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凤又哭又叫,沿着河堤两头跑,嗓子叫哑了,终于叫来了两个男子。男子听了杨振凤的诉说,看着吐着泡沫、翻着波浪、滚滚向前的江水,面面相觑,慌乱无神,说:“这么大的水,谁知道人在什么地方,怎么救?”杨振凤一听,立即跪下,一个劲地磕头,哭着说:“两位大哥行行好,行行好,一定想办法救起我家细龙来,救起细龙来……”其中大一点的男子为难地说:“不是我们不救,是实在没办法救。我看这样,回村里多叫一些人,扎排来捞,看看能不能捞到。人是没指望了,也就是捞个尸身上来吧。”
杨振凤早就没了主意,只好对着那个男子磕头,说:“那就拜托大哥快跑一脚,回村里叫人来扎排,快,快呀……”
聂家村听说聂细龙被淹,全村出动,划船的划船,扎排的扎排,撒网的撒网,玉龙港里人声鼎沸,呼天喊地。玉龙港变得惊恐不安。经过整整一天的打捞,终于在玉龙港灌入玉龙湖的入口,捞起了聂细龙的尸体。
新婚才三天,丈夫就遭此不测,杨振凤悲痛欲绝,抱着聂细龙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聂老根夫妇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几次昏厥过去。村里人无不动容,唏嘘不已。刘友新牵着孙子,跪在聂细龙尸体边,一个劲地哭叫着“恩人”,说:“没想到是你救了我的孙子啊……”
聂细龙尽管是见义勇为牺牲的,可毕竟不是死在枕头上,属于“野鬼”,尸体不能进村。只好在村外搭一个棚子停放尸体。聂老根老两口三天三夜守在聂细龙身边,不吃不喝。杨振凤本也无心吃喝,可是,看见公公婆婆那样,生怕弄出个好歹,便只好强撑着吃了一点东西,并且端来一碗白糖水,跪在聂老根夫妻面前,哭着说:“爸,妈,喝一点糖水吧。你们这样不吃不喝的,身体吃不消。细龙走了,今生今世,我生是聂家人,死是聂家鬼。我会给你二老养老送终……”杨振凤说得在场者无不动容,都帮着劝说聂老根夫妇想开一点,身子要紧。
为聂细龙接头七的晚上,月黑风高,聂老根、聂陈氏、杨振凤都哭累了,早早睡觉。聂陈氏坐在被窝口,默默地流了一会眼泪,叹口气,对躺在身边的聂老根说:“他爸,我们细龙白做了一回男人哦……”
“不是拜堂成亲了吗?怎么白做了一回男人?”聂老根不解地问。
“堂是拜了,亲恐怕没有成罗。”聂陈氏说,“我接连帮振凤洗了两天的内裤,裤子雪白,没有一点血迹。”
聂老根顿时坐了起来,说:“怎么会那样?是细龙不行还是……”
聂陈氏摇摇头说:“命,这都是命啊!”于是,将杨振凤月经未干净的事情诉说一遍,说,“我当时都没看清楚,听了细龙的话,第二天,果然看见振凤背上穿着一个针,针上一根红丝线……”
“天啦……”聂老根叹息一声,潸然泪下,说:“我先还指望振凤是不是怀上了一男半女的,能不能帮细龙传根苗,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彻底没指望了。我公公九兄弟,传到我父亲一辈只得三兄弟,传到我这一辈就我一个人,我也只传了细龙这根独苗。细龙这一走,香火就彻底断了啊。九兄弟,只传了四代就绝了代,真是作孽呀!祖宗在打瞌困啊!”
聂陈氏拿着手帕帮着丈夫擦眼泪,也哭着说:“这就是命啊,人蛮不过命。不过……”聂陈氏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望着丈夫,试探着说,“我倒有个主意,不晓得行不行?”
“什么主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聂老根见妻子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样子,有点生气。
聂陈氏胆怯地说:“你看‘放鸽子’行么?”
