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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馋嘴狮滴血断舌 思春女洒泪填词

  杨雪梅被碧玉一句“猜哑谜”的玩笑话点醒了,突然想到了一个妙计良策,说:“碧玉姐,帮我拿画画的材料来,我要画画。”

  “画画?”

  “对。此处无声胜有声,一切都在不言中。我爸能猜中这个哑谜的。”杨雪梅十分自信地说。

  碧玉找来宣纸、颜料、画笔和画盘,打来一小碗水。杨雪梅调好颜料后,略微思索一下,便刷刷刷地勾画起来。片刻工夫,一幅鸳鸯图便跃然纸上:画面上两只鸳鸯,相对而视,一只鸳鸯眼里流露出喜悦,另一只却蒙上一层淡淡忧愁;一根竹竿悬在两只鸳鸯上空,竹竿的一头被一只大手握着。鸳鸯左上方配有一首诗:水上一对鸳鸯鸟,一只喜来一只愁。竹竿高悬半空中,是该砸来还是收?

  碧玉看了看,说:“小姐,这竹竿到底是该砸下去还是该收上来?”

  “你说呢?”杨雪梅反问道。

  “我不知道。”碧玉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思索之气。

  “你呀,揣着明白装糊涂。”杨雪梅叹口气,将画折叠好,装进信封,提笔在信封上写道:“敬请转呈父亲大人阅示。”然后,走出闺房,将信封恭恭敬敬地交给杨雪龙,说:“大哥,麻烦你转交给爸爸。谢谢!”

  杨雪龙接过信,信中内容能猜个八九,心中怅然,一种有辱使命的负疚感袭上心头;转而一想,有书信也好向父亲交差,总比没有的好。于是,大大咧咧道:“没问题,反正我尽到了传令兵的职责,婚事最终由爸妈裁定。”

  “大哥,你也不要说得那么飘轻。你是大哥,俗话说,‘长兄如父’,你也要为我的幸福着想,帮着爸爸把关。你帮了忙,我会谢你一辈子;如果帮倒忙,别怪妹妹今后不理你。”杨雪梅说着,眼圈红红的。

  “我肯定会帮你的忙!俗话说,‘除了栗树冒好火,除了姊妹冒好亲’。我们一母同胞的姊妹,我能不帮你么?只是爸的脾气你也知道,就怕蚯蚓拱不起磉,我的话不起作用,你就不要怪我。”杨雪龙说。

  “你也不要一推六二五,小妹我心里有数。”杨雪梅点点头说。

  ……

  且说杨振远派儿送聘回家后,心里总悬悬的。几次提出想亲睹刘寿,刘道尹总以儿子上学、会友等为由,不让儿子露面。且每次都信誓旦旦道:“亲翁放心,犬子回家后我一定叫他登门拜访,当面聆听您的训示。”然而,一次也没来过。不料,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碰见了他!也正是这个偶然机缘,让杨振远深感不安,进退维谷。

  那天,杨振远从一个朋友家回来,走到大街一家“迷人春”的妓院前,忽见一个高瘦青年踉踉跄跄从店里出来,后面跑过一中年男子拖住他,说:“客官,你玩了姑娘还没付钱呢,就想走?”

  青年立即瞪着一对猫儿眼,“咳咳咳”地一阵猛咳,咳得两脸通红,喉管拉风箱般咝咝作响,胸脯一高一低地闪着,喘着气说:“你去常德城里打听打听,我刘道尹的公子玩姑娘何时付过钱?我来这里是看得你起,你反而倒打一耙问我要钱,真是给脸不要脸!如果真要钱,等七月半老子烧些给你。哼!”

