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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边区造

  张乐朋

  1

  满井一推开风门,寒气就从扎得紧紧的裤腿里飕飕往上蹿。他觉得裤裆里的球蛋剧烈收缩,一窝蜂地钻回小肚子里,接着他就筛糠似的狠命打了个哆嗦。

  满井过冬就是一条光葫芦老棉裤,那时他还没有听说棉裤里头还有衬裤这么一说。

  接下来他才瞅见冻得咝哈咝哈的杨祥--他缩着脖子,哈气搓手捂耳,陀螺一样不停地左旋右转,见满井出来就低声骂道:“操,你裹脚哩,让我这番好等。”

  天色像死人面皮一样,白煞煞的,地皮却冻得青硬。

  “这么早!这么冷!”满井把手爪放到嘴跟前哈热气。

  “快走吧。”杨祥朝柴门外走。他才没有兴趣和他讨论这问题,他已经受够了。

  “井儿,窑底操心啊!”满井娘的喊声从屋里追了出来。

  “喔。”满井漫应着,尾随杨祥走了。

  腊月门,看哪里都是冰水凉浆,狗叫的声音也小了,鸡叫的声音也短了。

  杨祥拉开大步走在前头。

  “今日拾掇谁呀?”满井赶了两步和杨祥走齐。

  “德贵。”

  “哎,德贵不是你伙计?”

  “变节了。”

  “前日你还说在区里一块儿吃的饭……”

  “你才是的!吃饭就不能变节了?”

  “我操,这么快就变了!”满井想不通,不做声了。

  杨祥领着满井朝西垴村走,德贵家是西垴村的。

  走了一会儿,从满井冻得梆硬的脑瓜仁里挤出一个问题:

  “带枪没有?”

  “嗯。”好像是被提醒了,杨祥的手在肚子上抓了一把。

  2

  满井这个锄奸队有了一把枪,是边区造的小手枪。

  可惜枪不在满井手上。

  枪在小队长杨祥的手里保管。说是小队长,实际管下的就满井这一个兵。

  满井十八九了,长得精精干干一条后生,可家里没钱,说不下媳妇。村里和他同岁的人,都有父母帮助,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子的生子。像烂登元那样的有钱人家,十六岁上媳妇就娶到炕上,现在都孵了两个小子了。满井的爹也是下了一辈子窑,最后是气紧憋死的,现在就叫矽肺病。爹死的那年满井十六岁。满井还有个长两岁的哥哥,叫满喜,在寿阳给人打长工,一年回来一遭,也没结婚。满井活得没劲,又气得不行,干脆革命了。不过他革得不彻底,平时还得下煤窑挣钱,养活老娘,有任务,杨祥就会过来叫他。杨祥给“北边”办事,“北边”是日本人实行“三光”政策的区域,西舁村往北,有专门领导抗日的地下组织。满井跟杨祥锄奸的事,是背着家里的人干的,就杨祥一个人知道。杨祥说这叫“单线儿”联系。

  满井一直想带枪,但杨祥一回都不让,说这武器比他杨祥的性命还值钱。满井又想试试枪,跟着杨祥干了快两年革命了,一点儿脆劲不带,一声响气不放,不痛快。

  满井央求了杨祥好几回,就是想试试枪,可咋说杨祥也不答应。杨祥说虽然有了这把枪,弹药配给却很少,只有四颗,用一个少一个,而且还没处寻这号子弹。本来应该是五颗的,那一颗被上一任持枪者打进了自己的眉心。这件事满井听杨祥讲说过好几回了,上一任持枪者叫乔布喜,很牛×的一个人,日伪军提起他就头疼,他的脑袋在日本人炮楼那里值三百个大洋,就是说日本人愿意出三百大洋买乔布喜的人头。在桥堰镇这号贫瘠的地界,三百大洋就算不大不小一个财主。乔布喜知道自己的身价,走道儿更加提溜甩拐,用老百姓的话叫“不觉咋”。说归说,做归做,有关乔布喜的传奇很多,比如化装侦察,如何大摇大摆进到炮楼里,和日本人并排蹲在一条板凳上刷拉刷拉吃清汤拉面;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在炮楼里的奸细用筷子或勺把等非常武器弄死;又如何牙缝里叼着席篾子做的牙签,跟吃了酒席一样轻松地打着饱嗝儿,大摇大摆从炮楼里出来。

  可就是这么个牛鼻忽闪的“不觉咋”的大人物,最后却死在自己的枪下,枪不是别的枪,就是这把“边区造”。据说他到区里开会,小凉帽府绸衫灯笼裤扎帮鞋,进了会场一骗腿把脚踩在别人让出来的凳子上,又把凉帽一摘扔在桌上,然后从腰里抽出“边区造”,用了一个很花的手势往桌面上一撂。“边区造”的枪身凭空转了不到小半圈儿,分量较重的枪柄一头就沉下去,坠着整把“边区造”猛地坐到桌面上,会场上的人都看见“边区造”弹了一下随即“嘎儿”一声,乔布喜就仰面朝天翻到地下,整个过程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边上的人慌忙把他搀起来,就瞅见他的眉心有个筷头粗细的眼儿。事故原因再简单不过,“边区造”的顶门火没退,机头没关,在桌面上一磕一蹾,自动击发,枪走火了。至于为什么能准准打中他的眉心,除过天知道,恐怕就只有鬼知道了。事后大家都唏嘘不已,这么个强人,活法和旁人不一样,死法和旁人也不一样,让人没法说。据说桥堰的日伪军听说乔布喜的死讯,狠吃了一顿牛肉拉面,连五十个大洋都没花到,可算是省下了。

