懒得移动。也不是,我觉得它有点故意。它在挑衅,跟我,跟它自己。它的呼吸粗重,它的镇静很可能是--假装的。

  我不愿意这样想,我不能不这样想。还剩最后三天,或许不到三天--我的脑子有点乱,眼看那个亘古不变的时间表作废了!太阳照常升起,天黑,天亮。但是它,青紫蓝,无动于衷。好,你不愿意刨洞,不做那份无谓的努力,可以;你也可以不叼草,因为那是我故意丢下的,不是你自己找来的,也行;但是,到这一天你必须撕毛--站起来,咬住肚皮上的毛,刺啦一声--这是你自己身上的毛,为了你自己的儿女。

  又过了一天,青紫蓝仍然纹丝不动。

  其实准备早就做好了,在里屋,有一个硬纸箱,很结实。我按青紫蓝的身材掏了一个洞,半圆形,里面铺了一层毡子,还有些旧棉絮。当然,纸箱上面可以打开。到时候便于观察。白天拉下棉窗帘,屋里就是黑夜。晚上的灯泡十五瓦,比较昏暗,我又罩了一层报纸,四周黑黢黢,阴森森,像在洞穴里,一万年前的洞穴。起码我是这么设想的,希望青紫蓝能感受到。我抱它进来。即使它不刨洞不叼草不撕毛我也把它抱进来。我陪着它,不出屋,哪都不去,无论白天黑夜--我就是要取消白天黑夜的界限,消灭一年四季的差别;我要消除时间,这个东西实在太讨厌,它让我心生恐惧,惶惶不可终日。我怀疑,它和青紫蓝是一伙的。它们私下密谋好了,成心跟我作对。

  青紫蓝吃白菜萝卜,和我一样。它呼吸急促,越来越急促,肚皮起伏不定,呼扇呼扇的,吃相却从容不迫。一切都可能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撕了日历。把钟表扔进箱子。我不睡觉。在被窝里趴着。我什么也不干。没什么可干的。就待着,耗。干耗。有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实在太困了,快睡着了,也许已经睡着了,忽然听见什么响动,我立即支棱起耳朵,爬起身。看见青紫蓝仍然在墙角蹲着,瞪着眼睛,喘息急促异常。我坐起来,围着被子,睡意全消。那一夜--也许是一天,或者两天,管它呢--很诡异。时间被我扔进柜子,所有的光线、声音都被挡在窗户外面。只剩下此刻,昏暗,温暖,万籁俱寂。一阵蟋蟋洬洬,青紫蓝站起来,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两圈。然后,钻进了纸箱。我一动不动。很快,它又钻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团棉絮。

  炕脚边有一个立式茶几。它把棉絮放在茶几下面的角落里,再钻进纸箱。我没帮它,用不着。很显然,它不信任我专门为它预备的纸箱,宁愿自己选择地方。它出出进进,把纸箱里的棉絮一趟趟叼出来,铺到茶几下面。它的动作越来越迅速,呼哧呼哧,急不可待。最后它站起身,后腿直立,咬住自己腋下的毛,头一摆,刺啦一声。

  在我制造的洞穴里,它站立的身影显得过分高大,动作的幅度更大,恶狠狠的,好像在发泄满腔的怒火:刺啦!刺啦!刺啦!刺啦!以前那些笨兔子不这样,它们撕毛从容得多,从腋下到肚皮,再到胯下,按部就班,刺啦刺啦的,声音没这么响,却特别有节奏,像是表演节目。然后,休息三天,不多也不少。但青紫蓝不会,它不可能三天以后再生产。它等不及了,它的动作悲壮无比,却潦草匆忙。我断定它很快就要生了,所有的程序都被它浓缩成一块,是的,最后一刻,它被自己打败了。刺啦刺啦刺啦。它把撕下的毛放到茶几底下,出来再撕,表现得很没有耐心。那些毛是雪白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白。兔舍一定要翻盖,不,不是翻盖,而是重新另盖。要高,门要足够宽,每个门都要上锁。木料会找到的,砖,石灰,油毡,都能找到。二宿舍的后面有一处建筑工地,那里要什么有什么。看管工地的人当过兵,他有一条真正的军用皮带,铜头,抡起来的声音恐怖极了,嗖嗖的,只一下就能打断小偷的腿。他是这么说的,但他自己的腿,我们都知道,在朝鲜战场上已经丢了一条。因为工地的材料屡屡丢失,那个学校始终没有盖起来,如果盖起来,就叫做动力机械厂职工子弟小学,可以学习乘法和造句。不过,我们早都超出了小学生的年龄。

  青紫蓝钻进茶几下面很久没出来。我把准备好的小米粥盛在小铁碗里,等分娩完了给它吃。兔子是耐干旱的动物,不喝水,植物里的水分已经足够。但分娩后渴得厉害,如果没有水分补充,它会吞吃一只刚生下的小兔。这是经验。小米粥放在外屋,我把青紫蓝引出来吃。它肚子瘪了,很渴很疲倦的样子。我趁机关好里屋的门,拿手电筒去看小兔子。不骗你,那一刻,我的头皮都奓了。

  一共十三个,湿漉漉,软乎乎,大都是死的,我不知道,也许它们活着,粉红色,最小的跟人类的胚胎一样--我在图片上见过--只有两只眼珠和虾米状弯曲的身子,也有的长出了四肢,但没发育起来,还有大一些的也不成形,只有两个真正的兔崽,活的,在白色绒毛里蠕动。我把其他的都拣出来,温热湿滑,在我手中渐渐变冷。我用一只手,右手,捧着它们,扔到垃圾堆。垃圾堆在房后。我盖上了土,怕被别人看见。天并不黑,傍晚还是黎明,我判断不出来。我得赶快回去洗手,用冷水冲,再用热水,用肥皂,碱,洗手洗手洗手,没完没了地洗手。我不知道,手是有记忆的,那冰冷湿滑的感觉,怎么也洗不掉。一连好几天,我躲着它--我自己的手,我不敢用它吃饭,让它触碰我身体的任何部位。

