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凤抱着聂老根,只见他嘴唇乌黑,两眼紧闭,脸色青紫,知道凶多吉少,吓得号啕大哭。左邻右舍,听见哭声,纷纷赶来。一见如此,也都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盼聂陈氏快点请来广缘大师。
聂陈氏在门外远远听见杨振凤哭,以为是疼痛难忍,便大声叫道:“凤啊,忍着点,大师来了。”谁知,到了堂前,看见杨振凤抱着聂老根痛哭,心中恐慌不已,哭着问杨振凤:“你爸怎么了?”
杨振凤说:“爸爸用嘴吸我手指的血,吸着吸着就这样了……”
广缘大师拨开众人,双手合十,说声“阿弥陀佛”,看了看杨振凤的手指,翻开聂老根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把了把他的手脉,叹口气,摇头说:“阿弥陀佛,女施主无大碍,男施主却毒液封喉,已经仙逝了。”
杨振凤和聂陈氏听说聂老根死了,顿觉天旋地转,脑袋炸开了一般,惨叫一声,双双不省人事。广缘大师又是针灸,又是推拿,经过一阵抢救,二人终于苏醒过来。广缘大师赶紧将带来的一把新鲜蛇药草放到嘴里嚼烂,敷在杨振凤手指上,叮嘱说:“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节哀顺变,你的手也要小心,不可大意。一般的蛇咬了,敷这一次药就行了,竹节蛇咬了就不同了,要换几次药。放心,女施主与佛有缘,贫僧每天会来给你换药,直至痊愈。”
杨振凤的蛇伤,敷了广缘大师的药,慢慢好了。可是,心里的伤口却难以愈合,很长一段时间在自责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她想,要不是自己被蛇咬,聂老根怎么会死呢?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救她才死的啊!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啊!几个月前的那天夜晚,聂老根向她提出非分要求时,她觉得他肮脏龌龊,极不正经,根本不配做长辈;现在,她忽然发现聂老根灵魂深处那闪光的亮点,那就是无私的父爱!觉得他十分伟大。为了她,他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因此,杨振凤对聂老根充满无限敬意,时常在心里念叨着:爸,原谅媳妇曾经对您的误解,您就是我的亲爸!同时忏悔道:爸,那晚我真不该不知轻重地狠命推您一把,请您原谅我,千万莫见怪;要是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媳妇,好好报答您。
聂老根的死要了聂陈氏半条命。那天,聂陈氏被广缘大师抢救过来后,开始大笑,继而大哭,慢慢地不哭,不笑,也不说话,呆头呆脑。渐渐地,连饭也不知道吃,杨振凤盛好饭送到她手上,她端着碗发呆,不吃。杨振凤用调羹喂,她抿着嘴不知所措;杨振凤张开嘴,“啊啊”地做着张嘴吃饭的样子,她才知道张开嘴,囫囵吞枣地吞下一些饭菜。杨振凤每次喂饭,喂着喂着,便忍不住无声地哭泣起来,少不了几滴眼泪掉到碗里。杨振凤一哭婆婆的病,二哭自己的命。婆婆做一世的人,很少理直气壮、扬眉吐气地说过一回话,在丈夫面前低首下心说话惯了,致使在任何人面前说话都低声下气。现在连话都不会说,成了一个废人,真是可怜,可悲,可叹!自己在娘家是心肝宝贝,在白马寨村里也是人见人敬的千金小姐,可是,时乖运蹇,结婚三天就成了寡妇,没几个月又死了公公,剩下婆媳两相依为命,而婆婆又痴呆疯癫,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如此想来,杨振凤深感前途渺茫,心灰意冷,真想一死了之。可是,一看见痴痴呆呆的聂陈氏,又觉得肩上压着一副沉重的担子,心中升起一种责任感,咬咬牙,暗下决心,一定要挑起这副担子走下去,决不能半途撂挑子。否则,既对不起死去的丈夫,更对不起为救她而献身的公公。于是,心里滴血,脸上还装出满脸的笑容,像哄三岁的小孩一样哄聂陈氏吃饭、穿衣、洗脸、洗脚、洗澡。每次洗澡时,聂陈氏都对着澡盆里的水嘻嘻傻笑,笑得杨振凤潸然泪下。
尽管杨振凤精心照料,可是,聂陈氏的病情不但没见好转,而且日趋严重。这天,五月天气,格外闷热。杨振凤从田里摘菜回来,走到禾场边,只见聂陈氏全身赤裸,双手抱头,孩子般呜呜大哭。面上鲜血淋淋。杨振凤大惊,赶快奔过去,问围观的人们:“怎么了?我妈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看看,全身精光,坐在这塘岸石上洗澡。女人脚都不能到塘里来洗,她竟然还光着身子在这里洗澡!伤风败俗,成何体统?我用烟杆教训了她一下。”一个六十来岁的男子手中托着一根烟杆,气愤地说。他是聂家新任族长。
杨振凤凄然泪下,说:“族长公公,她是个疯子啊,已经够可怜的了,您还打她?您怎么打得下手啊?”
