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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慕善良振凤生情 顾情面细龙息彩

  杨振凤听说聂小刚抽到了上上签,颇感欣慰;可是,听了签上谶语后,联想起杨雪梅签上谶语,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之感。然而,又不能明说,此乃仅仅自己的预感,不一定便是今后的现实。再说,雪梅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刚才听碧玉说,她和聂小刚情投意合,遇事还是往好的方面想吧,唯愿他们像当年自己那样,心想事成,喜结良缘。何况世上万事皆有变数。于是,强露喜色,淡然一笑道:“不,吉祥。恭喜你们抽到了上上签。”

  杨雪梅看出了杨振凤言不由衷,必有隐情,便说:“姑姑,您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是否您早年也抽过签?”

  杨振凤像是被人戳到了心灵深处那块还在溃烂的伤口,脸上闪过一丝惨白,垂下眼皮,点点头。

  “抽到下下签?”杨雪梅急问道。

  杨振凤摇摇头,说:“不是。签筒里只会有上上签,根本没有下下签。只是……哎,老掉了牙的事,不说了。”杨振凤抬头看看天,说,“不早了,你们回去吧,我还要去念经呢。”说着,撇下杨雪梅等人不顾,急忙转身,低着头,匆匆朝卧室走去。

  聂小刚见杨振凤走远了,忍不住激动地对杨雪梅说:“小姐,我现在就去家里告诉我妈,说菩萨同意了,让她放心。我走龙洼桥去,很近,一会就回来。”

  杨雪梅见碧玉去追赶一只蝴蝶了,低声说:“去吧。今后没有别人在场时,你不要再叫小姐了,就叫雪梅。”

  “那……不礼貌吧?”聂小刚涨红着脸说。

  “既然菩萨同意了,还那么客气干什么?总有一天要改口的。”杨雪梅娇嗔道。

  “那好,雪梅。”聂小刚鼓足勇气,试着轻轻地叫了一声。

  “哎--”杨雪梅笑着,甜甜地应了一声,可一想起姑姑杨振凤临走时的古怪表情,心里又生出一丝不自在。

  ……

  杨振凤进入北屏禅林已经十余年,是个资深尼姑。平日里除了和那些年轻的尼姑去观音堂念经外,在自己卧室里设了个观音的牌位,有空便在卧室里念经。

  杨振凤回到卧室,喘息片刻,待心里稍稍平静一些,便盘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开始轻轻地背诵起《心经》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心经》是佛经中经典之经典,仅有二百六十字,并不长。已往,杨振凤背诵《心经》倒背如流,滚瓜烂熟,只要一默诵《心经》,就会心如止水。可是,今天却背不下去,心里也静不下来。背着背着,大脑便一片空白,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越想心静,心越跳得厉害,怎么也静不下来,眼前不停地漂浮着聂细龙的影子。二十年了,怎么还是忘不了呢?看来自己还是修行不够,六根不净啊。其实,杨振凤并无大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夫妻一场,哪能说忘就忘呢?想起聂细龙,杨振凤再也无法念经,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光绪三十二年农历四月十五,太阳刚刚下山,白马寨村里热闹得像开了锅。地师府东边,一栋前后六进的崭新砖瓦房拔地而起,热闹就诞生在这里--这栋房子明天上梁,今晚“暖梁”。此栋雄伟建筑,名曰“振远居”,乃村中首富杨振远的宝宅。

  新屋上梁属白马寨红白喜事中最为热闹的。半夜“出煞”,恐怖得鸡不敢啼、狗不敢叫,热闹;早上上梁,村民昂奋地抢夺“抛梁”麻糍和“抛梁”银圆,热闹。而最热闹的还是头天傍晚“暖梁”,木石二匠斗法喝彩。喝彩时,木匠或者石匠说一句彩语,东家和亲戚应一声“好啊”,很是有趣。喝彩如何,关系到木石二匠的脸面和声誉。要是喝彩喝不赢,手艺再好也不行,不仅同行瞧不起,就连村民也鄙视三分,戏称“孱头木匠”或者“孱头石匠”。年纪大一点的匠人稍微好一点,不大愿出风头,差不多见好便收,相互照应一点,皆大欢喜,彼此不伤和气;碰上年轻气盛或爱出风头的匠人领班,那就有好戏看了,彼此不让,生怕丢人,最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输了的垂头丧气,赢了的趾高气扬。于是,有的领班就找窍门,或是彼此照顾,见好就收;或是找到东家求情,请东家在适当的时候婉转刹车,来个不分胜负,弄得皆大欢喜。碰到东家爱热闹,或者存心想看笑话,那就必有一场恶斗,非要分出高低胜负不可。所以,领班的木匠或者石匠,最怕过喝彩这一关。

