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娘一边包裹着婴儿,一边说:“恭喜老爷,遂你心愿,生个换花饼的,一个天仙般的千金!”
“好,好!”杨振远赶忙点燃爆竹。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将白马寨从睡梦中叫醒,淡蓝色的爆竹硝烟袅袅地升向天空,渐渐地变成烟白色,飘向远方。雪住了,天空格外明净、瓦蓝,东边天际山岭上一抹殷红的朝霞,随即慢慢露出半个鲜红而冰冷的太阳。杨振远遥望着地师府前玉兔园里几棵高大的梅花树上,绽开着几朵火红的梅花,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格外鲜艳夺目。白雪红梅,煞是漂亮。
杨周氏已经是第六次生育,迅速得就像鸡婆下蛋一般。待接生娘包裹好婴儿,自己竟然抱着孩子走出房间,对杨振远说:“老爷,快来看看宝贝女儿,长得很像你。女像爹,凉伞遮,长大了一定福好命好。”
杨振远走到妻子身边,抱过小女儿,顾不得自己胡子拉碴,忘情地亲吻起来,短短的胡子扎得婴儿“咿呀咿呀”地大哭,杨振远则得意地大笑起来。
杨周氏连忙抱过孩子,说:“看你,得意忘形,扎痛了宝宝。”
杨振远仔细看了看女儿,皱着眉说:“夫人,我看这孩子好像我小妹振凤。”
杨振凤虽然长得漂亮,可是,命运不佳,现在寡居在婆家。想到此,杨周氏心中暗暗不悦,但又不愿破坏杨振远的兴致,便说:“你和振凤都长得像娘,其实孩子长得还是像她婆婆,美人胚子一个。不管长得像谁,快想想,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吧。”
杨振远几乎脱口而出,说:“红梅斗雪开,我看玉兔园里的梅花开了,在这雪地里鲜艳异常,好看极了,就叫雪梅吧。”
“雪梅?唔,这名字好听,就叫雪梅。反正她五个哥哥的名字中也都有一个‘雪’字。”杨周氏高兴地说。
舒心的日子容易过。眨眼之间,杨雪梅一周岁。
小孩一周岁堪称寿诞,和老人六十、七十的寿诞同等重要。按照丰城一带的习俗,小孩出生三天要做酒庆贺,称为做“三朝”;满了一个月要做酒庆贺,名曰做“满月”,或叫“弥月”。此两次庆贺虽说热闹,但远没有做“周岁”隆重、热烈。做“周岁”是人生寿诞的开始,有如做“六十”是人生步入老年的大寿之始。小孩做“周岁”时,外婆家要送从头上戴的帽子到脚下穿的袜子,从贴身内衣到棉衣棉裤等全套衣物和项圈、手镯等饰物。如果外公外婆不能到场,周岁庆典就要大为逊色。所以,“周岁”庆典对于一个小孩子意义非常。小户人家如此,大户人家更是如此。杨振远乃“白马商帮”领袖,富甲一方,杨雪梅又是他梦寐以求的唯一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自然十分看重这个“周岁”庆典。本来,杨振远也想为女儿杨雪梅“周岁”庆典大操大办一番,可是,时值民国政府建立、清朝皇帝退位的多事之秋,兵荒马乱,时局动荡,人心惶惶,远在福建、年迈体弱的岳父岳母难以亲临白马寨参加外孙女的“周岁”庆典。杨振远考虑再三,决定女儿“周岁”庆典适当从简。外公外婆不得来没关系,那些理应由外公外婆家置办的衣物和饰物杨振远自己买办,酒席照常做,能来的亲戚朋友统统都下了请柬,像过去为儿子做“周岁”那样唱三天大戏就免了,改为请丰城县城里的盲人来唱道情。
唱道情简单,两个瞎子,不用搭台,露天场地到处可唱,人们还非常愿意听,尤其是老年人,听得津津有味。杨振远本人就十分喜欢听瞎子唱道情戏。这种戏,丰城一带叫“嘭嘭戏”,一般都是由盲人演唱。演唱时,演唱者左手打夹板,右手打“嘭嘭”(一头蒙着蛇皮的长竹筒),时唱时白,里面夹杂着些许插科打诨的荤腥话,风趣幽默,常常逗人捧腹。
