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寄出家书后,心中忐忑,日夜盼望,扳着指头算日子。盼了十来天,终于盼来了哥哥杨雪龙的回信。杨雪梅迅速拆开信封,抽出信笺,浏览起来。只见信中写道:“小妹你好,见信如晤。来信收悉,小妹所虑深远,见识不凡。众兄弟商议确定,赞成小妹主张,赠田百亩,余田出租,用以度日。今后但凡家中一切事务,小妹裁定即可,兄等无异议。顺祝安康。民国三十五年九月一日。”
杨雪梅深深地舒了口气,叫过杨彩莲,说:“你爸爸叔叔都同意了。走,我们找校长去。”
“太好了,总算能做成一件好事!”杨彩莲高兴地说。
校长杨道康听说杨雪梅赠田百亩,瞪眼望着杨雪梅,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激动地握着杨雪梅的手,说:“雪梅侄女,没想到你门不出户不出的一个弱女子,竟然有如此胸襟,慷慨解囊,真乃巾帼英豪!我代表全体师生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谢!”说着,对着杨雪梅姑侄俩深深地鞠一躬。
“这可使不得!”杨雪梅弯腰鞠躬还了一个礼,说:“校长叔叔,选个日子,我们将田契交给学校,举行一个正式的赠田仪式,把族长和各房房长都请来作为见证。您看如何?”
“极是极是,理应如此。后天初六,六六大顺,又正好当街,是个好日子。我看就选后天,我们在墟场的戏台上举行赠田仪式。你看怎么样?”杨道康说。
“一切听校长叔叔安排。”杨雪梅说。
九月初六,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白马寨街上当街的人比平时多出许多,人流如潮;尤其是戏台前的广场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戏台上方的红布横幅上贴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杨雪龙全家向致和中学赠田仪式”。戏台上前面摆着一张课桌,后面摆着一长排椅子,杨雪梅、杨彩莲、杨道康、族长以及各房的房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戏台下的人们踮脚翘首,窃窃私语,内容大致相同: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做人劳碌一辈子,就是为了买几亩田地,让子孙后代过日子,怎么说送就送呢?当年祖祖辈辈省吃俭用,买田置地盖房子,到了而今晚辈手上竟然分文不取地赠送出去,真是疯了!农村人,要出这种风头干什么唦?
年届古稀的族长掏出怀里的怀表,看了看,又塞进怀里。过了一会,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又塞进怀里。如此三次。到了九点十八分,族长抑制不住激动,步履蹒跚地走到课桌边,捋了捋飘飘的须髯,兴奋地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我们白马寨有一件大喜事要在这里举办。大家看见戏台上方的横幅吗?我们村雪梅侄女,和她五个哥哥商量决定,要将家中一百亩田赠给我们致和中学,以解决学校扩建而经费不足之困难。马上,要在这里举行赠田仪式,请大家做个见证。雪梅六兄妹的这一举动,真是义薄云天,是我们白马寨全村的骄傲!下面,请雪梅姑娘说一说他们全家赠田的想法。大家欢迎!”
杨雪梅走到戏台前,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一躬,说:“各位长辈,各位乡亲,有句老话,‘崽卖爷田不心痛’。我今天不是卖,是送,可能有人更会说我在败祖业。我也知道,我家祖先为了买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起来,一次买一亩两亩,不容易。可是,我们致和中学面临发展瓶颈,正举步维艰,更不容易。校长杨道康叔叔为了创办致和中学,连南昌的店铺都变卖了。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白马寨子子孙孙?因为他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戊戌变法领袖之一梁启超先生有一段名言说得好:‘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国父孙中山先生曾号召国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想,支持白马寨教育,为白马寨少年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条件,也是匹夫有责。既然学校有困难,作为一个白马寨人,理应尽一点绵薄之力,正如圣人所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所以,我们兄弟姊妹经过商量,决定向致和中学捐赠良田一百亩。我们只是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实在微不足道。”
“哇--一百亩啊!真是不得了哇!要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到这一百亩田呀?轻飘飘的一句话,说送就送了。啧啧,不可思议。”
“别看她门不出户不出的,天下大道理还真懂得不少,不简单。”