  中年男子扯住青年,不依不饶道:“别说你是刘道尹的儿子,就是天王老子爷,嫖了婊子也要付钱!婊子交身子,嫖客交银子,天经地义,走遍天下都是这么个理。而且你还缺德,用手抠,弄得姑娘现在都起不了床。你不付钱就想走,简直是畜生!老子……”中年男子说着挥起拳头就要砸下去。青年一见,大叫道:“打死人啦!”话音未落,两眼一闭,“呼噜呼噜”,口吐白沫,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

  中年男子立即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店里立即跑出一个徐娘半老妇女,扯走中年男子,说:“算了算了,破钱消灾。别弄出人命案子来。”

  见中年男子走进店,青年倏地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抹一下嘴角的白沫,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问我要钱,你还嫩了点。”说完,摇晃着一副单薄得只有平面感没有立体感的骨头架子,优哉游哉地钻进了街对面一家烟馆。

  杨振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心中思忖:莫非这就是自己今后的女婿?因为,刘道尹只有一个儿子,女儿倒是一大伙。如果真是他,那可就害了雪梅了!虽说还没结婚,生米还没煮成熟饭,清油还没蹭罐子,可是,已经接受了人家的聘礼,就差结婚拜堂了。这可如何是好?悔婚?都是台面上的人,何况人家还是道尹,自己好歹也是商会会长,如何开口?社会上知道了自己出尔反尔,提出悔婚,诚信二字何在?今后还怎么在社会上立足?会不会是男青年扯起刘道尹的虎皮做大旗?倘若是后者倒也罢了。杨振远思索再三,决定找刘道尹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明白,探其究竟。

  出乎杨振远意料,刘道尹听了他的话,丝毫不觉诧异,反倒微笑道:“此事无诈。犬子什么都好,人也聪慧异常,唯有如此一点嗜好叫人操心。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岂能十全十美?医生说,犬子此病,性要求极强,加之正年轻力壮,自然少不得男女之事。所以,在未婚之前,只好让他先行苟且,以解燃眉之急;结了婚,此事自然不复存在了。亲翁放心,委屈不了令爱的。”

  刘道尹一番轻飘飘的话,说得杨振远从心里凉到了脊背。杨振远猜测,刘道尹儿子的病十有八九是痨病,痨病是很难痊愈的,如此年纪便患上痨病,尚且又抽又嫖,小命恐怕难长久。要是结婚前出现不测,事情尚有回旋余地,退回聘礼便是;倘若婚后出现三长两短,那可害了雪梅一辈子哟!杨振远越想越悔,一悔当初不该碍于情面,轻易答应刘道尹的婚约;二悔缺乏防人之心,轻信了刘道尹之言,认为他是一个诚信之人;三悔不该接受刘道尹的聘礼,弄得骑虎难下。早知如此,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啊!

  正当杨振远悔得肝肠寸断时,儿子杨雪龙带来了女儿杨雪梅书信。杨振远匆忙打开,抽出折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展开一看,竟是一幅水彩画。杨振远细细观看着画面,再品味一番画上的那首小诗,心里不禁涌起波澜。那只握着竹竿的大手不正隐喻着自己的手么?那两只鸳鸯是谁?是女儿和刘寿?如果是,女儿为何在诗中说“是该砸来还是收”?况且雪龙说了,雪梅不乐意这门亲事,那就毫无疑问竹竿要砸下去,来个“棒打鸳鸯”,“收”又从何谈起?再说,他们素昧平生,也算不上鸳鸯。既然女儿希望“收”起竹竿,便是恳求切勿“棒打鸳鸯”,玉成此事。不同意此亲事,为何要玉成?无疑,画上另一只鸳鸯不是刘寿,而是另有其人。此人是谁?女儿为何不明说?是怕有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古训还是担心为父不同意?杨振远看着看着,女儿杨雪梅竟跃然纸上,正满怀希望,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在轻轻地呼唤:“爸爸,是该砸来还是收?”杨振远不禁在心里左右为难道:“我的宝贝女儿啊,你有难言之隐,为父也有苦难言罗。你让为父也不知道‘是该砸来还是收’啊!不过你放心,你永远是为父的心头肉。”