“周岁”庆典除了做酒、唱戏以外,还有一项重要活动,便是“抓周”:父母在小孩面前放上银钱、毛笔、拨浪鼓等物,女孩子还需加上胭脂、丝线,让小孩自己去抓,看小孩首抓何物。如果抓的是银钱,便说明这个孩子长大了会赚钱;如果抓的是毛笔,便说明孩子长大了会读书;如果抓的是拨浪鼓,便说明小孩长大了贪玩。女孩除了上述三项外,如果抓的是胭脂,便说明孩子长大了爱打扮;如果抓的是丝线,便说明孩子长大了会绣花。这到底有无科学道理人们不深究,人们只知道此乃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习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说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抓周”能测出一个人的志向。所以,“抓周”是“周岁”庆典不可缺少的仪式之一。
吃过早饭,杨振远就吩咐佣人在地师府第三进的大堂里做好“抓周”准备。午宴后,杨振远夫妇在家人的簇拥下,抱着女儿杨雪梅来到地师府,准备“抓周”。
地师府虽说已有两百六七十岁的高龄,却一点不显老态,依然坚固雄伟:外墙岿然不动,只是墙脚处有点泛绿,长了些许青苔;门楣上“地师府”三字和两旁石柱上的对联,仍然金光闪闪,色泽如新;屋内各种雕刻完好无损,只是颜色呈暗红色,显得有点沧桑。当年杨云翔一家已经发展到两百多口人,地师府无法容纳,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后裔们早就枝繁叶茂,分居各爨,各自盖房居住。地师府渐渐成了杨云翔这一房的“家祠”,在第三进的中堂神龛上,供奉着杨云翔的父亲、杨云翔以及后来列祖列宗的牌位,每逢红白喜事和祭祀日,全房的男丁和生了儿子的妇女都来进行各种祭祀活动。
神龛前摆着一张枣红色的八仙桌,桌子四周是八把枣红色的红木太师椅,四周空空的,青砖地面泛着幽幽的亮光。神龛上香炉里插着一对两尺来高的红蜡烛,三支深红色的檀香。蜡烛的火苗忽闪忽闪,火舌尖上吐出一线黑色的烟丝,会同檀香头顶上冒出的灰白色烟丝,摇摇摆摆,扭动着细细的腰肢,袅袅升腾;升腾到神龛顶上后,弯腰弓背往外钻,飘到堂前,慢慢地四处游荡,最后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来。八仙桌前方的天井里,则插着一对一人来高、黄瓜般粗细的大红蜡烛,吐着长长的火舌,时而摇摆,时而弯腰,像是两个穿着大红衣服的小姑娘在欢快地跳舞。
八仙桌上放着一支黄杆白头的羊毫毛笔,一个四四方方的胭脂盒,一块亮闪闪的银圆,一个缀着红线铜铃的拨浪鼓,一支红丝线。五样东西呈一字形摆着。杨周氏抱着杨雪梅端坐在上首正席的位置,杨振远则在陪席的位置落座,其余三向的太师椅上坐着六位年长的男女,四周站满了男男女女。杨雪梅头戴红布白毛的帽子,身穿大红棉袄,小脸粉嘟嘟,小嘴红艳艳,两只黑宝石般的眼睛水汪汪,眼珠滴溜溜地四处转动,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着一阵欢快的鞭炮声,“抓周”开始。
杨周氏抱人的手往下移动一些,让杨雪梅身子微微前倾,将她的右手放到八仙桌边缘。杨雪梅望着杨周氏,含混不清地叫着“妈妈”,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杨周氏微笑着说:“宝宝,抓,抓。”并用手对着被抓物品做着抓东西的动作。围观的人们都笑着说:“雪梅,抓,抓!”杨雪梅东张张,西望望,最后,目光盯着被抓的物品静静地看着。忽然,伸出两只小手,左手抓起毛笔,右手抓起红丝线,身子一纵一纵,小手一举一举,咯咯地笑个不停。
“好,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好,好!长大了既会识文断字,又会挑花绣朵。不会赚钱不要紧,赚钱是男人的事。”杨振远高兴得抱过小女儿,在圆圆的脸蛋上使劲地亲吻了一下,说,“你的哥哥读书都一般,今后就看你了。你要好好读书,做个才女,为白马寨争光。”
“不用说,长大了一定是个李清照一样的才女。”一个饱读诗书的后生微笑着说。杨振远心中不悦地盯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抓周”结束,接下来便是晚上盲人唱道情戏。杨振远征询杨周氏意见,是否就在家里唱,增加家里的热闹气氛。杨周氏说:“做喜事嘛,不光要自己热闹,也要让大家都热热闹闹,分享喜悦。到家里唱,坐不了多少人,我看还是到戏台前的广场上去唱吧。老爷意下如何?”
