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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古老文化的奇光异彩

  近闻,6月中旬在南京举办的“94全国汽车展销会上”高级轿车再度抢手,售价高达120万元一辆的奥迪100型R8高级轿车在展销会第一日被全部买走,且前来要货者络绎不绝。

  在全国多数物资销路不佳的情况下,小轿车市场始终不降温。1992年,有关部门从美国购买7000辆整车,1993年又购买了14000辆,刚投入国内市场马上一购而空。外国汽车商欣喜若狂,说“中国‘官车’市场大得很”,准备在中国汽车市场大显身手。1993年1至5月,全国公款购买小轿车耗资145亿元。据说,这笔款子可以兴建12个第一汽车制造厂。

  来华旅游的外国人看见中国普通官员从“奔驰”、“宝马”轿车中钻出来,不禁怀疑,中国真穷吗?

  一些发达国家的人也为我国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豪华轿车而咋舌。是啊,如果不穷,摆摆阔,气派气派,倒也未尝不可,况且能让那些优越感很强的外国人倾慕,确实也是个骄傲的事。只是得知,国家审计机关对2OOO多个县市的审计中,发现有一半县的扶贫资金被挪用购买小轿车。有的省几十辆豪华车进省会要扶贫款。据悉,时至今日,农村尚有7OOO万父老兄弟生活在贫困线下,多少孩子因无钱交学费而被迫停学。城市有30多万工人因为工厂停产或效益低而发不满工资,难以维持生计。

  这样看来,这豪华气派,又很难让人骄傲自豪得起来,倒是反叫人心疼。

  有史载,我国汉代被称为“飞将军”的李广,一生清廉。带兵所得赏赐分给部下,吃喝跟士兵一起,遇到缺水断粮时,见了水,士兵不全喝到了,他不近水边,士兵不全吃到了,他不尝饭食,所以他的军队士气高昂,英勇善战。

  延安时期,共产党领导者清廉俭朴令世人刮目,有识之士断言,中国的未来属于共产党。

  我们的一些官员们如果能多一点与群众同甘共苦的精神,看到辖下百姓温饱问题还没解决,恐怕就不会急着去替自己换什么豪华车了。

  原载1994年《九江党风》

  金秋十月。平静秀丽的湖边上坐着三三两两悠闲的垂钓老翁。一枝鱼竿弯曲着,沉甸甸的。“准是条大鱼!”满心的欢喜在瞬间凝成一脸的惊骇。啊!老天!提出水面的竟是一颗水淋淋爬满蛆虫的女人头。

  始于聚会上

  三年前。一次亲情融融的同学聚会,正是她与他奸情勾结的开始。出现在宴席上的她--程某,虽然已半老徐娘,因打扮入时,仍显得风韵优存。她得意于自己引人注目的风姿。生性风流的她出入这种场合,每次都要做精心的修饰。热闹的酒宴后,同学们拥进舞厅。首先向她伸出手臂的是身为公司经理的梅鹏万。这个在事业上成功的男人立即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温柔地靠在他强壮的臂膀中,矫嗔地说:“你知道吗?学校中有的同学说我单相思,说你看不上我。这件事让我伤心了很多年。”他笑了笑:“哪有这样的事。其实在学校中,什么事也没在我们之间发生,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我岂敢想入非非。”第二首曲子。他又邀请她,她很高兴似乎有些感动,“看来你并不嫌弃我,让我委屈了那么些年,现在也该给我一点安慰,是吗?”他们贴得很紧,是出于安慰,还是别的……

  几天后。他接到电话,去拿同学聚会的照片。那是在她的卧室。室内回旋着悦耳的乐曲。那天她显得很漂亮,穿着黑色镶花的羊毛衫、白色紧身裤。紧裹着的衣服显露出女性优美的曲线。沙发上,她富有弹性的肉体靠近他,使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慌乱了,并不看照片,而是盯着她。她把几片蜜橘轻轻送进他的嘴里,如燃起的火焰上浇了油的他紧紧地把她搂过来……

  人们一旦陷入了魔圈,便往往会丧失理智。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们相约于密林中,相会于湖堤边,出入于歌舞厅,驾车游于郊外,乘船荡于湖中。一个有过二十来年风流艳史、结识过不少男人的女人把这个爱沾腥味的馋猫调理得很妥帖。

  杀于密林中

  “我们结婚吧?”地上已长满青翠的小草,阳光透过树丛间隙照射过来。他们躺在郊外的山坡上。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脖子,吻着他的脸颊说。他一惊,推开她的手:“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不,我们成一个家,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她流着泪,很动情。他帮她抹干眼泪,说:“我争取吧。”

  此时,身为某厂出纳员的程某,渐渐地不满足于提心吊胆的幽会。四十二岁的年龄使她对偷鸡摸狗式的苟合厌倦。她觉得成为一个经理夫人更合适,她需要完全得到他,并在社会上得到承认。

  已经一年了,他一直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她不愿等。她几乎不愿再回到那个对自己已毫无吸引力的家。一个寂静的夜,她哭诉着,要他答应。可是被他粗暴地推开,并抛给她一句话:“不要再做梦了,结婚是办不到的。”他愤然走了,把阴沉的黑暗留给她一个人。又是两个月过去了,他一直不露面,寻找种种借口躲着。难道他可以这样干净地甩掉她?不,她要让他知道,除了结婚,他们只有一条路:就是死。

  可是她并不知道,一个愿意跟放荡女人作乐的人并不希望一个放荡女人做妻子。他依然要做道貌岸然的经理,要做个假正经的丈夫,做个有尊严的父亲。他不愿破坏平稳的家庭,在婚姻问题上去耗费精力。他并不看重于男女的作乐,他只要享乐而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他已经在讨厌这个女人,尤其是她的纠缠。