  良久,杨振远叫来杨雪龙,问雪梅是否吐露了另有心上人之意。杨雪龙想了想,并未发现什么苗头,便将那天母女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杨振远静静地听着,眉宇间渐渐地刻出一个“川”字,似乎品出了一些什么,用手缓缓捻着下巴上稀疏的长胡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幅画。许久,终于计上心来,找来文房四宝,展开信笺,奋笔疾书:“爱妻杨周氏:见信如面。前几天要雪龙催促木匠加快制作嫁妆一事,现改变主意,顺其自然,不必催促,慢工岀巧活,质量要紧。家中诸事,承你操劳,实属不易,振远深表感激。小女心事,请细察之,切勿生事。爱惜身子,注意节劳,免我悬念……”写好后,交与一伙计,令他速速将信寄出,不得有误。

  ……

  杨周氏阅过丈夫来信,顿时心生疑窦:刚说加紧制作嫁妆,争取年底嫁女,为何突然“不必催促”?有何变故?要细察女儿心事,切勿生事,此乃何意?莫非他发现女儿有何异常?是否女儿写信向他透露了什么?自己整天在家,并未发现女儿有何反常之处啊。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一般男子并无多少来往。家中长工,唯有聂小刚未婚,其他均有妻室;女儿与他似乎也无不正常之交往,每次送药都有碧玉同往,能有何事?杨周氏思索良久,拿定一个主意:切实注意女儿行踪。

  于是,杨周氏叫来杨雪梅,吩咐道:“雪梅,你去工棚走一趟,告诉李师傅,请他莫急,慢工岀巧活,质量要紧。”待杨雪梅刚走,又叫来碧玉,耳语一番。

  杨雪梅听杨周氏如此一说,不免纳闷:形势突变,莫非父亲读懂了画外之意?抑或了解到刘道尹儿子有什么劣迹,不同意此婚事?果真如此那便谢天谢地!不过,倘若那样,理应退回聘礼,可聘礼并未退回呀,此乃何故?杨雪梅尽管想不明白,但是不急着赶制嫁妆,起码没有年底出嫁之意。如此想来,心里顿觉宽慰许多。

  工棚里,李善财正雕花一般,将锯下的一个个杉木结疤用斧头砍成小方块。聂小刚则认真地锯着杉木结疤。两个人都埋头干活,谁也没有注意杨雪梅的到来。杨雪梅跺了跺脚,咳嗽一声,说:“李师傅,你们辛苦了。”此话自然将聂小刚也包括在内。

  李善财头也没抬,继续干活,只是轻轻地说了声“不辛苦”。聂小刚则直起身子,停下手中活,憨厚地笑着,说:“小姐来了?”

  “李师傅,您慢做,家母要我告诉您,不着急,质量要紧,不必赶时间。”杨雪梅话虽说与李善财听,人却径直朝聂小刚走去。

  李善财慢悠悠道:“小姐,请你告诉夫人,我倒是想快,可是没法快。这种活,比女人绣花还细,赶不了快,就得慢慢磨。”

  “对,李师傅,您就慢慢磨吧。”杨雪梅说着,走到聂小刚面前站住,看着聂小刚额头上细细的汗珠,轻言细语道:“小刚哥,累吧?反正不赶急,你也慢慢干,悠着点。”言毕,掏出那方香帕,递给聂小刚。

  聂小刚以为杨雪梅叫他擦汗,连忙撩起腰间的白布腰巾擦了一把脸,嘿嘿地笑笑,说:“我有擦汗的。”

  “我不是那意思。接着。”杨雪梅见聂小刚误解了她的意思,心下着急,低沉地说。

  聂小刚接过香帕,正要打开,杨雪梅急忙摇手,悄声说:“现在不要看。”