“她疯了你又没疯,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她?弄得如此的不雅观?”族长气势汹汹地说。
“您……”族长的话,噎得杨振凤无言以答,赶紧拾起聂陈氏扔在地上的衣裤,帮她穿好,牵着她,哽咽着说:“妈,走,我们回家。回家我帮您包扎,帮您洗澡。”
到了家里,杨振凤先用冷开水帮聂陈氏清洗好伤口,然后找来一些云南白药,敷在伤口上。聂陈氏渐渐止住哭,对着杨振凤傻笑不止,笑得杨振凤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不由得想起了娘家白马寨。在白马寨,女人一点不比男人矮,哪个男人看见女人都敬重三分,即使女人做错了事,男人也是很绅士地指出,绝不会粗鲁相待。在白马寨多好,做白马寨的女人多好。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就在娘家做一辈子老女!
想起白马寨,杨振凤心头一阵酸楚。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白马寨了,结婚以后,就没有回过白马寨。回门的那天没有去成,后来成了新寡就不方便去了,再后来公公去世,婆婆疯癫,更没有时间去白马寨了。大嫂倒是来过两回,那是聂细龙和聂老根去世来奔丧的,平时也没有来过。也难怪,大嫂管着一个那么大的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吃饭干活,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打理,也够忙的。
杨振凤正沉思遐想着,大嫂杨周氏款款地走进门,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小姑”。杨周氏也不等杨振凤起身迎接,将手中的几包点心和一个红布包袱放在桌子上,笑眯眯地对着聂陈氏说:“姻伯娘,好些了吗?”
“你是谁呀?”聂陈氏瞪着眼睛看着杨周氏。
“我是振凤嫂子。”
“我不认识你。”聂陈氏傻笑笑。
“嫂子,你看,细龙走的时候你来过,当时她都认识你,现在倒说不认识。她现在全木了,懵懵懂懂,痴痴呆呆,我看着就想哭。这日子怎么过啊?”杨振凤说着,悄然抹泪。
“你没有带她去会郎中么?”杨周氏问。
“去了,张巷、石滩、丰城都去过。药吃了几箩担,可就是不见效。真是没办法。”杨振凤摇头叹气,红着脸说,“不瞒你说,为了治病,我陪嫁的那些金银首饰都当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做周岁时外婆送的一对手镯。”
“你受苦了,嫂子对不住你,没时常来看你。我估计你现在很困难,所以,今天带了一百块大洋来,给你补贴补贴。”杨周氏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红布包袱,说。
“谢谢。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还呢。”杨振凤感激地说。
“尽说傻话,谁要你还?没钱用尽管来拿,那是你的娘家,客气什么啊?你两个人的费用,家里还贴不起么?别见外。”杨周氏说完,看看傻愣愣地望着她们说话的聂陈氏,皱了皱眉,说,“小姑,我想起来了,还有一条路子,看能不能治好姻伯娘的病。北屏禅林的广缘大师会针灸,看看扎针能不能治好她。”
“哦?不管能否治好,先试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要是治好了,我就轻松多了。”杨振凤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翌日,杨振凤带着聂陈氏到了北屏禅林,敬了香纸后,找到广缘大师。广缘大师把了把聂陈氏的脉象,简单问询几句后,对杨振凤说:“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婆婆疯癫痴呆之症,乃阴阳失调所致。老衲曾治过几个此等病人,有痊愈的,也有未愈的,一切皆随缘。老衲不妨试一试,十天之内,能愈则愈,说明有缘;不能愈,也就随缘吧。不过,老衲看女施主眉宇之间,倒是与佛有缘。善哉,善哉!”
