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久香松开手,轻轻地说:“你呀,不要动不动就发誓赌愿。我就是觉得你有一样东西太小了一点。”
杨梁生想,新婚才刚刚两夜,妻子便说丈夫有一样东西太小了,能是什么东西呢?这不是明摆着吗?不觉自卑得红了脸,生气地说:“你跟过别人啊?”
刘久香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说:“你瞎说什么呢?”
“要不,你怎么知道我那东西太小了?”杨梁生目光灼灼地望着刘久香。
“你呀!”刘久香知道丈夫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摸着杨梁生的胸口,说:“我是说你这里太小了点!”
“此话怎讲?”杨梁生一下子坠入五里云雾。
“你想想今天下午的事情,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么?”刘久香提示说。
下午,村里几个男子找到杨梁生,笑嘻嘻地说:“梁生,你生意做得这么好,带我们也去做做呗。”
杨梁生谦虚地笑笑说:“哪里哪里,刚刚开始,谈不上好。虽说还需要一些人手,可是,我已经答应了我们本房几个叔伯和兄弟,你们我就不好答应了。”
“那是为啥?光是你们房的,我们其他房的就不行?不都是白马寨人,姓的一个杨吗?”一个男子说。
“虽然姓的一个杨字,可是……怎么说呢,反正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杨梁生说着一个劲地抓花生给他们吃,可是,谁也不接,悻悻然地走开了……
想到这里,杨梁生不解地说:“久香,我这有什么错吗?”
刘久香不作正面回答,问道:“白马寨一共有几房?”
“六房。”
“我们房人数大概占全村比例多少?”
“大概十分之一。”
“你想一想,如果全村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做生意发了财,其他多数人不富裕,那么多人会怎么看待我们?我们怎么在村里立足?天下生意天下做,你怎么就不能让他们加入我们的行列呢?”刘久香耐心地说。
“老话说,田无亲人莫作,店无亲人莫开。要想做生意开店,当然要用亲人罗。自古如此,有什么错?”杨梁生不服气地说。
“那些代你打理店面、管理账目和银钱的岗位确实是要用信得过的人,可是,那些一般的伙计、店员、车夫,怎么不可以用其他房里的人呢?再说了,别房的人就一定不能成为信得过的人么?人心都是肉做的,只要我们以诚待人,以心换心,谁都可以成为信得过的人。如果全村人都跟着我们做生意,形成一个白马商帮,整个白马寨就富裕了。那多好!吃了果子不忘树,人们会感激你呢!”刘久香眼里闪着憧憬的泪花。
“白马商帮?”杨梁生久久地咀嚼着刘久香口里吐出的这四个字,心里思忖着。白马寨自古以来就有经商的习惯,不少人经商。可是,都是单家独户地干,“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的帮派。如果能形成一个帮派体系,扩大规模,生意或许会更好做一些。想到此,杨梁生缓缓点头道,“还是娘子有远见。好,我就来搞个白马商帮,让整个白马寨都富裕起来!我明天就去找他们,向他们道歉,请他们加入我们的行列。如果白马商帮形成了,我就成了白马商帮的始祖了,白马寨子子孙孙都会记着我。”杨梁生心里描绘出一幅美好的蓝图,顿时昂奋极了,双手在刘久香身上不安分起来。
“这就对了!”刘久香心中的石头搬掉了,轻轻地舒了口气,受到压抑的性趣火苗腾地复燃起来,麻利地让身子变成一条光滑的泥鳅,哼哼着扭动开了……
从此,白马寨通往外地的石板道上,雷公车一天比一天增多,高峰时达到两百多辆。银钱随着雷公车车轮的滚动,源源不断地滚进白马寨,一栋栋高大的崭新砖瓦房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白马商帮声震湖广云贵。