  李善财不经意间瞟了杨雪梅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低着头,像是对聂小刚,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这个不争气的肚子,今天不晓得搞什么鬼,总想拉。又要上茅厕了。”说完,谁也不看,低头勾腰朝棚外走去。

  杨雪梅看着李善财渐渐远去的背影,点点头,不无感激地说:“这个李师傅,精!”说完,朝聂小刚努努嘴,示意他打开香帕。

  聂小刚用腰巾擦了擦手,缓缓打开香帕,看见香帕上的绣花图案,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射出欣喜的光芒,嘴里像吃了辣椒一般“咝”的一声,脸上“腾”地跃上一层淡淡的红潮。可是,这种兴奋只持续了几秒钟,眨眼间,亮光急速地黯淡起来,脸上的红晕也悄然退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杨雪梅开始看见聂小刚那眼神,心里怦然而动,涌起一股暖流,脸上不由得微微发热;可是,当看见聂小刚眼里那盏灯渐渐熄灭,并听见那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声,快要跳到喉咙的心顿时下沉,脸上灿烂的阳光一下子僵住了,目光炯炯地盯着聂小刚,说:“怎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喜欢。”聂小刚目光黏在香帕上,低声说。

  “为何?就因为我是小姐,你是长工?”杨雪梅直截了当地问道。

  聂小刚点点头,说:“你是鲜花,我是牛屎;你是天鹅,我是癞蛤蟆。我们不般配……”

  “你……怎么这样作践自己?”杨雪梅蹙着眉说。

  “我妈说了,我是穷人,要知道自己吃得几碗饭,任何时候都不要有非分之想。再说,你不是已经……”

  不等聂小刚说完,杨雪梅赶紧说:“你不要管已经不已经的!我姑姑不是嫁给你们村一个小木匠么?他不也是穷人么?”

  “我妈说了,穷人的命薄。我们村聂奇才正因为娶了你姑姑,命薄,没有那么大的福分消受,所以才……”

  “什么都是你妈说了!亏你还是读了书的人,竟然这般不明事理!你也怕娶了我会……算了,算我瞎了眼,什么都别说了!”杨雪梅含着泪,伸着手说,“拿回来……”

  “我……”聂小刚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将香帕叠好,放进贴身衣袋里,说:“不,我会一辈子珍藏在心里,等着……”

  聂小刚话未说完,李善财便高门亮嗓地在工棚外唱开了:“一更里,妹在房,妹在房中哟剪花样……”慢腾腾的,拖着那尖细苍老的歌声走进工棚。

  杨雪梅一愣,感激地说:“这个李师傅,鬼!”说完,掏出香帕擦了擦眼睛,走到李善财身边,提起茶壶,给李善财茶杯里加了一杯茶,笑笑说,“李师傅,请喝茶。这杉树结疤还有点刺眼睛呢。”

  李善财慈眉善目地说:“我老头子老皮老肉,不觉得;你小姐细皮嫩肉,说不定会刺眼睛呢。”

  “李师傅,您真有意思。”杨雪梅咯咯地笑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工棚。

  杨雪梅走出工棚不远,发现碧玉站在一棵树下,笑吟吟地望着她,便好奇地说:“碧玉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碧玉对着杨雪梅的耳朵悄声说:“夫人叫我……”

  “那你……”

  “小姐放心,我知道怎么回话。”碧玉笑笑说,“你慢慢来,我先走一步。”

  回到“振远居”,碧玉一脸庄重,对杨周氏悄悄说:“老夫人,我从工棚的壁缝往里看,小姐在工棚看李师傅削杉木结疤看得认真极了,好像她要学木匠似的,还帮他筛了一杯茶,要他慢慢做,不着急。聂小刚不在工棚里,小姐走出工棚时,他才从村头茅厕里走来,小姐没看见。我见小姐出来了,怕被她发现,便赶紧回来。”

  杨周氏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蛮机灵,做得不错。今后多留心一些,发现什么,及时告诉我。”