广缘大师拿来银针,将银针在灯火上烤了烤,便对聂陈氏说:“阿弥陀佛。女施主,别害怕,老衲为你治病。”
聂陈氏看见一把四五寸长的银针,吓得全身缩作一团,摇头晃脑地说:“怕,怕!”
杨振凤对广缘大师说:“大师,要不您先在我身上扎一针,让我妈看看,可能她就不怕了。”
“阿弥陀佛,女施主孝心难得,善哉善哉。”广缘大师果真在杨振凤太阳穴上扎上一根银针,当然,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捻针。
杨振凤对聂陈氏说:“妈,您看见了吗?不痛,一点也不痛。大师帮您扎针,扎了针,您的病就会好。别怕。”
聂陈氏身子停住颤抖,恢复原状,说:“好玩,好玩……”
一连十天,杨振凤天天带着聂陈氏去北屏禅林扎针。可是,好比打水浇石头,毫无作用。广缘大师两手一摊,十分遗憾地说:“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婆婆受刺激太深,阴阳失调太重,老衲无能为力了,只好随缘吧。”
杨振凤明白意思,仍存一丝侥幸,问道:“大师,那就毫无办法么?”
广缘大师想了想,说:“办法倒是还有一个,不妨一试。”
“有何良法?请大师指点迷津。”杨振凤急迫地说。
“我们老家有一种土办法,化疯。施主走六六三十六个村子,化缘六六三百六十斤谷头米,磨成粉末,做成酥饼状和汤圆状的东西,蒸熟……”
“为何要做成酥饼状和汤圆状呢?”杨振凤说。
“饼者,病也;圆者,缘也。圆圆扁扁,即圆圆满满也。”
广缘大师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最后,用草纸写上咒语,说,“施主在扇风车时,一边扇,一边念动这咒语,或许有效。”
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心也凉。杨振凤听从广缘大师的指点,决定化疯。担心自己出去化疯,聂陈氏在家出事,只好求助大嫂杨周氏,派来一个女佣人,在杨振凤下村化疯期间,照看聂陈氏。
杨振凤不会挑担,只好背着陪嫁来的马桶袋,天晴戴草帽,下雨穿蓑衣、戴斗笠,走村串户,化缘谷头米。杨振凤在娘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曾干过此等营生?尽管是化缘,不是讨饭,可是,既不是和尚,又不是道士,挨家挨户张口向人家讨一把谷头米,那滋味,和讨饭似乎也没多大区别,自尊心受到极大的创伤,每讨一把谷头米,心里就滴一滴血,隐隐作痛。
所谓谷头米,就是筛米时拣出来的谷。由于用手捧谷时,难免带有一些米在内,谷米混杂,谷多米少,因而称为谷头米。这种米一般用来喂鸡喂鸭或者磨米箍。
这天,烈日当空,杨振凤头戴草帽,来到聂家北边三里来路的邹家村。走进村口第一家,只见一个大娘在大门口喂鸡,便和颜悦色地说:“大娘,谢谢您,请赏一把谷头米。”
“世上讨饭的多,只见讨吃、讨钱的,没见讨谷头米的。‘要钱不要米,要米背不起。’你这女子怎么要谷头米?”老人家在手中米撮箕里抓了一把谷头米塞进杨振凤的马桶袋,好奇地问道。
“我不是讨饭,是化疯。我婆婆疯了。”杨振凤强颜欢笑地耐心解释。
“哦。这么好心的媳妇难得,那我多给一些。”老人家说着又抓起一把谷头米。
“不,谢谢了,不能多要,一户人家只能要一把。”杨振凤千恩万谢地走向第二家。
“大哥,谢谢您,请赏一把谷头米。”杨振凤和颜悦色地说。
“嘿,这么标致的女子讨饭,真奇怪。嫁给我吧,我家里有饭吃,不用去讨饭。”男子涎皮厚脸地说。
“我不是讨饭,是化疯。我婆婆疯了。”杨振凤再次耐心地解释。
“好,我给你,你到我间里来,我家里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来,来呀。”男子招招手。
“你……”杨振凤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红着脸,愤然离开。
站在门口喂鸡的大娘对那男子埋怨说:“憨牯,你这个下流胚,我看你一世都娶不到老婆。你舍得就给一把谷头米,舍不得就算了,何必打人家的歪主意?”