杨振远觉得杨周氏言之有理,自然欣然赞同。
地点定好了,演唱内容也不能马虎。既然是女儿的“周岁”庆典,演唱的节目最好与女性有关,歌唱巾帼英雄的。杨振远不知盲人有何歌唱巾帼英雄之节目,问张、李两位盲人:“请问两位‘光仙’师傅,你们会唱歌颂巾帼英雄的节目么?”在丰城一带,人们对盲人最尊敬的称呼就是“光仙”,即“光眼神仙”的简称;如果叫“瞎子”,便是极不礼貌的叫法,有伤盲人自尊。
年长一些的张盲人道:“歌颂巾帼英雄的节目倒是能唱一些,比如:《三请樊梨花》《穆桂英挂帅》《王昭君出塞》《梁红玉击鼓破金兵》,等等,都会。但是,我斗胆提个建议,老爷府上办喜事,何不就唱老爷府上的事情呢?”
杨振远不解,说:“我家里有什么好唱的?”
张盲人说:“老爷祖上不是出过三代武举人么?老爷的侄子不还是武举人么?”
“你是说家叔父寒柏?”杨振远问。
“对呀。他的事迹不是很传奇么?”
“他是男的啊。”
“虽说是男的,但是,是老爷府上的啊,真人真事,多好!”
“我可从来没有听说有唱他的剧本啊,你怎么唱?”杨振远还是不放心。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敢揽瓷器活,必有金刚钻。这个请老爷放心,我们肯定能唱。”张盲人信心满满地说。
原来,这师徒二人早就听说过杨寒柏考武举人的事,今天白天又向白马寨一些老者了解了许多杨寒柏的事迹,便随机应变,临场发挥,编创了关于杨寒柏的节目。
听了张盲人的解释,杨振远很是高兴,说:“好,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一个节目太少了,那些歌颂巾帼英雄的戏还是要唱一些。”
“老爷放心,我肚子里的戏文三天六夜也唱不完。”张盲人笑着说。
晚上,戏台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站的站,坐的坐,将一个广场塞得满满的。临近年关,在外学艺、经商的人们大都回家过年,村里顿时热闹许多。人们听说唱“嘭嘭戏”,而且是唱武举人杨寒柏,更是兴奋不已。虽说杨寒柏是杨振这一房的人,但姓的是同一个杨字,也是整个白马寨的骄傲,谁不高兴?所以,只要会走路的人都来听戏,就是不会走路的,也被大人抱着来听了。
黑压压的人群中间,立着一张红木茶几,茶几上放着几只洁白的陶瓷茶缸,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灯芯挑出半寸来长,火舌一寸有余,红中泛白,偶尔颤抖几下,显得异常明亮,给端坐在茶几前的两位盲人脸上涂上了一层亮色。
张盲人出生于殷实家庭,并非天生瞎子,读过几年私塾,虽算不上饱读诗书,但也粗通文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料长到十五六岁,突患眼疾,最后双目失明。父母见他成了瞎子,要他去学算命。他说,自己都是瞎子命,还给别人算什么命?他坚持要学唱道情戏。他说,算命的人没有一个自己是好命的,纯粹是骗钱,赚的是黑心钱;唱戏是教化,是赚钱,赚的是干净钱。父母拗不过,只好依了他。那个年轻一点的是徒弟,天生瞎子,从来没看见过这个世界是什么颜色,但是同光子一样,睁着两只大眼睛,属于睁眼瞎。
杨振远给两位盲人续了茶水,向张盲人递过一杆烟杆。张盲人是师傅,接过烟杆,吹燃手中的燃纸,悠悠地吸起了旱烟。
忽然,一个后生笑着问开了:“张师傅,今天唱什么戏啊?”人们称呼唱道情的瞎子除了“光仙”,还有叫“师傅”的,显得更加尊重。
张盲人悠悠然道:“你想听什么戏我就唱什么戏。”
“我想听《十八摸》,你会唱么?”后生说。
“十九摸都会唱,别说十八摸。你听听,十八摸,伸手摸到雀仔窠。”张盲人笑着说。
“你会唱《五更里》么?”后生又问。
