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和尚伸在“连体人”鼻子边的手也似乎没有感到明显的呼吸,心中一惊,但仍不放心,便抓起杨振凤的手,摸了摸手腕,似乎摸到了一点微弱的脉跳,也顾不得旁边站着许多和尚道士,又用手伸进杨振凤胸前摸了摸,似乎也有心跳。再摸了摸聂细龙的手脉和心跳。舒口气说:“阿弥陀佛,还是活的,只是喝多了水。要赶快抢救,想办法弄出他们腹中之水。”
一个和尚说:“要弄一口锅来,将锅反过来放,把他们的肚子压在锅顶上,就会吐出水来。”
一个尼姑反对说:“寺里又没有闲锅,总不能将灶上做饭的锅取来吧?我看找一头牛来,将他们面朝下,放在牛背上,也会吐出水来。”
那个和尚不服气道:“寺里没有闲锅,难道有牛?”
住持用权威的口吻制止道:“阿弥陀佛,你们不要争吵了!你们的办法都不错,可是不现实。我看这样,我们蹲下来,将他们放到我们膝盖上,我们一边在他们肚子上揉,一边在他们背上压。这样,肯定也能吐出水来。”说完,带头蹲下来,对两个小和尚说,“快,将那女施主搬到我膝盖上来。你们其他人赶快救男施主。”
两个小和尚不敢怠慢,连忙抱着杨振凤放到住持膝盖上。住持对小和尚说:“你们轻轻地压女施主的背,我来揉肚子。”两个小和尚遵命压着杨振凤的背,住持右手摸着杨振凤的P股,左手伸进杨振凤内衣里。说是揉肚子,肚子压在他膝盖上,如何揉?因而,住持揉摸的范围自然渐渐扩大,上至山包似的胸脯,下至柔软平坦的小腹,都成了揉摸的范围。两个小和尚看得真切,心中不免微波荡漾,暗自叹曰:要做到六根清净真不容易啊!
大约一袋烟功夫,杨振凤先是身子动了动,接着“哇--”的一声,口中像决了堤坝一样往外喷水。住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左手渐渐缩小揉摸的范围,最后恋恋不舍地抽出来,说:“谢天谢地,女施主得救了!”
一会儿,伏在一个大个子和尚膝盖上的聂细龙口里也汹涌澎湃地喷出水来。
杨振凤苏醒了,见自己伏在一个和尚膝盖上,羞愧难当,挣扎着站起来,哭着说:“我们是去西方极乐世界找来生的,你们为何不让我们去?”
“阿弥陀佛!今生未了,何谈来生?”住持说着闻了闻左手,顿觉心旷神怡。
“你们不救,我们不就过完了今生?”杨振凤生气道。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红尘中人不是说‘宁在世上挨,不去土中埋’吗?女施主何事想不开,寻此短见?”住持望着杨振凤曲线优美的身材问道。
众和尚、尼姑、道士见两人都脱离了危险,心中释然。当初忙于救人,不曾细看,现在都不免仔细打量起两个人来。尤其是杨振凤,湿漉漉的单薄衬衣紧紧贴着身子,衬托得全身线条柔美,凹凸得当,十分诱人,不仅吸引了所有的眼光,而且人们不禁关切地询问起来,问她何方人士,父母是谁。杨振凤虽说就是白马寨人,可是,平日里深居简出,与外界接触不多,更与和尚们没有什么往来,虽说前不久抽过一次签,但抽签的人多如牛毛,和尚们哪里记得许多?自然他们不认识。
杨振凤只是摇头,并不说话。聂细龙没有细想,心直口快地代替她说出了身份,气得杨振凤连连跺脚。
住持听说是杨万儒的千金,连忙吩咐两个尼姑:“你们找两件干衣服给女施主换上,守着她,天亮了再送她回家吧。”
杨振凤知道自己已经画虎不成反类犬,执意回家,怎奈两个尼姑奉了住持之命,忠于职守,严加看管,才不得不在禅林暂且栖身。
杨万儒躺了几天,服了一些药,血压逐渐平稳。这天,天刚蒙蒙亮,杨万儒想起锁了几天的杨振凤,照例来到女儿闺房前问话。见闺房的门上虽然挂着锁,可是房门洞开,房内没有杨振凤的踪影。杨万儒仔细一看,发现是拔掉炉钉开的门,心中大怒,连忙叫醒睡在旁边厢房里的丫鬟,说:“小姐跑掉了,你不知道?你睡得这么死,没有听见一点动静么?”