  碧玉故意皱眉道:“老夫人,我总觉得这样有点……怪对不住小姐的。”

  “傻丫头,这是为她好。”杨周氏一脸认真地说。

  ……

  江南的农历四月,进入梅雨季节,每天打开大门,塞满眼睛的便是一片朦胧。风裹着雨,雨夹着风,彼此狼狈为奸,如胶似漆,亲热得好像一家人。时而大雨倾盆,噼噼啪啪;时而雨点稀疏,滴滴答答;时而细雨如丝,朦朦胧胧;时而雨帘密布,飘飘洒洒。抓一把空气能拧出水,别说湿衣服晾不干,就是干衣服挂在堂前两天,伸手一摸,也湿漉漉的。只有在这种季节,江南的人们才能深刻体会“蜀犬吠日”的含义。房屋、家具、衣物发霉自不必说,就连人都感到有点发霉,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心里像塞进了一把湿草,毛茸茸,乱糟糟,湿漉漉,沉甸甸。

  杨雪梅自从在工棚里送了香帕后,心里一直不踏实,总想找个机会和聂小刚好好谈谈,可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聂小刚也好像有意躲着她,见了面总是匆忙地一瞥,然后低着头,红着脸走开;有时独自一人对着天空傻愣愣地看着,偶尔轻轻地叹息一声。每当看见聂小刚如此模样,杨雪梅心里就像打了一个结。她从他匆忙的一瞥中,读出了喜爱、恐慌、愧疚、怯懦,心中不觉爱恨交加。

  这天,时大时小的梅雨下了整整一日,从早到晚没有片刻停息。一阵阵薄雾般的湿气从敞开的大门口飘进来,青砖铺的堂前地面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水珠;杨雪梅闺房里的朱红色的木地板用水洗过一般,犹如一块暗红色的玻璃,闪着亮光;闺房雪白的石灰墙板着脸,失去了晴日的那种光泽。关上窗户闷,打开窗户潮,气得杨雪梅要碧玉时而关窗,时而开窗。

  杨雪梅穿着一件绿色旗袍,略施脂粉,一整天坐在闺房里,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沉的,闷闷的。上午绣花,中午懒懒地在床上躺了一会,起床后,要碧玉找来文房四宝,写了一会儿毛笔小楷字。写完字,觉得百般无聊,便找来朱孝臧选编的《宋词三百首》翻阅起来。在浩如烟海的宋词中,杨雪梅最喜欢的莫过于李清照的词作了;在李清照众多的词作中,最喜欢的便是那首不知读过多少遍的《声声慢》了。每读一次《声声慢》都要流一次泪,尤其是近年来,一些莫名的烦躁情绪时常袭上心头,搅得她坐卧不安。每当此时,便情不自禁地找来李清照的《声声慢》,心里默默念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字,眼里就不免滴下泪来。尽管她能将《声声慢》倒背如流,可是,背诵和阅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阅读更能搅动人的情绪。眼下,杨雪梅正抑郁烦闷,无法排遣,信手一翻便翻到了那首《声声慢》,认真阅读起来。慢慢地,杨雪梅眼眶满噙泪花,只觉眼前模糊,书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干脆合上书本,闭上眼睛,任泪水纵情地流淌。

  碧玉用抹布擦干地板上的水汽,来擦梳妆台,看见杨雪梅呆坐着流泪,说:“小姐,你又在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啊?”