  杨祥后来给满井说,其实乔布喜跌在地下那一刻起,在场的人就都想要这把枪,但结果是谁都不敢要。心里怯气啊,明摆了,这枪会伤主家。趁人们犹豫的工夫,他就一把抓过来了。

  满井没见过乔布喜,但满井能从杨祥的说话做事上试得出,杨祥乔布喜都是一个样儿。

  杨祥也让满井把玩过几回“边区造”,但每次递到满井的手上,杨祥就已经把子弹退膛了,怕走火。

  满井眼里的“边区造”就是一个生铁疙瘩,粗糙得很,翻砂翻得不好,枪的大面上都坑坑洼洼,还有夹砂和红红的铁锈。很不起眼,看不出任何威力,也想象不出它击杀乔布喜的杀伤力,加上每次只能把玩空枪,满井渐渐对它失去了兴趣。

  杨祥对于“边区造”的兴趣特别持久,从来没有降低过。他还不知从哪里淘换了一块二尺见方的红洋表布,把枪裹扎得像个法器,好像它是用来辟邪的,而不是用来壮胆和杀人的武器。执行任务的时候,杨祥都要把“边区造”掖在肚脐眼右边一点。

  满井觉得里外三层裹着不好,提醒杨祥:“你不怕捂臭咱那杆枪?”

  杨祥就低头轻轻拍两下:“又不是面捏下的。”

  每次看见杨祥腆着装了半肚子糠菜的干肚皮、腰间别着“边区造”来寻他,满井都要替杨祥害怕:万一“边区造”再走火,一枪下去崩掉他的二掌柜了,他可就绝后了。

  杨祥对满井的想法和担心一无所知,他把“边区造”亲昵地叫做“独角兽”,因为它每次只能压一发子弹,不能连发。“边区造”或者“独角兽”,外貌挺像德国造的小撸子,但内里的瓤儿货,采用的还是汉阳造。当时咱边区的制造水平就是这样。满井当然不能理解,他的不解就是因为他的觉悟。就拿这把“边区造”来说,杨祥对“独角兽”的钟爱,有一种政治热情,这种高度复杂的感情,满井直到老死也没形成体会。解放后,杨祥在成都军区做到高官,满井则在苇泊村种了一辈子地,原因就在这里。

  对满井来说,有没有这把“边区造”,和原来也没什么两样儿,每次执行任务,还是刀砍、攘子扎、石头兑,还有绳勒。

  3

  疾走一阵,身上暖和过来了。

  大概嘴巴也暖和了,杨祥开始和满井说话。

  “年时咱杀错人了。”

  “谁?”

  “茂财老汉。”

  “茂财老汉?就是告了兰妮的那个康茂财?”

  满井用袖筒笼着手,说完话还抬起来顺便蹭掉垂挂在鼻子尖下的清鼻涕。

  “嗯。”杨祥好像是用肚子答应。

  “噫,上社村一村人都看见他告日本人了,咋就杀错了?”

  “咳,错就错在这里了。他只是指认了一下谁是杜兰妮,他不知道杜兰妮背地里的身份。但日本人进村以前就知道兰妮是妇救会主任,是直奔她去的,就是说,有人提前密告过日本人了。”

  “谁?德贵?”

  “就是。”

  “那他是早就叛变了?”

  “就是。”

  “那他咋没有把你给告了?”

  “呀,就是……”

  杨祥吸了一口冷气,停了步,惊恐地看了一眼满井。

  满井笼着手缩着脖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杨祥。

  四目相对的一瞬,杨祥好像听见“当啷”一声。

  他们都不说话了。

  天上撒下皮皮雪时,他们已经站在西垴村口。

  西垴村背山而坐,出来进去就是这条大道。

  杨祥给满井交代,你等在这里,我去把他叫出来,他没见过你,你去了怕他起疑心。

  4

  现在轮着满井在冻地里等杨祥了。

  西垴村小,人也少,鸡不跳狗不叫,灰塌塌。

  他找了一堵避风的山墙,靠着蹲下,尽量把身子收拢起来取暖。

  “一九二九,罅门叫狗;三九四九,冻破茶臼。”满井觉得,如果这会儿跌倒,就会像冰凌柱一样,一断好几圪节。

  天气冰拔,好像脑瓜仁也冻住了,不灵醒了,满井觉得脑子和天气一样阴晦不明。

  去年处决茂财老汉时,正赶暑伏天,锄大庄稼,他是光着脊梁去的上社。

  杜兰妮是上社的妇救会主任,让日本人捉住,扒光衣裤,吊在戏台的台口,用刺刀从她的大腿上往下片肉,丢给地下的狼狗。杜兰妮疼得咋咋大叫,实在忍挨不过,就把自己的下嘴唇和舌头嚼吃稀烂才咽气。死得空前惨烈,满嘴流血。杜兰妮的奶奶当场吓得就不出气了。

  当时,日本翻译官就问了一句谁是杜兰妮,压根也没问到茂财老汉跟前,茂财老汉就走出来,把躲在人群里的杜兰妮硬瞅出来,还告诉日本翻译:“长得跟半圪节水瓮一样的那个女子就是。”那个日本翻译连笑带挥手,让日本兵过去擒住杜兰妮。

  茂财老汉是当着上社村全村人的面说的,没有出入。但上社村全村人都能说出茂财老汉为什么这么做。茂财老汉和杜兰妮有过节,杜兰妮勾叫茂财的闺女走了四天四夜没回家,风声扬出去,再也收不了场了,把茂财刚给闺女说定的一门婚事弄黄了。那是侯家沟的一户殷实人家,人家风闻茂财的闺女夜不归宿不守妇道,就坚决退亲。茂财老汉打了闺女一顿,嚷了杜兰妮两次,还差起两趟熟人去侯家沟说和,婚事还是没保住,彻底黄了。

  就是这件事情,茂财老汉记了仇,人前背后已经把杜兰妮骂得溜透了,大概还嫌不解气,就生出了这么件恶事。

  杜兰妮死难,上社村一村人都数说茂财,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该告日本人,这不明摆就是借日本的刀杀自村人嘛?