丫鬟揉揉眼睛,脸色立即煞白,摇头说:“我晚上睡觉死,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
“还愣着干什么?找人啊,赶快找人!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这是要气死我啊!”杨万儒捶胸顿足,高声大叫。
因为刚上梁没几天,杨振远父子都还没有出去做生意,家里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顿时全部起床,你呼我叫,东寻西找,好像翻了天,乱成一锅粥。
正在一片忙乱时,两个尼姑带着穿着尼姑衣服的杨振凤来了。其中年长一点的尼姑对着杨万儒施了一个礼,说:“阿弥陀佛!杨老爷,我们将令爱振凤小姐交给您了,请照看好,千万莫再出事。”
满屋的人惊得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不知何事。杨万儒见女儿穿着尼姑衣服,又听尼姑说“千万莫再出事”,十分惊诧,向尼姑问道:“女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尼姑将事情缘由详细禀告一番,最后说:“杨老爷家里福大,杨小姐命大,所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阿弥陀佛!”
杨万儒一听,女儿竟然和聂细龙去“放生池”寻死,真是丢人现眼!顿时心中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只觉天旋地转,耳朵轰鸣,眼前一黑,身子晃动,像一棵被狂风摇撼着的枯树。
“爸,爸!”杨振远大惊失色,见父亲身体摇晃,连忙跑过去搀扶,可是,晚了一步,杨万儒已经轰地倒在了地上……
“老爷,老爷……”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声,人们一个个脸色骤变。
那个年长尼姑把了把杨万儒的手脉,摇摇头,叹息说:“阿弥陀佛。杨老爷虽然尚有脉象,但十分微弱,生命垂危,恐不久于人世。”
“爸--”杨振凤歇斯底里地哀叫起来。
“爸……”
“爷爷……”
“老爷……”
惊呼声、哀号声冲破屋顶……
杨万儒终于再也没有醒来。
杨万儒死了,杨振凤半死。杨振凤抱着杨万儒,一下子晕厥了过去。杨振远掐着杨振凤的人中,杨周氏揉摸着杨振凤的心口,丫鬟端来半碗茶水,撬开杨振凤的牙关灌了一些进去。人们手忙脚乱一阵后,杨振凤总算是苏醒了。杨振凤醒来后,一个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该死,我该死啊!爸爸,我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各位施主,节哀顺变,贫尼告辞了。”两位尼姑心里明白,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便向杨万儒的遗体行了个告别礼,向众人作了个揖,匆匆离开。
杨万儒的尸体停放在堂前,眼睛却睁着,怎么也闭不上。杨振凤跪在父亲身边,哀哀地哭泣着:“爸爸,您就闭眼吧,我有罪,我不但对不起您的养育之恩,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妈妈,下辈子再做你们的女儿,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听话……”一边诉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杨万儒的眼皮,眼泪一滴滴掉在杨万儒的面上。或许是杨万儒冥冥之中感到了杨振凤的悔恨之心,渐渐地,昏暗的眼睛终于闭上,眼角流出两点浑浊的泪水。
杨万儒停尸三天,杨振凤哭了三天。头一天半,杨万儒光着身子躺在地上的竹簟上,杨振凤就跪在父亲头边,开始哀号,后来干号,再后来哽咽,再后来就默默地流泪,最后,没有眼泪,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第二天下午,杨万儒穿好寿衣,安放到棺材里,盖上棺材盖,棺材盖下面垫上一些草纸,给棺材留一条缝,便于吊唁者瞻仰遗容。杨振凤便趴在棺材边上,从缝里痴痴地看着杨万儒。第三天,吃过早饭,准备出殡。“八仙”们拿掉棺材盖下面的草纸,将棺材盖放好,一个“八仙”举起直刀,“啪,啪”,敲下两颗长长的棺材钉。就在“八仙”敲下棺材钉的那一刻,杨振凤一声惨叫,头撞在棺材盖上“咚”的一下,额头上立即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接着又“咚”的一下,包上马上冒出血点。杨振凤还要再撞第三下,被杨周氏死死地抱住了。杨周氏哭说着:“振凤姑娘,你要想开呀!不能这样啊!爸爸已经走了,你可不能再有什么好歹了啊!”杨振凤已经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也没睡觉,本来只剩下一口气,没有什么力气。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竟十分有力,疯了一般,将杨周氏推倒在地。几个男女顿时涌上去,抱着身子抬起脚,将杨振凤搬开。人们一松手,杨振凤又跌跌撞撞地奔向棺材……