  杨雪梅擦干泪,叹气道:“我可不是替古人担忧哦。”说完,推开窗户,愣愣地看着窗外。

  时已黄昏,天上一声惊雷响起,随即风声更大,雨点更密;窗外玉兔园里满园梅花树葱翠欲滴,一棵高大茂盛的枫树上一个谷箩大的鸟窝,一只乌鸦惊慌失措地飞来,收拢翅膀,站在鸟窝边沿上四处张望,发出哀哀的鸣叫,似乎在叫唤失散的伴侣。杨雪梅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心事,突然一个念头在脑际闪现: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境多像当年的易安居士啊!何不仿照她那《声声慢》的格式,步其韵,也来一首《声声慢》呢?尽管艺术没法和她比,可心境却是相通的啊!于是,铺好纸,提起笔,思索片刻,写道:

  “淅淅沥沥,孤孤单单,懒懒慵慵凄凄。最烦梅雨四月,痛彻心扉。乾坤朦胧混沌,整日价,雨滴天低。雷响处,身颤栗,击得心头血滴。

  枝头昏鸦归巢,顾无侣,啾啾唧唧。独守妆奁,暗洒泪珠到黑。满园梅花无迹,空留翠,如今有谁赏析?这光景,怎一个忧字了得?”

  杨雪梅写好后,仔细看了两遍,觉得不大满意,好像没有完全表达此时自己的心境,有些地方平仄也不符,想改动,可又心烦意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调换,只好轻轻地叹息一声,将词收好,留待合适时机再修改。

  老天像个无人理睬的小孩,哭闹许久,没人哄,自觉没趣,渐渐地停住哭泣,抹干泪,阴沉的脸色慢慢绽开笑容。端午临近,不时传来划龙舟的咚咚鼓声,偶尔闻见丝丝缕缕粽香味。节日气氛渐渐浓郁起来。

  这天上午,久违了的太阳终于复出,一片温暖的阳光将功补过似的从窗户里扑进来,照得杨雪梅闺房里格外明亮。杨雪梅湿漉漉的心里也渐渐干爽起来,浑身一种轻松感,翻开《论语》,认真阅读起来。

  忽然,碧玉风风火火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看书,村里出了天大的新闻呢!”

  杨雪梅见碧玉脸红耳赤,额头上爬满密密的汗珠,说:“碧玉姐,什么天大的新闻,把你激动成这样?”

  “北屏禅林的一只石狮子断了一截舌头,还流血。”碧玉喘着气说。

  “有这等事?你听谁瞎说的?”杨雪梅不以为然道。

  “怎么是瞎说呢,我亲眼所见!”碧玉说,吃过早饭,她去莲花塘里洗衣服。不一会,看见人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朝北屏禅林跑去,边跑边说“出世都没有听说这等奇事”。碧玉纳闷,什么奇事?忙问一个从北屏禅林回来的老太太,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说,北屏禅林的一只石狮子断了舌头,还滴血。碧玉认为老太太哄她玩,摇头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从来也没见过石狮子会滴血。”老太太说:“别说你,我长到七十多岁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碧玉见老太太不像哄她,好生奇怪,顾不得洗衣服,撒腿就往北屏禅林跑。到了北屏禅林一看,果真禅林门口西边那只石狮子胸前的小狮子舌头断了一截,断口处残留着鲜红的血迹,地上滴了一块巴掌大的血印。所以,赶快跑回来告诉杨雪梅,要她去看看这天下奇闻。

  杨雪梅听碧玉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撒谎,也感到十分惊奇,说:“还有这等怪事?看看去!”说完,夹好书签,合上书本,起身就走。走到天井边,一缕太阳射下来,正好吻在她的脸上。碧玉一惊,连忙拉住杨雪梅往后退,叫道:“小姐,日头!”说着,赶紧找来那把精致的花布伞,撑开,紧挨着杨雪梅往外走。

  “没事,这么久没看见太阳,晒一晒也好。”杨雪梅不在意地说。

  “那可不行,你这么好看的皮肤,晒黑了太可惜了;再说,老夫人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碧玉咯咯地笑着。

  “你名义上为我打伞,实际上是怕晒黑了你自己吧?”杨雪梅也咯咯地笑着。

  “你呀,狗叫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碧玉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你知道为什么狗咬吕洞宾就不识好人心么?”杨雪梅问。

  碧玉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可能是吕洞宾喜欢一条狗,经常给猪骨头狗吃,狗啃多了骨头,啃痛了牙齿,怪罪吕洞宾,于是咬他吧?”