“‘放鸽子’?怎么放?”聂老根说。
“我娘家村里也有一户这样的人家,独根独苗,结婚第二天新郎就得暴病死了,新娘身上也有一根红线。没几天,家倌家婆商量,要媳妇‘放鸽子’,后来生下一个孙子。孙子现在传出了一伙曾孙子。”聂陈氏轻言细语地说。
聂老根沉吟半晌,说:“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有两个问题:一是振凤肯不肯?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教很严,不一定会乱来。二是‘放鸽子’生下来的孩子长得像娘倒没什么,要是长得像男方,那就会出死相,那祖祖辈辈都会被人耻笑。”
“那倒是。”聂陈氏点点头说,“我娘家村里那个女的生的小孩像娘,男方又是外地人,别人不好说什么。”
“看来,我聂老根是绝定了啊……”聂老根捶着脑袋,想了想,心中忐忑,麻着胆子说,“除非……我来……”
“你?你想爬灰……”聂陈氏壮着胆子,声音躲在喉咙管里,问道。
聂老根话一出口就后悔不已,说:“我打乱哇,我打乱哇……”
聂陈氏犹豫了一会,说:“跟了你,生下的孩子就不会出死相。这样或许能传后。为了传后,我倒是没什么意见,问题是你行么?我们都好久冒……”
“不是行不行,而是做这事缺德,天雷会打。别人知道了,我怎么做人?”聂老根垂头丧气道。
“做这事是有点那个……不过,世上爬灰的人也不是冒有。熊家熊大苟儿子得了缩阳症,不会跟老婆,不就是他爬灰爬出了一大伙孙子孙女?这事谁不晓得啊?我们去年听嘭嘭戏,戏里不是说皇帝也爬灰么?做这种事的人,关起门来一个,打开门来千千万。你要怕天雷打,那就算了。唉,命还是要紧。”聂陈氏叹气道。
“我是说绝户头难办,今后我们坟前一年四季没有人来烧一张纸,我们在阴间里没有钱用,要讨饭。”聂老根忧心忡忡地说。
“那怎么办?要不就试试。别人没有被天雷打,你就会被天雷打?我就不相信会这么背时。”聂陈氏试探着说。
聂老根靠在聂陈氏肩上,柔柔地说:“你说得也对。要不然,结婚闹洞房时,为什么给家倌背一个灰耙子呢?说明好多家倌会爬灰。你真答应?”
聂陈氏点点头,说:“不晓得振凤会不会答应罗。这事要快,算日子,她干净六七天了,正好;拖久了,生下来对不上时间,会招来闲话。”
“我也这样想。就怕她不答应。”聂老根忧虑道。
“这种事不能蛮来,你明天偷偷地问问振凤,看行不……”聂陈氏说。
“这事要你问,你们女人好说话。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开这种口呢?”聂老根说。
“也是。那就我去问。”聂陈氏说完,先是悄悄地抹眼泪,后来,慢慢地哭泣起来。
黑夜沉沉,杨振凤躺在被窝里辗转难眠。原以为哥嫂善解人意,玉成了自己的婚事,找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又抽到了一支上上签,今生今世龙凤呈祥,猪牛同栏,幸福美满。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结婚三天,丈夫就撒手而去。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谁,就生是谁的人,死是谁的鬼。女人要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婚后从夫,夫死从儿。