杨万儒安葬完毕,杨振凤只剩下游丝一般的气息,不吃不喝,呆呆地跪在杨万儒灵前,看着灵牌边杨万儒的瓷像,既没有眼泪,也没有话语。杨振远、杨周氏、丫鬟等人轮流劝导也无济于事,杨振远唉声叹气,杨周氏、丫鬟泪珠涟涟。终于,杨振凤支持不住,身子一歪,瘫倒在地。
家中人忙将杨振凤搬到床上。杨周氏找来樟脑油,涂抹于杨振凤太阳穴,吩咐丫鬟道:“去,化一碗白糖水来。”待丫鬟端来白糖水,杨周氏要丫鬟用筷子撬开杨振凤的牙关,自己用调羹缓缓地往杨振凤嘴里溜进白糖水。慢慢地,杨振凤星眼微睁,似有似无地呻吟了一声。杨周氏流着泪说:“振凤姑娘,你可醒了!你刚才吓死我了。”
杨振凤醒是醒了,可是,拒绝进食。丫鬟将饭端进房间,唤她起床吃饭,她充耳不闻,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着,死去一般。丫鬟只好流着泪,回禀杨周氏。杨周氏心下着慌,和丈夫商量对策。杨振远说:“没想到凤妹这么犟。要是生意上的事情,我还有点办法,可是这女人心里的事情,我还真是没办法。你是女人,女人懂得女人心,你今晚跟她睡,好好劝劝,看她能不能听你的。”
杨周氏说:“光说大道理没有用,劝人要劝在心上。心病还要心药医。我看她的心病就是聂家那个木匠。为这事,气死了爸爸,她心里难过、愧疚,但仍然放不下那个木匠。要保住振凤这条命,恐怕还是要答应她的婚事。要不然,天王老子爷也劝不了她。现在父母不在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们要为她做主。爸爸死了不能复生,不能再赔上一个妹妹呀。要我说,我们干脆答应他们的婚事,成全了他们。古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说呢?”
杨振远十分忧虑道:“问题是他家里太穷,只有一亩田,全靠他做木匠,生活缺乏保障啊。”
“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我们将龙洼滩那十亩田送给你妹妹做嫁妆。那田离聂家不远,过港便是。我们在港上修一座桥,就叫龙洼桥。有了桥,他家里作起田来很方便。不管是自己作还是租给别人作,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这样,他家里生活便有了保障。加上聂细龙有门好手艺,日子应该过得下去。再说,夫妻恩爱水也甜,只要两公婆恩爱,日子紧一点也不在乎。你看行不行?”杨周氏目光柔柔地望着杨振远。
杨振远抓住妻子的手,摩挲着,眼眶湿润,感激地说:“你做嫂子的同意,我做兄的还有什么意见?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人家说儿好不如媳好,我们这是兄好不如嫂好。你真是我杨振远的好内人啊!”杨振远说得忘情,一把搂过妻子,吻了一下。
杨周氏推开丈夫,娇嗔地说:“老夫老妻了,还说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我是不是好内人,光你说没用,要白马寨全村的人说才有用。”
杨振远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聂家那头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们派人过去看看,就说我们同意这门婚事,让他们吃下定心丸。”
杨周氏点头称是,说:“我派一个老成一点的人去,莫误事。”
晚上,杨周氏果真睡到杨振凤床上,和她头挨头,耐心地劝导着:“振凤啊,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爸爸走了,我和你哥哥也很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死的死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爸爸的死虽说与你有关,但也不能完全怪你,你追求自己的幸福没有错,爸爸要是没有高血压,也不至于出现这样的事。我和你哥商量了,同意你们的婚事,并送十亩田作为你的嫁妆。我派了人去聂家告知。你猜怎么着?聂家也差点出大事!”