  “你呀……真行……”杨雪梅笑得头歪在碧玉肩膀上,喘不过气来,右手不停地在胸口揉着。

  “我没读你那么多书,哪里知道那么多?你知道就告诉我,让我也长长见识哟。要是我出了丑,等于你也出了丑,不是说出了丫鬟的丑就出了小姐的丑么?你就知道笑,小心笑出尿来了!”碧玉说着,自己突然笑起来,并且赶紧夹紧两腿,不敢走。

  “你呀……”杨雪梅连忙捂住嘴,生怕自己也笑出麻烦来了。停了一会,说,“你想听,我就讲给你听吧。”

  吕洞宾成仙之前,有个结拜兄弟,叫苟杳。苟杳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吕洞宾让他住在自己家,供他读书。一天,一位姓林的朋友要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嫁给苟杳,吕洞宾提出结婚的开头三夜新娘子要陪他睡。苟杳念在自己吃住在吕洞宾家,不好却情面,只好违心地答应。第四天晚上,苟杳和新娘上床,新娘不高兴地问道:“公子,你为何前三夜一直不上床,只坐在灯下看书?”苟杳恍然大悟,吕洞宾是怕他沉湎床笫之欢而影响读书求功名才反对他结婚的,并非贪他妻子美貌。苟杳用功读书,后来考取进士,当了大官。

  过了几年,吕洞宾家里着火,烧个精光。吕洞宾亲自去向苟杳求助。没想到,苟杳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几个月,就是不提资助之事。吕洞宾恨苟杳忘恩负义,负气而回。走到家中,吕洞宾大吃一惊,原来的破草房变成了新瓦房,堂前一副棺材,妻子正伏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妻子见吕洞宾回来,惊异不已,说:“苟杳派人来帮我们建了新房,还送来了这副棺材,说你死了。”吕洞宾气得火冒三丈,用斧头劈开棺材,不料里面一棺材金银财宝,上面附着一纸书信,信上写道:“苟杳不是负心郎,路送金银家盖房。你让我妻守空房,我让你妻哭断肠。”吕洞宾也恍然大悟,觉得自己错怪了苟杳。从此,两个人更加亲密无间。因为“苟杳”与“狗咬”同音,便渐渐地以讹传讹,“苟杳”变成“狗咬”。

  “苟杳和吕洞宾都是好心为对方办好事,但是当时都没有点破,让对方产生误会。所以,才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之说。这下知道么?”杨雪梅拍着碧玉的肩头说。

  “谢谢你,让我学到一个乖。”碧玉高兴地说。

  北屏禅林位于白马寨西北处,离村子大约半里之遥。禅林建于明朝永乐年间,由村中进士、中宪大夫河南按察副使杨伟孝资助而建。禅林是一处佛道兼容之所,既有和尚、尼姑,也有道士。禅林背靠玉龙港,面对宽阔的田野和半月形水塘,东西两面紧挨山冈,四周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尤其是西边那棵古樟树,高大奇伟,粗壮茂盛,树冠足有半亩地大。树上筑着两个箩筐大的老鹰窝。树木中间是寺院,观音堂、万寿宫、天符宫、傅爷殿左右相连,前后贯通,飞檐翘角,红墙碧瓦。禅林前那口半月形水塘乃禅林的“放生池”,足有两亩田大,来寺中烧香的信徒经常买些乌龟王八、黄鳝泥鳅、草鱼鲤鱼来放生。因此,“放生池”里经常王八吐泡,鲤鱼跳跃。“放生池”两边是稻田,长着绿油油的水稻。那是寺中的“香火田”,田中收成归寺中僧道食用。雕刻精美、气势恢宏的北屏禅林牌坊横额上,“北屏禅林”四个黑色大字赫然醒目;两旁白底黑字的对联豪放大气,耐人寻味:“北极接西天世界三千辉室辟,屏云联宝相旃檀五百擁琉璃。”禅林门口蹲着一对器宇轩昂的青石狮子,东边的是雄狮子,脚踏绣球;西边的是雌狮子,胸前抱着一只小狮子。怪不得兵部副使黄焯叹曰:“山环水绕,林幽野旷,鱼跃鸢飞,花香木畅。”

