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虽说经过一番舍生忘死的施救,可是,捞上来的聂小刚已经与人们阴阳两隔。
杨雪梅见聂小刚气绝身亡,顿觉天旋地转,忍不住失声痛哭,顾不得太阳不太阳,朝着一座闪闪悠悠的木板桥跑去。换在平时,杨雪梅无论如何不敢走如此一走一颤悠的木桥,可眼下似乎不觉得木桥在抖动,踉踉跄跄地跑到聂小刚身边,摸着聂小刚那白骨生生的脚板,一口一声“小刚哥”“小刚哥”地哭叫着。哭着哭着,竟然晕厥过去……
杨雪梅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闺房的观音床上。母亲杨周氏坐在床沿上,脸上爬满泪痕,手中摇着一把蒲扇,对着她轻轻地扇着,嘴里数落着丫鬟碧玉:“你也是,怎么不拖住她,由着她的性子来?那么多人,今后说什么闲话的都会有。”
“妈,这事您别怪碧玉姐,是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您要骂就骂我吧。”杨雪梅声音微弱地说。
“你可醒了!吓死我了。”杨周氏破涕为笑,左手拉着杨雪梅的手掌,摩挲着,轻言细语地说,“雪梅,你是爸妈的心头肉,乖乖女。你知书达理,怎么能这样不讲分寸呢?你和小刚好,妈心里明白,也没有过分地干涉。小刚是个好孩子。不过,你和他还没有订婚,更别说拜堂了,在那种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抱着他哭呢?”
杨雪梅又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说:“妈,在我心里,小刚就是我的夫君……”此时,她想起签上谶语中“忘却无心有水涛,多耳君子逞英豪”的话,如梦方醒。“忘却无心”不是个“亡”字么?“有水涛”不是个“寿”字么?这不是暗示刘寿死亡么?至于“多耳君子逞英豪”就更加明白不过了。当初,怎么就是理解不了这话呢?当参悟透了此话时,此话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命,这就是命啊!杨雪梅越想越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莫非……”杨周氏大吃一惊,脸色骤变,目光灼灼地盯着杨雪梅。
“没,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嫁人了。我要为他守节。”杨雪梅擦干眼泪,一字一顿,说得很是坚决,“嫁妆还是继续帮我办,尤其是那副棺材不能少,我要留在娘边过老,省得到时候我老了还要自己买棺材……”
“你这孩子,越说越没谱!不许瞎说,好好休息休息,我去帮你熬一碗燕窝汤,调理调理身子。”杨周氏佯装生气道。
“我不是瞎说,我说的是真心话,而且说到做到。”杨雪梅哽咽着。
令杨周氏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温柔贤淑的杨雪梅,真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不嫁人。聂小刚死后,一个又一个媒人上门为杨雪梅提亲,都被杨雪梅面红耳赤地赶跑了。杨雪梅一边在自己头上插一朵红色的绒花,表明是少妇不是少女,一边叫木匠在闺房里钉一个白鹭架,做一个聂小刚的灵牌放在白鹭架上,亲自在灵牌上写着:“亡夫聂小刚之位”。每逢初一、十五,杨雪梅都要盛一盅满饭,放到灵牌前,默默地念叨一番:小刚哥,回来吃饭吧,这里就是你的家。尤其是对那副用杉树结疤做成的棺材,特别热心,成为至爱。杨雪梅请漆匠先用夏布蒙好,再用四川生漆漆了一遍又一遍,漆得好似黑色玻璃,能清晰地照见人影。杨雪梅还亲自在棺材头上的挡板上用红漆写上一个入木三分的“福”字。引得十里八村前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啧啧称奇的谈资,都说那副棺材超过了一百副普通棺材的造价,堪称稀世之宝,今后埋进土里永远不会腐烂。