不知是玉兔神保佑还是刘久香这个苗族女子带来的优秀基因起了作用,杨梁生繁衍的后代不但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而且个个聪明伶俐,不是官场俊杰,便是商界精英。仅仅大清一朝,县令以上的官员多达百人,名震一方的巨贾数十人。到了清朝末期,杨梁生的第十六代玄孙杨振远,家境更是烈火烹油般兴旺,不但荣任常德江西商会会长,在常德一带呼风唤雨,而且,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可谓人兴财旺。可是,世人都是这样,进了堂前想进间,做了皇帝想登仙,成了神仙想做玉帝。欲望永无止境。杨振远便是如此,常常看着五个儿子眉头打结,叹息膝下无女,是人生一大缺憾。
这天,杨振远在一个朋友家吃饭,看见朋友一个八九岁的女儿天真活泼,伶俐可爱,更添愁绪,勾起了生育女儿的强烈欲望。仓颉造字真是绝,有女有子方为好,自己只有子,没有女,一个“好”字缺一边,总是不完美的憾事。于是,突发奇想,眼下临近清明,赶快回家挂清,亲自到十七代远祖杨云翔坟上和玉兔阁去挂纸,祈求玉兔神保佑,让自己夫人生一个女儿,书写人生一个完整的“好”字。
杨振远向总管交代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匆忙赶回白马寨。
杨振远生意做得大,不仅开南货店、百货店、杂货店,而且开当铺,开钱庄,网点遍及湖南、贵州、江西。虽如此,杨振远并未忘记土地这个根本,家里置办了一百多亩田地,雇用了十几个长工,让妻子杨周氏长年在白马寨老家管理家业。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农历二月下旬时节,江南大地阴雨连绵。人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蹬草鞋,手提竹篮,竹篮中装着香纸蜡烛、鸡肉鱼蛋等各种祭品,神情黯然地走在通往祖坟山的泥泞小路上。
杨振远撑着一把油纸雨伞,穿着刚刚时兴不久、只有富贵人家才舍得买的黑色胶鞋,站在白马寨村前莲花塘边,遥望着烟雨蒙蒙中若隐若现的“夜明珠”山,自言自语地说:“祖先们,对不起了,忙于生意上的事,整整三年没有亲自来挂清了。”杨振远记得,三年前那次挂清,也是大雨滂沱的天气,市面上还没有出现胶鞋,穿着一双漆了桐油的钉鞋,踩在泥泞的田埂小道上,一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肿了脚踝骨,痛了半个月。今天,穿上了胶鞋,再也不用担心崴脚了。这世道变化真快。
箭镞般的雨鞭,斜斜地从天上射下来,到了地上,直接射进了泥土里,无声无息;射在塘里,在箭镞潜入水中的瞬间砸起一个个向上飞溅的水涡;砸在杨振远的油纸雨伞上,像一粒粒的冰雹,撞击得伞面“噗噗”作响,大有不射穿伞面不罢休的劲头。杨振远提着祭品篮,小心地走在两尺来宽的田埂上。田里的红花草蓬蓬勃勃,厚厚的盖住泥土,草梢向上抬头,竖起嫩嫩的须芽,像淘气的幼儿张开稚嫩的小嘴,承接着密匝匝的雨点。正是红花草扬花季节,一朵朵小小的紫色花朵,笑吟吟地绽放着,举目望去,整个田野就是一床巨大的绿底紫花的地毯。编织这床地毯的织工就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了上顿愁下顿的长工们,是他们的巧手描绘了江南美景。这些长工们真不简单,可要好好善待他们。杨振远如此想着,牵起一根铺在地上的红花草,比一比,到了自己腰际。“今年的红花草长得真好,看来又有一个好年景。”丰城一带农民耕种习惯是,割了早稻后,根据田地高低,低一点的田地种上大豆,高一点的田地种上荞麦,在大豆和荞麦扬花时节,撒上红花草子。收割了大豆和荞麦后,进入冬天,给红花草盖上薄薄的稻草防霜防冻。进入春天,柔柔的春风在笑眯眯的太阳陪伴下,轻轻地扯着红花草往上长,一天一个样,不到一个月,田里的红花草就茂盛得可以吞下农民的半条腿;再过半个来月,红花草似乎嫌太阳太热,纷纷撑开紫色的小花伞,将本来就万紫千红的江南大地装扮成花的海洋。可是,等到花儿开齐了,也就预示着它们生命的终结。