戏台下面立即嗡嗡的议论开了。
杨雪梅说完,杨道康接着说。自然,杨道康无非是说些感激之类的话语和表示办好致和中学的决心罢了。
该讲话的人都先后讲过了,赠田仪式正式开始。杨雪梅端着一个红木盒子,抽开盖板,露出一叠淡黄色的田契纸,双手将盒子举过头,走到杨道康面前,说:“请杨校长接受百亩赠田。”
杨道康郑重地接过红木盒子,深深地鞠一躬。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赠了这么多田,今后怎么生活啊?”台下许多人不无担心地说。
谁能想到,杨雪梅赠了田,生活得更好。杨雪梅赠田后,家里还剩下九亩九分田,全部出租,收点租谷度日。家里的长工、佣人一律辞退。姑侄俩绣花织布,相依为命。“一唱雄鸡天下白”,一夜之间,世道变了,中国解放了!划分阶级成分时,杨雪梅家里划成“小土地出租”,属于内部阶级。一些几十亩田地的小地主,懊悔莫及,悔恨自己没有杨雪梅的远见,弄得一辈子抬不起头。
解放了,日子一天一个样。先是土改分田地,单家独户耕作了几年后,开始实行互助组、合作社,合作社又分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到了一九五八年,实行人民公社。白马寨建成白马人民公社,方圆十里八村,如聂家、金山、梅花井、张家等等,都属于白马公社管辖范围。
解放了,杨雪梅姑侄俩绣花织布慢慢难以度日--人们很少需要绣花物品,织的粗布虽说有人买,可是,卖不起价格,商店里的洋布便宜,而且穿着舒服,粗布自然不好卖了。杨彩莲略懂一点农活,杨雪梅对于农活基本一窍不通。如此一来,她们的工分底分自然比其他女人低,算半劳力中的半劳力。一年下来,口粮钱都不够,还要从家里拿出钱去买口粮。家里虽说富有,可都是一些硬货,不好拿出来使用,人民币并不多,一下子成了欠款户。两个聪明伶俐的女人,竟然不能自食其力!姑侄俩感到面子上难为情。
杨雪梅思考再三,找来杨彩莲商量,试图开一家茶店。杨雪梅说:“我昨天走过街上,看见杨金刚叔叔原来租给人家卖包子的舍屋闲着,没人租。我便起了租用的念头。那舍屋有那么大,可以摆六张桌子,附近有一口井,挑水还比较方便,开茶店还合适。穷店当富家,开店比作田肯定赚钱一些。”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知道队里会不会同意?人家开工,我们开茶店,恐怕通不过呢。”杨彩莲心存顾虑道。
“我们交钱给队里,买工分,队里不吃亏,按说应该会同意。我去找队长说一说。要是队长不同意,我就去找兰志义,他现在是我们公社书记,只要他同意,队长肯定没说的。”杨雪梅成竹在胸地说。
“你去找他?我看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杨彩莲不以为然。
“为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难道你忘了那次……”
“你还好意思说那一次!”杨雪梅嗔笑着说,“那次你可有点过分哦。”
话说兰志义在致和中学教书,非常感激杨雪梅的举荐之恩,教书之余总爱有事没事往“振远居”跑。杨雪梅自从赠了田,辞退了长工、佣人后,成了自食其力的人。然而,有些重活干起来就颇为吃力,尤其是碾米,成了一件难事,不得不花钱请人--杨雪梅和杨彩莲都会晕碾。
一天,兰志义来到“振远居”,杨彩莲正要出门请人碾米。兰志义听了,高兴地说:“碾米多有意思,我七八岁的时候就会碾米,还要请人?我来帮你碾。”
兰志义挑起一担谷,来到村东头的碾米房,将稻谷倒进碾盘,套好牛,坐上碾架,轻轻地喝一声“嘿”,牛迈开四腿,碾架围着碾柱转起来。碾架下两个碾米的石轮直径约两尺,边缘厚度约一寸半,转动时偶尔碰到碾盘内侧,发出“咯咯”的响声。碾架的一头套在碾柱上,好比一个圆规,以碾柱为轴心,周而复始地画起了圆圈。不会晕碾的人,坐在碾架上似乎是一种享受,其实不然。转久了容易生困,呵欠连连,弄不好就会打瞌睡,甚至会从碾架上栽下来。而且,米接近碾熟时,容易飞起糠屑,全身脏兮兮的,连头发缝里都一层的灰尘。
兰志义挑着一担碾好的米,进了“振远居”,头发一片灰白,成了一个老翁。杨彩莲忍不住笑道:“兰老师也像伍子胥一样,一夜之间白了头,变成一个瘦老头了。”
兰志义笑笑,毫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回去洗个澡,换一下衣服就是了。”
杨彩莲说:“你是为我家碾米弄脏的衣服,这衣服没说的,我来洗。”
于是,杨彩莲跟着兰志义到学校,取了他的脏衣服回来洗。从那后,兰志义只要知道杨雪梅家里有什么重活、脏活,便主动承担。而他的脏衣服,也基本上是杨彩莲包洗。一来二往,彼此亲热得一家人似的。
那天,杨彩莲帮兰志义洗衣服,下水之前,将衣服口袋翻了个遍,生怕洗烂了里面的钱或者其他东西。翻着翻着,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彩莲,请你晚上来白马桥头乌桕树一叙。兰志义。”
杨彩莲看得耳热心跳,望着纸条发呆。平心而论,兰志义是个让女孩子心动的青年,无论长相还是才华都不错。可是,聂国生一直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田,她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男子。要不是有聂国生,杨彩莲会幸福得发晕;可是,有了聂国生,看见这纸条就如看见一只癞蛤蟆,生厌得令人恶心。杨彩莲拿着纸条给杨雪梅看,说:“姑姑,你看兰老师无聊不无聊,写这鬼东西!”