“不是我下流胚,是她实在太漂亮了,我看见就想……”那男子嬉皮笑脸地说。
杨振凤心里像吞下一只苍蝇,本想接着去他旁边的那户人家化疯,可一看见仍然站在门口色迷迷地盯着她的那男子,就一种强烈的恶心感,赶紧走进巷子,去村后边的人家化疯。村后边东头屋里一个老大爷正在堂前打草鞋,听了杨振凤的话,眯着眼看了一会杨振凤,说:“你是白马寨杨万儒家的杨振凤小姐吧?”
杨振凤点点头,说:“大爷您认识?”
老人兴奋地说:“认识,那年你家里上梁,我去看热闹看见过你。”
“哦,大爷好眼力,好记性。”杨振凤心里升起一丝暖意,将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
大爷给了谷头米,送杨振凤出门,指着隔壁一栋房子说:“那是我大媳妇家里,去吧,家里有人。”
果然,屋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织布,听杨振凤说明来意,犹豫了一下,从织布机上下来,从饭桌下面一个豁口瓦罐里抓出一把谷头米,掂了掂,似乎多了,张开手指,从手指缝里漏下一点,再握紧拳头,塞进杨振凤的马桶袋里。杨振凤连说三声“多谢”,微笑着离开。刚离开不远,只听那妇女说:“讨饭就讨饭,还说什么化疯,真爱面子。”那位大爷纠正说:“我看真是化疯,不是讨饭。我认识她,她公公死后,听说婆婆是疯了。她娘家有的是钱,随便从牙齿缝里抠出一点,就够她婆媳两个吃一辈子,还要讨饭?你说错了。”
杨振凤的心里像一条鞭子在一下一下地抽打,痛得直哆嗦。讨饭,多么难听而又屈辱的字眼!想不到一个白马寨首富人家的千金,竟然被人看成是叫花子。耻辱,耻辱!杨振凤实在受不了那刀子般的目光和钉子般的话语,眼泪哗哗地流出来,真想回家。可是,眼前马上又浮现出聂陈氏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又碎了。自己和她是一对苦命的女人,真正是一条藤上的两只苦瓜,而且婆婆那只苦瓜已经生了虫子,不赶快治好,势必很快从藤上掉下去。想到聂陈氏,杨振凤又擦干眼泪,咬咬牙,毅然走向另一家,在心里告诫自己:为了婆婆的病,忍受一切屈辱,不听任何闲言碎语,心里无鬼便无鬼。别说人家说几句难听的话,就是打几下也摸摸脑袋,笑脸相对。
太阳高悬,时近正午,杨振凤肩上马桶袋也鼓鼓囊囊,基本装满,少说也有三十来斤。杨振凤返回村里,准备下午再去。
整整一上午,两脚不停,如果是大脚婆还好一些,偏偏杨振凤的脚裹成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如风吹杨柳,看起来很美,实则受罪。杨振凤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身上又背着一马桶袋谷头米,十分沉重,加之天气炎热,杨振凤每迈出一步都要咬一下牙关。走着走着,走到一条鲫鱼背似的田埂上,不注意踩到一个拳头大的石头,身子一歪,脚下悬空,轰隆倒在了割过禾的稻田里,禾桩子刺在脸上麻辣辣生疼,刺出几道鸡爪子抓过般的血痕。杨振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挣扎着起来,喘了会气,稳了稳神,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走到一片菜园地,看见路上一根废弃的篱藤桩,连忙捡起来,拿在手中当拐棍,才使步子稳了一点。回到家里,已是筋疲力尽的杨振凤,咕噜噜一口气喝下两碗冷茶,身子像散了架,真想躺倒床上好好睡一觉。可是,还要给聂陈氏喂饭,娘家派来的女佣人喂饭,聂陈氏不吃。没法,杨振凤只得强撑着身子,一边流泪,一边生火做饭,然后耐心地给婆婆喂饭。
正喂着饭,杨周氏提着一包水果和糕点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姻伯娘”,见聂陈氏望着她傻傻地笑,轻轻地叹口气,目光转向杨振凤。见杨振凤脸上一道道血痕,心中骇然,问道:“振凤,你脸上是你婆婆抓烂的啊?”
杨振凤摇摇头,将前因后果陈述一遍。杨周氏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愣愣地望着杨振凤,眼里渐渐地模糊,湿润,终于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说:“振凤啊,你吃苦了哦!嫂子没有尽到责任。要是妈在世,看见你这样,不知道会多难过呢!”