  茂财老汉心里咋想不知道,反正嘴硬,说这是活该。

  出了事的第六七天,杨祥带着满井在茂财老汉的玉茭地里寻着他,他正锄玉茭。

  满井对茂财老汉的印象很深,他是满井执行任务的头几个人,还是个倔巴头。

  茂财老汉看见他们扒拉着玉茭进来,停了锄喊他们:“做甚的,哎你们,脚底趁点庄稼。”

  杨祥笑问:“你就是茂财老汉哇?”

  茂财老汉点点头:“你哪村的?甚事?”

  “是你把杜兰妮告了日本人的?”

  “你是谁?用你管我哩?”茂财老汉眼一瞪。

  “我是来给杜兰妮做主儿的。”

  “她是你姑姑你姨?你轱辘出去。”

  “等一会儿告你,”杨祥没恼,嘿嘿笑道,“我先轱辘出去。”

  杨祥真的躺下,就地打起滚来,“嘎巴”“嘎巴”连串声响,青皮玉茭秆随即压倒一大片。茂财老汉心疼加动气,举起锄头就往下砸,满井从后头逮住锄把一别劲,借上茂财老汉自己发的狠劲,老汉仰面朝天就翻倒了。

  杨祥站起来拍打了几下肩膀P股,朝躺在地上的茂财啐了一口唾沫,冷笑着问:“你知不知道告了日本人兰妮就没命了?”

  茂财老汉喘着粗气往起挣扎:“她早该死,你这俩疙瘩杂种。”

  “听你这口声,你是专意的?”

  “死了活该,没有棺材。”茂财老汉嘴硬得嘎嘎响。

  “好,你嘴硬。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现在告诉你,俺们是北边的,和杜兰妮一伙,今日就是替杜兰妮报仇来了。”

  “兰妮不守妇道,你们和她一伙,都不是甚的好东西。”

  “她守不守妇道,也轮不到你管。你个老糊蛋,你咋狠心让日本人祸害她?你的良心狗掏狼吃了?今日我告诉你,她不能白白死了,你得抵命。”

  茂财老汉挺鬼,他朝满井撒泼道:“你跌着你祖宗了,我到你家吃白面疙瘩拌汤,吃你半月二十天,吃塌你家的瓦瓮。”

  “吃!你吃!”满井一脚踩住茂财的胸脯,把攮子尖插进老汉的嘴巴,“你吃你妈个脚指头!”

  满井不和死人斗嘴,有事都是杨祥说。

  茂财老汉不动了,怕攮子割破嘴。

  “把他拽到坎下,上来时我瞅见那里有石头。”

  满井和杨祥拽住茂财老汉稀里哗啦就往外走。茂财老汉失声大叫:“庄稼!鞋!妈妈呀,我的鞋,我的爷爷们,我的鞋。”

  “穿什么鞋,你就赤脚去见阎王吧。”

  “我不想当赤脚鬼上花椒树啊……”茂财老汉老泪纵横,尿裤了。

  “你不想当赤脚鬼,咋就让杜兰妮让鬼子剐了?”

  “不怨我呀。”茂财老汉老泪纵横了。

  “哭!你哭!”满井一松手,茂财老汉就软溜溜地跌到坎底下。

  杨祥跳下去,抱起一块石头,朝茂财老汉的脑袋上砸去,石头蹦开,茂财老汉不做声了,但腿脚还一股劲抽搐。杨祥另搬了一块石头,又砸一下,这次就听见“咯噔”一声,茂财老汉的脑袋扁塌了。

  杨祥看看老汉不动了,才默念:“老茂财呀老茂财,你千不该来万不该。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今年今日我送佛,明年今日我烧钱,你放心上路……”

  杨祥这嗡嗡一念,真的起了作用。一只绿头苍蝇很快就到了,随即就来了一群,它们落在茂财老汉的脑袋上。

  杨祥顺手从地垄上揪下一把臭茅蒿,蹭掉脚上的血点。

  满井骑坐在地垄上,觉得老汉不值。

  5

  杨祥和一个人相跟着过来了。那人头戴一顶新毡帽。

  戴毡帽的王德贵,满井就想了这一句话。

  两人很快走近跟前。

  满井往起站时狠狠费了一股劲儿,像是身上坐了个人--蹲着等人的工夫,胳膊腿都冻得僵硬了。

  “这小伙是谁?”戴毡帽的王德贵问。

  “谁?夺命无常勾魂鬼。”杨祥嬉笑着说。

  “你说甚?”戴毡帽的王德贵眼睛嗖地吊到眼角上,翻出很多眼白。

  满井知道他看出事色来了,就握紧袖筒里的攮子。

  “我说甚你心里清楚。”杨祥把脸上的笑纹收住,就剩鼻头嘴角的一两丝,寡淡地说。

  “耍笑甚哩?”王德贵眼梢变了。

  “你还装,德贵,杜兰妮的事发了。”杨祥嘴角的那两丝笑意没了,好像让寒风刮跑了。

  王德贵转身就跑,他身形刚动,满井一拳捣在他的耳朵后面,王德贵斜马趴摔在地上……

  “时辰到了,”杨祥的笑又从脸肉里钻出来,“你还能跑了?”