“也会。……五更里,妹在房,妹在房中脱衣裳。上身脱得雪雪白,下身脱得溜溜光。”张盲人仍然笑着说。
“脱得雪雪白、溜溜光也枉然,你又看不见。哈哈……”一个正奶着孩子的妇女打着哈哈说。
“看不见不要紧,我会摸啊!哈哈……”张盲人也打着哈哈说。
“哈哈……”人们大笑,场上像倒了蛤蟆笼。
一会,张盲人磕掉烟杆中的烟灰,端起茶缸喝了几口茶,清了清嗓子,左手打几下夹板,右手在道筒上拍了几下,一阵短暂的“唧嘎唧嘎”“嘭嘭嘭”后,张盲人停住手,拖腔掖调道:“各位男女老少,请莫大吵大叫。刚才嘻嘻哈哈,只是戏前说笑。正戏马上开始,还望大家指教--”说完,唱起了开场白:“道情夹板一声响,大家各位听我唱。今天不把别的表,专唱寒柏美名扬。”
“好,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提起杨寒柏,白马寨人人心中激越,个个豪情满腔。白马寨素来尚武,杨寒柏一家三代武举人,四代受封赠,谁不景仰?
杨寒柏出身于书香门第,可是,对武术情有独钟,自幼习武,且悟性极高,在村里年龄相仿人群中,武艺无人出其右。然而,他并不满足,觉得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元帅帐下先锋官杨再兴的后人杨志高武艺高超,远非一般乡下“老座”可比,便诚心诚意地拜他为师。在师傅的精心指教下,杨寒柏武艺日益长进,刀枪棍棒、骑马射箭、“岳家拳”、“八卦掌”等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尤其是“杨家梨花枪”更为擅长。舞枪时,一杆银枪上下翻滚,寒光闪闪,呼呼生风,如狂风劲吹,似流星飞逝,只见枪影,不见人身,刀箭难近,水泼不入。清道光元年,杨寒柏赴京参加武举考试,夺得头名武举人,诰封武德骑尉,晋赠兵部进士。而且,由于儿子受封,父亲也跟着沾光,诰封武德骑尉。
时过十年,清道光十一年,杨寒柏的长子也考中武举人。又过四十二年,清同治十二年,杨寒柏的嫡孙考取武举人。翌年,同治帝诰封“世联科甲”,以示嘉奖。为谢皇恩浩荡,也为纪念杨寒柏一家三代武举人、四世受封赠,白马寨村前建造“世联科甲”牌坊。白马寨人进出“世联科甲”牌坊和进出“父子符卿”牌坊一样,骄傲和自豪油然而生。
张盲人重新打起了夹板,拍响了道筒,以洪亮、圆润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唱道:
“话说丰城白马寨,
尚武精神放光彩。
男童五岁便习武,
长大个个是英才。
武艺最高杨寒柏,
将军里面拔元帅。
武举考试显奇功,
道光皇帝乐开怀。”
张盲人唱到此处,停了下来,转头望了望坐在旁边的徒弟李盲人。
李盲人见师父停住不唱,知道轮到自己的道白,赶忙打了几下夹板和道筒,轻轻地咳嗽一声,用捏得女人般尖细的嗓音说开了:“各位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叔叔婶婶,兄弟姐妹,大家站的站稳,坐的坐好,少安毋躁,听我说道。刚才师傅开了场,轮到徒弟来接上。”说完,打了一阵道情夹板,唱道:
“话说举人杨寒柏,
天生就是练武才。
骨骼清奇身伟岸,
膂力过人反应快。
白天读书下狠功,
晚上习武不叫累。
马步站桩稳如鈡,
弯腰踢腿真不赖。
挑点拨刺招招熟,
刀枪剑戟样样会。
光有武功不算奇,
《武经七书》记心怀。
《三略》《六韬》细钻研,
立志成为文武才。
文韬武略皆兼备,
行走江湖开眼界。
拜师结友无止境,
目光总看高山外。
师傅做寿献武艺,
随机应变博众彩。”
李盲人唱到此处,重重地拍了一下道筒,戛然而止。