  郊外的亭子里,万籁无声,沉默的黑暗将他们团团圈住。山坡下的湖水发出阴冷幽暗的黑光。秋风像一个梦游者在黑暗中来回飘荡。秋叶瑟瑟地响着,如魔鬼的呓语。他如约来到这里,看见头发散乱、一反常态的她,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他想缓解气氛,牵着她的手,被她用力甩开。她要他选择。面对着这个几乎疯狂的女人的威逼。看见她亮出的匕首,他恼怒了。他凶暴地把她打翻在地,使劲卡住她的喉咙,直至她昏迷。他愤然离开这个女人。他担心这个女人醒来不放过她。公开纠缠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他又回过身子,拿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她,并割下她的头颅,抛进山底的湖里,身子丢进杂草山沟中。用媚笑和肉体去满足淫欲兽性的风流女人,最终被他残暴的兽性结束了生命。

  恨于铁窗下

  残月冷冷地照进铁窗。锒铛入狱的梅鹏万,到此时似乎方从魔征中解脱出来。可是,一切都晚了。一个道德败坏者,一个残暴的杀人犯,等待着他的是社会的唾弃、血债的偿还。他愕然,他震惊,他恐惧地战栗着。

  非分的欲望会吞噬人的灵魂。他知道,自己的罪行是由淫欲开始的。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平凡安稳的家庭生活不满足。听见社会上男女暖昧关系的传闻并不反感,反倒像拨动他心中哪根隐秘的弦,心里时而萌动着对妻子之外的异性的新奇感。他渴望着平静生活中某段插曲,希望得到某种刺激。机会来了。同学聚会上见到妖艳的她,真是天赐良机,他欣喜若狂并走火入魔。

  有过醒悟的时候吗?偶尔,也生过愧疚。那是当他夜深回到家里,见到沉静、贤淑的妻子时,也有过自贵。可他禁不住邪恶的引诱。

  他怕过吗?有时也怕东窗事发,想断绝这种不光彩的交往,可一次又一次存在侥幸心理。

  极度的自私使他罪孽更为深重。当他意识到对她摆脱不了时,没有想到退路。他唯一想的是自身的利益,自己正人君子的脸面,自己的“和睦家庭”,自己的事业地位。这些他都不能丧失。想到危及损害自己一切的是这个女人,她将让他臭名昭著、身败名裂,便仇恨至极。什么人情、人性、法律全然抛在一边,他残暴地举起了屠刀。

  现在,等待他的只有法律最严厉的惩处。忏悔吧,一颗临近黄泉之路的灵魂。这忏悔能否给那些目前仍陷入魔圈的人一点思索呢?

  原载1994年《大众法制》

  春天按时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县城,街道上的人们脱去了臃肿的冬装,年轻人的大喇叭裤摆甩得更有青春的活力。孙展迈着如春风般轻松的步子,去新的单位报到。

  近几个月里,孙展成了抢手货,大学生、党员,三十二岁,在市区小报里常能发点“豆腐块”。对于需要迅速扩展实力的各种单位来说,他便成了最理想的猎物。县委办公室、县总工会几乎同时盯住了他。当县工会得知县委办在打他的主意时,便识时务地主动退却。谁知这个孙展却表示要进工会,而回绝了另一家。县工会几乎不相信这种选择,而后便大喜过望。这在所有精神正常的人看来,都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历来县委办公室被看作成才发迹的宝殿,而年轻有为的孙展却一头栽进了县工会的冷门。而孙展说呢?一是县工会先一星期找了他,他已欣然同意。他觉得人该言而有信,不好意思另择高门。再则,他有些怕官,在县里大领导手下工作,怕交不了差。

  人们便说:差矣!差矣!你孙展是蛇咬一口见绳都怕了。孙展这个人很难一句话说得清是怕官还是不怕官的。

  一年前,他由粮食局一个搞仓库储藏工作的办事员提升为人秘股副股长,这可是从糠箩跌到米箩里的事,可他还十分不愿意的样子。他以为再让他把仓储工作干下去,可以试行一个新方案,弄不好每年可节省资金五万元。人们都不像他那么幼稚,一致认为你一个县里的小小技术员能干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那不是天上都要掉金子了吗?

  孙展越不愿干,局长便越让他干。局里有好几个人为了人秘股这个掌管千多号人马切身利益的空位大动干戈,孙展的行动证明了他心纯品正,局长坚定不移地拍板定案。孙展便干上了。孙展新官上任,倒像是做了个三公大臣似的,摆出了个佐主贤臣的架势,时而搞出个什么全局职工人员分布图、全局人均工作量测定等玩意。见每日都有众多的人缠住局长要从乡下调进城,他又搞了个二十四户优先进城困难职工情况表。局长没有领略他的犬马之心,只是皱了皱眉头。引起局长对他开刀的,是因为一个职工的调动。县供应公司缺个统计员,局长意思要调某乡的收款员。孙展拿出二十四员表指着上面一个统计员,说人家专业对口家庭困难。局长明确地告诉他,某收款员是财贸副县长的表妹,已三次打招呼,断不得怠慢。在开班子会时,孙展按局长意见提了那个表妹,大家一致通过。本来倒也平安无事,谁知他嘴巴像走了邪似的,说那个统计员夫妻分居十八年,十八年调动的报告纸都泛黄了。上有八十岁瘫痪的母亲,县城当工人的丈夫近又患了鼻咽癌什么的,把在场人说得心里哽哽的,直想掉泪儿。后又把那个调动指标给了困难的。事后,孙展被发配到县城一个最远的山区蹲点半年。回来后,他的那个位置有了新人。

