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木桐
呤……桌上的电话铃响声急促。
真讨厌。“谁呀--”我很不耐烦地拿过话筒。
“啊,是李局长,是,是,明天九点钟以前车子一定到,您放心。”我立即清醒过来,拖长的语调即刻换成短促,以显示恭敬。
放下话筒,我心里沉沉的,很烦躁。
这个脑袋只剩下几根头发的瘦老头,不是原定后天回吗?明天回,都来凑热闹,按这个瘦老头的德性,我巴不得他四脚跪地爬回来才好。要不是这个狗东西,主持人秘股的我早转正了。
车子一定要派。局里这部淡绿色进口轿车自然不能动,乔局长明天到省城开会。乔局长是一把手。乔局长算是够意思的,我“转正”的事他提过两次,都被那瘦老头否掉了。乔局长这人太软,一把手,不做主。唉,也不怪,李局长毕竟年纪大,元老派,不尊重他能行吗?乔局长要我注意与李的关系,他可是煞费苦心,处处替我着想,大丈夫能屈能伸,要争取李的好感,一定要想办法弄部车。
对,租。
“喂,汽车公司吗?要你那辆最新的吉普车,带空调的,明天九点钟以前到。好!好!”
很顺利,我欣赏自己干净、利索的办事能力,高兴自己的宽容大度。蒋介石的人生经验结晶是“忍耐”;林彪也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现在越来越聪明起来,只是可惜开窍得太晚。
租车花费大,一趟上百元,这些机关没官衔的干部们又该嘀咕了,至今他们口袋里还装着不能报账的出差发票。这些人有点意见倒还无关大局。就是那个新提拔的年轻何局长居然也有看法。他似乎很马列,说不能太奢侈。那怎么办?难道不送乔局长开会,而去接李局长不成,成何体统?叫李老头坐客车回,那李老头不是更恨得我贼死。不就是他说我办事不周到,不够成熟,还要考验考验吗?哼,要不是因为今年清明节没有派车给他祖宗爷扫坟祭祖烧香,还不知道他李局长是个什么货色。
全县教育工作大检查的安排不能再拖,要叫小刘抓紧搞;这个季度的党课是该李局长上的,得小刘给他准备准备;还有明天乔局长去开会的汇报材料,还在小刘那,小刘这小子,有两下,能干又愿干,待我“转正”后,就把他提上来做个副手,我就轻松了。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年纪轻,能力强,群众基础好,似乎略胜我一筹。那个年轻的何局长倒像是很欣赏他。何局长说人秘股长应该让水平高一点的人搞,是不是指他?应该不会吧?他至今是光头百姓,让他当我的头,乔局长定不会答应。在目前这种干部制度中,还想越级提拔?如此看来副股长的位子断不能给他。他会超过我,而成为我竞争副局长的最大敌手?当然,那是“转正”以后的事,等那李老头退位了,只要乔局长尽力提携,副局长也就指日可待。
呀!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应该到医院去趟,看看住院的王调研的妻子。乔局长是王调研一手提拔的,我要加固与王调研的关系。还有何局长肛门出血,该去探望,要表示自己的担忧、关切。怎么头这么晕?糟糕,眼睛发黑,我太累了。自从乔局长告诉我“转正”的事遇到阻力,有多少个失眠伴我度过恼人的长夜,有多少次痛心地反省自己的缺点和不足。等我当上了股长,该去住几天院,放松放松。身体是要的,没有身体就一切都完了。我老婆就知道要我超脱,她老嘲笑我,笑我把个芥菜籽大的股长看得太重。她说七品芝麻官在戏上只不过是个白鼻子的小丑。如果不是听她的一派胡言乱语,我何至于自命清高?要不,副局长早到手了。好在我回头是岸,听她的,副股长也捞不到一个。
“副股长”,一脸稚气的通讯员过来打断了我一塌糊涂的思绪。
什么呀,何局长明天要到某市部队医院去检查,医生怀疑是直肠癌。通讯员带来的信息无异于逼我去跳墙,要我的轿车五马分尸。车,又是车。他是病人,又是急着去检查,且没有直通部队医院的客车,不能没有车子去送。这些精神过敏的医生,十个病人就八个被说成癌。见鬼,就真的是癌,难道年前就倒了不成?春节前的班子会还能少得了他参加?乔局长说我的事争取在春节前的会上定下来。找车,我顿感精神振作,头一点也不晕。租是不行的,一天租两部车,众怒难平,何况那个何局长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只有借,县城少说也有几十部小车。