  “振远居”规模之雄伟,在白马寨首屈一指,庆贺的宾客如云,光贺礼的银圆就用谷箩装。所以,不仅村民和亲戚希望上梁喝彩热热闹闹,就连东家杨振远也希望喝彩出彩,让十里八乡的人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因此,早几天就和木石二匠的领班打过招呼,要拿出肚子里全部货色,奋力一搏,喝出水平。

  木匠领班聂细龙,二十三四岁,聂家村人。这聂细龙长得膀大腰圆,铁塔一般,浓眉大眼,耳大嘴方,上嘴唇皮微微上翘,一副憨厚模样。平时寡言少语,总是低头干活,一天也听不见他说几句话。可是,手艺特别好,得到了父亲的真传,而且喝彩很出名。石匠领班刘友新,五十来岁,当了二十多年领班,手艺不错,彩也喝得很出色。

  刘友新平时喜欢说笑,自恃资格老,手艺好,嘴皮子厉害,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从建造“振远居”开始,他见木匠领班乃老对头之子,又见后生没嘴葫芦一般,整天闷不作声,心里暗自高兴,决定上梁时再出一次风头,让这个后生也像他父亲当年一样,灰头土脸。

  聂细龙的父亲聂老根是一个有名的木匠,当了二十多年领班,和刘友新合伙在一起盖过几栋房子,开始还彼此相安无事,和睦相处。后来便成了冤家。因为,相安无事是无事才相安,有事则不然。有一次,两人同在梅花井的一个东家盖房子。东家是个穷苦人,原来的房子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只得东借西凑弄来一点钱,盖一栋简陋的房屋安身。因此,木石二匠的伙食就不怎么好,基本上是素菜,冬瓜、南瓜餐餐不离,偶尔煎两个鸡蛋或者煎半碗干鱼。一天,吃饭时,刘友新的徒弟一上桌就用勺子舀蛋汤。刘友新举起筷子就朝徒弟头上打去,大喝一声:“鬼东西,成什么名堂?三个油珠子被你舀去两个半!人家会说你死了师傅教!”徒弟抱着脑袋就跑。东家不知就里,连忙跑过来劝刘友新,说:“算了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呢,舀点蛋汤没关系,莫生气。”

  刘友新眼睛一瞪,说:“油珠子都被他舀去了,我能不气吗?”

  聂老根心里明白,这是刘友新师徒故意上演的双簧戏,责怪东家做菜放少了油。别说那个徒弟很老实,就是再调皮的徒弟,吃饭也不敢乱夹菜,更别说随便舀汤了。行有行规,徒弟吃饭须在师傅后,放碗须在师傅前,开始和中途还要帮师傅盛饭。所以,徒弟吃饭个个狼吞虎咽,看见师父快放碗,即使只吃了半饱,也要赶快放碗。徒弟一上桌就舀汤,走遍天下也难寻。于是,聂老根笑笑,轻声说:“刘师傅,将就一点吧,东家也挺不容易的。”刘友新剜了聂老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低沉地说:“我们就容易?”

  “暖梁”那天喝彩,刘友新手提一把锡酒壶,轻轻地晃了晃,里面只有小半壶酒,铃铃啷啷响。于是,含混不清、拖泥带水地叫道:“伏以呃,手提酒壶铃啷响,鲁班弟子来上梁。冬瓜柱头南瓜磉,茄子辣椒做椽枋。蕻菜叶子盖屋顶,冷水豆角做瓦梁……”

  聂老根听得清清楚楚,这是赤裸裸地挖苦东家伙食太差,觉得如此苛刻实在有点过,简直是肏骂人打八折。手艺人嘛,手艺为主,伙食只要能吃饱就行,不必要求太高。再说,十个指头有长短,东家哪能个个富有?这户东家盖房子并非富有,而是因火灾弄得没有安生之处,被逼无奈。于是,对刘友新眨眨眼,摇摇头,示意刘友新积点口德。

  刘友新见聂老根朝他眨眼,更是火上浇油,心想,你充什么大头一,木匠还管得了我石匠?你是想要我出洋相不是?好啊,走着瞧,看看谁出谁的洋相!于是,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和聂老根喝彩一决雌雄。刘友新记忆力强,师傅教的那些彩词他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弄来了一本喝彩书,肚子里彩词多着呢!