  孙展被参职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股长便是股长,局长便是局长,你一个股长便要左右局里大事,又成何体统?孙展从乡下回来,正无新的去处,县工会便相中了他。他向县工会走去。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一切都该重新开始。

  县工会设在县委大院内。大院的大门庄严雄壮。从大门到院子要经过百米远的过道,两旁是整齐、挺立的树木,犹如站岗的哨兵,令人顿起肃穆之感。工会办公室在五层大楼的底层,接待他的是工会洪主席。这个矮胖的女人用厚而大的手握了握他后,便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几个月来一直受局长冷脸的孙展见到这位五十开外的女人,蓦然涌起一股亲切感,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洪主席主动地向他介绍工会的情况,而后又用一种亲昵的口吻说,这里的办公室主任是要走的,将来由你们年轻人来干。

  年轻的孙展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办公室周主任和另外一位干部都抽出筹备工人俱乐部去了。工作重担全压在孙展一个人身上,这对于孙展来说,倒算不得什么。他大脑聪慧而灵敏,办事利索而干练。对于公文材料及大型活动的组织,他轻车熟路,干得轻松漂亮。部队转业的工会李副主席老是敬重地称他“老孙”,有时还用电视剧《西游记》中的语调说:“俺老孙真行唠!”话语中透着喜爱。洪主席也很满意,就是指出他上班还应更早一点,下班还应更晚一点。可不是吗?作息时间对于他这个办公室有着特殊意义,它标志着工会这架机器运动速度的快慢。办公室门口正对着大厅,一院子五层楼上百号人下班都瞧见他们。主席意味深长地说:唉,主要是因为你年轻啦!孙展都一切照办。早上踏着清新的晨风,晚上沐浴夕阳的光辉,有别于他人而独自地出入县委庄严的大门。洪主席挺体贴人,离下班不久的时候,常带上一两个人来参加分发材料的活,装订的装订,叠纸的叠纸,写信封的写信封,紧张而忙碌,有如工厂里的流水作业。下班铃响了,洪主席仍带领大伙儿干得热气腾腾,引得陆续下班的同志均向他们投来敬佩的目光。孙展怕人看,看得他背麻森森的。县委的年近四十的书记走大厅过,也赶来慰问这些兢兢业业的下属们。“辛苦啊!”洪主席总是霍地站起身,恭敬地回答年轻的书记。

  一年过去了,各单位都忙着总结工作,木炭燃起红红的火焰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人也暖烘烘的。工会一些人围着两个火盆坐成一圈子。大伙儿给洪主席提了一大堆的优点,也有一条无关紧要的缺点,上班的时间外出太多了。孙展也获得了高度评价。会上大家一致推举洪主席当先进。洪主席姿态很高,要让周主任当。散会前,洪主席宣布一个任职通知,周主任调工会俱乐部任副主任。周主任听到通知时,神情有点异样,眼睛有点泛潮。在回家的路上,周副主任丢给孙展一句话:“那女霸厉害着呢!得防着她一点。”孙展没吱声。他想,这老周也是,刚才还提了人家一大堆优点,才提了一条小缺点,现在又嘀咕起人家来。

  第二天上班,洪主席把他叫进来,顺手把房门关上。“你都听到了吧,昨天一些人提我上班外出多,这都是有目的的。”

  “啊?”孙展记起昨天自己也给她提了这条缺点,当时觉得光给领导提优点,一条缺点都没有太不客观,见别人都那么提了,想想提得也实在,便也随便提了一句,没想到还有严重性。

  “哪个家里没有事呢?最近我为儿子的调动、女儿房子是跑了一些路子,耽误了一些工作时间,可我不找谁找?”孙展记起她腼腆矮小的畜牧师丈夫,便很同情洪主席,觉得自己的意见提得有点莽撞。“不过,以后我在这方面也要引起注意。”孙展为主席的自责而感动,觉得她比自己以前的领导近人情多了。

  洪主席还告诉他:“你太忙了,马上调个人来帮忙,做做杂事。”说着,又凑向前,笑眯眯地盯着他,降低声调说:“老周不走,这里便没有位置,把你们挡住上不了。只有这样安排。你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孙展情知主席对他的一片好心,可是面对面赤裸裸地谈起位子的事,让他一下子觉得很难为情,脸唰地红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不图这个,这样说不好。”孙展的话倒是有一种批评意味。洪主席热情的目光即刻暗淡起来。过了片刻,洪主席重新打量这位坐在面前的年轻人后,眼光又热情起来,说:“好好干吧!对你,我是满意的。”

  孙展被主席的一番话搅得心里乱糟糟的。如果真让他干上个主任,也不是干不了。事实上他已经在干了,也干得很出色。可是孙展从来没有把这与某个位置联起来。被主席这么一连,好像他一年来的紧张忙碌都是有着某种企图的。从报到的那天起,洪主席就指明了这个目的。这一想,他就有了一种不清不白的感觉,一股说不出辨不清的烦躁。

  说来也巧,新调来的人叫张全富,是孙展同一个屋场的同学,现在又同一个办公室。他依然是学校那股脾气性情,一天不说三句话,为人厚道随和。虽然增了一个人,孙展并未见轻松。孙展一个小时可完成的事张全福要一天,有时还文不对题地出差错。不过张全福并不以年长两岁就怎么样,大事小事都问孙展该怎么做,态度谦虚而诚恳,弄得孙展怪不好意思。即便心里有气,也更多的是同情。单位里灌个煤气、分个土特产之类的事都让张全福给包了,他处处把孙展放在两个主席之后自己之前的位置。比如分西瓜,他让孙展得大的,自己得小的;分竹笋,孙展得嫩的,自己得老的,很让孙展感动,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个老乡真算得上是个好人。