“没事,我能坚持。大嫂别难过。”杨振凤笑笑,两滴眼泪滴进碗里。
“下午,我派一个女佣人来帮你背谷头米。你哪里干过这种重活罗?”杨周氏说毕,连忙回家,派来一个中年妇女,和杨振凤一道化疯。
杨振凤经过一上午的化疯,从人们刀子般的目光里感到了世态炎凉,拿定了一个主意:不去附近的村子化疯,尤其是不能去白马寨化。于是,下午直接奔往西南方向石滩地面的村子,那里的人们不认识她,不那么难为情。
一连十来天的化疯,使得杨振凤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黑了,身子瘦了,走路一瘸一拐,真像一个女叫花子。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化遍了三十六个村子,化到了三百六十斤谷头米。
世上好人还是多。聂家村的老老少少,看见杨振凤不顾风吹雨打日头晒,连续十来天帮婆婆化疯,一致交口称赞,说做媳妇的做到这个份上算是做到家了。人们听说化齐了谷头米,纷纷自发来帮忙。先是搬来十几口磨,将谷头米磨成粉末;然后,分工有序,有的熬浆,有的榨浆,有的炼团,有的做米箍、搓圆子,有的蒸米箍、圆子。一切准备停当,进入扇疯阶段。
下午,太阳还有两丈来高,扇疯正式开始。
大家搬来几床晒簟,铺到禾场中央;搬来一张风车,放在中间那床晒簟中;寻来六个簸箕;将六大甑蒸熟的米箍、圆子端到晒簟里。然后,牵来聂陈氏,安排她坐在风车口的出风处。聂陈氏看见白花花的米箍,说:“我要吃饼,我要吃饼。”杨振凤哄小孩似的说:“妈,不忙,等一下,等饼冷了再吃。”然后,搅动着风车摇把,风车叶子呼呼地转动,鼓出一阵阵大风,吹在聂陈氏身上。聂陈氏嘿嘿傻笑。杨振凤一边扇风车,一边念起广缘大师书写的咒语:“疯神疯神听清楚,玉皇大帝有吩咐:从今之后莫害人,害人就要黄土筑。疯神滚蛋,病人康复;疯神滚蛋,病人康复!”
六个簸簸箕的女人一脸虔诚,双手抱着簸箕,簸着里面的米箍和圆子。一边簸,一边念着咒语:“簸箕簸清风,疯神逃无踪。一簸浩浩皇天,疯病再不沾边;二簸茫茫大地,疯病好得彻底;三簸炎黄子孙,疯病永莫沾身。”簸箕里的米箍和圆子,起起落落,噗噗作响,跳舞一般。
聂陈氏看着六个簸簸箕的女人,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高兴得拍着巴掌,说:“好玩,好玩……”
杨振凤和六个簸簸箕的女人都将各自的咒语念了六六三十六遍,最后,异口同声地喝道:“抢疯米箍啊--”
六个守在甑边的男子,同时迫不及待地用勺挖起一勺勺米箍和圆子,往晒簟里泼撒。守候在晒簟外面的男女老少,早就等得发急,在心里说:念三十六遍咒语干什么,念两遍就是了,反正是那个意思。现在,天上掉馅饼的美好时刻终于到了,人们欣喜若狂,一个个像离弦之箭,倏地扑向晒簟,嗷嗷直叫,抢着米箍和圆子。
聂陈氏看见人们蜂抢米箍和圆子,吓得哆哆嗦嗦,双手蒙着面,哇地哭了起来,说:“怕,我怕……”
杨振凤连忙抱着聂陈氏,说:“妈,不怕,有我呢。你吃饼。”说着,将几个米箍和圆子塞到聂陈氏手中。
聂陈氏开始狼吞虎咽地乱咬乱嚼,吃着吃着,渐渐地斯文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完了三个米箍,愣了一会神,忽然眉开眼笑地说:“凤,凤,真好吃,真好吃。”
杨振凤一愣,误以为自己听错了,蹲到聂陈氏身边,说:“妈,您刚才叫我什么啊?”