杨雪梅看过纸条,沉默片刻,眼睛湿湿地看着杨彩莲说:“彩莲,这可不是无聊。你是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聂国生已经四年多杳无音信,要是没出意外,还不会写信回来?你别傻等,耽误了自己。”
“姑姑,你还说我!聂小刚明明……可你还在这里守着他。你倒真是耽误了自己!”杨彩莲辩驳说。
杨雪梅倒噎了口气,叹息道:“你这鬼妹子!你既然心里丢不下聂国生,你就等吧。感情这东西没有对与错,只有真和假。真有了它是没办法丢下的。我不勉强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晚上,姑侄俩借着朦胧的月色,在天井边纺棉花。杨雪梅不时地看看杨彩莲,见她赌气似的,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纺棉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喔喔啼--”,许久,再次传来嘹亮的鸡鸣声。杨雪梅说:“彩莲,鸡啼两遍了,睡觉吧。”
杨彩莲忽然站起来,拍拍身子,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姑姑,跟我去桥头乌桕树那儿走一趟。”
“怎么啦?想通了?”杨雪梅说,“这事还能带人去呀?”
“看您想的!我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在那儿等。”杨彩莲说。
“那也只能是你一个人去呀,为何要我同去?”
“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有点怕。”
“那我就躲到桥这一头,总可以吧?”杨雪梅说着起身就走。
“哎哎哎,不能这么去,要化妆。不能让他认出我们来。”
杨雪梅愣了一下,摇头说:“你呀,真有鬼点子。”
姑侄二人女扮男装,身穿长袍,头戴礼帽,双手笼在袖子里,到了桥边,故意迈着男子的步伐,昂首挺胸地朝桥对岸的乌桕树走去。来到第三棵乌桕树边,只见前面的一棵乌桕树下,一个蹲在地上的黑影忽地站起来,一闪,躲到树干背后去了。杨彩莲上前,杨雪梅跟后,继续往前走。走到树边,杨彩莲认真瞟了那人一眼,从身材轮廓看,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杨彩莲擦了一下眼睛,昂着头匆匆往前走,一直走到龙洼桥,跨过龙洼桥,从北屏禅林踅过来,回到“振远居”。
回到家里,杨雪梅说:“看来,兰老师是一片真心。你怎么办?将那张纸条弄湿来,仍然放到衣袋里,装着不知道,免得难为情。”
“不。我要原封不动地放回衣袋里,让他知道我的意思。如果装着不知道,还会有第二张纸条,第三张纸条。”杨彩莲说。
“主意不错,只是苦了兰志义哟。”杨雪梅说。
翌日中午,兰志义来“振远居”取衣服,一进门便打了个山摇地动的喷嚏,而且喷嚏一个接一个,鼻子里流着清涕,眼珠红红的。杨雪梅心疼地说:“兰老师,感冒了?秋天不冷不热的,容易感冒,注意点身子。”
兰志义凄然一笑,说:“昨晚看书看晚了一点。没事。”接过衣服,红着脸问杨彩莲:“彩莲,你洗衣服翻过口袋么?不会洗烂了什么东西吧?”
“我没注意,你自己看看吧。”杨彩莲头也不抬地说。
兰志义直接伸手掏进上衣口袋,摸了摸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愣了一下,马上满脸通红,十分窘迫地说:“还好,没洗烂。”生怕眼泪流下来,说了声“谢谢”,赶紧离开。
此后,兰志义虽然还一如既往地来到“振远居”帮忙做事,衣服脏了也照常拿来彩莲洗,只是衣袋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纸条。兰志义脸上也难得看见灿烂的阳光。杨雪梅心里怪不好受,好像亏欠他什么似的。一日,兰志义来到“振远居”,杨雪梅趁杨彩莲不在身边,以长辈的口吻劝导说:“志义啊,姑姑看见你这个样子很难过。你的心思姑姑知道,只是彩莲和我一样,认死理,心里有一个人,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条件不错,就不要傻等彩莲,找一个合适的姑娘,早点成家。你结婚时,姑姑一定来祝福。”
兰志义默默地流着泪,点点头。
后来,兰志义与一个女教师结为连理。结婚那天,杨雪梅赴宴喝喜酒,并送上一双金耳环;杨彩莲以身子不适为由,躺在床上哭了半天……
“我看兰志义不是那种人。再说,人家现在有家有室,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会记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到这里,杨雪梅坦诚地说。
出乎意料,杨雪梅的担心是多余的。队长杨冲听说杨雪梅要开茶店,略微思索一下,便很快答应,说:“我没意见。全队男女劳力七八十个,有你们不多,无你们不少。你们每天交两块钱到队里,队里给你们每人记十分,按照队里女人最高底分五分打折。你们划得来,得到了最高分;队里也划得来,增加了收入。这是好事,谁还会有意见?”