  王德贵吃了日本人的饭,手上有血债,杜兰妮只是其中之一。

  6

  天上下着皮皮雪,满井袖着攮子跟在杨祥王德贵身后。

  王德贵和杨祥是老交情,两人和平常一样,说道着往前走。

  满井和杨祥从不捆绑死人,各人操心就行了。

  王德贵捂着耳朵,不住回头拿眼睃满井。

  王德贵问杨祥:“这小伙儿是哪村的?手恁辣。”

  满井见杨祥不做声就不吭声。

  “你个害人精哩,你不干正事,还把好好的年轻人往沟里带。”王德贵就说杨祥,然后说满井,“小伙儿,往后不敢老跟他干这号事,他光棍一根,你图啥?”

  “他也是一根光棍。”杨祥笑骂,“操,跟我比跟你强,你帮日本人害中国人就好了?你还想寻缝缝下蛆,挑拨离间哩?”

  “杜兰妮又不是我告的,年时不就有结果了。”

  “那老二杆子是个顶缸的,他没你藏得深。”

  王德贵不高兴地说杨祥:“你说的是个屁,好像中国人都是我让日本人杀了的。男人大丈夫,没告就是没告嘛,我落你手里还怕你说羞我的脸咋的?”

  “这么说吧,董村的阎和尚是谁告的?小河底的春贵是谁告的?还有下营的吕大炮,这三个人都死日本人手上了,你摸摸心口给咱说说,谁告了他们的?”

  “他们自己露了,谁告不是一样?”王德贵不服气地说,“可是我敢拍胸脯保证,杜兰妮确定不是我告的。”

  “那是我告的,行了哇?”杨祥不齿地说,“还说你男人大丈夫哩,就这架势?你今日就是把天鹅说成板嘴,伙计,时辰到了。”

  王德贵诡诡地对满井笑道:“小伙儿,你可不要听他的,听我的,没错。”

  满井抬起藏着攮子的破袄袖擦了一下清鼻涕,对着王德贵笑了一下,甚也不说,他不想插嘴。他不和死人挂话,有杨祥一片嘴就够。

  行刑地点选在西垴和安坪中间的地带,一个浅山洼里。

  “你今日是真要杀我呀?”王德贵回过头对杨祥说。

  “这还有假?”杨祥笑道,“要不费这大周折做甚,冻得跟甚似的。”

  “处了这些年伙计,给个快刑啊。”德贵不较劲了。

  杨祥说:“这你尽管放心,慢待谁我都慢待不了你。”

  王德贵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是说,你能不能给咱留个囫囵尸首,不要吓着俺老婆孩们。”

  “操他哥的,你净给我出难题。刀磨快点,石头砍狠点,这我都能做到,我就这两下,你又不是没做过这营生。你说咋能给你留下全尸?”

  “还说朋友一场,就这摊场?你裤腰里别着甚哩?”

  杨祥笑了:“你是让我用枪?”

  杨祥说:“不行不行,太浪费,一颗子弹两升米,我上哪里淘换?”

  “算了算了,算我不认识你,算咱两个没打过交道,算我王德贵瞎了眼,两只眼睛都瞎了,瞎得一胳膊深。行了,我今日落你手底下,你想咋发落就咋发落,要杵要砸尽由你,你弄死我,前头你欠我的钱我就永远不提了,一笔勾倒。”

  王德贵怒气冲冲,一口气说到底,最后一闭眼,咬着牙说:“操你妈的杨祥,我到阎王那里再找你算。”

  满井见状,胳膊一伸把攮子从袄袖里掣出来。

  攮子有二指宽,一杵半长,薄凛凛的,刃口上放出一片让人退缩的锋芒来。

  7

  杨祥说且等等。

  满井惊讶了。杨祥从裤腰里拽出那件法器,解开浮头的二尺红布,露出生牛皮缝制的皮枪套,皮子布满皴裂的纹路。杨祥从枪套上抠下一颗真子弹,跟剔牙缝一样小心翼翼的,然后拉开枪栓,放进去,打开保险,又关上保险,又打开,把操枪的动作趁机复习了一遍,他甚至不关心边上的王德贵和满井。

  王德贵和满井都瞅着杨祥。

  杨祥笑眯眯地说:“这东西可比刀快得多,也比刀贵得多啊。就当我还你个人情吧。”

  王德贵睁开眼说:“屁话,要伙计的命还人情,你个熊人。”

  完了,王德贵又朝满井说:“小伙,我跟他打交了十几年,比你了解他,他今天能这样对我,明日起来就能这样对你,用你的脑袋想想。”

  “废话少说,你先挑--坐下还是站着?”杨祥端着那杆挂满红锈的“边区造”急着办事。他也不管王德贵骂骂咧咧些什么,他已经预备好了,端着粗糙生硬的“独角兽”,枪口朝着德贵。

  王德贵一P股就坐到地下:“杨祥,你真的不放过我了?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满井觉得王德贵太没廉耻了,到这个地步说这话有甚意思?他把眼睛朝远处看去,发现四周都是灰蒙蒙一片,雪片也是灰的。