杨雪梅的婚事成了杨振远夫妇的一块心病:聂小刚死了十年,女儿二十七岁,还在娘家做老女,想起来脸上就发烧。渐渐地,杨振远忧虑成疾,苦思冥想许久,想出个移花接木之计,要将女儿许配给小她三岁的聂小刚的弟弟聂小强,看她是否会将对聂小刚的痴爱转移到与其有血缘关系的聂小强身上。临终之前,拉着杨雪梅的手,无神的眼眶里饱含着浑浊的老泪,说:“女大三,抱金砖。他们哥俩长得很相像,你嫁了他,聂小刚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教养婚配是做父母的责任和义务,我没看见你成家,心有不甘,死了也不会闭眼啦。你就答应爸爸,点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不要让我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杨雪梅呜咽哭泣,心乱如麻。违心地点头,欺骗临死的父亲,于心不忍;真心地摇头,击碎父亲最后一线希望,更是于心不忍。杨雪梅十分为难,她看着父亲那近乎绝望的眼神,心碎了,低着头,用手背擦一下眼泪。
“好,好,你点了头,点了头,我放心……”杨振远话未说完,含笑离世,满脸安详。
杨振远去世不久,杨周氏思念成疾,病入膏肓。知女莫如母,她知道杨雪梅当时并没有点头,也知道劝不了她。临终前,同样拉着杨雪梅的手,流着泪说:“千岁的爹娘包不了百岁的子女,你自己今后的路,自己好好走,做娘的已经无能为力了。做娘的死不足惜,只是放心不下你,到了那边心里也不得安宁……”
“妈,我会好好把握自己,不会给家里人丢脸,您就放心吧……”杨雪梅呜咽道。
父母死后,哥哥杨雪龙在外忙于生意上的事情,无暇顾及也无法顾及杨雪梅的终身大事,也就干脆不管,任其自由,只是将家里的事情委托杨雪梅全权料理。另外,将女儿彩莲放到白马寨家中,一是白马寨村里有完全小学,上学方便,免得接送;二是省得杨雪梅在家寂寞,多一个小女孩多几分热闹。
一天,杨雪梅泪光闪闪地将碧玉叫到跟前,交给她一个红包裹,说:“碧玉姐,你在我家里二十来年,浪费了你的美好青春,对不住了。你现在老大不小了,要再待下去就毁了你一辈子。我不能毁了你,你回娘家去,找一个合适的后生结婚去吧。这包裹里是你的工钱,还有一双玉石手镯,算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我们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今后有空,你常来这里走走。你别忘了,这里是你半个家,家里有一个同吃同住了二十多年的妹妹。”说着,忍不住泪水滂沱。
“小姐,您不还没出嫁吗?你不嫁我也不要出嫁。”碧玉哭着说。
“傻姐姐,别说傻话了,我永远不会出嫁的。你走吧……”杨雪梅抱着碧玉失声痛哭起来。
杨雪梅辞掉碧玉后,再也没请丫鬟,只是请了几个能干的中年妇女做佣人,做些家里的杂事。田里的长工大部分还是原来的,只是几个年纪大的辞退了,换成年轻的。杨雪梅也不再把自己看成千金小姐,而是看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每天除了绣花、织布、看书、写字外,还抽空教侄女杨彩莲做作业,甚至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杂事。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起,中国就战火不断,人们苦不堪言;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件”爆发,日本对华侵略战争全面开始,中国大地顿时浸泡在战争的血水里,老百姓更是民不聊生。
一九三九年四月的一天,白马寨突然来了几位身穿长袍的斯文人,找到族长,秘密地商议大事。过了几天,两百多个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涌进了白马寨,坐进了白马寨小学的教室里,而原来坐在教室里的小学生则暂时搬到了白马寨“杨氏家庙”里上课。杨雪梅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新来的学生是南昌江南中学的学生。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南昌沦陷,被狗日本占领了,南昌市三十万人口锐减到不足四万人,教育界名流徐谷生先生创办的江南中学在南昌难以为继;为了教育兴国,救亡图存,徐先生将学校搬到了白马寨。徐先生选择白马寨,自然是看中了白马寨儒学底蕴深厚,比一般地方更加重视教育。试想,如果不重视教育,一九三四年,村里能办起一所完全小学么?