说干就干。杨雪梅请来几个木匠,将舍屋简单装修一番,买来六张八仙桌,六桌裙凳,茶杯茶壶热水瓶等物件置办得一应齐全,选购了几斤上等的罗山毛尖茶叶作为开张所用。茶店取名“陆羽茶店”,开张日期选在二月初九九时十八分。并贴出告示,茶馆开张免费品茶三天。
一切准备停当,杨雪梅向杨冲汇报。杨冲十分爽快地说:“你茶馆开张的那天,我们全队社员去你们茶店开会,为你们捧场。”
“你真不愧是杨再兴的后代,爽快。”杨雪梅十分高兴。
二月初九,杨雪梅和杨彩莲早早地起床,来到茶店。刚打开店门,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就走进店来,说:“雪梅,听说你今天茶店开张,我来帮帮忙。”说着,挑起水桶就走。
“哎哎哎,学儒老师,这可不敢劳你驾呀。”杨雪梅说。
“别老师老师的,就叫我学儒。没关系,我反正没事干。”杨学儒挑起水桶出了店门。
杨雪梅看着朝香泉井走去的杨学儒,说:“学儒老师,这旁边有水井啊。”杨学儒头也不回,说:“今天开张,要用香泉井的水。”杨雪梅心里一热,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可惜呀……”
初春的太阳暖洋洋,笑眯眯,照在人身上怪受用的。“陆羽茶店”喜气洋洋。桌子板凳一色崭新,亮堂堂的;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干净得麻糍落地不沾灰。大门口门楣上横钉着一块红色木牌,上书“陆羽茶店”四个金色的颜体大字;两边的对联耐人寻味:“茶叶浮浮沉沉平淡杯中藏有真,茶味浓浓淡淡人生百味皆是福。”店里中柱上贴着一副对联:“香茶胜美酒,雅座赛蓬莱。”到了九时十八分,随着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人们兴高采烈地涌进“陆羽茶店”。杨冲大声问道:“雪梅,你的店不叫‘雪梅茶店’或‘白马寨茶店’,怎么叫‘陆羽茶店’?你又不姓陆。”
“是啊,姓杨的人开的店怎么取了个姓陆的店名呢?”一时不少人附和着问道。
杨雪梅粲然一笑,说:“陆羽是我们中国的茶仙、茶圣,开茶店的人都将他当茶神来祭祀呢。所以,取名陆羽茶店。”
“哦,是这样啊!只怪我读多了书。”杨冲没读几年书,自然不知道陆羽何许人也,听了杨雪梅的话,似乎恍然大悟。
杨雪梅首先来到杨冲面前,提起茶壶,对着茶杯,当开水筛进茶杯的瞬间,猛地将茶壶提高许多,拉出一道长长的水柱,“噗噗噗”冲进茶杯里;看看开水临近杯口,猛地停住。茶杯面上些许水泡,杯中茶叶迅速地翻滚几下,慢慢下沉,缓缓地伸展开来,展示出娇小的身子,没有一片茶叶不甘寂寞地浮上水面。
杨冲惊喜地说:“雪梅,你泡茶还真有经验,一下就泡沉了。我自己在家里泡茶,开始有一半的茶叶浮在面上,要好久才会沉下去。”
“你肯定是慢慢倒的开水。”杨雪梅说。
“不错。我怕倒快了会漫出来。看来筛开水还蛮有学问啊。”杨冲似有所悟。
“跟老婆都有学问,别说筛开水。”一个男子冰冷冰冷地说了句笑话,引得堂前哄堂大笑。
杨雪梅依次给每个进茶店的人泡上茶,说:“大家尝尝,这是罗山毛尖茶,看看味道行不行。”
杨冲嘬着嘴,轻轻地吹了吹茶水,细细地抿了一口,“咝--呀”一声,说:“不错不错,好香!雪梅,一角钱一杯的茶,你用这么好的茶叶开店,会亏本的。”
所谓一杯茶,并不是真的就是一杯茶,而是泡一次茶叶。客人喝一口就走,也算一杯茶;客人从早喝到晚,只要不换茶叶,也算一杯茶。因而,一杯茶可能让茶店老板筛茶筛酸手。茶叶用好了,肯定赚不到钱。所以,一般茶馆的茶叶都是一些大路货。
“这不是开张嘛,当然得用好茶叶罗。”杨雪梅甜甜地说。
“本身就是免费品尝,不存在亏本不亏本的。”杨彩莲补充一句说。
杨冲看见杨彩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彩莲,那次你要是跟着解放军走了,现在肯定是个不小的军官,因为你有文化,胆子又大。”
“我是怕我走了,聂国生回来找不到我。要不然,我还真走了。我看着那女的穿着军装,飒爽英姿,真是羡慕死了。”想起那次迎接解放军,杨彩莲现在心里还痒痒的,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悔恨。
那是一九四九年阳历五月中旬的一天。杨道康和兰志义来找杨雪梅,说是解放军从抚州方向来丰城,要解放丰城,途经白马寨。学校组织全校学生迎接解放军,还要在戏台上和解放军搞一次军民联欢演出,要杨雪梅写一些欢迎解放军的标语。站在一旁的杨彩莲马上接嘴说:“欢迎解放军要不要喊口号?你们拟一些口号,我来领呼口号。我的嗓门大,保证呼得响亮。”
杨道康连忙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件事,真要挑选一个领呼口号的人。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呼口号,再合适不过了,保证解放军高兴。”
大约中午时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从杜市方向逶迤而来,渐渐地越来越近。到了村口,杨彩莲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举起拳头,振臂高呼:“热烈欢迎解放军!”几百个学生跟着高呼,顿时口号声铺天盖地,几里路远都能听见。锣鼓声、唢呐声也跟着响起。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个子军人,腰间吊着一支驳壳枪,估计是个军官。杨彩莲看着,觉得眼熟,看样子很像聂国生,莫非真是他?如此一想,不由得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句“聂国生”。