  没劲透了。

  杨祥笑道:“你看你,刚刚的英雄气哪里去了?我说,你就这样坐着,我一扣扳机,你就过去了。”

  “唉,等一下,”王德贵摘下新毡帽,“今日刚戴上头,给你。”

  “我不要。”杨祥有点害羞。

  “我是让你替我捎回俺家里,给俺大小子戴。”

  杨祥接过毡帽:“还有甚交代,说出来。”

  “杨祥,咱头顶就是老天爷,杜兰妮确定不是我告的,我拿脑袋担保。”

  “德贵,知道了嘛,我给你留下全尸。”

  “杨祥你先不要,我家里还有……”

  “那你就闭上眼,”杨祥开始念咒,“王德贵,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今年今日我送佛,明年今日我给你烧纸奠酒,我欠你的我年关前还到你门上,老婆孩子我替你照看,你放心上路……”

  “嘣--”“独角兽”首先不耐烦地突然响起,打断杨样的咒语,同时,浅洼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响,王德贵的脑袋就像有人猛揉一把,咕咚就跌倒在地。

  满井张大了嘴巴,欣喜地看到了枪打人的威力,他觉得那颗枪子是从他的胸腔和口腔里发射出去的,那种痛快,给舌头留下凉爽的感觉。

  “这枪太快了,不容我默念完就响了。”杨祥弯着腰寻弹壳。

  杨祥也沉浸在开枪的快感里头。他一眼也不瞅王德贵,而是惊喜地察看着枪口上火硝熏出的一圈浅黑。他把枪管放在鼻头底下嗅了嗅,朝满井说:“还是这东西劲大,震得我这手麻酥酥的哩。”

  满井没有兴趣验枪,他蹲下来察看王德贵的尸体,他没有见过枪毙人,今天是头一遭。

  到底还是枪文明,王德贵的死相比那些刀砍石头砸的要洁净得多,只在右边的太阳穴凿开一个玉茭豆大小的破口,一股比绿豆还细的血蜿蜒着流下来,往下行了一关节,就贴着头皮,静静地折到后脑勺底下去了。

  王德贵的脸上残留着一种惊愕的表情,似乎还有半句话停在嘴边。

  “这就完了?”满井也觉得惊愕。

  杨祥正用二尺红布裹那个“独角兽”,看见满井惊讶的表情,过来用指头试了试王德贵的鼻息,翻看了两只眼睑,好像他开过二百枪了,用老练的口气说:

  “这是咱边区造的枪,多大劲啊。我还是念及熟人,给他留了囫囵尸首,要是旁人,我非给他弄个炸子儿,一枪进去,轰一下,他的这半个脑袋就开瓢了,和烂倭瓜一样。”

  “什么炸子儿?”满井追问。他想刚才要用个炸子儿,不就彻底看出“边区造”的威力了?

  “咋,我没给你说过?”

  杨祥把裹好的“独角兽”掖进裤腰,抓住布缕结成的腰带晃了几晃,完后才骄傲地说:

  “炸子儿就是压枪子儿前,把子弹头往头皮上蹭一蹭,上一点脑油,这子弹吃了油腥,再钻进人肉,就能炸出碗坨坨大小的破口……”

  杨祥说得神奇,满井也听得有意思。

  杨祥看出来了,说:“下回,下回我让你试试,你就用炸子儿崩他。”

  已经是下午的样子,浓云低垂,天空变得低矮,好像煤窑底下废弃的坑道。寒气飕飕地在地上、身上、脸上划来划去,仿佛要割出底下的热血来。

  皮皮雪还是皮皮雪,期期艾艾地落在他们的眼皮和鼻尖上。

  “回哇,寻地方吃顿晌午饭,往热炕上躺躺。”

  往前走了几步,杨祥嘀咕道:“忘了件事。”就踅回去。他把死人的鞋踢下来,东一只西一只抛到野地,拍拍手嘟囔:“都省得麻烦。”

  杨祥的讲究就是多,满井缩着脖子等着杨祥。

  8

  杨祥在前,满井在后,走了二里半地,回了安坪。杨祥领着满井进了一户人家,那家人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满井看不准老人的年龄,尤其是老婆婆,一过五十他就认不出来了。杨祥叫老婆婆三婶,满井也想跟着叫一声,但没有叫出来,满井从小就嘴笨,见了生人就噤口不言。杨祥说三婶有个儿子叫双寿,和杨祥是过命交情,但满井从来没见过那个双寿。

  三婶手脚麻利地给他们烤了两个掺糠的玉米面窝窝头,熬了两碗酸臭带香的腌黑豆叶、擦萝卜丝的寡菜汤。菜汤浮头撒进一层刀切生葱丝,端起碗来,葱香就刺激得满井热泪盈眶。他们热热地吃了,三婶就把碗筷收拾出去,他们就在热腾腾的炕上躺倒……