  喝彩是木匠、石匠轮流喝,木匠喝了石匠喝,石匠喝了木匠喝,循环往复。聂老根见时间不早,应该停彩喝酒。做屋上梁都是先喝彩,后喝酒。于是对刘友新说:“刘师傅,是不是结束啊?”

  刘友新充耳不闻,待聂老根喝完,马上接着喝。聂老根见他不想停住,只得奉陪,继续喝下去。聂老根本也是喝彩高手,只是近来身体偶感风寒,不时咳嗽,加之喝彩过久,中途没有喝开水,故而喝了几句彩,突然咳得直不起腰,没法喝下去。

  刘友新见状,马上说:“既然聂师傅喝不下去了,甘愿服输,那就算了,停彩吧!”

  聂老根抬起头,两脸咳得涨成紫茄子,眼珠布满血丝,本想说“继续喝”,可是,嘴里就是咳不停,根本没法说话。刘友新的两个徒弟立马拍巴掌,对刘友新跷起大拇指,说:“哇,师傅,您赢了!您赢了!”

  看热闹的村民也跟着起哄,说刘友新厉害,不愧是喝彩状元,连喝彩高手聂师傅都输了。

  聂老根的儿子聂细龙不服气地嘟哝说:“这算什么事,我爸是咳嗽,又不是喝不下去。”刘友新得意地盯着聂细龙,阴阳怪气道:“嗬--老子输了,儿子想扳本?好啊,那就你上啊。”

  聂细龙还是个徒弟,别说不大会喝彩,即使会喝彩也不能在领班面前显露啊,哪里还有话语权?只是脸红耳赤地看着父亲。聂老根对儿子摇摇手,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别说了,输了就……输了……”

  聂细龙只好站到墙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

  第二天清晨上梁,仍然要喝彩,聂老根本想扳本,挽回头一天晚上的面子,可是咳嗽一点没减轻,没办法,喝了几出,就草草收兵。刘友新高兴得吹口哨。

  上梁时,聂老根骑在屋脊上,用一条红布往上吊梁。嘴里频频咳嗽,咳得头昏眼花,想起昨天晚上之事,心中十分窝火,在心里责备刘友新不够意思。

  一会儿,梁吊上来了,安进了梁口。聂老根正要从屋脊上下来,不料,眼前一黑,脑子里像在打陀螺,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下来。幸好,楼枋上有几块吊瓦用的木板,托住了聂老根的身子,使其没有直接掉于地面,捡到了一条命。可是,右腿跌残了,成了拐子,再也做不了木匠。从此,在心里与刘友新结下了疙瘩。

  谁承想,不是冤家不聚头,建造“振远居”时,聂细龙竟然碰上了父亲的仇人。聂细龙知道,刘友新绝不会放过这次利用上梁喝彩整他的难得机会--当年连他父亲都不放过,现在还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从建房开始,聂细龙便做好了充分准备,准备一决高下,为父亲报仇。

  刘友新心里的算盘自然也是打得滴滴答答。此次上梁非同小可,整个丰城都难碰到一连六进的房子上梁,百年难得一遇,做一世木匠也难得碰到一回,看热闹的人定然不少,那影响不是一般上梁可比。如此好的一个扬名机会,决不能轻易放过。当年聂老根都败在自己名下,眼下他儿子还是乳臭未干的后生,肚子里能有多少货色?赢他还不是小菜一碟?刘友新越想越高兴,美得心里开莲花。

  随着锣鼓和唢呐声的响起,“暖梁”拉开序幕。所谓“暖梁”就是拜梁、祭梁。祭梁时要喝彩。杨振远和大儿子杨雪龙扛着一根刚刚制作好的杉树梁,从东边的场地朝“振远居”走去,儿子在前,老子在后。梁的两头包着红纸,中间贴着红纸黑字的四个大字“竹苞松茂”。

  房子六进,每进的中堂都架着一根梁,梁前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刮得白森森的猪头,猪头上贴着红纸;一个长方形的果盘,果盘里放着煮熟的鸡、蛋和一条生鲤鱼;一把暖壶,暖壶里是一壶满满的水酒。暖壶也是锡做的酒壶,但是容积比普通酒壶大一倍,可以装下两壶酒。桌前地面摆着一排蒲团,蒲团上垫着红毯子。在激越的唢呐声中,首先是杨振远的父亲杨万儒拜梁。