大个子军官愣了一下,站住问道:“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聂国生。”杨彩莲大声说。
“哦。你认错人了,我不姓聂。我是山东人,今天第一次来到你们这里,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大个子军官爽朗地笑着说。
“山东人?”杨彩莲仔细端详着大个子军官,见他左眼眉毛处有一道疤痕,眼皮也是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而且一口地道的山东口音;聂国生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疤痕是在右眼眉毛处。杨彩莲知道认错了人,红着脸说:“我认错了人,对不起……”
大个子军官却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对她看了又看,微笑着问道:“姑娘,是不是你一个朋友叫聂国生,也去当兵了?他在哪个部队?”
杨彩莲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离家七八年没有音信。”
“哦,那就不好找了。姑娘,你很大胆,也很漂亮,看得出还很有文化。不知道你愿不愿当兵,参加部队的文艺宣传队?你看,我们部队里也有女兵,搞宣传呢。”大个子军官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女兵,说。
杨彩莲看着聂国生后面的十几个女兵,个个貌若天仙,头戴军帽,腰束军腰带,束得腰肢细细的,鼓得胸脯高高的,三分英俊,七分威武,真是令人羡慕。要是自己穿上军装,也不比她们差。杨彩莲真想说“好”,可一想起聂国生,心里又凉了,难过地摇摇头,噙着一眶泪水,说:“不,我要等聂国生……”
要是那次跟着部队走了,现在还真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可是,人生好比历史,容不得假设。杨彩莲叹气道:“唉,过去了的事,提得没意思,我也不后悔,现在也挺好,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当年,她派人到处打听,听说聂国生跟着一支部队走了,一直默默地祷告:保佑平安归来。日本鬼子投降了,杨彩莲以为聂国生会回来,结果没等来;解放了,杨彩莲满心希望聂国生会回来,结果同样没见踪影。她隐隐觉得,聂国生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了。台湾也是中国的一部分,迟早一天会解放的,到那时,聂国生肯定能回来。因此,杨彩莲非常注意收听收音机里关于解放台湾的消息,看见墙上写的“一定要解放台湾”的标语常常热血沸腾,觉得离聂国生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生活也越来越有盼头了。
说是开会,其实就是三言两语地安排一番下午的生产,言简意赅,人们P股还没坐热,会就开完了。杨冲看看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店来没座位,连忙说:“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去当街,工分照记;下午开工。”
队里的社员走了,杨雪梅和杨彩莲忙着收拾茶杯,给新来的客人泡茶。杨学儒则跟在杨雪梅后面,她给谁的杯子里放茶叶,他就给谁的杯子筛水。一个男子笑着问道:“学儒老师,这个茶馆你也有股份?”
“没有没有。”杨学儒忙说。
“那你……”
“你也真是!盘根问底的干什么?”另一个男子连忙眨眨眼,制止道。
那男子笑笑,看了眼杨雪梅,不言语了。
开张三天,高朋满座。第四天,进入正式营业,生意突然冷清起来。只有少数老头来喝茶,中年男子几乎没有。杨彩莲心中着急,对着杨雪梅两手一摊,说:“这咋办?不要钱的茶都来喝,要钱的茶就不来了。”
杨雪梅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会有人来的。那三天,其实大都是各队的队长效仿我们队长,来这里开社员会,捧捧场,显得人多。现在人们都要开工干活,总不能天天开会吧?白天不得来喝茶,晚上肯定有人来的。我们吃点苦,做好熬夜的准备。”
“白天做事累得腰酸背痛,晚上谁还会来喝茶?”杨彩莲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知道,大家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热闹,聊天。大家在一起神吹海聊,说说自己见到的或者听到的新闻,多有意思!吃了饭就上床,‘没想头,抱枕头’,那有什么意思?”杨雪梅说。
杨学儒马上接嘴说:“对,雪梅说得对,是这样的。我原来经常去张巷进茶店,就是这种感受。”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茶店,两个下午便在这里喝茶的老头的座位被别人占去了,弄得后悔不迭地说:“来晚了,来晚了!”只好端着原来的茶杯,坐到最偏僻的一个灯光有点昏暗的桌子上去。
人们坐下来,一下子就张家长、李家短地聊起来。本地的,外地的;历史的,现实的;偷人的,做贼的,什么话题都有。说到精彩处,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好像倒了蛤蟆笼。然而,不管人们怎么笑,杨学儒却始终一声不吭,坐在一个角落的椅子上,手捧杯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看见谁的茶杯仰起的角度比较大,便连忙提着茶壶去给谁续水。
一个男子扭头看一眼杨学儒,说:“学儒老师,你手脚没闲,嘴巴却一直闲着,怎么没听见你说一句话?”