  炕上就铺着一张糙脆的光席片,杨祥平躺着,嘴唇包着舌头舔牙床,右手在席片上盲目摸索着,找到一处破口,折下一根断篾子,也不看,直接插进嘴里去挑牙缝。

  “三婶熬的寡菜汤一绝,吃出来了没有?”杨祥开言了。

  满井掉过脸,定定瞅住杨祥,那根席篾子插在门牙缝里。

  杨祥就叼着那根席篾子给满井叨咕。他和德贵也是下窑时结识的,要按给“北边办事”的时间,德贵比他还略早点,差不多和乔布喜是一茬人。有一回他在煤窑底干活,头一顶的炭块闪下来,谁也不拍,就拍住他,拍得他当场吐血。德贵叫住一块下窑的几个伙计,破着命把他从炭块底下抠扒出来,硬从坑下背上来的。他家紧靠盂县,钻了山沟,好胳膊好腿也得走两三天,加上他当时那摊场,三根肋巴条扎在肚里头,其实半条命就没了,要是没人颐养,一条命也就完了。德贵见他可怜,就把他弄回西垴村,让自家的媳妇给他煎药做吃,一住四五十天。德贵媳妇人也不赖,他下不了炕,也没嫌他脏了臭了,最起码他是没听见说。德贵家也是穷得敲敲锅底四壁响。那一阵子德贵四处跑跳,给他淘换草药,到“太和堂”打听膏药,下了大辛苦的。

  “要不是德贵,不能说我一定死了,但下半身肯定是动弹不了了。”杨祥搓着胡楂叹息。

  “那你还杀他?”满井平躺着,对黑咕隆咚的窑顶说。

  “咋说呢……”杨祥怅怅地说,“没办法啊。军令如山啊。”

  “咋就没办法了,要换成我,就放了。”

  “你说成甚了?你放了他,还得有人死,和杜兰妮一样下场。”

  “可是,杀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能于心下去?”

  “我杀他,总比旁人杀他强。”杨祥说,拔下牙缝里的席篾子说,“最后不是给他留个全尸?”

  “他刚才就一句也没提救过你。”

  “这才让我这心里下也下不去,”杨祥长出一口气,翻了翻身说,“不说了不说了,歇歇咱还要走路,快眯一会儿。”

  杨祥的鼻息很快钻进满井耳朵,满井想,杨祥的心眼就是瓷实,刚才还长吁短叹,掉转脑袋就能睡着了。

  无事人睡得安然觉。今日起大早逮王德贵,这会儿又办完了事,满井想着“边区造”和死人鬓角上的一缕鲜血,眼前老有模糊的图画晃来晃去,到后来眼皮也开始打架,不知不觉就昏昏睡去。

  “嘭”,“嘭”,几声低微的声音落到满井的耳朵眼儿,满井睁开眼睛。

  窑顶还是黑咕隆咚的。

  三婶家住的是土窑洞,门窗朝东,西去处,就是晴天,到半后晌屋里就昏暗下来,尤其今天要下雪,屋里更是黑洞洞的,分不出时辰。

  “嘭”,“嘭”,又是两声。

  满井激灵一下坐直,就看见边上的杨祥还睡得死死的,接着就听见窑掌后面有人说:

  “牛孩儿,把你聒噪醒了?”

  说话的人正是三婶。

  满井定了定神,才看见三婶在那口板柜跟前蹲着,拿着一根高粱秸,在柜脚底下扒拉。

  “甚会儿了?”

  “天还早哩,你再睡睡,到时辰我会叫你们起来走路的。”

  “嗯,”满井重新躺倒,舒服地伸直腿,好奇地问,“三婶,你做甚哩?”

  “我说是寻双旧鞋。外头来了个讨吃的,赤脚踩在雪地里,可怜的来。我记得这柜底下还扔着双寿一双旧鞋片,想够出来,给他趿拉上,比光脚好走。”

  “喔。”满井想看看稀罕,就又坐起来,趴在窗户台上,透过窗棂上的通气窟窿往外撩出去,就看见讨吃的侧身站在院心,低头缩脖,光脚站在风雪没有遮白的冻地里,哆里哆嗦,看样子非常虚弱。

  “可怜。”满井咬了咬下嘴唇,心里隐隐作痛,怅然躺卧。

  脊背刚要沾炕,就好像被什么硬的尖的东西扎了一下,他腾就坐直了。

  --当然不是真有什么东西扎他,睡了一晌午的福地了,能有什么东西。那感觉也像是心给翻了个个儿上来,晕晕乎乎的脑子突然雪亮,整个人马上清醒了,眼睛凑到窗户窟窿凝神再看,正好讨吃的回过脸来……

  就像一桶雪水从头顶上浇下来,满井大惊失色,感觉让人劈脸推了一巴掌,一口冷气倒憋回来,噎得他把叫声全咽回肚子里去了,完了才是胳膊腿一起软,他“咚”就仰倒了。

  这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杨祥还睡得死死的,三婶还蹲在窑掌的黑影里扒拉着寻鞋片,没有人注意到发生在满井身上的一系列变化。

  满井很快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他用力推了两把杨祥。

  “杨祥,杨祥!”他压低嗓门,“杨祥,杨祥,起来快看这是谁?”

  杨祥激灵一下,马上坐起来。

  “咋了?这又咋了?”

  杨祥朝两边各问一句。

  满井让开地方,用指头示意,杨祥凑过去……

  和满井刚才一样,杨祥的脑袋就像让人狠踢了一脚的皮球,猛烈地扭转过来。

  “哎呀我操他妈,这不是活见了鬼了?”

  杨祥的神色怪诞,满井从来没见过杨祥的这副模样,这叫张皇失色。

  “不能不能不能,我拿咱的独角兽崩的他,这是咋?他还阳了?还是我撒癔症哩?跟鬼了跟鬼了。”

  杨祥用手在脸上使劲搓了两把,呸呸吐了两口干唾沫。

  三婶还在窑掌里头寻旧鞋,棍头间或磕打着木柜底板,发出“嘭”“嘭”的空响。

  “撒什么癔症。你快说,咱现在咋做?”