杨振凤先是背向着杨周氏,任她絮絮叨叨,一声不吭,后来听说聂家也差点出大事,吃了一惊,急忙费力地转过身子,面对着杨周氏,吃力地说:“嫂子,聂家出什么大事了?”
“唉,也是好事多磨吧。”杨周氏轻言细语地说开了。
那天早上,一个和尚将聂细龙送回家,告诉聂老根事情的头尾。聂老根一听,先是短暂的发呆,继而暴跳如雷,扇了站在身边的妻子一个耳光,说:“你这个憨货,差点送了儿子的性命!”说完,转向聂细龙,说,“我说了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听,相信算命先生什么‘猪牛同栏’的鬼话!哪个有钱人会看上我们这样的人家罗?你自己去死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着人家杨小姐?杨万儒老爷是个十分爱面子的人,知道了这事还得了?还不翻天?你这个孽畜!”说着,操起一根扁担朝聂细龙的头上劈去。聂老根满以为儿子会躲让,没想到儿子经过昨晚的事情后,有点懵懂,并没有躲让。结果,一扁担劈在耳朵背,儿子当即倒在地上……
“细龙死了?”杨振凤像电击一般,奇迹般地坐了起来,圆瞪着眼问道。
“差一点点罗。他爸马上请人跑到我们村请金刚去推拿,扎针。还好,活过来了。”杨周氏说。
“哦,谢天谢地!”杨振凤重新躺下。
“所以,不为别人,为了聂细龙,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杨周氏因势利导地说。
“我饿了。”杨振凤忽然轻声说。
杨振凤的声音虽然如同蚊子叫,可在杨周氏听来,不啻一声春雷,在心头轰然炸响,全身为之一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我的好小姑呃,你终于知道饿了!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你等着。”说着就穿衣下床。
“嫂子,叫个佣人老妈子去做点什么就行了,你就不要去了。”杨振凤说。
“深更半夜的,人家都睡了。还是我去。”杨振凤说着迈出了房门。
不一会,杨周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蛋来了,说:“小姑,你饿得太久了,饿得肚子都黏到了背脊骨,现在不能多吃,只能吃两个开水冲鸡蛋,明天早上吃点锅巴粥。中午,我炖一只红参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说着,放下碗,扶起杨振凤,用调羹舀上一调羹开水蛋,嘬着嘴巴吹了吹,放到嘴唇边试了试,送到杨振凤嘴边,哄小孩子似的说:“来,慢慢喝,小心烫着。”
杨振凤喝下一调羹开水蛋,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说:“嫂子,妈在世也不过如此啊!”
“妈走得早,嫂子我就要代替妈来呵护你。我就你这么一个小姑,金贵着呢!”杨周氏笑笑说。
“嫂子,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嫂子费心,真没用。”杨振凤说着又伤心起来。
杨周氏慢言慢语地说:“姑嫂之间,还说这话?我想好了,过两天,就要聂家派人过来提亲。今年是不好嫁过去了,爸刚走不久,尸骨未寒;明年正月初六,帮爸做了新年,再选个日子让你出嫁。按照规矩,做了白喜事再做红喜事,叫作以红盖白,是吉利的事情。等爸满了末七,你哥也要出去照料生意上的事情,从上梁到接末七,前后接近两个月,你哥急呢!你哥出去了,我就来为你筹办嫁妆。”
“送了十亩田做嫁妆,其他嫁妆就不要了。十亩田做嫁妆,白马寨还没有人这么做过,这就已经太脸面了,还办什么嫁妆?”杨振凤泪花闪闪道。
“田凡田,嫁妆凡嫁妆。田是送给你们活命的,嫁妆是日常要用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床上盖的,日常用的,包括棺材,一样都不能少。你出嫁,要像爸妈在世一样,风风光光,不能让人说不像嫁女像嫁小姑。你从小失去母爱,挺不容易。”杨周氏说到动情处,不免流下泪来。
“嫂子,我的亲娘……”杨振凤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把抱着杨周氏,号啕大哭起来……
转过年来,光绪三十三年。正月初六,杨万儒“做新年”。按照风俗,人去世的第二年正月,不论是否满了一年,儿女要为登仙的老人摆酒宴,请吹打锣鼓,张挂祭联,寄托哀思。俗话叫“做新年”。没有“做新年”,孝子不能出去拜年,外人也不能来家里拜年。所以,新年是一定要做的。二老如果有一人健在,做新年的日子选逢单;两人都仙逝,日子则选逢双。杨万儒夫妇都仙逝了,所以,日子选在逢双的初六。
做过新年,杨周氏请人选了个日子,正月初九为杨振凤出嫁。一乃初九隐含着“天长地久”之意,二乃初九白马寨当街,格外热闹。
初九这日,白马寨街上人山人海,都争着观看杨振凤出嫁的场面:别人出嫁是两人大轿,她是四人大轿,且装扮得金碧辉煌;轿夫穿着一律的大黄衣服,扎着红腰巾;六顶吹打,吹打上都吊着红穗子;六个伴娘,个个披红挂彩,穿金戴银,天仙一般;挑被子、枕头、衣服、家具的担子排成一条长龙;棺材上盖着红毯子。迎亲的队伍前面到了白马桥,后面的还没出总巷口。
“送了十亩田做嫁妆,还送这么多东西,真是大方!”
