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梁生整整衣冠,匆忙奔过两个天井,从地师府第三进奔到大门口。只见一个瘦小老头毕恭毕敬站在地师府前照墙边,杨梁生仔细一瞧,正是早上买货的老者,顿时忐忑之心似乎要从口里跳出来:莫非早上的货物有质量问题,买家登门索赔?倘若如此,首笔生意便出纰漏,父亲必定不会轻饶自己。杨梁生正要问话,老者忙施礼,惊喜道:“哎呀,没想到老板竟是云翔老爷的公子,失敬,失敬。”
“老先生亲临寒舍,有何见教?”杨梁生一边还礼,一边小心谨慎地问道。
“老朽姓丁,人称丁老三,在丰城南门口开杂货店。今天早上买了老板的硝石、雄黄,觉得算便宜了价钱,心里不安,专程来补上差价。同时,想和公子签订供销合同,不知公子还有货否,我可以先付定金。”丁老三打躬作揖道。
世上竟有这等好事?杨梁生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原处,觉得这生意有做头,连忙将丁老三让进屋里,介绍给父母亲。丁老三见了杨云翔,赶忙作揖,口称老爷。杨云翔听丁老三说明来意,也很是感激,对杨梁生说:“梁生,如果你真要一辈子经商,就要好好向这位丁老先生学习,见利不忘义。人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我看丁老先生便是个诚信之人,毫无奸诈之心。子贡经商取利不忘义,孟轲传教欲富必先仁。梁生,你要好好牢记这句座右铭,终生践行‘清白为人,诚信处事’之祖训。只有这样,才算一个堂堂正正的白马寨人。”
“老爷过誉了,老爷过誉了。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仁义,今后定是商界奇才。”丁老三不无恭维道。
“孩儿一定谨记父亲教诲,不忘‘清白为人,诚信处事’之祖训,并将其作为孩儿经商宗旨,终生为之践行,绝不赚半分不义之财。”杨梁生真诚地说。
杨梁生和丁老三签订了供销合同,收下了一百块大洋的定金,想到从此做生意不愁销路,很是狂喜了一阵。可是,丁老三走后,杨梁生定下神来一想,心里又活泛开了。丁老三能开店,自己就不能开店么?如果自己在丰城开一家店,专门出售硝石、雄黄、桐油、皮货,自购自销,购销一条龙,不是很好么?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杨云翔,想听听父亲的指教。
杨云翔沉思良久,说:“生意不怕大,越大越好。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要经商,就须将生意做大;生意要做大,开店自然是个好主意。不过,你已和丁老先生签了合同,就须先兑现了合同再说。”
杨梁生点头称是,说:“与丁老先生的合同孩儿一定不失信。在此基础上孩儿再设法开店。”
杨云翔点头道:“如此甚好。”
然而,光杆司令一个,仅仅肩挑手提,猴年马月能将生意做大?杨梁生和父母商量,决定雇工,请了三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推着雷公车,往返江西、贵州,专门运输硝石、雄黄、桐油、皮货等货物。
从此,白马寨到丰城再到贵州铜仁的石板道上,多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几十个车夫,手握车把,腰扎白色长布巾,脚蹬黄色草鞋,头戴斗笠,推着雷公车,咿咿呀呀,宛如一条长龙,弓腰前行。正是这个雷公车队,推出了富甲一方的白马寨。
到了铜仁,杨梁生安顿好车夫住宿,独自来到土特产市场。说是市场,其实就是一条狭长的石板街道,街两边矗立着大同小异的两层木楼,一楼经商,二楼住人。一楼门前有一条走廊,货摊就设在廊檐下。有的货摊扯起一块白色的遮阳布,遮阳布一端绑在走廊的木柱上,一端系在货摊前的竹竿上;有的货主扎着头巾,杵在柔柔的太阳下,手托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有的货主梳着齐腰长发,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裙,或蹲或坐在货摊后面,偶尔伸出湿润的舌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所有货主的眼里都流露出企盼的眼神,有的甚至显得焦灼不安,看见靠近货摊的行人,立刻挂上甜甜的笑容,柔声说:“客官要点什么?”见行人摇摇头或昂着头走开,晴朗的脸上立即飘起淡淡的云彩,笑容慢慢地僵死。
杨梁生在彩色的人流中穿行许久,两眼滴溜溜在人群里扫视,没有看见刘久香,颇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失落感,后悔当时没有仔细记住刘久香卖货的准确地点。其实,刘久香乃一小卖主,就如菜农卖菜,并无固定出售点。杨梁生正左顾右盼地穿行着,忽闻一声尖细的女声:“哎,杨大哥!”