  满井也觉得今天这事办得晦气,他追了杨祥一句。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杨祥跳下炕,趿拉着鞋子夺门而出,手里握着那件红罡罡的法器。

  满井紧随其后,手里攥着薄凛凛的攮子。

  王德贵听得门板响,抬头看见冲出来的两个人,一声不吭就跌坐到地下。

  三婶拎着两只灰扑扑的鞋子赶出街门,眼里就剩下风搅雪的天色,就剩下他俩架着讨吃的往野地匆匆而去的背影……

  9

  王德贵光着脚,两条胳膊被别扭在背后,他叫骂挣扎,满井和杨祥就拧得更狠。抗拒从严,反抗无效,王德贵身不由己地跟着走,冻得灰白的脚擦破了,一弹一拐,别人还以为这两人救护他呢。

  疾走一阵,离了安坪,到了没人的地头,杨祥开始嘿嘿偷笑。

  满井当是王德贵吓疯了,扭头瞅瞅,王德贵耷拉着脑袋,眼睛闭着,不像。知道是杨祥,就说:“你笑屁哩?”

  杨祥嘿笑着说:“我笑这熊这颗脑袋,咋这么壮实哩?一枪还打不死?”

  气急败坏的王德贵把一路上窝着的火气发作出来:“杀了一回又杀二回,谁家兴这样?”

  “是你寻上门去让我杀的,不杀也不能了。”杨祥还笑。

  “我犯下天大的王法,也就是一刀之罪,谁家兴这样?”

  杨祥笑道:“哎,你说对了,原来我不是说用刀?刚刚是谁硬央告我用枪来?枪咱就不能按刀论么。”

  王德贵绝望地说:“你不仗义啊杨祥,你也不想想,我要害你我早告了日本人了,我还是念及你我伙计一场,我不忍心害你,你咋就安心杀我?”

  “伙计,这是两回事,”杨祥的话也软和下来,安慰着王德贵,“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该当汉奸。”

  满井觉得杨祥废话太稠,和死人有什么话说。他在王德贵反剪回来的胳膊上暗暗用劲,王德贵就叫唤。

  “熊小,松些儿呀,这么阴狠?”

  满井把攘子尖一下喂进王德贵的嘴里:“再骂把你的舌头切了。”

  王德贵不出声了,灰白的舌头上连唾沫星子不带。

  不远的土崖下有一眼土庵,放羊人掏来避雨遮风用的,满井和杨祥架住王德贵推进去,这次他们不往远处走了,就在土庵里处决了。

  满井朝杨祥伸出手去:“你刚说的,这回该我了。”

  杨祥眨巴眨巴眼:“该你,那你杀么。”

  满井看着杨祥道:“拿来,我要试试炸子。”

  “两升米,两升米,这下四升米了,”杨祥嘴上说着,但还是把枪亮出来,说,“你非要破费,那今日我可要余外扣你两升米了。”

  “你扣你扣。”满井接过“边区造”,在杨祥疼惜的目光注视下,按照在梦里心里练习过不知道多少遍的方法操作起来。

  这次满井还没忘加了一个程序,就是给子弹擦脑油。满井在自己的头皮上把小子弹头蹭得油汪汪的了,还是不放心地递给杨祥检查,杨祥照了照,又在自己的脑袋上使劲儿蹭了几下,又在亮地里照了照,才递回满井的手里,“这下就差不离了。”

  王德贵坐在地上不解地看着他们鼓捣那颗子弹,说:“什么破枪,干脆一攮子攮死你爷算了,妈个×,崩了半天给你爷崩了几个血口。”

  “这回保险不是。”

  满井把枪口突然对住王德贵的眉心。

  连杨祥都没有看见满井压子弹。

  王德贵眼都没有来得及闭上,满井就扣下扳机去了。

  --三个人都听到撞针“叮”凿在弹壳P股上的声音。

  臭子儿。

  王德贵“哇”地哭出声来,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这是什么破枪?”满井的脸色很难看。

  杨祥又吃惊又难堪。

  满井用力撸了两三下套筒,臭子儿却卡在里头退不下来。他不会弄了,只好递给杨祥,一脸晦气地踹了王德贵一脚。

  “嚎,嚎你妈的腿呀,男子汉大丈夫。”

  王德贵的哭声不住,P股不知什么时候坐进一摊尿水里。

  满井冷眼看着杨祥鼓捣那杆破枪,他现在已经看不上那块生铁疙瘩了。

  杨祥也不是一下弄出来的,他先是翻转“边区造”,让抛壳口向下,向后撸着套筒,重复了三四次上膛动作,可臭子儿就是不往出跳。

  杨祥比满井有耐心,他跑出去撅了一根硬直的荆棘当通条使,愣是把那颗臭子儿顶出来了。

  臭子儿杨祥也没舍得扔了,捏在手里前后看了看,别进枪套,还能充个数目。

  不知是出于激励满井的想法,还是为了证明“边区造”的威力,杨祥一往无前地拿出倾家荡产的决心,也拿出第三颗子弹,蹭足脑油,压进枪膛,递给满井。

  满井看也没看,对着王德贵的哭脸就打进去。

  应着枪声,王德贵的哭声戛然而止。

  满井和杨祥都看到,王德贵有一张完整的哭脸,除过加了一些血污,并没有像烂倭瓜一样被炸子儿轰开。

  满井盯着杨祥。

  杨祥看得出满井的眼里有无限的疑虑和轻蔑。

  杨祥没意思地笑了:“我一个人的脑油不行,要是加上点你的脑油,保准就炸了。”

  “你不是吹这枪走火都能崩杀乔布喜吗?”