这时,农民们先用四方耙将被春风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红花草耙得匍匐在地,惨不忍睹,再用犁杖翻耕。犁铧插进泥土里,在牛的拉动下,翻卷起一道道黑色的泥浪。泥土在翻身结束冬眠状态的时候,扯得红花草发出沙沙的断根的惨叫声。红花草就这样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然后在水和泥土以及温度的催化下,认认真真地腐烂,变成有机肥料,供即将来到田里插队落户的禾苗食用一生。禾苗在田里短暂而漫长的三个月,吸收的大都是红花草用生命孵化出来的养料。红花草做梦也不会想到,大约一百年以后,由于化肥的大量使用,人们种田不再种红花草,使得红花草在田地里无影无踪。这是一种悲哀,不仅仅是红花草断子绝孙的悲哀,也是人类离开有机食品的悲哀,与其说是人类的进步,不如说是人类的退化,甚至是人类慢性自杀的开始。当然,这是后话,当年的杨振远断然预料不到眼前茂盛的红花草有朝一日会彻底消亡。
杨振远来到山脚下地势高一些的吊墈田边,田里耸立着的不是红花草,而是齐腰深的油菜。油菜结满一条条小蚕似的油菜荚,油菜杆顶端还残留着稀疏的金黄色花朵,不肯善罢甘休地立即凋谢,继续灿烂地笑着,要将笑容绽放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油菜荚里那一粒粒芝麻粒大小的油菜籽,现在还是绿色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深,最后变成紫色时,生命就将终结,在木榨里经过一阵痛苦的、脱胎换骨的改造后,转化成一滴滴金黄色菜油,附着在各种菜肴上,润滑地溜进人们食道里,再在胃和肠道里作短暂的停留,然后变成一种有机肥料,重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田埂上委屈了一个冬天后重新焕发出青春、扬眉吐气的青青小草,将湿漉漉的身子调皮地往杨振远身上蹭,蹭得杨振远的蓝色长袍底部变成黑色,产生一种往下坠的拉扯感。杨振远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提篮,腾不出手来提拉长袍,只得放慢脚步,缓缓前行。
终于,杨振远来到了“夜明珠”山坡。奇怪,刚才还淅淅沙沙的大雨,突然接到了玉皇大帝“下班”的命令似的,一下子销声匿迹。天空灰色的云块惊吓得四处逃散,笑眯眯的太阳如释重负地从云堆里跳出来,将暖洋洋的光芒撒遍大地。
“嘿,清明要光不得光,谷雨要暗不得暗,今天竟然雨过天晴,真是好天气。”杨振远收掉雨伞,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夜明珠”山坡上,中间大约半亩来地嫩草青青,没有一棵树木,四周却是茂盛的松柏和高过人头的灌木丛。远远望去,山坡好像一个人头,四周长着长长的头发,中间只有茅草没有树木的一块长条形地面,好似人的脸面。在脸面上部微微隆起的“额头”处,耸立着两座长着青草的坟茔,东边的是杨云翔父亲的坟,西边的是杨云翔的坟。如此一块宽阔的地方,只有两座坟茔,似乎很奇怪。这是杨云翔当年遗嘱的结果。当年,杨云翔临咽气时,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袁媛和杨梁生说:“‘夜明珠’虽说是块穴地,可是,真正的穴地面积很小,只能安葬两座坟。我死了安葬到父亲的坟西边。今后,家里人百年之后,不要再安葬到那里去,安葬多了会破坏风水,有损子孙。”所以,两百多年来,杨云翔一家的后裔死后都安葬在村里的祖坟山上,“夜明珠”就一直孤单单地耸立着两座坟茔,相依为伴。然而,这两座坟茔的香火却是十分的旺盛,每年清明、冬至、春节,坟上盖满淡黄色的纸钱,坟前插满香和蜡烛,爆竹的硝烟要袅袅地升腾半天。一般情况下,人们上坟祭祀先人,大多只是祭祀故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高祖父母,再远辈先人的就很少祭祀了,因为出了五服,或者叫过了五代。可是,杨云翔的后裔已经十六七代了,人们在祭祀五服以内先人的同时,一定要祭祀静静地躺在“夜明珠”的两位远祖,祈求他们二位先人的保佑。都相信他们是葬到了穴地,具有在天之灵。