张盲人喝了一口茶,马上接上,并且改唱为白:“话说杨寒柏的师傅杨志高六十大寿,各位徒弟都来祝寿。午宴后,杨志高想了解徒弟们武艺进展情况如何,便叫徒弟们表演武艺。其他徒弟表演完毕,最后轮到杨寒柏表演。杨寒柏表演舞大刀。杨寒柏手提一把六十斤重的大刀,往场中一站,威风凛凛。杨寒柏向师傅和观众行了一个礼,暗暗地运了运气,右脚轻轻地一拨立在地上的大刀柄,刀柄立即抓到了左手中。杨寒柏手握大刀,左右一摆,寒光一闪,发出一声风响。接着,‘嗨’的大喝一声,大刀在空中飞舞起来,随着呼呼的风声,一道寒光像流星般上下翻腾,左右穿梭。场上响起一片叫好声,杨志高捋着胡须呵呵地笑着。忽然,杨寒柏由于中午喝多了一点酒,头脑有点昏昏然,飞舞的大刀从手中滑落下来。杨志高一愣,正要叹气,不料,就在大刀快要落地的瞬间,杨寒柏说时迟,那时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抓住大刀柄,舞动了起来。‘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杨志高长长地舒了口气。待杨寒柏舞完大刀,杨志高问道:寒柏,你刚才那一招是怎么回事?杨寒柏笑笑说:那是我自己创造的一个招式,叫作‘落地不沾灰’。好一个‘落地不沾灰’!师傅杨志高带头鼓掌,演武场上再次掌声如雷。”
“这好比戏台上演员救场,巧饰破绽,转败为胜,化腐朽为神奇,真乃点睛之笔,点睛之笔也!”人群中六十来岁的杨崇文点头击掌说道。杨崇文饱读诗书,十六岁考上秀才,二十岁考中进士,官至县令。没想到聪明透顶的一个人,到了官场就傻帽一个,和上司怎么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说是在官场里喘气都困难,别说施展抱负。不到一年工夫,干脆挂印归田,当起了私塾先生。因为他当过县令,开始,人们还是叫他杨县令,可他不应,说是侮辱了他的人格。于是,人们只好叫他杨先生;眼下,随着年事的增高,人们渐渐改口叫“杨老先生”了。
张盲人连连点头,说:“老先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一小伙无比折服道:“换了我,那大刀肯定掉到地上了。”
“如果像你那三脚猫功夫,人家能考到武举人么?”一个后生说。
“就是,就是。”几个人同声附和。场上到处响起低低的唏嘘声。
李盲人拍了两下道筒,转动了几下外突的白眼球,唱开了:
“大家各位乡亲们,
叽叽喳喳听不清;
请莫说来请莫囔,
听我继续往下唱。”
立即有人接嘴说:“对对对,不要吵,听‘光仙’师傅往下唱。”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李盲人继续唱道:
“掩饰大刀不算奇,
奇事发生京城里。
公元一八二一年,
寒柏考武北京城。
文韬武略答如流,
刀枪剑戟鬼见愁。
最后一招考射箭,
百步穿杨显身手。
寒柏骑上枣红马,
弯弓直箭背上挎;
跑马射箭经常练,
百发百中无虚发。
不料坐骑是生马,
狂傲不羁不听话;
前蹄悬空后蹄立,
硬把寒柏甩下马。”
“啊--”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片惊叫声。
张盲人用力一拍道筒,一声大吼:“大家不要慌,不要忙,绝处逢生听我唱!”接着,咳嗽一声,情绪激动地唱道:
“眼见寒柏甩马下,
考场顿时起喧哗。
不料寒柏显神威,
双手忙把马脚抓;
抓住马脚连环甩,
烈马倒地滚三下;
抓住马尾猛上拽,
腾空飞身马上跨;
双腿一夹狠挥鞭,
绕场三圈马听话;
然后跑到百步外,
反手拉弓把箭搭;
一箭一箭又一箭,
连续三箭全中靶;
考场一片欢呼声,
道光皇帝打哈哈。”
“啊--”人们紧张的心顿时松弛了下来,不约而同长长地舒了口气。
张盲人继续唱道:
“皇帝不解问寒柏,
刚才为何甩马下?