  “咋就是吹哩,十几号人眼睁睁在跟前看着,又不是我一人,不信你问德贵?”

  “我说你这人就是能做得出来,你把人弄死了,还让我问,笑煞人不?”满井说完,再也没理睬杨祥。让他和躺在地下的死人说话,过嘴不过脑,满井觉得杨祥的脑袋和烂倭瓜差不了多少。

  杨祥失言,觉得没趣。他把别进枪套的臭子儿抠下来,又左看右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拽头一手拽壳,拧拧转转,手枪子弹短小,像男婴的小鸡巴,圆壳圆头,打滑。干脆用大板牙咬住弹壳的退壳沟,右手捏住弹头,一手上来护住手背,用力扳晃……

  满井回头看时,杨祥正把弹壳里装的药往手心里倒--满井暗暗吃惊,看不出杨祥一嘴嚼屎的黄板牙有这么大的力道。

  杨祥知道满井要看他,就说:“这叫‘送药’,就是底火儿,就靠这么一小撮东西往出送枪子。看这,都结块块了--我说今日这枪咋不好使。”

  满井是窑黑子,煤窑底下干活,碰着硬碴,也打眼放炮往下炸,黄药黑药他都见过。

  满井说:“药在弹壳里,咋还结块块?”

  “时间长了,潮了嘛。”杨祥把火硝从拳眼儿里出溜到地下,摸摸身上,转头到一动不动的王德贵身上摸出火镰和捻绳,打火引着捻,吹起一朵火苗,凑到地上的火药跟前,药“噌”地一闪即灭,土庵里马上一股硝烟味儿。

  “这不还能着么?”

  “不能着不成土面面了?‘送药’一潮就没劲儿了。这弹头,外头看着金格铮铮一块铜,实际是一层铜皮包着一疙瘩铅还是锡,软牛牛的。‘送药’没劲儿,这弹头就跑不起来,就钻不透头颅,头颅骨多硬,你不想想。”杨祥说话时,温热的口气一团一团地放出葱臭。

  满井好奇地捏起弹壳,看见弹壳P股中间那个圆圆的小屁眼儿一样的火台,问:“这是做甚用的?”

  杨祥接过弹壳瞅了一眼,眉一挑:“这,这是个堵头。”

  满井不清楚杨祥说得对错,但听起来是句句在理,就没有再往下问。

  满井没再吭气儿,他觉得脑袋大大的,空空的,柔若无骨,跟让谁挖了瓤的倭瓜一样,又薄又软。他想不起下一步该干啥了,他觉得浑身的骨头也散架了。

  “头一枪他还阳了,看这架势,我害怕这枪下去他也死不透。”杨祥把两个空弹壳塞进皮枪套上缝制的弹巢,用红布和裹脚一样把“边区造”包扎起来,掖到靠肚脐眼右边一点的裤腰里,起身煞紧腰间的烂布缕结成的腰带,弯腰出去了。

  满井心里恍惚得厉害,是不是杨祥肚皮上的臭汗渗进红布,才把里头的几发子弹全弄潮的?满井最后一次担忧队里的“边区造”。

  天黑下来了,雪还是硬忍着不肯下,但风却加倍地锋利,脸上凸出去的鼻尖和腮帮好像已经让风割出血来了。

  满井闷头走在前头。

  杨祥赶上来,把红布包裹好的“独角兽”递过来。

  “你不是一直想带枪么?给,你带几天。”

  “算啦。”满井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

  “不知不觉撒出去六升米。”杨祥把法器掖好,没话找话,“咱就剩一颗子弹了。”

  “你说剩下的一颗是炸子儿还是臭子儿?”

  不知是满井的话硬,还是照脸而刮的风顶的,扎扎实实把个杨祥呛了个倒憋气。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3期

  点评

  《边区造》讲述了抗战时期,锄奸队员处决汉奸的故事。锄奸队队长杨祥和队员满井所用的枪械是一把边区造的小手枪,小说围绕着这把枪发生了一串有意思的矛盾冲突。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刻画“边区造”手枪的传奇故事,“边区造”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要素。“边区造”的上一任持有者,因为走火牺牲,别人都不敢要,而杨祥却一直把它当作宝贝疙瘩,满井一直想带枪,但杨祥一回都不让。终于,有一次“边区造”派上了用场,由于汉奸的告密,妇救会主任杜兰妮被日本人残害了,杨祥和满井开始执行锄奸任务,他们先是用石头和攮子解决了茂财老汉,后来又揪出了叛变的王德贵。在德贵的一再央求下,杨祥决定给他留个全尸,用“边区造”行刑。结果,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枪下去,德贵没动静了,杨祥和满井自以为大功告成,可是半天后德贵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杨祥不得不再补上一枪,然而,在满井的心里“边区造”的威力却大打折扣。最后,杨祥主动把枪让给满井带,满井却满不在乎地回绝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意味无穷。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用一把粗糙的手枪为线索,辅以生动鲜活的细节,简洁朴实的语言,形象地再现了一段远去的斑驳历史。一把枪、两个人演绎了一段奇特的故事,也包含了耐人寻味的寓意。“边区造”既见证了中华民族抵抗外国侵略者的顽强与艰苦,同时也折射出底层人物身上自私、卑劣、盲从、残暴等人性和文化中的“劣根性”,小说的“意义”也正因此获得了彰显。

  (王秀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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