我急忙抓过现代化的工具--电话机。话筒里传来客气却是冷冰冰的回答,已经下班了,找不到人,对不起。
是的,下班了,我突然感到饿,可是,要去趟医院,这是不容迟疑的。
我从医院急匆匆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全脑袋的细胞只有一个念头:找车,一定要找到车,非要不可。
“哦,是梅股长,我们车出去了,今天不回来。”
“唉,我们的车刚刚被借走,你早一点通知,说什么也得优先你。”
“车子走了,对不起。”
“车子不在家。”
……
“车子坏了。”
第二十一个电话了,一个下午的结果是一锅白水。我心里的火苗直往脑门窜,恨不得一拳砸了这晦气的电话机。何局长的夫人像撞了鬼似的,见了我眼泪流成了线。恨不得我立即变架飞机载走他们,马上把那个似癌非癌查个水落石出。
“哦,我的老同学,他们在骗你、耍你,人家找你要车,你不也借过人家吗?他的车根本没坏,刚才我还看见。你要真的想要车,就得到他单位去找,去实地侦探。”
这是话务员殷芳的声音,娇娇甜甜的。我焦热的心里似乎吹来一阵凉风。要是我的妻子肯定说,一部车,谁坐还不是一样,没有小车就坐客车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殷芳不这么说,她理解我。小车,是地位和权力的标志,它能证明人的身份,懂吗?从小车上堂而皇之地下来,跟在破客车上满身尘土地从人堆里挤出来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妈的,等我有资格坐小车了,除了上厕所,上哪儿老子都坐小车。
想当初,这个殷芳对我很有一些意思。她虽然不如我妻子漂亮,可为人处世比我那位强百倍。如果我娶的是她,上次到李老头家送东西一定肯替我去。为了弥补清明节的怠慢,我叫妻子去他家表示一下,她愤愤地说简直不如叫她跳黄河,想起来就恶心。当我拿着大包小裹的时候,她居然投来鄙视的眼光。她那么高雅,该去嫁个音乐家、画师什么的。难道叫我一辈子在机关听人吆喝,到五十、六十还当个听差狗。带长与不带长的区别难道还不清楚?清高,那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去。我知道对付李局长用这套办法准行。我花了六张大团结,她的女人笑得嘴巴合不拢。那个老家伙竟然在第二天拍了我两下肩膀,咧开他那张大嘴巴叫我好好干。
对,听殷芳的,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得抓紧时间出去把车子抓到手。外面下雨了,天暗沉沉的,雨不算大,骑单车去,明天上班前要保证三部车。街道上的行人打着各色雨伞,有的人样子很轻松,不像我,这么的累。
哦,来了车,是长车,货堆得很高很高。大卡车,行不行?不行,不行。又来了车,是六人座。去,去,没用的。啊!是部轿车驶来,多漂亮,多气派,开起来没有声音。妈的,不是本县的车牌号。十字路口到了,有利地形,前后左右四条路。怪,一部车都没有,车都到哪里去了?没有车的影子,没有车的声音,再往前去,一定要找到车。来了,来了,黑色的轿车。好啊,太好了!终于有了,我的眼珠高兴得像要从眼眶奔出来。看!黑色,庄严、神秘。对!她说得对,哪里坏了呢?我得赶过去,这回骗不了我。怎么今天老想殷芳,去他妈的,不能被女人绊住摔跟斗坏了名声。怎么,后面又来了车,很响,是大卡车,不能让,得赶忙骑过去。怎么两腿发软?是太高兴了?哦,中午还没吃饭,晚饭来顿好的。喝杯酒?头怎么这样晕,等过了年前的班子会,该休息几天了。轿车,来了。“啊--”是女人的尖叫声。“嘎--”卡车停了,小轿车停了,真的是小轿车停了。街道上围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怎么,我的脖子在车轮底下,我太累了,真的很想休息……
原载1989年《石家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