“人家有钱啊。”
“有钱也要舍得。”
“这哪像没有爹娘的人出嫁?比有爹娘的人出嫁还风光万倍呢!”
“这个嫂子做到了家。”
看热闹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到了晚上,喝过喜酒,折腾了一天的人们纷纷离去,新郎新娘好容易盼到了同床共枕的良辰美景。聂细龙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像上梁喝彩一般催促杨振凤说:“新娘新娘快上床,新郎等得心发慌!”
杨振凤尴尬极了,红着脸说:“细龙,上床可以,但你不能碰我。”
“为什么?新郎不碰新娘,这叫什么同房?”聂细龙惊奇地问。
“我身子不方便,还要过两天。”杨振凤站起来,背向着聂细龙,说,“你看看我背上。”
“你背上没什么啊!”
“你看仔细点。”
借着蜡烛的亮光,聂细龙认真察看,发现杨振凤背上棉袄上穿着一个针,针上一根红丝线。
“不就是一根红丝线吗?”聂细龙不以为然道。
“对,就是因为有那根红丝线,所以才不能……”
“这话怎么讲?”
“你真不知道红丝线的意思啊?”
“不就是说月下老人为我们穿针引线,美满姻缘一线牵么?”聂细龙常听人们说起月下老人穿红丝线的故事,估计这也可能是那个意思。
杨振凤摇摇头,说:“这是一种乡俗,新娘身上穿着一根红线,表示她身子没干净,不能同房。”
“啊?”聂细龙呆了。扳着指头算日子,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洞房花烛夜,新娘却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能看不能用!年轻的男女睡在一个被窝里,搂搂抱抱,摸摸捏捏,却不能来真的,岂不比死还难受?聂细龙全身顿时凉飕飕的,十分沮丧,说:“那……你睡吧,我就不上床了。”
“为什么?”
“我怕忍不住……”
杨振凤仅仅脱了棉衣棉裤,慢慢睡下,说:“那你这一晚上怎么办?”
聂细龙叹口气,说:“细龙心中好凄凉,新婚之夜难同房;左思右想没办法,背诵彩词熬时光。我就在这里背诵上梁喝彩的彩词吧。”
聂细龙说是背诵彩词,可是一颗心却一直在杨振凤身上。过了许久,听见帐子里的杨振凤仍在长吁短叹,辗转难眠,内疚地说:“凤,是不是我声音大了一点,吵得你睡不着?”