  第二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洪主席带着孙展在乡下跑开了。她说很久没有下乡了,该去看看企业、看看工人。

  去的第一个点是全县最富有的砂金矿,她(他)们的驾到,赢来了热情的招待。餐桌上满满的,有山区的土特产石鸡、青蛙,还有宴席必不可少的脚鱼、囫纯鸡。一顿饭下来,洪主席喝得脸上红扑扑的,走路都有点踉跄。孙展帮她到厨房打水。洪主席很兴奋,叫他坐,评价他长得瘦了点,走近前,指着他的脚,说:“你看你,腿这么细,不长肉。”孙展一伸腰碰上了洪主席松软肥大的乳房,他很惶恐,怕洪主席怪罪,见她仍满脸笑容,才松了一口气。洪主席醉眼蒙蒙地盯着他说:“年轻人有前途啊,把个办公室主任干好了,当个副主席也是不难的事。”孙展不知该怎么回答,口中竟应道:不行不行。

  返县的前一天在县煤矿。傍晚,洪主席突发雅兴,邀他去溪边散步。静静的山野,空气清新,晚风徐徐,送来阵阵扑鼻的油菜花和泥土清香。小溪流水潺潺,虫儿蛙儿鸣声时断时续,把夜衬得更静。洪主席谈兴很浓,跟他讲单位的事,家庭的事,还有年轻时的事,还告诉他,此地被人称为“桃花”乡,有十几岁的女子爱上六七十岁的老头,还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追五十岁的女人。他吃惊地问:“真有这样的怪事?”她不停地讲着,在山野的田埂上时而跳跃着行进,显得年轻而活泼。田边的路很窄,洪主席有时一停步,孙展便碰上了她的身子,不是触到她肥厚的肌背便是滚圆的手臂。离得远了,又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为了保证聊天的继续又不碰撞主席,他要及时刹住前进的步伐又随时跟上前进的步子。这样,便把孙展弄得很累。他感到阵阵倦意袭来。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他轻声提醒主席该休息了,洪主席才余兴未尽地收住了话题。

  返县的那天,一个消息使洪主席老去十岁。端正的面孔突然满脸皱纹。她的儿子因强奸少女被戴上手铐。办公室两天没见洪主席的踪影。俱乐部的周主任很兴奋,在办公室大谈那位公子哥儿如何借故到其姐处居住,在青天白日里如何把十四岁的小保姆逼进柴房,说这个女子已是他第五个最少是第四个猎物了。

  两天后,洪主席把孙展叫进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她显得疲惫无神,哑着嗓子问:“你有个表哥在法院吗?”

  孙展心里充满着同情,连连点头,“嗯!”

  “是他经手这个案,你找找他,叫他帮个忙。”

  “这……”

  “他还没成家,一判就完了。”说着两眼潮红。

  孙展半日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半晌,见主席情绪稍微稳定,便无可奈何地说:“这法律的事,不比别的事,况且他做得确实过分,从前也不好,不受受管教对他也不利。”

  洪主席睁大两眼,怔怔地,半天没吱声。

  孙展心里替主席难过,可又没有别的办法。这法律的事难道是讲得情面的吆?

  一个月后,此事便销声匿迹。据说是小保姆撤回了状子,官司也就了了。想看人热闹的周副主任愤愤地说:“嗯,没有那女人办不成的事。”

  洪主席以后看见孙展,便少了些往日的亲昵,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冷落他。例如有人来了,她便先向人介绍张全福,再介绍孙展。安排个工作呀,先讲张全福的名字,再讲孙展的名字。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孙展并不因此记恨于主席。他心里一直为没替主席分忧解愁而内疚。虽然他没想过通过法律帮助她,但他多次想过该去安慰她,又觉得无从开口。所以觉得主席对他的冷落是完全应该的。以后该用更大的努力去搞好工作,才对得起洪主席的关怀。

  夏季,重山环绕,绿水掩映的小县城比别处凉爽。于是,市工会决定把一个学习班放到县里来办,并请东道主县工会讲两节辅导课。对于洪主席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荣耀的大喜事。如果你这里工作不出色,人家会把班放到你这山沟里来办?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洪主席郑重地向县领导汇报,又立即召开全体干部会布置工作。像备课这类事情,按照常规理所当然落在孙展头上。孙展倒是使出了股将功赎罪的劲头。不过,这个孙展往往喜欢做些出力不讨好的事。这次不仅是没讨到好,其后果的严重几乎难以估量。

  孙展为辅导课翻阅了几十万字的书报,几乎调动了全部的智慧和才能,搜索了根根肠肚里残存的语句和词汇。洪主席深谋远虑,怕其计前嫌,为确保讲课效果,又充分调动积极性,告诉这两课由她(他)们俩分别主讲。洪主席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如同向他恩赐一顶桂冠,等待着孙展的感激。见他无甚反应,便诱导他认识讲课意味着他的身份地位才能的发挥等深远意义。

  讲课的那天,孙展面对来自各县基层工会主席和市工会领导,镇定自如,居然讲起了普通活,课讲得有板有眼,理论里嵌着实际,实际中透着理论,书报的新词儿、市人的顺口溜儿不时地蹦出一串,把一堂大小主席讲得眼儿不眨,头儿不转。课讲完后,他还蛮潇洒地问上一句,还有啥商榷的?席间,便有些刁钻调皮的站出来发问,他又洋洋洒洒答起来。散场后,大小工会主席们都很高兴。