坟后原来有座玉兔庙,后来杨云翔在地师府前修建了玉兔阁,将玉兔庙里的玉兔雕塑移到了玉兔阁供奉,玉兔庙就慢慢倒塌了,眼下只剩下断壁残垣。
杨振远盖好纸钱,点燃香烛,笔挺地跪在两座坟茔前面中间的地上,虔诚地三跪九拜后,轻轻地念叨开了:“两位远祖大人听禀:我杨振远远天远地的赶回来挂清,是想了却一个心愿:生一个女儿,让‘好’字在我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请求两位先祖保佑,圆我梦想。我一直牢记祖上传下来‘清白为人,诚信处事’之祖训,诚实经商,不赚黑心钱,为的就是后代兴旺发达。我相信两位远祖在九泉之下也知道我为人清白,处事诚信,会保佑我圆梦的。”
杨振远从“夜明珠”回来,来到地师府前玉兔园的玉兔阁里,向玉兔神的雕像跪拜祭祀一番,祈求玉兔神保佑他美梦成真。
两百多年来,杨云翔后裔一直把玉兔神作为家神来供奉和祭祀,每次祭祀祖先的同时一定要祭祀玉兔神;家中有什么重大事情,必先祭祀一番玉兔神。这一习惯已经延续两百多年,谁也不敢中止或改变。
八角形的玉兔阁虽经两百多年风雨侵蚀,但经常修缮,仍然面貌如新:廊柱和阁柱每两年油漆一次,红彤彤,光灿灿,没有一丝裂痕;大门上方横匾上“玉兔阁”三个阳刻的金光闪闪的颜体字苍劲有力,两边柱子上阴刻的对联泛着金光:“玉兔大仙暗佑有功,杨氏后人祭祀无穷”;阁内的藻井和板壁上的各种花草鸟兽图案色彩斑斓,鲜艳夺目;栩栩如生的玉兔雕塑,除嘴巴鲜红、眼睛漆黑以外,其余全身洁白如雪。玉兔前的香钵里插满香烛的残杆。
玉兔阁外面正对着一座假山,山上长着些许青草和苔藓,几只石雕小兔子在假山上悠闲地玩耍。假山下面是水池,池中嬉游着一伙伙的金鱼,一只碗大的乌龟伸出长长的脖子,吹着水泡。假山四周树茂花繁,香樟树浓荫匝地,塔柏树直刺云天,桃红李白花参差。花瓣上、树叶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一阵微风吹来,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一只布谷鸟从远处飞来,落在香樟树上,引颈高歌:“快快布谷,快快布谷……”杨振远含笑着对布谷鸟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谢谢你提醒,我今天晚上就布谷。”
晚饭时分,杨振远妻子杨周氏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提来一把酒壶,说:“老爷,是吃饭还是喝酒?”
杨振远答非所问道:“夫人,你身子干净了多久?”
杨周氏莫名其妙,脸色绯红,低声说:“吃饭怎么问起这种事?”
“你告诉我,干净了多久?”杨振远认真而固执地问道。
“三四天吧。”杨周氏的声音蚊子叫一般,眼里露出柔柔的光。
“很好。那就吃饭,不喝酒。”杨振远端起饭碗,望着桌上两荤四素六盘菜,皱皱眉说,“又是鸡又是肉的,吃得太好了吧?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不要吃得这么好。赚钱也艰难呢。”
杨周氏委屈地说:“今天是清明节,你又到山上挂清,累了,所以吃好一点。平时我们也不是经常吃荤菜,十天半月才吃一次肉呢。”
杨振远点点头,说:“那还差不多。”突然话锋一转,兴致勃勃地问道,“有霉豆腐、霉豆子、腌辣椒之类的咸菜么?”
“有。你想吃咸菜?这菜不下饭?”杨周氏不安地望着杨振远,满脸歉意。
“有就拿来。不是这菜不下饭,是今天要多吃点辣椒。你也要多吃一点辣椒。”杨振远神秘地笑笑。
“怎么要多吃辣椒?驱寒啦?”杨周氏不解道。
“你们女人不是常说酸儿辣女吗?驱什么寒!”杨振远一本正经地说。
杨周氏扑哧笑了,说:“你呀!那是说妇女怀孕以后口味的改变,喜欢吃酸的可能怀的是男孩,喜欢吃辣的可能怀的是女孩,哪里听说怀孕前吃菜讲究酸儿辣女呢?”