“不是。你认为我好受啊?我也……唉!”杨振凤唉声叹气道。
“算了,我不背诵了,我来创作彩词,免得吵扰你。你好好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聂细龙说着,找来文房四宝,苦思冥想,开始创作彩词。他不忍心弄得妻子也睡不着,否则,明天起床晚了,父母会不高兴。
按照风俗,新娘新婚的第二天早上,要早早起床,为公公婆婆烧好洗脸水,煮好面条,端到公公婆婆手上;婆婆则要为媳妇洗内裤,看看媳妇内裤上有没有血迹,目的是检验媳妇是否处女,倘若不是处女,媳妇在婆婆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所以,新娘的内裤都是白颜色的,有无血迹一目了然。这叫婆媳缘。如果一切正常,则标志着婆媳关系有个良好开端;否则,婆婆会一辈子看不起媳妇,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必然时常磕磕碰碰。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杨振凤牢记嫂子的嘱托,毅然起床,为公婆烧洗脸水,煮面条。刚下床,只见聂细龙伏在梳妆台上呼呼睡着了,面前放着几张写满彩词的毛边纸。杨振凤轻轻唤醒丈夫,说:“现在去床上睡吧。”
聂老根夫妇俩早早醒了,但是不起床,要等着儿媳妇端来洗脸水。聂老根说:“我看还是起床吧,人家是大户人家小姐,哪里烧过洗脸水,煮过面条?”聂陈氏怯怯地说:“他爹,我们一世就这一个媳妇,再等等看吧,这是规矩。说不定越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越懂规矩呢。我说得对么?要不,我起床?”聂老根想了想,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个憨婆子还能说出一点道理。好吧,那就再等一等。”
聂老根话音刚落,杨振凤便端来热气腾腾的洗脸水,甜甜地说:“爸,妈,请二老洗脸。”一会儿,又端来两碗鸡蛋煮面条,送到公公婆婆手中。聂陈氏端着面,热泪盈眶地对聂老根说:“他爸,我们真有福气。”聂老根满意地点点头,吃了一口面条,突然问道:“振凤啊,细龙怎么还没起床啊?”
“他正在睡觉呢。”杨振凤轻声说。
“还在睡?你都起来了,他还好意思睡?”
杨振凤勾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他昨晚一夜没睡呢……”
“那你也一夜没睡呗。你不是早早地起来了?”
“我……睡了。”杨振凤的声音更低。
“他没睡,你怎么睡得了?”聂老根笑了起来,心想,这个媳妇真好,说谎都说不圆。他看着杨振凤黑黑的眼圈,想起自己当年新婚之夜也是一夜未眠,暗暗为儿子感到高兴,别看媳妇是千金小姐,心里还挺顺从丈夫的。于是满意地说:“那就让他再睡一会。”
吃过早饭,聂陈氏趁着杨振凤洗碗的空隙,连忙来到新房寻找媳妇的内裤,见榻凳上的一条白色内裤干干净净,一点血迹也没有,心中大惊,赶忙推醒睡得正酣的聂细龙,拿着内裤对他说:“细龙,这是怎么回事?啊?”
聂细龙揉揉眼,说:“我们没……”
“为什么?”聂陈氏更是惊诧。
“她身上穿了根红线。”
“哦……这么巧?”聂陈氏满肚子高兴劲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她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新娘身上穿红线的意思。心里为儿子深感委屈,猜想儿子昨晚活受罪的情景,不觉滴下泪来。
两个难熬的夜晚终于过去了。第三日,是新娘去娘家回门,新郎去岳母家上门的日子,称之为“回门”。别的地方,新娘回门是必须回婆家过夜的,白马寨则不然,新娘新郎须在白马寨住。当然,不是住在岳母家,岳母家是不能住的,而是住在村里一栋叫作“龙凤楼”的房子里。“龙凤楼”是专门供白马寨女儿、女婿歇息之所。回门的新婚夫妇住进“龙凤楼”,能增进夫妻恩爱,家运旺盛。所以,不论远近,回门的夫妇都不回家,而要住进“龙凤楼”,来一晚刻骨铭心的龙凤呈祥。
杨振凤离开白马寨才两天多一点,好像离开了两年多,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十分激动,颇有一种游子回家之感。走路时,脚下一阵风,脸上满脸阳光,说:“又可以看见我嫂子了!”聂细龙却好像没有吃饱饭一般,走路踩死蚂蚁,慢慢挪动着脚步,沉默寡言,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你怎么了?不高兴?”杨振凤问道。
“高兴什么?结婚三天,味道都没尝到。哼!”聂细龙懒洋洋道。
“不是情况特殊吗?我不也没……”杨振凤脸上不觉红了,指着白马寨西南方向“得其门”一栋巍峨的砖瓦房说,“今晚去‘龙凤楼’尝,让你尝个够……”
“说起白马寨的‘龙凤楼’,可真有点特别。”聂细龙听说今晚可以同房,心中的高兴劲儿顿时上来了,话也多了起来,说,“细龙我自认为走得远,上至抚州、临川,下至丰城、高安,也算见过世面。可是,哪里也没有‘龙凤楼’这样的旅馆。”
“那当然!这就叫白马寨!”杨振凤十分自豪地说。
的确,“龙凤楼”可谓天下无二。
事情要从杨振凤的太祖父杨勤耕说起。
杨勤耕终年经商,当铺,钱庄,南杂货,什么店都经营过。到了六十岁,身子骨欠硬朗,便告老还乡,生意上的事情交给儿子们料理。那年,最小的女儿杨晓莉刚刚远嫁湖南长沙,听说父亲身体欠佳,带着新婚丈夫来看望。杨勤耕在一个老中医名下就诊,二十服药一个疗程。杨晓莉想观察父亲一个疗程的疗效,如果不行,就带父亲去长沙医治。所以,小夫妻俩打算最少住上二十天。按照规矩,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住宿,不能和丈夫同床共枕;否则,娘家出现什么不吉利的事情,一切责任全部归结到女儿女婿身上。因此,谁也不敢破坏这一规矩。
开始几天,杨晓莉丈夫还算老实,在妻子面前一本正经。可是,过了十来天,丈夫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吃饭没味,喝茶不香,说话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神情恍惚。杨晓莉纳闷,问丈夫怎么了。丈夫愣愣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胸。忽然,一把抱住她,流着泪说:“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回去吧!”