寒柏不慌又不忙,
叩首伏地把话答。”
张盲人猛一拍道筒,停住唱。
李盲人迅速敲打几下夹板,轻轻地拍打两下道筒,说:“万岁容禀:考生刚才不是被甩马下,而是表演‘宝马连环滚’,是本人独创绝招。
皇帝又问:为何创此绝招?寒柏说:考生从实战出发考虑,如果在战场上坐骑受惊,甩主人于马下,主人则应绝处逢生,用绝招制服惊马,上马杀敌。否则,必然死于敌人乱刀之下。皇帝一听,龙颜大悦,打了个哈哈,开启金口玉牙。”李盲人说到此处,拍了一下道筒,改说为唱:
“爱卿考场显神威,
朕就封你为第一。
寒柏一听心欢喜,
连呼万岁万万岁!”
李盲人一拍道筒,戛然而止。张盲人马上接唱:
“圣上惜才恩浩荡,
举人有如状元郎。
这便是:
绝处逢生显奇功,
寒柏考举美名扬!”
“吃价,吃价!”场上响起一片叫好声。
“寒柏真是奇才,奇才,不世奇才也!”杨崇文一个劲地赞叹道。忽又问道:“‘光仙’,这个唱本是谁编的?”
“我自己瞎编的,编得不好,老先生多多指教。”张盲人说。
“妙极了,妙极了。想不到你也是个奇才呀!”杨崇文怀着几分敬意说。
其实,盲人唱道情戏,唱腔是固定的,只要记住剧情和人名、地名,其他过程、对白、唱词可以自己随机应变,临场发挥。所以,一般唱道情的盲人都会唱许多戏曲。
“老先生过奖了,过奖了。”张盲人谦虚地说。
“张师傅,时间还早,大家听得正起劲。要不,再唱一出吧。”杨振远说。
“唱什么呢?”张盲人问道。
杨振远正待回答,杨崇文抢先开言:“振远贤侄,我就倚老卖老说一句,怎么样?”
“您说,您说,听您的。”杨振远连忙道。
“刚才唱武的,现在唱文的,唱出李清照,怎么样?”
“叔叔怎么想到要唱文的呢?”
“听说令爱‘抓周’时,一手抓毛笔,一手抓丝线。你们家代代出俊才,雪梅孙女长大了肯定是个才女呢!所以,唱出文戏。”杨崇文说。
杨振远高兴道:“借您吉言,借您吉言。就按您说的办。”杨振远本不乐意,但碍于杨崇文的面子,只好赞成。说完,停了停,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崇文叔,说起小女,愚侄正有一事相求,您可要答应罗。”
“贤侄此言差矣。你我虽非一房,但同为白马寨人,何以言求?贤侄有话直说,老朽定然尽力而为。”杨崇文激动道。
这正是:
三岁看大七岁老,有志不必在年高。
考场献艺身手绝,巧饰破绽逞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