  杨万儒七十来岁,虽然一生经商,没有干过什么体力劳动,可由于自幼习武,练就了一副好身板,身材挺拔,鹤发童颜,耳聪目明。老人穿着一身黄色绸子衣服,头发梳得熨熨帖帖,一丝不乱,满脸幸福,下跪、磕头、作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程式化,一丝不苟,到位得体。

  杨万儒拜过梁,便是杨振远和杨周氏夫妇拜梁。

  接下来便是杨振远的四个儿子同时拜梁。杨振远本有五个儿子,可是,择日的风水先生根据他全家人的年庚八字反复掐算,说是小儿子不宜听见上梁之吹打锣鼓声,必须回避。因此,小儿子送到罗桥一个亲戚家去了。杨振远为此懊悔不已,心想,早知这样,不如不择日。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自己随便作个日子上梁就好了,也不至于五个儿子四个拜梁。但是,既然请了人择日,就得听人家的,不信则已,信则信到底,不能打折扣。否则,出现什么不吉利的事,后悔就晚了。所以,只好美中不足,四个儿子拜梁。

  四个儿子年纪大小不一,下跪、磕头、作揖的动作自然也就参差不齐,有的甚至有点滑稽可笑。可是,看热闹的人谁也不敢笑,显得十分的虔诚和恭敬。

  按照习俗,未出嫁的女孩子不能拜梁,杨振凤所以只是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着父亲、兄嫂、侄子们拜梁。看见侄子们拜梁时那滑稽可笑的动作,别人不敢笑,她却抿着嘴,悄悄地笑。

  拜梁过后,便是喝彩。按照行业习惯,木匠先喝。可是,聂细龙看着跃跃欲试的刘友新,却说:“刘师傅您年长,要不您先上?”刘友新也不谦让,微微一笑,便要迈步。不料杨振远郑重其事道:“我看还是按规矩来吧,聂师傅就别谦让了。”刘友新像兜头浇了盆冷水,尴尬极了,心里窝火,脸上却笑笑,说:“对,东家说得对,按规矩来,不要谦让。再说,我这么一把年纪,还和晚辈争什么?小聂师傅你先喝吧。”聂细龙对着刘友新拱拱手,说:“刘师傅好肚量,细龙谢谢您承让。”

  聂细龙身着白布褂子,腰扎蓝色腰带,一条粗黑的大辫子盘在头上。只见他左手抓着一只大公鸡,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雄鸡冠子上用力一掐,鸡冠上顿时冒出暗红的鲜血。然后,右手捏着鸡公的嘴巴,将冒着血的鸡冠子在梁的东头蹭一下,亮开嗓门说:“伏以呃,贤东发财盖华堂,鲁班弟子来祭梁。”

  “好啊!”围观的人们参差不齐地应道。

  “此鸡不是普通鸡,王母娘娘报晓鸡。”

  “好啊。”人们又应道。

  “不祭天来不祭地,单单先敬师傅起。”

  “好啊。”

  “一祭师傅千年寿,二祭香火万年长……”

  ……

  “天官师傅,打挂爆竹。”

  专门负责打爆竹的一个后生点燃一挂一尺来长的小爆竹。大门外立即腾起一股青烟。

  聂细龙喝了一出,轮到刘友新。刘友新今天经过一番刻意打扮,穿着崭新的灰色褂子,黑色裤子,脚蹬一双黑面白底的翻布底布鞋,腰扎大红腰巾。头上的辫子似乎搽过清油,在烛光的照耀下晃动着白白的亮光。只见他右手将左手的衣袖往上一捋,提着鸡公,噌噌地走过来,张开大嘴叫道:“伏以呃--手提金鸡是凤凰,长得头高尾又长。”

  “好啊。”人们应道。

  “头戴凤冠碧绿耳,身穿五色紫龙袍。”

  “好啊。”

  ……

  “天官师傅,打挂爆竹。”

  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刘友新喝完,又轮到聂细龙。聂细龙稳稳地提着暖壶,象征性地往梁的东头筛了一点酒,喝道:“一祭梁头,恭喜贤东年年盖高楼。”