“祸从口出啊!”杨学儒一笑置之。
那男子觉得自己失言,轻轻地“哦”了一声,说:“对不起。”
人们一下子沉默起来。
杨学儒在白马寨算得上一个人物。他年龄和杨雪梅相仿,大学毕业时父母双亡,成为孤儿。解放前在致和中学当过老师;解放后,致和中学成为公立学校,改名“白马寨中学”,杨学儒继续教书。可是,谁也不明白,人才、外貌都不错的他,竟然四十来岁还是光棍一个,毛遂自荐为他当红娘的不计其数,主动向他勇献芳心的姑娘也不少,可都成了打水浇石头。他似乎是爱情的绝缘体。“可能是生理上有问题”,人们开始猜测。慢慢地,“杨学儒是阉鸡公”就成为公开的秘密,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的婚事--向一个阉鸡公男子提亲,那是打人打脸的事,谁会干?
杨学儒虽然被人看成阉鸡公,可人却很是热情大方。在学校,是篮球场上的猛将,是宣传队打快板、说相声的铁脚,一天到晚曲不离口。一次聊天,说起村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大牛和村里大地主杨万财,杨学儒颇有感触地说,杨大牛家里的贫农成分是他父亲赌博赌来的,杨万财的地主成分是他鬼迷心窍买来的。有人不理解,杨学儒进一步阐述开了:
杨大牛的公公在世时家里很有钱,外面开当铺,家里请长工,老头一人娶了五个老婆,在一个大大的房间里摆着五张床,每天晚上睡觉前喝一碗高丽参汤,然后随便躺到哪张床上搂着哪个老婆折腾。可是,到了杨大牛父亲手里,家道开始中落。因为,他父亲喜欢赌博,经常用伞袋背着大洋去抚州、丰城赶赌。结果,将一个偌大的家业赌得精光。到解放前两三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去致和中学看门、扫地,赚几个钱度日。而杨万财却相反。杨万财早年在南昌开银匠店,靠制作金银器活命。兵荒马乱的年月,货币严重贬值,有钱人拼命地购买金银,制作金银器。因而,杨万财的银匠店生意跑火。而随着国民党在全国战线的节节败退,许多有田地的财主开始卖田,而且价格便宜。杨万财认为手艺只是防身,土地才是立身之本,便卖掉南昌的店面,回家购买田地,一口气买下三百来亩良田。结果不言而喻,土改划阶级时划为地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被学校一陈老师听见,暗暗记在心里,准备伺机报复。按说,杨学儒和陈老师并无大的过节,只是一桩小事让陈老师心存芥蒂。一天,陈老师抱着一大摞书,放到学校水泥台球桌上,想借助强烈的紫外线射死书中蛀虫。杨学儒平时最看不惯陈老师冲着姐夫是县教育局副局长而神气十足、目中无人的样子,见他晒书,颇为不屑,便端把椅子,坐在操场上,身子仰着,扯起胸前衣衫,将一个干瘪的肚子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边拍着肚子,一边神神叨叨:“晒吧晒吧,晒死你这蛀虫。”陈老师见了,不免好奇地问道:“杨老师,你这是干什么?”杨学儒哂笑道:“晒书也!”陈老师更加如坠五里云雾,指着他的肚子,很不以为然地说:“真是痴人说梦!你一个光肚子,书在何处?”杨学儒将肚皮拍得“噼啪”作响,哈哈大笑道:“你听听,这不是翻书的声音么?你的知识在书上,我的知识在肚里。我这岂不是晒书?”陈老师顿时好比挨了一记耳光,脑袋嗡的一下,脸红起来,心里却恨恨道:你这个狂人,如此羞辱老子,总有一天老子要扳本。果不其然,陈老师扳本的机会来了。不久,社会上刮起了一股反右倾的浪潮。陈老师不失时机地供出了杨学儒,说他攻击共产党的书记,为大地主鸣冤叫屈。结果,杨学儒顺理成章地划为右派,白天上课,晚上批斗。于是,杨学儒遵循孔子“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之教诲,追悔莫及,开始沉默,大脑也开始浑浑噩噩起来。
按说,上回当学回乖,吃一堑长一智。可是,杨学儒不知是生性使然还是何因,枉读了圣贤书,划为右派后不到一年,又惹出祸端,且因此彻底失去了教书的机会。