自己虽说结了婚,可是,根本没尝到结婚的真正味道,就稀里糊涂成了寡妇。要是真同了房,说不定还有生个一男半女的希望,今后还有熬出头的一天;然而,事情就偏偏这么不凑巧,结婚的时候月经没干净,弄得枉结了一次婚。两个人的身子都没有碰一下,怎么有可能怀上孩子呢?今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望头?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了之,追随细龙去,早死早投胎。想到这里,杨振凤格外镇静,心里很坦然,穿衣起床,准备寻短见。
想死容易,可是怎么死就不那么容易了。杨振凤想起床头边有把剪刀,拿起剪刀,闭上眼睛,手颤颤的,默念着“一,二,三”。刚说完三,举起剪刀往胸口捅去。剪刀刚碰到胸口,忽然一想,要是剪刀捅进去没捅到心脏,一下子死不了,那不就麻烦了?还不如割手脉,手脉上的血管不深,割起来容易。于是张开剪刀,对着左手的血管剪去。剪刀口刚触到手脉的皮肤,脑子里又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自己晕血,看见血就会晕,如果出了血,血管没剪断,自己晕过去了,到时候没有死成,还害得公公婆婆找医生来抢救自己,那就不划算了。叹了口气,放下剪刀。
杨振凤左看看,右瞧瞧。忽然,抬头看见房间门口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楼梯口,门背有一杆梭镖,一张小楼梯。从楼梯口看上去,楼上第二个柱头上挂着一根禾秆绳。杨振凤有了主意。
杨振凤放好梯子,猫儿般轻轻地爬上楼,取下绳子,又猫儿般回到间里。呆呆地在床前站了一会,犹豫片刻,搬来床前的凳子,放在楼梯口中央。站上去,将梭镖横架在楼梯口上,拴好绳子,挽好套结,用手拽了拽绳子,觉得还牢固,便将头伸进套结里。眼睛缓缓地闭上,两滴硕大的泪珠从两个眼角滚落下来,挂到腮帮处。口里轻轻地说道:“细龙,我陪你来了。”刚要蹬开凳子,忽然眼前闪过一个恐怖的镜头--一个女子披头散发,一个煞白的舌头伸得长长的,眼球鼓鼓的,十分难看。这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吊颈鬼的惨状。自己生前如花似玉,死了变成一个长舌鬼,来生投胎一定长得很难看。不,不能做吊颈鬼。于是,改变主意,取下梭镖和绳子,在凳子上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死才好看呢?杨振凤左思右想,忽然,一个念头闪上心来:吞金!在娘家听人说过,吞金的人死得不痛苦,死了以后像睡着了一样,非常安详,而且脸色红润,好看得很。《红楼梦》里的尤二姐就是走的这条美丽的不归路。在生漂亮,死了美丽,这种死法好。杨振凤欣欣然,心中一热,决定吞金自尽。可是,吞什么金东西好呢?耳环?戒指?不行,都太小,太轻,不足以坠死人。杨振凤想了想,想起了做周岁时外婆送的金手镯上的铃铛,每个手镯上有五个铃铛,都是实心的,体积不大,分量不小,沉甸甸的,可能会坠死人。对,就吞金铃铛。
杨振凤从樟木箱里翻出金手镯,取下一个金铃铛,在手上掂了掂,觉得挺合适。于是,在心里默念道:大嫂,您对我好,我这辈子报不了恩,只有下辈子报。下辈子还做您的小姑。再见了!