徐先生选择白马寨可谓明智之举。
白马寨族长很快召开相关会议,动员全体村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尽快兴建江南中学校舍。杨雪龙接到杨雪梅的书信,很快寄来一千块大洋,资助建校。不到半年,两栋两层的教学楼和一栋平房食堂拔地而起。
江南中学在白马寨办得如火如荼,学生既学文,也学农。平日里,语文、数学、历史、地理,什么都学;农忙季节,老师则带着学生去白马寨农场参加劳动。避免了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弊端。不仅如此,学校还在师生中秘密发展了一批共产党员,有的解放后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当然,这是解放以后人们才知道的。此为后话。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日本第十一集团军司令笠原幸雄在南昌无可奈何地递交投降书。不久,江南中学迁往更加适宜发展的广阔天地丰城县城。
这天,风和日丽,离开白马寨几十年的杨道康先生突然回村,找到族长,说:“族长叔叔,听说江南中学搬到县城去了,为了方便我们白马寨的子弟读书,不让教学楼浪费,我想在我们村创办自己的中学,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致和中学。”
“哦?此乃好事一桩,我举双手赞成。可为何叫致和中学?”族长问道。
“圣人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我取致和为校名。”杨道康说。
族长一听,高兴地说:“此名甚好,此名甚好。贤侄有如此善举,村里自然鼎力相助。农场的收入仍然归学校所用,不够部分再设法资助。只是师资力量可有着落?”
杨道康胸有成竹地说:“师资力量问题不大,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教书的,再聘请一些,就能解决。”
族长点点头,沉吟良久,忽然问道:“贤侄在外几十年,很少回家,究竟从事何业?莫非也是教书?”
“一言难尽,什么都干过,今后再慢慢聊吧。”杨道康神秘地笑笑。
致和中学的办学方针正如其校名一样,力求中和。不少愿意读书但家中经济拮据的学生,学校免收其学费。如此一来,致和中学很快就在丰城一带叫响了,许多老师慕名前来教书,薪水低一点也毫无怨言。眨眼建校一年,周年校庆正值新学期开学之际,白马寨街上到处贴满红红绿绿的标语:“热烈庆祝致和中学建校一周年!”“办好教育,振兴中华!”“欢迎有志青年来致和中学读书!”等等。标语上的字一律是中规中矩的颜体字,雄壮圆浑,力透纸背,极具功力。族长看着标语,对杨道康点头称赞道:“学校人才济济呀,能写出如此漂亮的毛笔字,不简单。”杨道康笑笑说:“哪里,这是杨雪梅写的呢!我听我们本村的老师杨学儒说,杨雪梅的毛笔字得了当年杨崇文老先生的真传,颜体字写得炉火纯青。我便请她代劳。没想到,果不其然。此女子真乃我们白马寨的才女也!”
致和中学校庆过后的一个星期天,白马寨村里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这天,杨雪梅和杨彩莲一道,从街上买菜回来,走进总巷不远,忽见一男子躺在地上。杨雪梅吓了一跳,大声叫喊道:“谁?怎么打跌?”那人一声不吭。杨雪梅牵着侄女杨彩莲,来到那男子身边蹲下,见他面黄肌瘦,双目紧闭,不知死活,伸手在他鼻孔边试了试,觉得尚有微弱的呼吸。“还是活的,别怕。”杨雪梅给杨彩莲壮胆。
“姑姑,可能是饿得这样,你看他瘦得皮包骨头。”杨彩莲说。
杨雪梅点头称是,自己麻着胆子扶起男子的头,要杨彩莲端过竹篮中半钵子水豆腐,用调羹舀了一调羹,送到男子嘴边。男子的嘴唇慢慢翕张,露出一条缝,顺着缝流进了一点点水豆腐。一会儿,男子的嘴巴张大了一点,灌进了两调羹水豆腐。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感激地看着眼前两位女子,很不好意思地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说:“谢谢二位救命之恩。”
杨雪梅松了口气,说:“先生,你怎么饿成这样?”
男子点点头,声音微弱地说:“我已经三天没进食。”
杨彩莲几乎惊叫起来:“我的妈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他三天没吃,怪不得饿晕了,要是我早就饿死了。”
“先生,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杨雪梅问道。
男子拽紧肩上的一个布包袱,摇头叹息道:“逃荒之人,天地茫茫,何处是安身之处,我也不知,走到哪里算那里吧。”
“逃荒?”杨彩莲诧异地问。
“是啊。”男子无力地答应。
杨雪梅略微思索一下,说:“先生,这样吧,你先喝了这些水豆腐,再去我家歇息歇息,吃点东西,等过两天体力恢复了一些再走。好么?”