“叫凤啊!你是我的媳妇凤啊。”聂陈氏一本正经道。
“妈--”杨振凤大叫一声,抱着聂陈氏的头,失声痛哭,说:“妈,您认识我了,您认识我了……”已经几年没有听见聂陈氏叫“凤”了。这几年,每次杨振凤问聂陈氏“您认识我吗”,聂陈氏都是摇摇头,回答“不认识”。现在,居然叫她“凤”了,杨振凤悲喜交加,泪流满面,跳着对四周的村民说:“大家看,我妈认识我了,我妈认识我了!”
仿佛是为了证实聂陈氏真的认识杨振凤,聂陈氏笑笑说:“婆婆认识媳妇有什么好叫得?”
几个怀里兜着满满一围裙米箍的妇女,惊奇地说:“振凤啊,这是你的孝心感动了天地,化疯才这么灵验呢。”
几个口里嚼着米箍的男子,也含混不清地说:“奇迹,真是奇迹。”
自从那天化疯后,聂陈氏的疯病似乎真的好了不少,回到家里,吃饭穿衣、洗脸洗脚都能自理。杨振凤心里宽慰了许多,买了些香纸和斋果,特地到北屏禅林谢过广缘大师。广缘大师接过斋果,说:“阿弥陀佛。施主感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杨振凤心中高兴,思忖道:大师的意思肯定是婆婆的疯病会越来越好,最后痊愈。到了痊愈之日,自然要再次感谢罗。于是说:“到我婆婆痊愈时,我和她一块来感谢大师。”
广缘大师摇摇头,双手合十,含笑不答。
杨振凤万万没想到,事情骤变。
那天,聂陈氏在自己屋旁边的菜园里摘了一点菜,对正在织布的杨振凤说:“凤啊,我去门前塘洗菜了。”杨振凤生怕聂陈氏会掉到塘里,不放心地说:“妈,我去吧。”聂陈氏坚持说:“我不会掉到塘里的,你放心。你织你的布。”杨振凤见聂陈氏并无异常,心想,门前塘边经常不离人,应该没事。于是便说:“您小心一点就是,洗完菜就回来。”
“我晓得。”聂陈氏边说边走。走着走着,刚刚来到塘边,抬头看见族长,聂陈氏忽然觉得囟门处嗡的一下,脑袋顿时变得沉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而且,腹中咕咕作响,一股气流直往下坠,产生一种强烈的排泄欲。塘岸边几个洗衣服的女人都好像变得陌生了,一个也不认识。聂陈氏哇的一声怪叫,扯掉裤子,就蹲在塘岸边,翘起一个白花花的P股,对着塘里稀里哗啦地拉起了大便。一个老年妇女慌忙叫道:“细龙娘,细龙娘,你怎么了?”
聂陈氏笑着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好玩,好玩……”
“你这个憨屄,装疯卖傻,竟然对着塘里拉屎,成何体统?”聂陈氏正笑着,族长扬起手中的旱烟杆,对着聂陈氏的P股使劲砸下去。
“妈呀--”聂陈氏鬼哭狼嚎地大叫着起身就跑。然而,没有提起裤子,没跑几步,便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额头正好触到一个鼓出地面的尖石头,闷闷地哼了一声,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正在织布的杨振凤听说聂陈氏身亡,如五雷轰顶,丢魂失魄地跑到禾场,抱着聂陈氏哭得死去活来。哭了一会,问明聂陈氏死因,径直奔向族长家。族长知道聂陈氏身亡,尽管聂陈氏娘家无人,但是杨振凤娘家势力非同一般,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心下着慌,正在堂前来回踱步。见杨振凤进来,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连忙客气相迎。杨振凤二话不说,扑通跪在族长跟前,泪流满面道:“族长公公,您权力大,求您把我也打死吧!我婆婆被您打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族长满以为杨振凤会叫来娘家人兴师问罪,没想到来此一招,有点慌神,说:“细龙屋里的,这话怎么讲?我哪里打死了你婆婆?你婆婆是自己跌死的嘛。”
“您不打她,她会跑吗?她不跑,会跌死吗?”
“这……”族长口塞不语。
“您要是不打死我,我就撞死在您家里。”杨振凤说着站起来,低着头,往族长屋柱上撞过去。族长平时觉得杨振凤轻言细语,寡言少语,没想到竟然如此刚烈,真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于是,吓得呜哇大叫,一把抱住杨振凤,说:“你是有教养的人,怎么不讲理呢?”