“老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不管怀孕前怀孕后。这也和做生意一样,要未雨绸缪,事先谋划好。不管怎么说,吃了总没有坏处,吃吧。”杨振远不像是开玩笑,说得煞有介事。
杨周氏只好用碟子装了一些霉豆腐、腌辣椒之类的咸菜。杨振远夹起一叉腌辣椒就往嘴里塞。杨周氏提醒说:“振远,又辣又咸,少吃一点。”
杨振远辣得嘴里“嘶哈嘶哈”的,却不以为然道:“没事,等下多喝点茶就是了。你也多吃点。”说着,夹起一叉辣椒塞往杨周氏碗里。杨周氏是福建闽南人,平时看见辣椒就冒汗,更别说吃了。一餐饭下来,杨周氏辣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杨振远满意地笑了,说:“夫人,为了帮我生个女儿,你就要多吃点苦罗。”杨周氏也笑着说:“我看你是想女儿想疯了,古古怪怪。”
“古古怪怪的事还在后面呢!”杨振远诡秘地笑笑说,“去,叫佣人烧两个火盆,烧得旺旺的,放到我们房间里。”
杨周氏更是不解,说:“这天气又不冷,烧火盆干什么?”
“干什么?等下你就知道了。”
杨周氏按照丈夫的吩咐,叫佣人烧了两个火盆,栗树木炭,火势特别旺盛,将整个房间烤得暖烘烘的。
饭毕,匆匆盥洗一番,杨振远便早早地催促妻子睡觉。杨周氏知道,夫妻长期分居两地,见了面难免有点猴急,也就温顺地随着丈夫进了房间。一进房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身子一下子从春天来到了夏天一般,产生一种燥热感。杨周氏说:“太热了。”
杨振远说:“等下你就不会说热了。”说完,端起一大杯白酒,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妻子,说,“你也喝点酒。”
“辣死了,我才不喝呢。”杨周氏说。
“要的就是这股辣劲!为了生女儿,喝一点。”
杨周氏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像喝毒药一样喝了一大口,然后“嘶--呀”一声,小嘴变成小喇叭,顿时急剧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喘成一团,等抬起头来时,脸色通红,眼眶里溢出两行热泪,久久地说不出话。
杨振远开怀地笑了,脱光衣服,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对妻子说:“夫人,上来,过去总是我进攻,你守阵,所以总是生崽哩;今天换一个花样,你进攻,我守阵,可能就会生妹子。”
杨周氏四十一岁,娇小身材,小鼻子小眼,小脸小嘴,但是胸脯却不小,活脱脱一个微缩美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虽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毕竟没有这般弄过,有点不知所措,在杨振远的一再坚持下,略微笨拙地上了马。开始有点别扭,时间稍微久一点后,不觉渐入佳境,动作自如起来。杨振远说:“夫人,要是不事先烧好火盆,你这种姿势盖不了被子,不会感冒?怎么样,感觉还好么?”