  第二天便是洪主席讲课,她已把那篇东西看得滚瓜烂熟,也能念上两句,又用眼光扫一片台下。可她讲的是本地土语,加上女中音有点沙哑,台下便有些嗡嗡声。课讲完后,席间便有人仍效昨日样,站出来发问。这一问,把个洪主席问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孙展便自告奋勇替主席解围。他有问必答,对答如流。散场后,孙展在大小主席簇拥下走出课堂,只有洪主席紫着脸悄悄地离开他们。

  市工会立即决定散发孙展的讲稿,孙展便忙着校对讲稿,装订讲稿。孙展的一举一动都像在炫耀自己的了不起,洪主席一看见他心里就隐隐作痛。

  接连三晚洪主席都失眠。第三天,她双眼爬上了几道红血丝。她羞愧恼怒难以自制,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使她迅速而准确地得出个结论:他存心不良,蓄谋已久,耍了手腕,使了心眼。一看见孙展,她鼻头“嗯嗯”两声才把窜冒出来的怒火强压至心底。

  这个洪主席虽然在档案中曾填过小学文化,其实是读过一年初中的。几十年来,她心底里一直瞧不起那些工农干部,认为自己在知识、水平、看问题的透彻性上胜人一筹,一个毛头小伙子居然表现出比她高明,这叫人一下子能接受得了吗?

  从那以后,洪主席一直没给过他笑脸,三天两头说他这不好那不是。一日,洪主席拿着孙展给她写的报告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指着最后一句话说:“以后你写东西不要太咬文嚼字好不好?看,‘我们要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为开创工会工作新局面而奋斗’,不要这个‘为’字,加上一个‘为’字,叫人家怎么念?”孙展拿过报告一看,一脸委屈地辩白:“这……这……还是要吧,这在语法上,‘为’字叫作介词……”

  “居然还表现高明。”洪主席打断他的话,“好了,不管什么词不词的,难道我十年工作白干了,连句话都不懂?把它改过来!”语气是命令性的。

  “去掉就不通了。”孙展哭丧着脸。

  “你说不通就不通吗?”洪主席提高了声调,似乎发出了颤音。她突然转向张全福问,“你说通不通?”

  张全福一直在埋头做事,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见主席要他表态,便接过稿子,慢吞吞地说:“改掉怕是要好些。”

  洪主席用胜利者的目光扫了孙展一眼,把稿子甩在桌上便走了。

  孙展把这份稿子交付油印时,仍未把这个“为”字去掉。

  如果你认为洪主席就这样放过这个不驯服的部下那就大错特错了。以前一些在洪主席面前昂头翻脑的,最后,都一个个拜倒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不久,一次学习会上,洪主席专门组织大家学习两篇文章,内容都是反对骄傲自满的,接着安排谈体会,大家一个比一个深刻地认识到骄傲的危害性、严重性。最后,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单位里就有个别人,自以为了不起,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不按领导意见办事。一个单位到底是领导负责,还是谁想负责就负责?空气陡然严肃起来,大家一个个屏息静听,全部做出不骄傲的样子。孙展很激动。他申辩保留“为”字是为了维护领导声誉,保持语句通顺。这句话更刺痛了她。她火了,“不要自以为是,老虎P股摸不得。”孙展很感委屈,想申明,又强迫自己不说。他知道自己在老单位跟领导关系不好,在新单位领导关系再不好就是自己的过错。他万万不明白,内心是尊重领导的,为什么领导就是不理解自己的心。他知道,一个跟领导作对的干部不是一个好干部。一定要尊重洪主席,千万不能再患老毛病。

  他死死抱定这样一个想法,承受了这位女领导人对他的一次次迁怒和指责。

  雪花儿轻轻地飘舞,大院门前的两排树木挂上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儿,便少了些往日的威严。这一天孙展刚上班就被召进了洪主席的办公室,他顺手关上了房门。这熟悉而又几乎生疏了的场面很使孙展触景伤怀。他像个被遗弃的儿子又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情绪里夹杂着委屈和激动。洪主席很贴心地对他说,省工会要开表彰会,县里已作为三比一的候选代表报上去,现在要立即报个材料,材料不仅决定是否受表彰,总结得好还可大会介绍经验。她还意味深长地说:“这就看你的了,对于一个办公室主任来说,能否拿下材料这个关至关重要,我相信你能干好。”

  这个主席倒也算是个会用兵的将,凡重大事情都交与他干。孙展对干好每件事都有强烈的兴趣,就像一个棋手想走赢一盘棋,一个战场指挥官想打赢一场仗一样。

  他又投入了紧张而又积极的准备工作中,只是有时想起主席说的什么“主任”,心里便涌出一种不快,觉得自己的努力掉了价,自己的忙碌像是在干一件黑市交易的勾当,他被强迫披上了龌龊的外衣,他感到懊恼。

  不日,洪主席被荣召进省城开会,当她满面红光返县时,脸上仍残留着自豪和兴奋。一张三尺长的巨幅照片在同志们手中传递。洪主席的头比蚕豆米还大,她站在省领导身后,神情过于严肃。她私下塞给孙展一包省城名产怪味豆,神情显出诡谲。

  洪主席立即召开职工大会,传达省会议精神,尔后,郑重宣布一纸命令书:张全福当选为工会办公室主任。她用目光扫射一片台下,孙展愕然,他不明白这个多次出自于她口里的“主任”怎么突然变成了他人--那个近于呆板的张全福。他几乎弄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张全福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像在听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毫无骄傲或腼腆之色。

  临近下班时分,洪主席又一次把他叫进办公室,并且又顺手关上门,重复多次的场面在今天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容和意义。孙展感到屈辱和愤怒,他觉得自己是个被人任意捉弄的小丑。洪主席语言和气、态度诚恳地说:“张全福在院子里人们反映好,无论是上级领导还是工会干部,李副主席就多次说他不错。唉,有些事难以尽如人意啊……”她似乎欲言又止。