  “好啊!”人们的应彩声高涨起来,杨振凤平时轻言细语说惯了,此时也高兴得声音提高了几度。

  “二祭梁腰,贤东金子用箩挑。”

  “好啊。”

  “那么多金子真不得了!”应彩的人群中有人悄悄议论说。

  “三祭梁尾,贤东珠宝挑不起。”

  “好啊。”

  “那就好。”杨振远高兴得嘿嘿一笑,开心地说了一句。

  聂细龙喝过,再次轮到刘友新。刘友新用手对梁一指,说道:“此梁来得不寻常,深山老林千年长。”

  “好啊。”

  “千辛万苦出深山,来为贤东作金梁。”

  “好啊。”

  ……

  聂细龙再次喝道:“手提金鸡祭金梁,贤东代代出贤郎。”

  “好啊。”

  “武能定国拜元帅,文能安邦做宰相。”

  “好啊!”应彩声浪潮般高涨。杨振远说:“那可不得了!”

  “自从祭梁之日起,贤东代代出美女。”

  “好啊。”

  “贤能超过花木兰,容貌胜过七仙女。”

  “好啊。”

  一个姑娘拍着杨振凤的肩膀,说:“说你胜过七仙女呢。”

  杨振凤拍了那姑娘一下,轻声说:“笑我干什么?我连八仙女都不是。”

  ……

  聂细龙和刘友新轮流喝彩,不知喝了多少出,有个应彩的人悄声嘟哝道:“喝了这么久,差不多了,该喝酒了,我肚子都咕咕叫了。”杨振远瞟了那人一眼,淡然一笑,并没有止住的意思,仍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木石二匠走马灯似的轮番喝彩。

  又轮到刘友新上场了。刘友新皱了皱眉,心里嘀咕起来:肚子里那些师傅教的彩词已经全部喝完了,书上的彩词能记住的也喝光了,再要喝实在没彩可喝了,喝什么呢?不知道聂细龙那小子哪里学来那么多彩词,而且和别人的彩词不一样,连彩词书上都没有那些彩词。看他那不慌不忙的样子,肚子里好像还有很多彩词。怎么办?就此结束?可是自己怎么好开这个口呢?要是自己提出来结束,便等于自己主动认输。喝了一辈子彩,竟然要输到一个后生名下,那就真是做了一世的鹞子还被鸡啄瞎了眼。丢人!不能说结束。可是,不结束,肚子里没有货了,怎么办?刘友新想了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炒现饭。于是,故意含糊不清地轻声喝道:“九祭九龙来聚会,十祭十全齐美来。”

  “好啊。”

  杨振远含笑说:“刘师傅,你怎么‘炒现饭’啊?这些彩不是已经喝过了吗?”

  刘友新慌忙之中,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故作惊讶地说:“喝过了吗?我怎么不记得啊?没有吧?”

  “喝过了,是喝过了。”应彩的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说道。

  聂细龙看见刘友新脸色通红,汗珠滚滚,眼睛乱眨,尴尬不已,心里暗自高兴,终于可以为父亲出一口恶气了。然而,就在此时,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经常说的那句话:做人要夹着尾巴,不要争强好胜。心中一软,觉得刘友新也不容易,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有读过书,不会自己创作彩词,全凭死记硬背,记住师傅传授的一些彩词,喝了这么久,也确实江郎才尽了。自己读过几年书,好像天生有说顺口溜的才能,说话出口成章,顺口押韵。所以,能创作彩词,而且创作的彩词都是结合东家实际,非常贴切。刘友新已经“炒现饭”了,倘若继续喝下去,必然出丑。于是,心生怜悯,向杨振远提议道:“杨老爷,您做主,喝彩是否该结束?”

  “怎么,你也要‘炒现饭’了?”杨振远笑着说。

  “‘现饭’吃不得,只是天气热;东家度量大,会让我们歇。”聂细龙笑笑说。

  杨振远已经从两个人的彩词中品出了谁高谁低,对聂细龙充满敬意,本想说“你真不错”,但是,话到嘴边又变了,说:“聂师傅,你提出结束,不怕人家说你输了吗?”