杨振凤一怔,稳了稳神,平静地说:“既然您想讲道理,那好,您等着。”说完,大步离开族长家。
杨振凤请了村里几个人帮忙在村外搭了一个棚,将聂陈氏的尸体安顿好,便直奔丰城县衙。
丰城县衙的县令新来乍到,很想杀鸡儆猴,打开局面。听了杨振凤诉状,马上派出衙役,将族长带到县衙,怒斥道:“你身为族长,竟然欺负一疯癫之人,殴打致死,王法何在?今本官对你杖责八十,并责成你出钱安埋聂陈氏。”可怜骨瘦如柴的族长,P股上的肉全部割下来也喂不饱一条小狗,哪里经得起八十大棍?当庭打得气息奄奄,回家不几天就呜呼哀哉,随了聂陈氏而去。
……
杨振凤不知不觉,幽灵般来到一片荒野,只见草木稀疏,荆棘遍地。忽然,聂细龙浑身湿淋淋的,垂手立于杨振凤面前,泪流满面道:“娘子娘子我好冷,救救我这落水人。”
“细龙,赶快脱掉湿衣服。”杨振凤解开纽扣,脱下聂细龙的衣服。奇怪,眼前全身赤裸的不是聂细龙,竟是婆婆聂陈氏。只见她根纱不挂,血流满面,哭着说:“凤啊,我怕,我怕……”
杨振凤找来湿毛巾,给聂陈氏揩着脸上的污血。污血揩干净了,脸上变成紫色,头上的发髻顿时变成辫子,仔细一看,竟是聂老根。聂老根张着嘴,用手指指着喉咙,眼泪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啊啊”地说不出话,急得直跺脚……
杨振凤好生奇怪,今天是聂陈氏死去的第五十天,风雨交加,雷鸣电闪。昨晚为聂陈氏接过末七,杨振凤近来心力交瘁,今天觉得身子格外疲乏,躺在睡椅上想歇息片刻,没想到身子一倒下来,便迷迷糊糊睡着了,身子像一片树叶似的飘飘荡荡,飘到了这片荒郊野外,碰上了刚才那奇怪的一幕。杨振凤吓得全身一激灵,猛然醒来,想起梦中情景,幡然醒悟:这是死去的亲人在召唤她,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凄惨,需要自己去帮忙。如此一想,杨振凤心中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毅然做出重大决定,穿戴整齐,薄施脂粉,梳妆打扮一番。然后,对着中堂白鹭架上丈夫、家倌、家婆三个人的灵牌下跪磕头,说:“爸,妈,细龙,我知道,你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你们。我现在无牵无挂,一个人在世上苟且偷生,毫无意思。因此,我决定来陪你们了。你们等着我。”说完,虚掩大门,戴好手镯,取下手镯上一个铃铛,闭上眼,张开嘴,将铃铛扑进嘴里。正要吞咽,突然大门被推开,两个尼姑奔进来,慌忙说:“施主且慢!”年长点的尼姑惊骇道:“阿弥陀佛!住持神人也!施主,住持广缘大师说你与佛门有缘,吩咐我两人前来贵府相请,请你去北屏禅林皈依佛门,削发为尼。”
“皈依佛门,削发为尼?”杨振凤疑惑地问道。
年轻的尼姑点头道:“住持说,你还记得那年抽的签么?其中最后一句是什么?”
“最后一句?”杨振凤想起那首谶语的最后一句,“长伴暮鼓与晨钟”,顿时大彻大悟:原来自己的归宿就是皈依佛门!叹气道:“唉,我本要去陪伴亲人的,没想到……人犟不过命,既然命中注定如此,那就认命,皈依佛门吧。”于是,杨振凤跟着两位尼姑来到北屏禅林,削发为尼,佛号慧空。
……
“师傅,您怎么哭了?”一个小尼姑见杨振凤泪花闪闪,问道。
杨振凤擦了擦眼睛,说:“风吹进了沙子,揉的。”
小尼姑又说:“师傅,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
“小强和小强。”
“你把我搞糊涂了,自己跟自己怎么打架?”
“不是自己跟自己,是两个人打架。”
“你不是说小强跟小强吗?”
“是白马寨的小强和聂家的小强打起来了。”小尼姑说。
“啊?”杨振凤一惊,只见禅林前面许多人朝龙洼桥方向跑去。看来,打架的不仅仅是小强跟小强了。
这正是:
孝心一片感天地,化疯何惧遭非议?
与佛有缘终有缘,红装素裹改衲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