  他傲慢地盯着窗外。

  “论你的工作成绩、才能魄力,不要说张全福,就整个院子又能找出几个?我和李副主席都老了,未来担子还是得由你们来担……”

  洪主席艺术性的谈话,他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他一直在为自己的愤怒而生气。孙展呀孙展,你这究竟是干什么?人家一提起那意思你不是就反感吗?你不是觉得庸俗吗?你不是从来不想做追名逐利的庸虫吗?你生气什么?原来那都是假的,原来你骨子里在追求那个。人家当上了你就不高兴,这就是你的不是。人家张全福不就是能力差一点,不管怎么说,还是你的同乡同学,还是同事邻居,你的心胸太狭窄太狭窄。想着想着他心里就舒展了。洪主席见他心平气和便成功地收住了话题。

  张全福当上了主任,不摆任何主任的架子,他以前干什么现在仍干什么,不知怎么做的依然谦虚地问孙展。诸如一句话该怎样理解,一个句子该怎样写,都仔细听孙展讲解。张全福很满意,洪主席很满意,孙展也没有什么不满意。一记投石未见多大澜,机器照样运转。

  转眼便到了过年的日子,孙展与妻子商量决定还是回家过年,虽然成家五六年,已有一双千金,但依然年年想回家过年,与父母兄亲一起还是比四口之家热闹。

  县委大院有个规矩,考虑回家过年搭客车不方便,为体现组织关怀,准备全部车辆接送。可全部加起来只有四五部小车,一二百号兄弟都接送安排不过来。于是只好把这一待遇固定在科级以上干部,他们是骨干力量,把骨干力量关心好了,第二年开创工作新局面大有希望。

  孙展坚守岗位至大年二十八,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些人三三两两上街办年货了。他瞧见大厅张贴的车辆接送名单,自知没份,便记起该去车站买票。

  大年二十九日,天空中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沉重地徐徐移动,太阳不知躲哪朵云里歇息去了。孙展背着大包小裹,带着妻子儿女,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离开车还差一分钟。他拽着三岁的小女直向站门冲去,往他家乡方向开的客车还不见踪影。他松了一口气,方知虚惊一场。

  车站的一个大厅便算作候车室,三四排破了扶手烂了靠背的长条椅横在中间,几个懒散的年轻人横仰竖倒地占据着。一些老人妇女蜷缩在墙角的行李包上,寒风从破碎的玻璃窗外灌进来,把地上的果壳纸屑吹得飞跑。

  候车室里像孙展这样干部模样的已寥寥无几。许多车辆充足的单位,接送干部职工已惠及全体成员,像孙展这样待大机关的小干部,也都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县城少说也有几百上千辆车,找大车的找大车,找小车的找小车,也都各有下落。这孙展虽然算得上聪明灵活,但在人情交往上显得智能低下,受挤车之苦也就难免了。

  两个小时后,客车徐徐开来,厅内顿时一片混乱,许多人向站口冲去。孙展行动敏捷地提着包裹抱着女儿挤至车边时,车内已坐的站的满满一车。他使劲把妻子推进车内,又把大小包裹和大小女儿从窗口塞进去,再跃身挤进车内。刚一坐定,被他推开的人堆如一堵肉墙向他压来。他用瘦削而坚实的脊背抵住这股压力,双手紧紧抓住两排椅子的靠背,保护着妻子女儿。四十个座位的客车已堆了一百来号人,再无插足之隙,即使是杂技表演也不过如此罢了。他觉得自己像母亲腌菜缸里的萝卜条。

  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他们将等待着渡船把车子载过河去。此渡有一例规,凡各式小车一律优先过渡。因为坐小车的都是有身份的,有身份的工作都特别重要,重要的工作能有时间在这慢慢等渡吗?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本来客车也可仅次于小车而优先过渡,因为人比货显得重要,可货车司机没那个耐性,他们知道客车上坐的虽然是人,可这些人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等着去做。客车上人不够斤两,司机腰杆也不硬,不就耐着性子慢慢等。

  可恼的是,这一天小车特别多,一忽儿来,一忽儿去,渐渐地,把车上的人看得眼花缭乱,肝火上升。

  “今天倒霉,尽是过不完的小车。”

  “一个个都带着老婆崽呢,还是当官的强。”

  “这么多乌龟壳全出洞了,妈的。”

  骂着骂着,车便上了船。

  客车司机似乎特别慈善,有人一招手,车就停,比城里的公共汽车停得还勤,到了该停的站,便任人往上挤,司机背上也扒着人。孙展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被人推推撞撞弄得像棵蔫了的菜,车子装的人多,显得头重脚轻,随时都有四脚朝天的可能。有人骂:“不能上了,再上,车就要翻了,要钱不要命啦!”有人嘀咕:“司机承包了,人越多越好。”

  终于安全到达麻庄了,八十公里路程用了八个钟头时间。

  麻庄小站拥有很多人,车一停,捉鸡抱鸭背麻袋担箩筐的全部一拥而上,孙展和妻儿被堵在门外挣扎了一阵不知怎样跌出车外来。一根扁担横空划过,小女一声尖叫,三个手指背边连皮带肉全扯了去,能见白森森的骨头。当他意识到是扁担招下的祸灾时,车子已咣当咣当开走了。

  天上下起了雨夹雪,离家还有五里路程。孙展和妻子背着包裹抱着女儿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包扎着手指的小手帕被血水浸透。妻子流下了心痛的泪水,孙展头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雪水。如果能有一部拖拉机开来该多好。