杨振凤张开嘴巴,刚将铃铛扑进嘴里,忽听西边间里传来聂陈氏的哭泣声和聂老根的叹息声,心中咯噔一下,思忖道:公公婆婆两个人够可怜的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无儿无女,自己死了,他们两人无依无靠,老了谁来赡养?自己在,家里有困难,大嫂还会来帮助帮助,接济接济;自己死了,两个老人有困难,大嫂还会来帮助么?没有挂带,恐怕就不会来帮助了。哎呀,不能死啊,自己还没有尽到做媳妇的责任,还有赡养公公婆婆的义务呢!如此一想,杨振凤幡然醒悟,吐出铃铛,重新安装上去,自怨自艾道:“杨振凤,你好自私啊,险些一念之差酿成大错。”
翌日,杨振凤照常早早起床,生火做饭。刚点着火,婆婆聂陈氏悄无声息地来到身边,笑模笑样道:“凤啊,你在娘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来到这里天天做饭,太委屈你了。今后不用你做饭,我来做,你歇歇。”
“不。妈,过到哪步说那步。在娘家是阔小姐,在这里是穷媳妇,不一样。做媳妇就要有做媳妇的样子,就要服侍公公婆婆。”杨振凤真心实意地说。
聂陈氏不善言辞,一时不知如何说好,站在杨振凤身边,手足无措,俨然多余之人。愣了一会,仍然笑笑,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凤啊,妈和你商量件事。”
杨振凤见聂陈氏神情庄重,作古认真,便停下手中的活,含笑说:“妈,您说,我听您的,能做到的事一定尽力做。您是婆婆,不用说和我商量。”
聂陈氏犹豫了一下,说:“你爸想……”聂陈氏嘴唇哆嗦着,脸涨得通红,还是将话尾巴咬断了,吞进肚子里。
“我爸想怎么啦?您说呀,妈!我还能不听爸的话吗?”杨振凤着急地说。
聂陈氏听见杨振凤后面这句话,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撬动了一下,轻松了一点,升起了一线希望,鼓足勇气,壮着胆子说:“你爸想和你……”说到此处突然打住,再次犹豫起来。
“我爸想和我说什么啊?您说啊,急死我了。”杨振凤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婆婆。
聂陈氏喘了喘气,待噗噗乱跳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再次鼓足勇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你要不愿意,就权当我起烧打乱哇,冒哇;要是愿意就点点头。”聂陈氏终于说出了所要说的话:“你爸想和你睡觉。”然后,轻轻地舒了口气,静静地看着杨振凤,看她的脸会红还是会白,是点头还是摇头,或是激烈地反对。
杨振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梦也没有想到公公婆婆会有如此想法,惊得呆呆地看着聂陈氏,心中惶然,脸色绯红。她真想痛骂公公“老不正经”,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们毕竟是长辈,传宗接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也是在十分绝望的情况下想出如此主意的;自己又是白马寨大家闺秀,从小受到大嫂良好家教,怎能像泼妇一样随便骂人?答应是不可能的,骂人也不礼貌,而且会弄得婆婆十分难堪。于是,沉默了许久,红着脸,平静地说:“妈,您歇着去吧,我……做饭……”说完,舀一勺水倒进锅里,开始洗锅。
聂陈氏心中七上八下,玄乎乎的,不得要领。她原以为杨振凤要么点头,要么摇头,或是放下脸来骂几句;没想到,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没有咒骂,而是吞吞吐吐说她要做饭!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样如何回话呢?
聂陈氏回到房间,木然站在床前,嘴唇动了动,可没有吐出声音。聂老根正穿衣起床,见妻子呆若木鸡地站着,问道:“振凤答应了么?”
聂陈氏摇摇头。
“她反对?”
聂陈氏仍然摇摇头。
“她骂我了?”
聂陈氏还是摇摇头。
“你这个憨货,一问摇头三不知,就只会摇头,不会说话了?她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唦?急死我了!”聂老根火了,低声骂道。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也不晓得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聂陈氏如此这般描述一遍。
“你这个憨货,那她就是答应了啊!你想啊,女人做这种事,还会说‘同意’么?没摇头,也没有骂,不就是同意了吗?换了是你,你会点头或说‘同意’么?”聂老根心中暗喜,说。
“那倒也是……”聂陈氏点点头,表示赞同丈夫的分析。
“我今天晚上就过去。”聂老根果断地说着,迅速穿衣起床。
聂陈氏脸上掠过一丝惨白,随即点头赞赏,说:“是,莫夜长梦多。床底下罐子里还有三个鸡蛋,我拿去要振凤煮了你吃,补补身子。好么?”