杨周氏羞涩地说:“你呀,真是……古古怪怪……”一边说,一边加快身子升降的速度。大概到了紧要关头,杨振远赶紧说:“停!你下来,我上去。要不,白费了……”
许久,杨振远发动第二次战争。杨周氏心疼地说:“振远,你都快五十的人了,注意点身子吧。”
“为了生女儿,我今天拼老命了!你身子正是时候,不能错过。这次一定要成功,也一定会成功。”杨振远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成功?”杨周氏说。
“老话说,细细鸡婆回生蛋,细细女人会生崽。你十四岁嫁给我,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我哪次不是一箭中的?今晚也不例外,我想。要是怀了,你就赶紧捎信告诉我;三个月以后,我没得到你怀孕的消息,我再来。不生女儿不罢休!”杨振远气喘吁吁道。
杨振远满怀期望回到常德后,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日日盼望鸿雁传书。看看三个月了,既无书信,也无口信,没有盼来妻子怀孕的任何消息,不禁心慌意乱起来,准备启程回家,再次播种。正收拾行李,家里的一个长工匆匆忙忙走进店,对他拱手作揖,说:“老爷,您去信说店里人手不够,夫人便叫我来帮忙,同时向您报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杨振远,说,“这是夫人给您的信。”
杨振远兴奋地接过信,匆忙展开,只见信中写道:
“振远夫君:
近来安好?清明一别小三月,贱妾无日不思君。晚上独自抱枕头,泪珠连连湿枕巾。好在长期熬习惯,尚能克制勿担心。今修书信报喜讯,君播种子功已成!种田是‘懵里懵懂,清明下种’,夫君此次耕种贱妾之‘田’正是‘清明下种’,下得恰逢其时,故而又一次一箭中的,马到成功。然贱妾此次怀孕与以往迥然有异:以往怀孕常不思饮食,双脚浮肿;此次则食欲大增,尤喜辛辣,且双脚毫无肿胀迹象。看来,此次十有八九是怀女孩,可圆夫君美梦。今特来报喜,博君开怀。
贱妾杨周氏拜上!
清宣统二年五月十八日子时”
杨振远看罢书信,心中热浪翻滚,虽说还没有最后见分晓,但是妊娠反应很能说明问题,看来真要心想事成了!兴奋得右手中的蒲扇一个劲地摇着,吹得身上米黄色的绸子长褂飘然而动,说:“舒服,舒服!”一会,吩咐店里一个小伙计说:“告诉伙房,中午加一个好菜,我要喝酒!”
一会,菜肴摆好,碗筷备齐。杨振远自己端坐上席,热情地招呼来报喜的长工坐在对面下首,说:“来,你辛苦,我高兴,你今天好好陪我喝杯酒。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就想喝酒。”
长工先前听说加一个好菜,满以为非鱼即肉,没想到,桌上四个菜,除了韭菜炒鸡蛋带点荤,其余三道纯属素菜:一盘茄子煎辣椒,一盘辣椒炒苦瓜,一盘空心菜梗。看见桌上的菜,长工不由得对坐在对面的杨振远心生敬意。有钱人常说“财主是省出来的,痨病是咳出来的”。光靠省固然省不出财主,可是,有的财主还真是很节省啊,并不像自己想象的“推了鱼碗吃肉碗”。怪不得在白马寨吃饭也很少见荤腥,看来并非有意刻薄下人,自己吃得也很节俭。
长工礼节性地敬了杨振远一次酒后,就不敢再敬了,想喝光杯中酒吃饭。不料,杨振远频频举杯,礼贤下士,主动敬他的酒,说是高兴,要多喝一点。长工只得舍命陪君子,斟了喝,喝了斟。
正喝着,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捧着一件红布包裹着的壶状物品进来,表情淡淡地问道:“老板,你这当铺当这种东西么?”
杨振远问道:“什么好东西?”
来人打开红布,露出一把淡褐色的瓷壶,约莫七寸多高,腹径六寸来长,圆口,细颈,壶嘴呈公鸡头状,壶把手椭圆形,衔接壶口的部分犹如一个母鸡头,好似一只母鸡伸着长长的脖子在壶里饮水。来人说:“这是祖传的宝贝,是南朝洪州窑烧制的鸡首壶,我现在急需钱用,没办法拿出来典当一下。十天后,我银钱周转过来了就来赎回。”
杨振远酒兴正浓,喝至酣处,便吩咐伙计说:“你去看看,合适就当下来。”
伙计拿着壶,左看右看,拿不准,便问杨振远收不收。杨振远接过壶看了看,说:“市面上很少看见这种壶,就收下吧。客官,你要当多少银子?”
来人说:“一百两。”
“太多了吧?”杨振远说。
“老板如果识货,这钱就不多;要是不识货,这钱就多了一点。如果老板不愿意,我就另找一家。”来人说着重新用红布将壶包起来,抽身就走。
伙计看看杨振远,说:“老板,收不收?”
杨振远说:“既然客人有困难,那就收下吧。”心下想,开了几十年当铺,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总不至于在这么一把壶上出什么岔子吧?