男子点点头,感激地接过钵子,将小半个脑袋埋进钵子里,“咕噜咕噜”,眨眼工夫就将水豆腐喝个精光。舔了舔嘴唇,有点羞涩地笑笑,说:“现在好多了,能走了。”于是,跟着杨雪梅来到“振远居”。
男子走过“地师府”,抬头看看门口的对联,充满敬意地说:“原来地师府就建在这里?今日一见,算是饱了眼福。”
“先生也知道地师府?”杨彩莲惊奇地问道。
“知道,天下谁人不知,江西有个天师府,还有个地师府?只是久闻其名,未能亲睹。今日得见地师府,真是意外惊喜。”男子喜悦道,“这地师府建造得真是不简单,气势恢宏。”
“那当然!”杨彩莲自豪地说,“这是我家远祖杨云翔老先生建造的。崇祯皇帝对他可喜欢了。他帮崇祯皇帝选了万年吉地,只可惜崇祯皇帝没福受用。”
“你呀,嘴快。”杨雪梅瞪了杨彩莲一眼。
“没关系。我也听村中大人说起过杨云翔老先生为崇祯皇帝选万年吉地一事。杨云翔老先生堪舆知识真是了得!”男子说着,到了“地师府”旁边的“振远居”。男子看看那长龙一般的砖瓦房,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道:“这就是你们家?”
“怎么样?还可以吧?这是我爷爷杨振远老先生建造的,故名‘振远居’。”杨彩莲爽直地说。
“哎呀,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民房呢,真是开了眼界。”男子欣喜地说。
“那当然,我们村在全丰城都是有名的。我们村有钱的人多,你看看,全村没有一栋土坯房,一色的砖墙屋,一栋比一栋建得雄伟。”杨彩莲滔滔不绝地说。
“彩莲,你不能少说两句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怕人笑话。”杨雪梅再次瞪了杨彩莲一眼。
杨彩莲向男子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说:“看见吗?我姑姑管我可严了!”
“原来你们是姑侄俩,我还以为是母女俩呢。”男子说。
“和母女俩也差不多。”杨彩莲说。
说话间,三人来到“振远居”的第一进大厅。这是杨振远本人的,现在成了杨雪梅的住所,后面五进依次是杨雪龙五兄弟的。杨雪梅安排男子坐下后,亲自到厨房盛来一大碗白米饭,饭上盖着些萝卜干、霉豆腐、捣碎的茄子拌辣椒之类的菜,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早餐一般不做菜,就只有这种咸菜和蒸菜。中餐做一点菜,早餐先就这样将就一点吧。”
“有饭吃就是神仙了。白米饭都能吃三碗,还讲什么菜!谢谢,谢谢。”男子端过碗,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别噎着。”杨雪梅柔声说。
吃过饭,男子脸上有了一点红色,精神也足了,与吃饭前判若两人。长长的脸,颧骨突出,眼睛深陷但很有神,西装头,一副书生模样。
杨彩莲说:“哎,这位大哥,你饭也吃了,水也喝了,我们还不知道你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呢。”
“对不起,我只顾吃饭,忘了介绍。我是安徽凤阳人,姓兰,名志义,在西南联大读书。”男子充满歉意地说。
“能读得起大学,家境还不错嘛,怎么会逃荒呢?”杨彩莲不解地说。
“原来家里还勉强能度日,近两年父亲生病,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今年遭大旱灾,赤地千里,我再也读不起书,便回家。走到家里,父亲已经病故,母亲跟着村里人逃荒去了。我们村一个人都没有,全部逃荒去了。我一个人只好也跟着人们逃荒。我昨天晚上就昏过去了,今天醒来,只有我一个人,便瞎走,走到这里来了。”兰志义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怪可怜的。”杨雪梅跟着眼圈红红的,说,“兰志义,你这一路风尘仆仆,去洗个澡,换了衣服,我帮你洗一下。过两天再走吧。”
“是要去洗澡,我都闻到你身上有怪味了。”杨彩莲说。
杨雪梅狠狠瞪了杨彩莲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兰志义脸却腾地红了,低声说:“对不起。逃荒的人,身上哪有好闻的?”说着解开包袱拿衣服,突然掉出两本包着封皮的书来。正要拾起,不料杨彩莲手快,赶紧捡起来,说:“什么书?”说着翻开封皮,只见那本课本大小的书是《共产党宣言》,那本小册子的书是《论联合政府》。“这是什么书?我可从来没见过呀。”
兰志义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很不自在地说:“没什么,我在路上捡到的,便带在身边,以备不测时用。”
“哦?我看看。”杨雪梅从杨彩莲手中拿过那本小册子《论联合政府》,翻了翻,翻到最后一页,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后那句话上:“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不久就要诞生了,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嘴里轻轻地念着“新民主主义的中国”。许久,征询地望着兰志义,说:“兰志义,这书我们能看看么?”