“好。人家说吃蛋补蛋,我看吃了总比没吃好。”聂老根很快穿好了衣服,顿时年轻了许多,对妻子说,“憨货,你放心,我只要帮她怀上了,就绝不会再去碰她一下。”
聂陈氏愣愣地望着丈夫,潸然泪下……
下午,聂老根要妻子烧了一锅热水,冒着感冒的危险,洗了一个澡。除了六月天,聂老根平时从来不洗澡,今天破天荒,而且将妻子叫进间,说:“憨货,帮我擦擦背,一定要洗干净一点。人家是千金小姐,讲究惯了呢,不像我们,邋遢惯了。”
聂陈氏心里有点酸楚,说:“你要我时,从来都不洗一下身子,今天就……”
“你这个憨货,还会吃醋啊?你是老婆,她是媳妇,能一样吗?莫吃醋,好好擦背。”聂老根低声骂道。
晚上,杨振凤盥洗完毕,准备就寝。刚要闩门,公公聂老根笑嘻嘻地进来了。杨振凤知道聂老根的来意,正色道:“爸,您走吧,我要睡觉。”
“爸就是来陪你睡觉的啊。”聂老根说着,反身闩上门闩。
杨振凤拉开门闩,打开门,站在聂老根对面,作古认真地说:“爸,早上妈和我说这事时,我就没答应,现在,您怎么还来了呢?”
“你妈说你没摇头啊?”聂老根诧异道。
“妈说我点头了吗?”杨振凤反问道。
“没说。”
“那不就是!”
“那你怎么不拒绝呢?”聂老根不解地问。
“我是怕妈面子上下不来。”
“你现在拒绝我,我不是面子上也下不来吗?”聂老根强带笑容说。
“爸,给了您面子,我就没里子啊!您走吧,死了这条心吧。”杨振凤耐心地说。
“凤啊,你就答应吧,算我求你了,行么?要不然,我老聂家就断了香火啦。”聂老根苦苦哀求道。
“爸,要是我是您的女儿,您会同意我去和公公做这种事么?”
“你……”聂老根一愣,觉得理屈词穷,憋得满脸通红,知道自己理亏,说不过媳妇,便扑通地跪下,流着泪说,“凤啊,我求求你了!我就细龙一根独苗,现在他走了,你又还没有破身,我聂老根家要绝代了呀!你不生个一男半女的,你在这里守寡也没有指望啊……”
杨振凤见聂老根跪下,慌忙双手扯着他,说:“爸,您……起来,别这样……”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聂老根说着,头磕在地上“噗”的一声。
“爸,您莫这样啊!”杨振凤说着在聂老根面前跪下,说,“爸,您莫逼我……我昨天晚上差点死了,就是想到还要赡养您二老,才没有死。我也难呃……”杨振凤哽咽起来,“我也是正常女人,也需要男人,也想为您老聂家传宗接代。可是,只怪命不好,想传也传不了啊……”
聂老根趁机说:“所以,我来……”
“爸,您去十里八村问一下,看白马寨有没有对不起丈夫的女子?我要答应了您,怎么对得起尸骨未寒的细龙?我又怎么做人?”
“这事不会有人知道,别人又不知道你洞房花烛夜身子不方便……”
“我是不会违背‘清白为人,诚信处事’祖训的。”杨振凤满脸正气道,“我要依了您,还算什么清白人?”
杨振凤自从丈夫死后,毫无食欲,进食极少,身体虚弱,跪了一会,只觉得一股热血往囟门处涌动,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一下子栽进聂老根怀里……
“凤,凤啊……”聂老根连忙一把将杨振凤抱起来,见她浑身软绵绵的,以为是杨振凤不便明答应,故意如此,给他一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机会,也省得面子上难为情。于是,左手搂着杨振凤的腰,右手慌慌张张地解开杨振凤的衣扣,抑制不住十二分的激动,嘴里一个劲地叫“凤啊”,心里想: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脑子聪明,事情做得巧妙。
杨振凤短暂晕厥后,渐渐苏醒过来,隐隐觉得有只手在自己胸脯上摩挲着,急忙睁开眼睛,见聂老根正在颤颤抖抖地解她的小衣,脑袋嗡的一下,顿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一把推开聂老根,奔到床头,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崭新的剪刀,将剪刀尖对准自己胸口,怒喝道:“爸!您硬要逼我,我就死在您面前!”