  “输赢不计较,只是图热闹。到底是谁输,大家都有数。”聂细龙说快板一般。

  杨振远心里激动,说:“那好吧,考虑到天气热,喝彩到此结束。今天两个师傅都攒劲,没有输赢。”

  “我看刘师傅输了。”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道。

  刘友新脸红耳赤,舒了口气,感激地看看聂细龙,朝他点点头,低声说:“聂师傅,你是个好人。”

  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杨振凤早就听说刘友新几年前在梅花井弄得聂老根丢脸,满以为聂细龙今天会子报父仇,乘胜追击,继续喝彩,给刘友新一个难堪。没想到聂细龙竟然鸣锣收兵,真是出人意料。杨振凤看得出,聂细龙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为什么突然中止呢?很明显,是为了照顾刘友新的情面。对于刘友新这等狂妄之人,就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能手下留情?如此心慈手软,如何对得起遭受屈辱的父亲?这个聂细龙,真是菩萨心肠,太善良了。善有善报,但愿他能得到好报。

  杨振凤正愣愣地想着,不料聂细龙走过她身边,看见她沉思默想的样子,说:“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杨振凤一愣,慌乱地说:“我在想你……怎么突然停住了……”

  聂细龙叹了口气,说:“我看刘师傅……那样子,不忍心……”

  “他当年羞辱你父亲,你忘了?”

  “耻辱没有忘,但要有肚量。不能总记仇,要往好处想。”聂细龙憨厚地说。

  “你……”杨振凤呆呆地看着聂细龙,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别看他只是一个穷木匠,心胸却像大海般宽阔,连仇家都能以德报怨,不计前嫌,今后对老婆真不知道会怎么好呢。做他老婆的人真是幸福。想到这里,杨振凤只觉得耳际微微发热,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深情地看了聂细龙一眼,挪开脚步想走开。不料,聂细龙又对她说:“小姐,丑时头出煞,出煞好害怕;听见‘嘣嘣嘣’‘当当当’的锣声不要慌,躺在床上莫开腔。”

  “你……真好。”杨振凤感激地点点头。

  出煞是新屋上梁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没有出煞的房子东家不敢住。“振远居”这么大的房子,更是少不了出煞。

  晚上一点半钟,正是丑时头。“振远居”出煞开始。聂细龙和刘友新各端着一个木脸盆,脸盆里装着猪血。聂细龙用小草帚在每个柱头上刷上一些猪血,刘友新则在磉石上刷猪血。聂细龙一边刷猪血,一边念道:“伏以!东煞东走,西煞西走,南煞南走,北煞北走,红煞黑煞全部走。五尺一指,远走千里,如果不走,打入地狱;曲尺一勾,永不回头,倘若回头,先斩后奏!”念完以后,将全部人马叫到身边,交代一番。短暂的寂静之后,众人突爆一声断喝:“煞啊,出去--”随即敲响“嘣嘣嘣”“当当当”的击进锣。人们一激灵,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那锣声和“出去”“出去”的吆喝声一刻也不能间断。杨振远扛起一只三条腿的马凳跑在前面,后面跟着敲锣和吆喝的人群,提着灯笼,从“振远居”出来,跑到总巷最后面,钻进总巷,奔到总巷出口,射向莲花塘。到了莲花塘,杨振远站稳,两手抓住马凳的那条长腿,身子往后一仰,再向前一倾,大喝一声:“走!”“轰隆”一声,马凳栽进了莲花塘里。其他的人连忙焚香烧纸打爆竹。然后,静悄悄地沿着村子前面的围墙走回“振远居”。

  杨振凤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那急促的锣声和歇斯底里的吆喝声,听得人心里怦然,汗毛耸立,浑身鼓起一层鸡皮疙瘩。让杨振凤想不明白的是,平日晚上稍有风吹草动,必有一两条警惕性特高的狗率先发出汪汪的叫声,随即吠声一片;今晚全村的狗竟然集体失语,没有一条狗发出半点蝇子声,也没听见鸡啼。杨振凤十分纳闷: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煞气”?