兰志义脸色很不自在,口吃地说:“你想……看那就……看吧,不过,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了……”
杨雪梅见兰志义惊慌得有点失态,知道这书不寻常,隐隐觉得这个兰志义不普通,便神色凝重道:“你放心,就我们姑侄俩,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兰志义心里微微释然。
杨雪梅静静地看了兰志义一会,忽然问道:“兰志义,你能不去逃荒么?”
兰志义一愣,说:“谁还愿意逃荒呢?可是,不去逃荒又去哪里安身呢?”
杨雪梅说:“你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学问一定不错。我们村有所致和中学,如果你愿意教书,我去和校长说说,看需不需要你教书。如果需要,不就可以安身吗?”
兰志义一惊,说:“这么好的事我能不愿意?就怕校长不要我呢。”
“我这就去问问。你去洗澡。”杨雪梅说着就走。
约莫半个时辰,杨雪梅乐呵呵地回来了,对兰志义含笑道:“校长听说你是西南联大的学生,非常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下你就可以不去逃荒了吧?”
兰志义大喜过望,高兴得咧开嘴笑道:“我可碰到贵人了,碰到贵人了!”
“贵人不敢当,但绝不是坏人。”杨彩莲笑着说。
“好人,天大的好人!逃荒的都能遇上你们这样的好人那就好了。不过,逃荒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们也没法帮。我估计这几天会有许多逃荒的路过你们这里。”兰志义说。
“兵荒马乱,天灾人祸,都赶到一块了,逃荒的恐怕少不了。”杨雪梅若有所思地说。
果然,第二天,白马寨村里就涌来一伙一伙的逃荒者。人们或三五成群,或孤身一人,或扶老携幼,或拖儿带女,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走路微微颤抖,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危险。走到白马寨街上,看见店铺就伸手讨钱,看见住户就伸碗讨饭,大人点头哈腰,小孩哭哭唧唧。杨雪梅看得心酸,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回到家里,找来侄女杨彩莲,说:“彩莲,真的来了好多讨饭的,看着都寒心。我看这样,我们要厨房里现在就煮粥,煮好了用大桶装到总巷口,在那里搭一个棚子,设一个摊子,专门免费供粥。你再去街上包子铺里说一声,所有的包子都送到总巷口来,我们全买了,送给灾民吃。”
“姑姑菩萨心肠,我照办就是。”杨彩莲赶紧跑向白马寨北边的街上,一到包子铺门口,就大声呼叫,“老板,你的包子我家里全买了,请你送到总巷口去。送完了接着蒸,蒸好了又送去。”
杨雪梅交代了厨房煮粥,又叫来几个长工,在总巷口用晒簟搭一个棚,棚上贴一张红纸,写着“灾民包子稀饭供应点”九个大字。一切布置停当,杨雪梅交代一个年轻长工,提着一面铜锣,站到总巷进口,敲一下锣,吆喝一声:“各位灾民请注意,大家往前走,去总巷口领包子稀饭--”
不到一袋烟工夫,总巷口黑压压围满了灾民,人们生怕晚了领不到稀饭包子,拼命地往摊子边挤,一个个伸着黑乎乎的手,争相叫着“给我,给我”,弄得杨雪梅舀满一勺粥,不知倒给谁的碗里。
敲锣的长工重重地敲一下锣,大声说:“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这样围着没法发包子稀饭。”其他两个长工也帮着维持秩序,才慢慢地排成一条长龙似的队伍。
兰志义下了课,听说杨雪梅在总巷口施粥,一路小跑来到总巷口,换下全身衣衫湿透了的杨雪梅,说:“姑姑,你歇一歇,我来。”昨天杨雪梅带着他去学校报到时,他就说,“我也叫你姑姑吧。”杨雪梅大度地一笑,说:“行啊。”
兰志义一边舀着粥,一边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也和你们一样,是逃荒的,多亏了这俩姑侄相救。姑姑叫杨雪梅,侄女叫杨彩莲,白马寨人。大家吃了她们供的稀饭包子,不要忘记了她们的名字,要走到哪宣传到那,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好心人。”