“凤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聂陈氏跌跌撞撞地扑到杨振凤面前,疯了一般夺下剪刀,号啕大哭,说,“你不能啊……”说着,握着拳头,在聂老根身上雨点般捶打着,怒不可遏地说,“我说这事不能蛮来,你怎么动蛮呢?你还是人吗……”聂陈氏从来不敢在丈夫面前重说一句话,今天破天荒地呵斥起来。
聂陈氏自从丈夫进了媳妇的房间,便一直站在自己房间门口,静静地听着东边房间里的动静。她盼望着杨振凤同意,又盼望着杨振凤不同意。是啊,丈夫要是和杨振凤弄成了,今后生个孙子,百年后,自己坟上也有人来焚香烧纸,丈夫的血脉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所以,她希望媳妇能点头同意,成全好事。然而,如果他们成了,有了初一,便不愁十五,哪能真的怀上了就不再碰了?老牛吃嫩草,谁能控制得住?到那时,自己就要成为这个家里多余的人,甚至是碍眼的人。于是,她又巴不得媳妇拒绝聂老根。开始,东边间里声音很低,聂陈氏听不清,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了床。从没关门这一点看,好像没上床;不过,丈夫不用防着谁,关不关门都一样。于是,聂陈氏干着急。后来,听见杨振凤大声呼叫,说要死在聂老根面前,聂陈氏知道大事不好,没谈拢,生怕事情弄大了,慌忙跑过来。果然,一进房间,就看见杨振凤手中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聂陈氏慌了神,脑袋嗡的一下,全身一激灵,裤裆里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三脚两步跑过去,夺了杨振凤的剪刀。
聂老根见杨振凤拿起剪刀要寻短见,吓得脸色煞白,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看见妻子夺了杨振凤的剪刀,一个劲地捶打他,脸上少有的恐怖,感到无地自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鬼懵了头,鬼懵了头!”
“爸!你别……”杨振凤一把抓住聂老根的手,抱着聂陈氏,失声痛哭起来。
“凤啊,是我们不好,我们不好……今后,我们认命,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啊……”聂陈氏说着,一手抱着杨振凤,一手抱着聂老根,三人呜呜地哭成一团……
爬灰未遂事件后,聂老根一家三口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杨振凤见了聂老根脸色就不免泛红,心里突突的,好像欠了他什么似的;见了聂陈氏则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有事没事都要甜甜地叫一声“妈”。聂老根见了杨振凤,总是满脸愧色,低着头,好像犯了错的学生看见老师一样。聂陈氏则总是抢着杨振凤的事情干,不让杨振凤多做一点事,甚至时不时地去杨振凤房间里寻找脏衣服洗,弄得杨振凤很是过意不去,说:“妈,您这样做,会折我的寿啊。只有媳妇帮婆婆洗衣服的,哪有婆婆帮媳妇洗衣服的?”
时间是最好的褪色剂,时间长了,聂老根一家三口的关系渐渐正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都回到了自己本来的角色。杨振凤只是晚上思念起聂细龙,在枕头上悄悄地流泪,白天在公公婆婆面前,从不提起聂细龙的事,生怕触痛了两位老人的心。杨振凤不会干地里的活,整天绣花、织布,换钱度日。聂老根腿脚不方便,便将十亩嫁妆田租给人家种,自己种点蔬菜,自给有余的便挑到白马寨街上出卖,换一点油盐钱。聂陈氏天晴砍柴,雨天和晚上纺棉花。小日子虽说不宽裕,倒也过得去。
转眼到了四月,春雨绵绵,港里、沟里、田里到处是水。有水就有鱼,正是网鱼和装鱼的好时节。所谓装鱼,就是做一个中间大、两头小的枣核状篾具,俗名叫“毫”,两头有眼,用草结塞好;中间一个喇叭状的装置,名曰“须”,鱼进去了便出不来。丰城一带的农民大多有“毫”,到了发春水的时候,就拿出去装鱼。聂老根一条半腿,不方便下港网鱼,便用“毫”装鱼,倒也有些收获,除了改善伙食,还能换几个零花钱。
这天,杨振凤照常起床做饭。厨房就在中堂后面的拖屋里。杨振凤走到灶前,伸手抓一把柴火。不料,左手食指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一种麻辣辣的刺痛感。杨振凤低头一看,只见一条一节白一节黑的蛇倏地从灶前柴火中溜出来,迅速地爬出后门口。
“蛇!”杨振凤大惊失色,尖叫一声。
聂老根刚走出房间,准备去收“毫”取鱼,听见媳妇叫“蛇”,心中一惊,奔往拖屋,问道:“蛇在哪里?”