  孙展刚刚走至家门。他家人以为这么晚了孙展不会来,这时都高兴地迎出家门。唰地一部淡绿色小轿车开来,车内坐着张全福和他的妻儿,张全福在轿车内笑着对他们打招呼。孙展的父亲母亲和八十多岁的婆全看清了张全福的高贵和自己人的卑微。妻子又一次流出了委屈寒酸的泪水。

  年过得很沉闷,八十多岁的婆老是唠叨:“作孽呀,囡子家戴下个破相怎么得了,得好不在面上呵!”父亲板着脸刁着水烟筒不说话,间或咳嗽两声。母亲笑得怯怯的,很勉强。村里大小都在议论张全福,说他出息了,在县里做大官了。大年初二日,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张全福领着老婆来拜年。他毫无骄横之气,与往日无二样。全福的来访揭开了家里沉闷的盖子。他前脚走父亲便发话:“现在张全福是你领导吧?不先去给他拜年,还要人家先来朝拜你。这一点,就看出你不如人家。”母亲截住他的话题:“早去迟去有什么关系,细时都是一起长大的。”

  “做崽子时,全福哪当得上我大辣(孙展乳名)呀!不论是剁柴、担水、捉鱼、种地,读书就更不用说,一开始考大学堂就考上了,他考得上?全福女人那时候硬要跟我大辣,一日到夜粘着,我大辣还看不上人家。”婆唠唠叨叨。

  “大哥是手太紧,不肯下水吧?现在不能太本分了,吃不开。人家全福樟树筒都装几多去送人。”二弟做了几年木头生意,长了不少做人见识。

  “县里有个做官人的崽,把全福表妹奸了,他劝表妹把状子收了,现在嫁到外县一个烧窑的,钱是有,就是年纪大。”婆岁数大,倒还蛮捞事。

  “像我大辣样堂堂正正做人还是好。”母亲总是护着儿子。

  “好个屁,一棵泡木桐。”父亲的话下得很重。

  此村在崇山峻岭中,四周重峦叠嶂,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山上樟树成林,此木发出一股扑鼻的樟香味,做箱子柜子,放毛料虫不咬,是上等的好料。近年几近绝迹,因之是有用之材被四面八方的人谋光了,现在山上只剩有无多的泡桐,外表看似光滑、挺直,长得也疯快,其实木质松软,无甚大用,农人弃之不用,做柴烧尚嫌火不旺。

  回家过年几天,孙展把单位的事想个遍,把洪主席、张全福想个遍。把世事想个遍,像明白了许多事理。他嘿嘿冷笑两声回到单位上班。

  孙展郁郁闷闷的,不时感到无名的烦恼。可强烈的职业兴趣促使他拼命工作,一忙起来便把烦恼丢到脑后。张全福也无太大的变化,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把孙展的土特产品的待遇档次摆到自己之后。比如分西瓜,孙展得小的他得大的,分板笋孙展得老的他得嫩的。

  “五一”节是工会的大忙季节,洪主席专门开会研究节日活动。她用目光探照灯似的扫射一周,而后习惯地落在孙展身上。孙展如历次一样,详尽地谈部署安排,条理清晰,见解新颖,洪主席当即拍板定案。散会后,她合上红皮本子到县领导处汇报,县领导满意地说:老同志工作不错啊。

  孙展忙完了几个比赛活动的安排后,正在准备洪主席的讲话稿。俱乐部周主任见孙展一个人在办公室忙,便问:

  “忙啊,小孙子,主任呢?”他敲敲张全福的桌子。

  “领煤气票去了。”

  “我说你呀,本该他做的事倒让你做去了,本该你做的又让他做了。你不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吗?”

  “啊?”孙展还没想到这一层。

  “洪主席这人怎么样?”

  孙展不想评价。

  “极不正直,她利用工会经费疗养指标做人情搞交易,我没附和她就把我挤走了。原来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让我当副主席,说李副主席这不行那不行。”

  孙展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怔怔地,没一点心思做事。下班路上,洪主席挨上前,问他讲稿准备得怎样。孙展冷冷地回答,“另请他人吧!”主席急了,说你写的东西我喜欢,你的笔头硬,有几个如你……孙展不听,自顾走他的路。晚上,洪主席亲自提了个纸袋,里面装着两个猪小肚一撮白胡椒。主席说:“你小孩尿床这是最好的方子。晚上休息不好,第二天哪有精神工作。”孙展的妻很感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孙展没一点感激。

  第二天,再次把写稿的任务定给孙展,孙展硬着头不愿接受。洪主席很生气,这在孙展身上是没发生过的事。周主任打圆场,“我看张全福很不错,让他写吧。”

  于是就张全福写。

  张全福写了四日四夜。三易其稿,洪主席仍不满意。临讲话的前一天,洪主席把孙展叫到一边,想他帮修改修改,他连连推让。

  洪主席的登台讲话,听得人头皮发麻。洪主席一脸窘态,连连宣称:“讲稿不是我写的,请大家原谅,请大家原谅。”孙展心里没一点同情,倒有点幸灾乐祸,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慰。散会后,洪主席在办公室对张全福大发雷霆。张全福一声不响地低头做事,像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市里一个电话督来,县工会又被作为预选对象报省工会表彰,要速报材料,洪主席敏锐地觉察到孙展不愿接受任务,于是召开紧急会议,以领导者的威严神态和不容置疑的语气把写材料的任务定给孙展。孙展早已今非昔比,他有谋在心,竟然我自岿然不动。最后响亮地蹦出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把洪主席气得眼都直了,半日回不过神来。后来,她激动地站起来,应战似的说:“好,张主任,你就担下来,没什么了不得的。”过了一会儿,洪主席似乎又恢复平静,心平气和地说:“那拟个提纲吧。”她用探照灯似的目光扫射一周以后,又停在孙展身上。他习惯地感应到了这目光,暗暗地叮嘱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克制着随时将倾囊而出的夸夸其谈。他咬住牙,盯住地面,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半晌,张全福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又差点脱口而出。他告诫自己,不能让她踩在自己的头上去神采飞扬。洪主席点名道:“孙展,你谈谈看法吧?”