“兰老师,千万不要这样说。‘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么点小事,还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那不成了沽名钓誉么?”杨雪梅制止道。
“他嘴巴不多说一些话,人家不知道他是老师呢!”杨彩莲笑着说,说得兰志义满脸通红。
出乎杨雪梅意料的是,吃了稀饭包子的灾民并不走。有的刚吃过,又跑到后面排队去,只领取包子不要稀饭;有的吃饱了,包袱里也装满了,便从总巷口走进村,东游游,西逛逛,不知道想干什么。然而,外面的人又陆续来到总巷口,弄得村前围墙下领粥的队伍一直延伸到村子西北边的北屏禅林门外的“放生池”边。
人多尚在其次,最要命的是许多人重新走进白马寨村子里以后出不来,他们在六十四条巷道里东走西窜,无头苍蝇一般,就是找不到出口,怎么也回不到总巷口。于是,人们大呼小叫,儿呼母喊,有的叫爹,有的叫娘,有的叫孩子他爹,有的叫孩子他娘。叫急了,有的干脆呜呜地哭起来。更为甚者,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容易内急,可是一下子找不到茅厕,急得嗷嗷直叫,有的实在憋不住,就在巷道里解决。巷道里到处是一堆堆黑乎乎、黄澄澄的或稀或干的大便,弄得臭气熏天。七十来岁的族长在家里听说杨雪梅向灾民施粥,便拄着拐杖来看个究竟。走到巷道里,只见一个中年妇女光着P股,蹲在墙脚下大便,族长忙说“晦气”,匆匆往回走,走进另一条巷道。没想到,刚拐进巷道,就一脚踩在一泡稀屎上。族长捂着鼻子,“呸呸”地吐了两口,气愤地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笃笃地走到总巷口,皱着眉对杨雪梅说:“雪梅,你是做了件大好事,可也弄得村里不像样子。”于是,将刚才所见所闻说了出来,说,“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杨雪梅想了想,对怒气未消的族长说:“族长叔叔,您看这样行不:您让金刚哥护村队的兄弟们到村里间间角角去找一下,看见生人就带出来;然后,在总巷的进口站一个哨,拦着人不得进总巷,从北屏禅林那里绕道莲花塘,再来到这里;这里也派一个人把守,灾民只准出来不准进去,领了包子稀饭的人只准往前走,不准往后走。这样,就不会有灾民跑进村里出不来了,也不会有灾民总待在这里不走。您看行不?”
族长点点头,说:“也只好如此了,我吩咐下去。”
果然,领取包子稀饭的队伍渐渐缩短。灾民们吃饱以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村子,许多人自言自语道:“白马寨,白马寨,这个村子真奇怪,进去了,出不来。”有的说:“逃了几个月的荒,走了几千里路,还没见过白马寨这样的地方。这个村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到了第四天,逃荒的人渐渐不见了,杨雪梅守候了近两个时辰也没见一个灾民,便宣布撤掉“灾民包子稀饭供应点”。
施粥结束了,杨雪梅也累得趴下了,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浑身酸痛难忍,回家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第二天中午,才觉得全身的骨头又斗拢了榫头,身子又变成自己的了,喝了半碗人参汤,吃了小半碗饭。
兰志义由于刚任课,情况不熟悉,忙于备课和一些生活上的琐碎事情,自从施粥的第一天到现场帮着舀了一阵粥后,这几天就没有露过面。第五天上午,听人说杨雪梅累病了,心里惦记,吃过中饭,抽空来到“振远居”。
兰志义进了“振远居”第一进,杨雪梅在床上午休,堂前空空荡荡。从中门往后看去,只见杨彩莲站在第二进的中堂前,面对着一个画像发呆。兰志义连喊三声“彩莲”,杨彩莲才回过神来,转身看着兰志义,说:“志义哥,你来了?”
兰志义走近杨彩莲,瞅一眼中堂上挂着的那个画像,问道:“那是谁?令尊大人么?”