那日,杨学儒上语文课,课文乃一首陆放翁之《卜算子咏梅》。杨学儒竟然鬼使神差道:“各位同学,陆游的这首词大家课后可以看看,不难懂,我在这里就不讲了。我也写了一首《咏梅》,乃歌颂七百余年江南望族白马寨一位杰出女性的,大家好好学一学,务必人人能背能默。”言毕,用衣袖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净黑板,“刷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四行龙飞凤舞的粉笔字:“白马寨里一奇葩,才如易安貌如花。冰清玉洁群芳怯,醉煞须眉你我他。”写毕,在讲台前来回踱步,用教鞭点着诗句,犹如喝了几碗陈年老酒,满脸兴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此事在学校骤然轰动,向灯向火者皆有,褒贬不一。褒者认为杨学儒教学方法灵活,结合身边事例,开阔学生视野;贬者则说杨学儒标新立异,走火入魔,书上的内容不教,教自己的诗作,倘若都这样,还要课本何用?尤其是陈老师,更是如获至宝,直接找到校长杨道康告状,义愤填膺指责杨学儒狂妄自大,自比陆游,酸腐至极。杨道康拿不准处理意见,忙向公社党委书记兰志义汇报。兰志义皱着眉头思索良久,说:“就说他熬光棍熬得难受,成了花痴,不宜教书,别再任课,叫他管理学校食堂算了。”可是,陈老师不服,直接将此事捅到县教育局。教育局觉得问题严重,要求开除。兰志义知道后,找到教育局局长说情,说杨学儒单身生活不容易,给他一点出路。最后弄个开除留用发生活费的处理。此事,文化大革命时成了兰志义的一条罪状,说他同情和保护右派分子。当然,此乃后话。
受到严肃处理的杨学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他那首《咏梅》不仅在白马中学、白马公社人人皆知,而且在整个丰城县都出了名,成了名人名作,说起花痴,人们自然念及杨学儒,说到他的《咏梅》。所以,尽管他从那以后沉默寡言,但心里却颇有几分自得,觉得为自己心仪之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人生没有白活。现在,他能在杨雪梅开的茶店尽一份微薄之力,打打杂,静静地听人们谈天说地,觉得很是惬意。听到人们冷嘲热讽,便在心里默念着陆放翁的词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照样自得其乐。所以,刚才男子的问话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快,续完茶水,仍然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品茶,等待下一轮的续水。
突然传来一声鸡啼,有人愕然道:“哎呀,这么晚了?该回家睡觉了。”说着便起身离开。
“今天这么晚回去,你老婆又要你跪榻凳吧?”一老头对着那人匆匆而去的背影说。
“哈哈……”茶店里爆出一阵开怀大笑。
人们都走光了,杨学儒帮着收拾了茶杯,打扫了卫生,掏出一张角币,放到桌子上,对杨雪梅轻声说:“我的茶钱。”
杨雪梅慌忙抓起那张角币,塞进杨学儒口袋,说:“你忙了一天,我应该付工钱给你,你还付什么茶钱?”
杨学儒固执地掏出那张角币,想塞进杨雪梅衣袋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在桌子上,说:“共产党给了我生活费,我要工钱干什么?你们开的是茶店,当然要收茶钱。我在这里做点杂事,是一种享受。”说完,做贼似的逃出茶店,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身后飘来他那近乎癫狂的朗诵声:“白马寨里一奇葩……”
杨雪梅看着杨学儒渐渐缩小的身影,听着那拖腔掖调的朗诵声,心里渐渐地沉重起来。
翌日,杨雪梅来开店门,只见杨学儒已经早早地蹲在店门口。而且,此后天天如此。每天回家时,他都要放一张一角的纸币于桌上,杨雪梅也不再说什么,悄悄地收起,放入一个装钱盒里,准备年底一次性奉还。倘若一天没来,杨雪梅竟会心中一惊:莫非病了?