  杨雪梅主仆二人走到“放生池”边的田埂上,只见路面断断续续残留着点点血迹。来到禅林门口,果见得西边那只雌狮子旁边围满了人,人们指手画脚,议论纷纷,无不称奇。杨雪梅用手指按了按小狮子那条断了一截的舌头,上面红红的液体略显黏稠,放到鼻子边闻了闻,颇有点像猪血的气味。

  这真是今古奇观!杨雪梅在心里惊叹不已。

  “小师傅,你讲讲,你是怎么砍断小狮子舌头的?”围观者七嘴八舌,拉着一位小和尚的手,叫他讲述狮子断舌的经过。小和尚内疚不已,说:“我也不知道这狮子成了精,要是知道,我怎么也不会砍那一剑。罪孽,罪孽,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对着小狮子虔诚地三鞠躬,然后慢言慢语地说开了。

  近几天,住持每天清早去“香火田”边看庄稼,发现田埂边新抽出的稻穗总有一些被什么吃掉,而路上的足迹既不像牛足迹--比牛足迹小多了,又不像猪足迹--比猪足迹大多了。是什么东西呢?住持不解,责怪值日的小和尚失职,责罚他每天挑满寺中所有水缸的水。小和尚觉得十分委屈,因为每晚都出寺巡视几次,并没发现有何牲畜侵害庄稼。昨天晚上,小和尚赌气一宿不睡,蹲在东边一棵大樟树上一动不动,下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大约三更时分,突然发现一只狮子似的东西从禅林大门口溜出来,走到“香火田”边,东看看,西望望,没有发现什么,便伸出舌头,“咔嚓咔嚓”地吃起禾苗来。小和尚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这下总算发现秘密了。”于是,蹑手蹑脚来到狮子边,眼疾手快,挥起手中长剑,对着狮子伸出的舌头“咔嚓”劈去。只听那东西“嗷”的一声怪叫,悬起四脚朝禅林大门跑去。小和尚紧紧追过去,忽然不见了那怪物。第二天清早,住持又来看庄稼,走到大门边,发现大门西边那只雌狮子胸前的小狮子舌头断了一截,而且还残留着血迹。住持再走到田边一看,有几蔸禾苗被吃了稻穗,禾苗下一小截弧形的青石,上面留着鲜红的血迹;而且,从被吃的禾苗到大门口,一路上滴着点点血迹。住持恍然大悟,原来是大门口的石狮子成了精,偷吃禾苗被小和尚砍断了舌头。住持觉得罪孽深重,便叫来所有的僧道人等,在石狮子面前焚香烧纸,祷告一番,以示赎罪。于是,石狮子吃禾苗的消息顿时在白马寨全村传开了。

  杨雪梅好像在听一个历史老人讲述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的故事一般,诧异不已。如果说是真的,石狮子怎么会走呢?难道真的变成精?世上无神鬼,全是人作起,哪有精怪?如果是假的,这石狮子的舌头明明断了一截,而且还有血迹,口里还有没有来得及咽下的禾苗和稻穗。可谓铁证如山,叫人不得不信。真是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雪梅,你也来了?”杨雪梅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轻轻一声叫唤,打断了她的思绪。杨雪梅抬头一看,心中一阵惊喜。

  这正是:

  妙龄女子正怀春,仿填古词吐春心。

  馋嘴石狮遭不测,断舌滴血实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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