“什么‘认真’不‘认真’,我老公!”杨彩莲没好气地说。
只见画像上的青年浓眉大眼,长方形的脸盘棱角分明,如果穿上戎装,便是一员威猛的武将。兰志义觉得好奇,说:“你结了婚?先生在哪里高就?”
“好好教你的书,管这个闲事干什么?”杨彩莲满脸不悦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向你道歉!”兰志义说着向杨彩莲深深地一鞠躬,然后说,“听说姑姑累病了?人呢?现在可好些了?”
“难为你记挂,好些了。你来得不是时候,正在午休呢。”杨彩莲说。
“哦。要不,晚上再来。”兰志义转身正要走,杨雪梅从闺房里款款地走出来,招呼道:“兰老师,亏你还记挂姑姑,谢谢你。”
兰志义见杨雪梅来到堂前,赶紧走过来,关切地说:“现在好些了?”
“谢谢你记挂,好些了。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做几天这样的事就累倒下了,真没用。”杨雪梅自我解嘲地说。
兰志义笑着说:“姑姑才多大年纪,就说老了?”
“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妈妈。我都三十六七岁的人了,早过三十了,成了老太婆了。”杨雪梅也笑着说。
“你呀,自己不说,走出去,别人最多估计你二十三四岁。”兰志义说的是真心话,他根本不相信杨雪梅有三十六七岁,杨雪梅也确实不像三十六七岁的人。江南的女子皮肤细润不显老,加之杨雪梅长得漂亮,保养得体,更是如此。
“你就不要说奉承话了,我自己天天照镜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不说这些没用的了。彩莲,给兰老师泡杯茶,不能叫人干坐着。”
杨彩莲很快端来一杯香喷喷、热腾腾的龙井茶,说:“兰老师,请用茶。”等兰志义接过茶杯,笑着说,“兰老师,我打个字谜你猜,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多少货。”
“别没大没小,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你一个初中生,还想考人家?尊重点。”杨雪梅生嗔道。
“没关系,我就喜欢彩莲这样的性格,直爽。再说,猜谜语也益智。”兰志义说。
“就是嘛。不一定读的书多猜谜语就厉害。我就是非常尊重他,才叫他猜谜语呢。你听好:言青不是青,二人土上蹲;三人牵牛少一角,草木之中藏一人。四个字,你猜猜。”杨彩莲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兰志义。
兰志义紧锁眉头,端着茶杯,口里默念着那四句话,咕咕叨叨,在堂前踱来踱去。
“你就别晃来晃去了,弄不好把我姑姑都晃晕了。坐着就动不了脑筋啊?”杨彩莲笑着说。
杨雪梅忍着笑,说:“你别吵,各有各的思考习惯。”
兰志义转了几圈,停下来,一跺脚,兴奋地说:“猜出来了!是‘请坐奉茶’四个字,对不对?”
“算你蒙对了。没白转圈。”杨彩莲撇撇嘴。
兰志义脸色微红,悄悄地瞟一眼杨彩莲,羞涩地笑笑。
杨雪梅笑着批评杨彩莲说:“你呀!人家到底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脑子不比你笨。”
喝了茶,兰志义起身想走,杨雪梅看看中堂上的挂钟,说:“上课还早呢,再坐一会嘛。我正想请教一个问题呢。”
兰志义忙说:“姑姑可别这么说,我可受不住,您有话请讲。”
杨雪梅犹豫了一下,皱着眉,说:“新民主主义国家是个什么样子的国家,你知道么?能说给我听听么?”