杨晓莉十分愕然,说:“那怎么行?说好了最少住二十天的,看看爸爸的病情再做决定,怎么能中途回去呢?那多不孝顺。”
“那你就和我……”丈夫说着就拖着妻子往西边后间走去。
“你……疯了?就这点出息?你就忍一忍吧……”杨晓莉哀求说。
“我实在忍不住了……”丈夫说着就要跪下。
“你……”杨晓莉默默地盯着丈夫,半晌,叹口气,流着泪,走到堂前一张竹床边,缓缓地蹲下身子,将竹床扛上肩,对丈夫说,“走,去屋后猪圈里,反正白天猪圈里的猪出去了。”
丈夫一愣,奇怪地问道:“去猪圈干什么?”
“你不是说想做那事吗?”杨晓莉泪流满面。
“做那事也不能去猪圈里啊。”
“狗窝太小,进不了人,只有猪圈最合适。你去不去?”杨晓莉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站着不动,严肃地看着丈夫。
“你……”丈夫羞愧满面,仰天长叹一声,说,“唉!算了。”
杨勤耕躺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一阵阵酸楚。自己是过来人,知道年轻人的事,新婚夫妻,恩爱有加,年轻力壮,精力充沛,有几个不经常做那事的呢?女婿天天看着妻子在自己眼前晃,就是不能在一起亲热,那滋味也确实不好受。这样生生地让年轻夫妻分铺而睡,忍受煎熬,心里还真愧得慌。可是,老规矩谁也不能破,天知道破坏了这个老规矩会发生什么祸事!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旦有什么三灾两病的,到时候悔青了肠子也没有用。要是城里,这事好办:住旅馆。可是,白马寨离丰城三十来里路,走路要几个钟头,怎么方便呢?要是白马寨有旅馆多好。想到这里,杨勤耕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轻轻地敲了敲床屏风,招呼杨晓莉进去,说:“晓莉,你扶着我到族长家去一趟。”
“去族长家干什么?”杨晓莉莫名其妙,问道。
“商量一件大事。”杨勤耕喘着气说。
到了族长家,一番客套后,杨勤耕说:“族长,女儿女婿来白马寨不能同床睡,这个老规矩实在有点不人性化。但是,老规矩谁也不能破。我有一个想法,既不违背老规矩,又方便两夫妻,两全其美。我想在村里建一栋楼,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凤楼’,专门供我们村的女儿女婿住。这样,不是住在娘家,两口子就可以同床共枕,免得后生夫妻在娘家住不惯。按说,我自己完全盖得起这栋楼,可是,那样就成了我私人的楼,别人不好来住。所以,我想请族长出面,全村每户人家出一块钱,家里穷一点的出一个铜板也行,反正是表示意思,剩下的钱我全包。你看怎么样?”