当天,杨振远喝得酩酊大醉。只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像钉钉子一般,疼得厉害,便卧床休息。
第二天,杨振远酒醒了,来到当铺里,找出头天收下的那把鸡首壶,重新把玩起来。看看壶口,看看壶里,看看鸡首,看看壶底。最后,用手指弹了弹壶壁,仔细辨听声音。忽然,杨振远大吃一惊,顿脚叫道:“上当了,上当了!”
几个伙计围过来,愕然问道:“收到赝品了?”
杨振远用手指敲打着壶身,说:“你们听听这声音。”说完,从货架上拿起另一把南朝时期洪州窑瓷壶,敲打起来,说,“再听听这声音。”然后,又指着壶底的字说,“这字也不完全一样。昨天真是饮酒误事啊!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啊!”
伙计宽解道:“反正他十天以后会来赎回,赝品也没关系。”
“世上有那种傻瓜吗?除非他是昨天出世的!他心里有数,还会来赎回?”杨振远懊悔不已。
“那如何是好?”伙计们面面相觑。
杨振远思索良久,便找来文房四宝,叫伙计买来一沓请柬,一张张地写好,对伙计说:“你将这些请柬送出去。”伙计接过请柬,只见上面写道:
“某某台鉴:
在下六月初六日五十诞辰,在家聊备薄酒,以示庆祝,届时恭请大驾光临。
杨振远恭呈
宣统二年六月初三日”
“老爷,您不是十月初六的生日么?怎么变成六月初六?”伙计不解地说。
“你别管,只管将请柬送到就是。”杨振远挥挥手。
伙计见请柬上请的客人都是一些商界精英,其中不少是开当铺的老板,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缘故,只得按照主人吩咐,将请柬逐家送到,热得汗流浃背。
六月初六,杨振远常德家里宾客盈门,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人们一个个衣冠楚楚,拱手称贺。酒过三巡,人们正在兴头上,杨振远缓步走到大厅中央,手捧一个鸡首壶,高声说道:“诸位,诸位!大家一边慢慢喝酒,一边听我说上几句。鄙人今天请大家来,不仅是请大家和我一道分享生日快乐,还要在各位前辈和后生面前亮一次家丑。”
客人酒兴正浓,忽听杨振远口出此言,不免一愣,诧异地望着杨振远,心里直犯嘀咕:哪有当着众多客人亮家丑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杨振远继续说:“鄙人经商三十余年,从事典当行业也二十来年,从未出过差错,算是圈内一个老人了。可是,前几天,喝酒误事,我这只老鹰竟然被抱鸡婆啄瞎了眼,收到一件赝品。大家看,就是鄙人手中这把鸡首壶。”说着,将手中的鸡首壶举得高高的,转着身子,向大厅展示一周,将所有人的眼光都牢牢地拴到了鸡首壶上。大厅里短暂的沉寂后,慢慢响起窃窃的议论声。
“惭愧呀,惭愧!”杨振远说着,将手中的鸡首壶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如同惊雷,在大厅里爆响。
“啊--”人们在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外,顿时全部惊呆了,面面相觑。少顷,有人开始发出轻微的惋惜声。
三天后,杨振远正在店中闲坐,十天前那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走进店,提着一包银子往柜台上一放,粗声大气地嚷嚷道:“老板,赎回我的鸡首壶!”
杨振远不予理睬,抬头望了望伙计。伙计忙说:“客官,你还好意思说你的鸡首壶,你拿赝品来典当,弄得我们亏大发了。我们正要找你算账!你今天来得正好,我们去官府评理。”
男子两眼圆瞪,涨红着脸说:“你血口喷人!我那鸡首壶是祖宗三代的传家宝,怎么会是赝品?你们不识货吧?算了,我也不和你争,不管赝品不赝品,你拿出我的壶来,我还你赎金就是了。”
伙计不屑道:“你的壶被我们老板砸了!”
“什么?”男子右脚提得高高的往地上一顿,左手握拳,在柜台上重重地捶着,说,“你们开什么当铺,怎么能随便砸烂当物呢?赔!你们赔我的鸡首壶!那可是无价之宝,一万两银子我也不答应!”