  我们在一间屋子里,不分昼夜,共处了二十三天。我,青紫蓝,和两个小家伙。到处都是它们的尿迹,一片一片的奶白色,散发出酸腐的气味。我伤心地发现,活下来的小东西两个全是公的。这还不算,它们的毛色开始发黄,露出一副杂种相。青紫蓝对它们爱答不理,那样子好像在故意嘲笑我。它让它们吃奶,仅仅为了缓解胸前的胀痛,完全心不在焉。是的,兔舍没有重盖。我没工夫。那阵子复课闹革命,我不用考试就进了中学,为了讨好同学,我把两个小东西送给了他们。青紫蓝毫不在意,我想,它巴不得这样。

  兔子窝里又剩下它自己了。

  你永远不可能体会一只兔子孤单的滋味,那就是--我认为,容不得任何同类,包括人--它的攻击性。我试过,只要你放进去一只兔子,它立刻发起疯狂的袭击,不管对方的性别,没有过程,猝不及防。遇到生人它会弹蹄子,啪啪地响,那不是打倦,是发狠,警告你不要靠近。好几次,我故意把它放在宿舍过道中间,遇到下班的女工经过,老远它就弹蹄子,谁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耷拉着两只耳朵,匍匐着。突然跳起来咬住你的衣襟,裤腿。听到哇啦哇啦的惊叫,我躲在门缝里偷笑。青紫蓝,它往日的傲慢不见了,变得小气,机警而凶恶。我不再去农田里偷割苜蓿给它吃,没时间,我参加了宣传队,师范附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在乐队吹笛子。我们住校。十个男生,七个女生。我们天天一起排练。演出。玩。我愿意说,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段时间,我把青紫蓝给忘了,饲养它的任务落在了姥姥身上,很简单,每天都有择剩下的菜叶。有一天傍晚--我姥姥说--她把菜叶扔进兔子窝,它突然跳起来,在姥姥手背上留下一个三角口子。她给我看那个伤疤。不好意思,那天我急着回学校,和一位女生练习二重唱。我没看姥姥的手,也没看兔子窝一眼。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我参加工作了,要离开宣传队,家,到遥远的兵工厂去。那一年我十六岁。走之前,我要先处理掉青紫蓝。我不可能杀它,也舍不得送人。但它必须消失。

  阳光直射下来,是中午。我带着青紫蓝来到收购站。早先我来过,院子挺大,供停车用的。货车把收购来的兔子拉到肉联厂,全称叫做肉食品联合加工厂,在那里统一屠宰,剥皮,做成罐头。我来到收购站的时候没有别人。因为热,门窗都敞着,收购员穿短裤和背心,就一个人。他把我的青紫蓝放在秤盘上,十三斤半。还是十三斤半。他说他头一回收到这么大的兔子,兔子再大也是五寸布票,这是规定。我拿了布票和钱没有立刻就走。

  那间屋子里有许多收购来的兔子,有的放进铁丝笼子,摞在墙边。还有很多就在地上,它们老老实实地聚在一起,相互挤挨着,好像预先知道自己面临的命运。它们从各家来,什么样的都有。一只黑兔子试图趴到某个母兔子身上鼓捣几下。母兔子只是挪挪身子,它就掉下来,既不努力,也不坚持。如果青紫蓝放进来,一定会炸了窝,它会把它们追咬得四处乱窜,兔毛乱飞。门敞开着,窗户很低,宽大的院子门外是一片树林。

  可是,我的期待落空了。那人把青紫蓝扔进兔子堆里,它居然一动不动。没有出现混乱的场面。什么也没有发生。青紫蓝安静地卧着,表情淡漠。在这里,肉联厂收购站,它除了个头儿大,和别的兔子没有任何不同。我走了。一斤四毛五分钱。十三斤半,刚好六块零八分。没错。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7期

  点评

  《青紫蓝》是一篇具有寓言性和象征意义的动物小说。作品叙述了“我”养“青紫蓝”(一种兔子)的故事,通过对兔子命运的叙写与观照,折射出“文革”时代的整体精神状态和氛围。父母参加学习班,“我”无所事事,唯一的兴趣是养兔子,为了保证“青紫蓝”的品种,“我”粗暴地干涉兔子的生活习性,强行安排交配,结果适得其反,公兔子死了,母兔子也被无可奈何地卖了。小说一开始的叙述显得漫不经心,它娓娓道来,向我们提供了大量新鲜而独特的生活细节,比如盖兔子窝、兔子交配、母兔分娩等,作者用耐心细腻的笔触,对日常生活的经验进行了铺排描写,赋予作品以毛茸茸的质感。小说别具匠心的地方在于,作者不动声色地将饲养兔子与整个“文革”背景结合起来,使得作品获得了更高的思想意义与艺术价值。与其说作者书写的是人与兔子之间的斗智斗勇,不如讲小说是在间接地书写那个时代个体生命面对权力意志的悲壮抗争。被隔离起来的公兔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多像那个年代无数作为“他者”的“异类”的命运;而母兔追求“爱情”、拒斥“血统”的所作所为,又与那个年代多少可悲可叹的故事暗暗相合。尤其令人唏嘘不已的是,面对时代的重压,兔子的勇气甚至要比人大得多,虽然面临的依然不外乎是遗弃与死亡,但它们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顽强的个体生命力,却足以震撼人心,发人深省。

  (王秀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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