  “没考虑。”

  “随便谈。”

  “谁写谁定提纲吧。”散会后,洪主席铁青着脸,嘴唇微微发抖。张全福闭门半个月,夜夜孤灯独明,眼圈黑了,胡茬儿长了。最后,材料没被选中。孙展得知此信时,取出多年不用的二胡来,拉了一曲《江河水》。孙展不再那么紧张忙碌,渐渐地发福了,腰粗了腿也圆了。下了班溜到朋友家喝上两盅,摆摆棋,日子过得怡然自得,乐哉悠哉。

  这样的好时日没过多久,就被他二弟搅乱了。

  一日,二弟一进门,往桌子上甩出四张大团结说:“你们那老太婆的女儿坐月子,该去送送礼。”

  “这还用你说,我们都送了。”

  “那是大伙送的。人家在屋里捉了两只鸡婆一大篮鸡蛋去送,你不送行吗?”

  “他送他的。”

  “是爸叫你去送的,你不送,他说要自己来送。今年家里一窝鸡全瘟了,要不然,他自己提鸡来。人家要升副主席了,你就捡个办公室主任当也行,你不要争面子,爸要面子。”

  一个月前,李副主席光荣退休了。退休前,当着洪主席、张全福、孙展的面说:“张主任工作勤恳,可是还要加把劲,尽快适应工作,孙展同志不错,他比主任还要硬一点,我退了有空位,他该考虑考虑。”这老头真是昏头颠脑,以为你退了可以把位子施舍给人,就是皇帝继位,也要亲生子。居然明目张胆地讨好孙展。洪主席心里一阵笑,说:“孙展是不错啊,可是这干部的事是你李主席是我洪某人可以说了算的吗?”孙展把这些看淡了,任人怎样说去。

  弟弟这么一提,才恍然觉得他升副主席有了八成的影儿。今年过年,村里人更是大骄傲了。一想到这,孙展心里说不出是股啥滋味,真的去争取个主任当。真的去送礼?他又像浑身要起鸡皮疙瘩。天啦,这是人做的事吗?明天星期天,早早钓鱼去。只有想起那青山绿水的去处,孙展心里才舒坦。

  俱乐部盖了新房,隔壁周主任迁新居了,他的那一套房便分了给张全福。因为张全福那一档的干部该享受更宽的住房面积。这样一来,二套四间房,孙展住一间,张全福住三间,正好形成个半包围圈。一大早,呼呼啦啦,他家便动作起来。孙展算是贴近的邻居,又是回乡同学(其实是直接的顶头上司,不过孙展老忘记这一点),怎能袖手旁观?他的美好钓鱼计划被打破了。孙展领着妻去帮忙。张全福家的儿子刚学过1+3=4的算式,问:“怎么我们住三间,孙叔住一间,我们拿一间给他住吧?”孙展的妻受不住,悄悄躲到那火柴盒式的房间里抽泣去了。

  孙展忙完后,和着衣服倒在床上,一动不愿动。妻的愁容,女儿的畏缩,堵在床前的衣柜,全让他冒火,他希望一把大火将自己同眼前的一切全部焚毁。几个小时后,他神经质地跃身而起,向大街冲去,从商店抱回一大堆东西,急匆匆往院内领导楼走去。夜的静谧、月的清冷使他渐渐警醒。当意识到自己是去干什么时,一种耻辱感笼罩全身。他想转身回去,可脚仍往前迈,双腿微微颤抖。突然前面响起了脚步声,他的心提到了嗓门眼,全完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即将被抓获的小偷。他真想丢下包袱拔腿而走。来人已到身前,那人连头也没抬便擦身而过。他舒了一口气,屏息摄步,如同向地狱走去一般,来到四楼洪主席房门口。里面有人说话,他大气不出,躲在门外。

  “还要打好送来,不知费了多少心呢。”

  “大毛我们当兄弟看,结婚大事,这是应该的。”像全福女人的声音。大毛是那个让洪主席操烂了心的坏小子。

  “我老了,以后事情都要靠你们。”

  “你如我再生父母,是我最大恩人,靠也是应该的。”是全福的声音。这句话如出自他人之口,多令人肉麻,可透过他那浑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调,便显得诚恳、可信。

  门开了,孙展如死囚般迎上去。全福女人微微吃惊,全福很自然地与他点点头。进门后,孙展的心又一次提到嗓眼,能听到怦怦心跳。他发出一种不是自己声音的语调,尖细如处女声。他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是怎样把东西拿出来的,便猥琐地出了她的家门,以至于慌乱中连摆在她家客厅内的崭新家具都没注意。它们还正在散发着他家乡的淡淡香味。

  他躺在床上,羞愧和耻辱一刻不停地撕扯他的心,他如一个女人失去贞操般痛苦。妻子上夜班归来,告诉他周主任专门来送信,张全福升任副主席了。他“嗯”一声,这原是意料中事。天蒙蒙之时,他才迷迷蒙蒙。

  家乡的山上,古木参天,山地散发青枝绿叶的清香。他和孩子们尽性嬉游,神怡心旷。突然几个汉子将他绑住,误把他当泡木桐,定要锯了当柴烧,任他如何辩解无济于事。他大声呼救,拼命挣扎。妻把他叫醒,天已大亮。

  究竟孙展是不是泡木桐,能不能成材,现在不得而知。因为孙展的梦是今天早上做的。

  原载1989年《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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