杨振远看看那男子闹得差不多了,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拿过那男子的银子,交给伙计,弯腰从内柜台取出一个红包袱,揭开红布,现出那把鸡首壶,和颜悦色道:“客官,莫性急,你的传家宝在这里,完璧归赵,物归原主。请你仔细看好,出了店门概不负责。”
“这……”男子顿时傻了眼,像一棵霜打了的茄子苗,蔫蔫的,嘴唇哆嗦着,漏出几个字,“不是三天前砸了吗?”
“客官消息灵通啊!要不,你也不会来赎吧?”杨振远笑笑,目光如炬,射在对方瞬息万变的脸上。
“那……”男子惨白的瘦脸上顿时渗出密密的汗珠。
“哈哈……”杨振远笑出了眼泪,转身对伙计说,“送客。”伙计微微弯腰,右手向着店外优雅地一挥,说,“客官,请--”
男子无精打采地走了。伙计懵了,呆呆地望着杨振远,说:“老板,连我都弄糊涂了。”
杨振远不紧不慢地说:“记住,我们要牢记‘清白为人,诚信处事’的祖训。但是,也要看对象,对于刁滑之人,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否则,我们就成二百五了。别忘了,诚信不等于傻瓜。”
伙计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称是。
鸡首壶风波平息后,杨振远心情又开朗起来,像小孩算着日子盼过年一样盼着女儿出生。看看到了腊月上旬,估计妻子接近临产,便向大儿子杨雪龙交代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匆匆启程返家。
十二月十七日,天阴沉得像要掉下来,灰色的云团碰碰撞撞,重重叠叠,癣斑一般;刀子般的北风吹着尖啸的口哨满世界打滚,吓得云飞树摇草发抖。杨振远看着天,不无忧虑地对夫人杨周氏说:“夫人,这天看样子要下雪,你要是这两天生小孩,可就受罪了。”
杨周氏摸着隆起的肚子,说:“可能是小宝宝知道你回来了,急着要见你,今天这里面动静大了一些,现在就好像有点肚子痛。恐怕晚上不生明天就会生了。”
“早生早好,挺着个大肚子也难受。”杨振远摩挲着杨周氏的大肚子说。
傍晚时分,北风渐渐地停息,杨振远站在大门口,仰望着灰色的天空,忽觉一小片芦毛花似的东西落在脸上,冰凉冰凉。接着,芦毛花似的东西多了起来,大了起来,由豆粒大小变成指甲盖大小,纷纷扬扬,从天空优哉游哉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杨振远眺望着天空中悠然飘洒的雪花自言自语地说。
雪越下越大。雪花开始时松松散散的,东一片,西一片,天空还有些清晰。不一会,雪花多了起来,像漫天惊飞的白色蝴蝶,成群结队,一伙伙,一簇簇,惶恐地乱飞。不多久,雪花开始拥挤起来,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手牵着手,头靠着头,拉拉扯扯,一球球,一团团,既像一朵朵盛开的棉花,又像一把把小小的白色降落伞,争先恐后地从天上扑下来,将本来就不大清晰的天空塞得朦朦胧胧,让人觉得天要掉下来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房顶上、树梢上、大地上便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被,雪却不满足,继续一个劲地下着,越下越猛,似乎发誓要将整个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这么大的冬雪,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成。”杨振远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回厅堂,吩咐佣人给房间里烧好两个火盆,为杨周氏生孩子做准备。
大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夜。刚刚天亮,杨周氏感到腹中剧烈地疼痛,说:“老爷,不行了,恐怕要生了,小家伙在肚子里一踢一踢的。”
“去,快去请接生娘!”杨振远赶快吩咐一个老妈子佣人。不一会,接生娘急匆匆地赶到,刚踏进房门,就听一声“哇--”的婴儿啼哭声。接生娘赶紧剪断脐带,为婴儿擦干血迹,大声对堂前的杨振远说:“老爷,恭喜你,生了!”
“是男是女?”杨振远尽管预感到是女孩,还是不放心地急切问道。
这正是:
商场险恶涌暗流,足智多谋胜一筹。
天遂人愿得千金,白雪红梅喜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