“从后门口走了。”
“什么样的蛇?”
“一节白一节黑。”
“哎呀,那是我装到的竹节蛇啊!”聂老根赶忙奔到堂前,只见桌子底下那个鱼篓倒在地上,塞鱼篓的草结掉在一边,鱼篓里空空如也。这是聂老根昨天装鱼时装到的一条银环蛇,准备今天拿去白马寨街上卖。没想到鱼篓被猫打倒了,银环蛇跑了出来,躲在灶前柴火里。
“咬……咬到了吗?”聂老根结结巴巴地问道。
“咬到了。不要紧,不怎么痛。”杨振凤不在乎地说。
“真咬到了?那可不得了!竹节蛇好毒呃!我看看咬得怎么样。”聂老根一瘸一拐地跳到杨振凤面前。杨振凤伸出左手食指。聂老根看见杨振凤左手食指两个米粒大小的洞,洞口冒出暗红的鲜血。
“不好了,不好了!憨货,快点,你腿脚方便,去白马寨北屏禅林找广缘大师,他懂得蛇药。振凤被竹节蛇咬了,不得了啊!”聂老根神色大变,对着堂前吩咐妻子,嗓子带着哭腔。
“要紧么?我看看……”聂陈氏碎步跑进拖屋。聂老根连忙推出去,说:“会死人的!别磨蹭了,快走吧!一刻也耽误不得!”
聂陈氏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了。聂老根对杨振凤说:“凤,你用右手使劲掐住左手的食指,我来帮你刮一刮,刮出毒来。”聂老根眼睛一扫,没看见灶上有碎瓦片,毫不犹豫,抓起一只饭碗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拾起一块瓷片,左手捏住杨振凤的食指,右手用瓷片在蛇伤处用力地刮着,刮出一滴滴豆子大的黑血。
杨振凤开始并不觉痛,没把蛇咬当回事,还说公公不应该打烂一只碗,可惜了。不料,没过多久,便觉全身发冷,心里发闷,眼睛发黑,脑袋有点昏昏沉沉起来;加之聂老根使劲用瓷片刮,手指钻心的痛,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蜡黄,开始呻吟起来。
聂老根见媳妇脸色渐变,由红变黄,由黄变白,由白变紫,由紫变黑,感到大事不好,觉得光这样用瓷片刮可能还不解决问题,毒液还在血液里流动,一定要改变方法。于是,顾不得许多,抓起杨振凤的左手食指,放进自己嘴里,用劲吮,吮一口,吐一口,吐出一丝丝的黑血。吮着吮着,聂老根渐渐觉得眼睛发花,喉咙麻木,心里波浪翻涌,十分恶心,正要呕吐,突然两眼一黑,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
杨振凤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额头上汗珠渐渐小了,身子开始变热,正想说“不要吮了”,没想到聂老根缓缓地瘫倒在地。身边没有第二个人,杨振凤没了主意,吓得一个劲地哭叫着:“爸爸,爸爸,您怎么了……”
这正是:
传宗接代莫厚非,无后为大谁不知?
守身如玉诚可叹,以命换命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