兰志义心里咯噔一下,望望杨雪梅,心存戒备,闪烁其词地说:“这个嘛……我也说不好。从那小册子上看,好像和现在的国家有所不同吧。这个人是从你们江西的井冈山走出去的,现在在延安,是共产党的主席。听说这个人很得人心,延安的老百姓非常拥护他。”
“延安?离我们这里很远吧?”杨彩莲插嘴说。
“远着呢。那里已经实行土地改革,穷人个个有田地。”
“土地改革?怎么改?”杨雪梅突然来了兴趣。
“就是将地主老财的田地分给穷人,真正做到‘耕者有其田’。”
“耕者有其田?我们这里有很多穷人没有田,那今后也会得到田地哦?”杨彩莲说。
“如果我们这里到时候也成了延安,那可能就会那样。得人心者得天下,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共产党有可能会得到天下。哎呀,我也只是瞎说,你们别当真。”兰志义再一次看看中堂的挂钟,说,“姑姑,我要走了,学校里很多事。校长说,桥东、秀市、杜市、张巷、石滩,甚至丰城街上都有好多学生要来我们致和中学读书。学校要扩建,但是一下子又筹不到钱。校长说下午开教师会,要大家出主意,想办法。还说老师的工资也暂时停发,大家共渡难关……”
兰志义走后,杨雪梅躺在堂前睡椅上,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来。看了几遍,闭目养神,脑子里不停想起兰志义说过的一些词句,什么“土地改革”,“耕者有其田”,“得人心者得天下”……
忽然,杨雪梅眼前走来两个穿军装的女子,一个稍胖,一个略瘦。两个人都笑嘻嘻的,和蔼可亲,拉着杨雪梅的手,说:“雪梅姑娘,走,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杨雪梅说:“去哪里?”
女军人说:“到了就知道了。”
杨雪梅脚高脚低地跟着女军人来到“杨氏家庙”,里面坐满了妇女,前面竖着一块大黑板。瘦一点的女军人走到黑板前,首先自我介绍道:“我叫薛明,我的这一位同事叫叶群。我们奉命来到这里举办妇女讲习班。”然后,指着黑板上写着的“共产党”“人民民主”“妇女解放”等字样,说:“本来,我们的妇女讲习班是教大家识字的;可是,咱们白马寨的女人不一样,都有文化。因此,就用不着教识字了。我在这里就给大家讲一讲共产党是个什么样的党,人民民主是怎么回事,广大妇女同志怎样争取解放……”
人们静静地听着。
讲到妇女解放时,女军人的语调变得有点兴奋,声音提高了几度,说:“中国的妇女一直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受到政权、族权、神权、夫权四大绳索的束缚。可是,我了解到,咱们白马寨的妇女地位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基本上是男女平等。我真感到高兴!我们妇女解放,就是要像白马寨这样,妇女不仅在社会上享有和男子平等的权利,而且在家里也要享受和丈夫同等的权利!我要高兴地告诉大家,咱白马寨的女人是幸福的女人,是值得骄傲的女人!”
“哗哗哗……”响起一片掌声,杨雪梅的掌声鼓得格外响亮。
一会儿,胖一点的女军人站到黑板前,将一张写着歌词和曲谱的白纸贴在黑板上,挥舞着手说:“我来教大家唱歌。歌名是《十送红军》。”说着,试了试嗓子,唱开了:“一送(里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
“一送(里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妇女们的声音很大,但显得参差不齐,还不如那女军人一个人唱得好听。
女军人拉着杨雪梅站到人们前面,对大家说:“我看杨雪梅唱得不错,她很有文化,请她带领大家唱。好不好?”
“好--”
“我唱得不好,唱得不好……”杨雪梅使出全身力气争辩着……
“姑姑,你什么唱得不好啊?”杨彩莲在第二进中堂里闲坐,听见杨雪梅的叫喊声,连忙赶过来。
杨雪梅被杨彩莲叫醒,发现自己竟然酣然入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又梦见叶群、薛明两个人在我们这里办妇女讲习班的事呢。”
“这都十二年了,你还没忘记?”杨彩莲说。
“忘不了,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们让我懂得了许多新的道理。联想起兰老师刚才说的话,我总觉得这世道要变了,要改朝换代了。”杨雪梅说。
“我也觉得民国这个样子是长久不了。”杨彩莲说。
“彩莲,我有个想法,和你商量商量。共产党得了天下,肯定要在全国实行土地改革。与其到时候土地改革分掉田地,还不如现在我们主动让出田地。村里致和中学经济有困难,我们干脆将田地送给学校,以解学校燃眉之急。你觉得如何?”
杨彩莲想了想,点头说:“好啊,我赞成。可是,我无职无权,说话没用。您最好征求一下我爸爸、叔叔的意见。”
“那是必须的。如此大事,我怎会独断专权?我这就给他们写信,征询意见。”杨雪梅说着,找来文房四宝,书写家信一封。
这正是:
天灾人祸百姓苦,姑侄行善乐施粥。
深谋远虑行大义,捐田助教无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