说是茶店,有时偶尔也要炒菜。有的茶客当街时会邀伴买一点煎豆腐和肉或者大蒜和肉,放在茶店里加工,来个煎豆腐烧肉或者大蒜炒肉,打上一斤乡下人自制的谷烧酒,慢慢喝,慢慢聊。一盘菜,一斤酒,吃上大半天,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聊天。因为,他们下酒不靠吃菜,靠说话。所以,茶店里喝酒,酒店里喝茶,都是常事。
一天,杨学儒买来半斤肉,半斤煎豆腐,往茶店桌子上一放,认真地说:“雪梅,我今天也要云里雾里一回。你帮我弄一下这点菜。”
菜弄好了,杨学儒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手中提着一玻璃瓶谷烧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煎豆腐烧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喇叭抿着谷烧酒,发出“咝哈咝哈”的响声。看见谁喝茶时茶杯仰起的角度大了,便忙着去续水。就这样,从中午吃到深夜关店门,菜凉了热,热了凉,最后盘子里还剩下几块肥肉。杨学儒迈着有点飘浮的步子,回头对杨雪梅说:“雪梅,我喝了酒,你送我几步路吧。”
杨雪梅对杨彩莲说:“你封好炉子,我送学儒叔一程。”送出街面十几丈远,趁着拐弯,杨学儒将一个信封塞进杨雪梅手中,说:“收好,别让侄女看见。”杨雪梅想推辞,杨彩莲从后面追来了,大声说:“学儒叔,您的烟筒忘了。”杨雪梅只好赶紧将信封塞进衣袋里。
回到闺房,借着煤油灯微弱的亮光,杨雪梅打开信封,里面一只翡翠手镯,晶莹剔透,跳跃着一个个亮点;一张纸条,写着端端正正的毛笔小楷字。杨雪梅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停留,渐渐地模糊起来。纸条写着:“雪梅,请原谅我冒昧而大胆地叫你一声‘亲爱的!’人们都道我乃‘阉鸡公’,其实真冤哉枉哉!我亦有正常生理功能,自幼便爱上了你。无奈那时白马寨本村男女禁止通婚,故而只是在心里暗恋着你,害着严重之单相思。高山仰止,我心中有了你这座高山,世上任何女子在我眼里便黯然失色,毫无可爱之处。婚姻问题自然无从谈起。我写的《咏梅》,你知道是写谁的,那可是我的一片痴心啊!现在解放了,时代变了,提倡婚姻自由,我们白马寨村已有本村通婚之先例。所以,我斗胆向你求婚,恳请你接受我的一片痴情。这只手镯是家母当年之陪嫁物,现予你作为定亲信物。杨学儒,六月初六子夜。”
杨雪梅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心中百感交集。孩提时,杨学儒见了她,确实非常亲热,总是“雪梅妹妹”地叫着;大了,看见她便是尚未开言脸先红。那时,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爱上了她。因为,本村之间禁止通婚,何来爱情之花绽放?后来,听说他竟荒唐地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解《咏梅》,她才如梦初醒。可是,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啊!杨雪梅呆呆地坐了许久,思考再三,也提笔写下几行小字:“学儒兄: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在世人眼中,我乃娘边老处女;在自己心中,我却是聂小刚之遗孀。随着夫君之去世,我春心早死,爱的世界冰封雪冻,‘春风不度玉门关’。纵然火山爆发,也难融化冰山一角。若相知,便等冬雷夏雪时。人间之情有多种,兄妹之情亦可贵。手镯完璧归赵,万望见谅。雪梅泣书。”写着写着,忍不住一行清泪滚落下来,落在纸上,正好滴在“泣书”二字上,洇得字迹模糊,宛若一张泪脸。
第二天清晨,杨雪梅姑侄俩来到“陆羽茶店”,门口第一次没有杨学儒。杨雪梅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是种不祥之兆,但又不好明言,只好无事一般,进店开始新的一天忙碌。杨彩莲挑起水桶,说:“今天学儒叔没来,我去挑水。”
杨雪梅系好围裙,抹着桌子,说:“去吧,我们开店,哪能依赖别人?你学儒叔今天可能有事,不能来。”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杨雪梅话音未落,杨学儒就一拐一拐地进了店,连连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我昨晚崴了脚,今天挑不了水,要弄得彩莲侄女着累。”
原来,昨晚杨学儒回家时,因为喝了酒,脚下有点飘飘然,进屋上阶墀时,一下踩空了,崴了脚。现在脚踝骨还是肿的。
“本来就不该让你挑水的,别客气。”杨雪梅找来一瓶红花油,说,“先擦点红花油,等会我去请金刚老座给你看一下。”杨雪梅摸着杨学儒肿得看不见的踝骨滚烫滚烫的,说,“扭得不轻呢。喝多了酒吧?”
杨学儒傻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幸福。
杨雪梅擦完红花油,趁杨彩莲挑水未回,将那个信封塞给杨学儒,轻轻地说:“学儒,给你。”
杨学儒捏着信封,发觉手镯在里面,顿时脸色大变,涨成紫红色,说:“你……”
杨雪梅刚要说什么,听见杨彩莲“呼哧呼哧”地挑着水进了店,忙朝杨学儒摇摇头,眨眨眼。
看着杨雪梅绯红的脸色,杨学儒全身突然僵硬起来,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两眼往上直翻,口吐白沫,轰然倒在地上。
“妈呀--”杨彩莲提起一桶水刚要倒进水缸,一眼瞟见杨学儒倒下去,吓得两手发软,“哗啦”一声,一桶水全部泼在了地上。
“学儒老师,学儒老师!”杨雪梅虽然心中有数,毕竟来得突然,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杨学儒,不敢动弹。
这正是:
姑侄二人开茶店,为谁辛苦为谁甜?
世人都道花痴傻,谁知花痴忍熬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