  上梁三部曲:暖梁、出煞、上梁,已经演奏完两部曲--暖梁、出煞,剩下最后一部曲--上梁。

  四月十六清晨,太阳刚刚探出半张笑脸,白马寨的人们便像赶集一般,从各个角落涌向“振远居”。尽管人们都知道上梁的时辰是辰时头,眼下离上梁时间最少还有半个时辰,可人们还是怕来晚了。因为,今天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人们听说,杨振远上梁抛梁的钱不是铜板、铜钱和银角子,而是清一色的银圆。这可开了白马寨抛梁的先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捡到一块银圆便等于捡到了一担谷,这种好事不积极,那就真是脑子进了水。所以,人们早早地来到“振远居”,等待着抛梁这个激动人心的美好时刻。

  所谓“抛梁”,就是上梁时,木石二匠从房顶上抛下东家准备的麻糍和钱,站在堂前看热闹的人们从地上捡麻糍和钱,谁捡到了归谁。

  终于,望眼欲穿的人们盼来了上梁开始。聂细龙将那根贴着红纸的杉木梁安放进了梁口,便高声叫道:“金梁已上好,抛梁开始了!”随即,和刘友新一道,从手中篮子里一把一把地往下抛撒麻糍。人们对麻糍的兴趣好像不是很大,掉在自己身边的就弯腰捡起来,放到衣兜里。撒完了麻糍,聂细龙停了片刻,以更大的声音叫道:“天上掉下金元宝,大家各位抱住头!”人们几乎同时抬头往上看。聂细龙从一个红色布带里掏出一把银圆,手一挥,一道亮闪闪的银色弧线从空中跌落下来,豁朗朗,掉在地上叮当作响。“哇--”随着一声惊叫,人群顿时炸了锅,疯了似的蹲下身子,抢夺地上的银圆。捡完了银圆,人们抬起头,期待着下一道白色弧线降临。聂细龙又抓起一把银圆,随意往下一扔。“哇!”人们又一次抢夺起来。一个后生看见两块银圆掉在一块,猛扑下去,用身子死死地盖住那银圆,一动不动,别人谁也无法抢到那两块银圆。一个妇女被人们推挤得踩在他身上,他咬着牙,粗鲁地骂了一声,仍然不动,直到地上的银圆捡完了,人群松散开来,他才用手在胸前抓住那两块银圆,慢慢地爬起来。可是,看看别人手中,都是一大把银圆,才后悔自己刚才玩了个小聪明,上了个大当。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热闹、再风光的上梁也有结束的时候。“振远居”的上梁在经过了昂奋的热闹后,终于结束了。聂细龙骑在房顶上,用手翻过自己上衣口袋,对下面的人群说:“各位乡亲都作证,银圆没有藏我身。”裤子是掩裆裤,没有口袋,自然不用翻了。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抛钱人在抛钱结束后,翻一下自己的衣袋,证明自己没有私自截留东家的钱。杨振远笑着说:“聂师傅,不必那么认真,我信得过你。”刘友新犹犹豫豫地正要翻口袋,听杨振远如此一说,便笑着大声说:“既然东家信得过我们,那我就省一道手脚了。”

  杨振远笑笑,欲言又止,缓缓走出人群。

  吃过早饭,木石二匠回家。杨振远叫大儿子杨雪龙抱出一封米筛般大的爆竹,准备为聂细龙和刘友新等人送行。聂细龙和刘友新各扛着一把五尺,五尺上吊着一只花公鸡,腰间扎一条红腰带。这是上梁的外快,凡是上梁,东家必须给木石二匠的领班每人一只公鸡,一条吊梁用过的腰带。刘友新刚刚迈出的左脚,闪电般缩了回来,退后一步,右手往前一伸,满脸愧色,说:“聂师傅,你请。”聂细龙忙说:“尊老崇贤,您老上前。”刘友新站着不动,用手推了聂细龙一把,说:“我是真心请你上前,走吧。”

  杨雪龙没有注意聂细龙和刘友新正在谦让,只顾自己点燃爆竹。“啪啪啪……”爆竹欢快地炸响了,冒起一团浓浓的青烟。

  聂细龙见打了爆竹,不能不走,便说:“刘师傅,对不起;我走前,真失礼。”

  “聂师傅过谦,过谦。”刘友新忙说。

  聂细龙兴冲冲地走过白马桥,沿着玉龙港大堤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不料眼睛一直长在额头上的刘友新,今天竟然诚心让他上前,明显是感激自己喝彩时救了他的急,没有使他难堪。说明他已然自省。倘若喝彩时不顾情面斗到底,弄得他丢丑,虽然可以为父亲雪耻,可与刘友新一辈子都会陷于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中,有何意思?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怪不得古人说“礼之用,和为贵”呢。正想着,冷不防迎面走来一女子,含情脉脉地叫一声“聂师傅”,吓了他一跳。

  这正是:

  上梁喝彩乐陶陶,人品到底有低高。

  好心必然有好报,赢得少女绣球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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