族长一听,满心欢喜,说:“勤耕老弟,你这做法可是敢为天下先,功德无量啊!好事,真是好事,我一定尽力支持。”
于是,白马寨全村人凑了两百来块钱,杨勤耕出了八百多块钱,盖了栋一连三进的“龙凤楼”。“龙凤楼”上下两层,楼上是跑马楼,间里和堂前一样平,两边是房间,中间是厅堂,一共二十四个房间,可以同时满足二十四对夫妻居住。
“龙凤楼”门口青石门框上,刻着一副颜体字对联:“金凤回巢温馨依旧,玉龙探海浪漫愈新。”门楣上横批:“龙凤呈祥。”
“龙凤楼”背靠塔岭山,苍松翠柏;面对新月塘,波光粼粼;左右两边是丘陵,茂竹修篁。空气清新,风景优美。且与村子隔开一箭之地,夫妻俩在里面做爱时即使弄得地动山摇,昏天黑地,村中也听不见半点动静,真是一个理想的爱巢。丰城方圆百里的女儿女婿,无不羡慕至极。
“你知道为什么女婿不能在岳母家同房么?”聂细龙问杨振凤。杨振凤摇头说不知。聂细龙说:“我曾听人传言,真假我也难辨。说是一对年轻夫妻,婚后长期两地分居,丈夫在外做生意,妻子住在娘家里。一天丈夫回家转,来到岳母家接妻。岳母对郎真客气,又是煮蛋又杀鸡。吃过晚饭天已黑,女婿只好住在岳母家里。岳母善解女婿意,安排两口住一起。没想到,第二天死了牛,第三天瘟死鸡,第四天,生个孙子没鸡鸡……”
“你真能编。”杨振凤摇头晃脑地说,“这是你编上梁彩词那样编出来的吧?”
“信不信由你,我也只是听人传说,没法考证。”聂细龙笑笑说。
小两口沐浴着初春的太阳,边走边聊,想起晚上可以去“龙凤楼”揭开人生新的一页,心潮澎湃,恨不得一脚将太阳踢下山。聂细龙看看前后无人,趁杨振凤不注意,一把抱住,“啪”,响亮地亲了一个嘴。杨振凤一激灵,指着两里来路远处竹林中若隐若现的“龙凤楼”,惊骇道:“你疯了?羞死人!晚上到‘龙凤楼’让你疯个够。”
“没事,附近没人。我现在就想疯……”聂细龙说着又将嘴巴凑过去……
来到堤氹拐弯处,只见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上结着一个硕大的鸟窝,鸟窝里传出“唧唧戛戛”的小鸟叫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像猫儿一般,抱着树干,刷刷地往上蹿,要去捉鸟窝里的小鸟。杨振凤抬头看看,说:“这小孩真厉害,猴子一样。”想起刚才聂细龙亲吻之事,脸上飘上红云,说:“你还说没人,刚才人家肯定看见我们做那事……”“自己老婆,怕啥?”聂细龙说着,一眼认出是刘友新的孙子,可能是来白马寨外婆家做客,忙对小孩叫道:“小家伙,小心,那树枝太细,驮不起人,不要上去。”
“没事,我总是这样爬……”小孩话未说完,脚下那根大拇指粗的树枝急剧地往下闪了闪,最后没能弹起来,“咔嚓”一声。“嘎吧吧--哗啦--轰!”眨眼工夫,小孩栽进了玉龙港,溅起高高的水柱。
“哎呀--”杨振凤大惊失色,惊叫道,“不得了……”
“这个家伙,我还提醒了……”聂细龙说着脱掉棉衣,交给杨振凤,说,“帮我拿着。”说完,纵身跳进了玉龙港。
“细龙,小心……”杨振凤急了,吓得身子发抖。
年前连续下雨一个多月,玉龙港里的水满满的,少说也有两丈深。聂细龙在水下没有看见小孩,探出头,喘了口气,又沉下去;还是没看见,又探出头喘口气,再沉下去。如此几次。好一会,聂细龙终于将小孩举出水面,向岸边游来。到了岸边,刚刚将小孩推上岸,伸手想抓住岸上的一棵小树,忽然,脚底抽筋,疼痛难忍,伸手去抓脚板揉搓,不料,另一只脚也抽筋,身子一下子缩成一团,渐渐地沉入水里……
杨振凤看见聂细龙沉下去了,顿觉大事不好,大叫道:“细龙,细龙……”好一会,仍不见聂细龙浮出水面,杨振凤哭叫起来,“救人啊,救人啊……”可是,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正是:
如愿以偿乐开花,花烛之夜事尴尬。
危难之处显身手,毅然舍己救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