杨梁生循声望去,只见前面丈把远的地方,刘久香站起来朝他招手。哎呀,总算找到了!杨梁生一阵窃喜,顿生“蓦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慰藉,加快脚步,挤到刘久香面前,腼腆地笑笑说:“大姐,可算找到你了。”
刘久香挺起高耸的胸脯,笑着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天天在人堆里望你,总不见你的影子。我还认为你不再来了呢!这下好了,总算来了。怎么样,是不是要做生意?”刘久香火辣辣地望着杨梁生,只见他高挑身材,长方形的脸上白净得像个书生,豆荚形的眼睛里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薄薄的嘴唇上那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稚嫩胡须增加了一点老成感。刘久香不觉怦然心动,脱口而出道:“一个多月不见,大哥变得更加英俊了!”
杨梁生见刘久香热辣辣地看着自己,知道苗族姑娘不像汉族姑娘羞涩含蓄,便也放大了胆子看着她:中等偏高身材,紧身合体的长裙勾勒出动人的曲线美,白色圆筒帽上银光闪闪的饰物,更加映衬得脸如满月,眼似流星,尤其是两道睫毛,又长又黑,说话时一闪一闪,生动无比。杨梁生心里不禁涌动起一阵热浪,情不自禁地说:“苗族姑娘真好看,尤其是大姐,仙女一般。”
刘久香脸上跳上一朵红云,见旁边货摊上的人羡慕地看着自己,忙岔开话题,说:“大哥这次来是要做生意么?”
杨梁生点头道:“正是。我想大干一场,今后要的货可多了。你能帮忙么?”
刘久香高兴得在杨梁生肩膀上一拍,欣喜道:“太好了,没问题!这样吧,既然你要的货多,干脆到我们村上去收购,那里更加便宜。你看怎么样?”
杨梁生见旁边的人正滴溜溜地看着他,白脸顿时泛起红晕,故作轻松道:“好啊,大姐如此热心帮忙,小弟还有什么说的?”
“你也别大姐大姐的乱叫,我们还不知道谁大呢?我是顺治三年八月十八未时生的,还有五天就是我十八岁生日。你呢?”杨梁生早就想知道刘久香的芳龄,但是,按照汉族人习惯,男子随便问年轻女子的年龄是不礼貌的,苗族是否也有这种习惯,杨梁生不得而知,所以未能贸然询问,只好以大姐相称。没想到,刘久香竟主动说出自己的年龄,杨梁生感到一种意外的收获。而且,更令杨梁生惊喜不已的是,他们竟然是同一日出生,只是杨梁生早出生一个时辰,是午时所生。古话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是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不容易碰到。没想到自己竟然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真是天大的巧合。这种巧合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杨梁生不敢深想,只是心里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愉悦感,兴奋道:“太巧了,我们乃同日出生,我比你大一个时辰。”
刘久香一拍手,说:“我说嘛,还不知道谁大呢!原来你还是大哥呢。不过,也只是大一个时辰,大不了多少,叫大哥你太占便宜了,就叫你梁生哥吧。”
“行啊,你不让我占便宜我还是占了你的便宜,大一分钟也是大嘛,也该叫哥不是?那我就只好占你的便宜,叫你香妹了。”杨梁生慢言慢语地说。不知怎么回事,叫“妹”硬是没有叫“姐”自在,一声“香妹”出口,杨梁生心里觉得咚咚地跳得厉害,脸上也不知不觉地有点发烧。
刘久香赶忙收拾货摊,将自己的硝石、雄黄存放到身后店里,对杨梁生说:“走,梁生哥,我带你去这街上问一问行情,了解一下你要买的东西的价钱,要不然,你去我们村收购货物,吃亏占便宜还不知道呢。”
杨梁生暗自佩服刘久香精明,跟在她后面,穿梭在人群中。刘久香每走到一个货摊前,都粗门亮嗓地叫着阿爹、阿妹或阿婶,问道:“你这货什么价钱?”碰到熟人便连忙介绍说,“我这个阿哥是个大老板,要的货可多呢,你要愿意卖就便宜一点,送到我村里来,我带他去我村里收购呢。”熟人见她身边跟着一个英俊后生,都不免笑着说:“久香,你这个相好长得好帅呀!”说得杨梁生面红耳赤,刘久香则无所谓地说:“不帅我能和他相好吗?”说完就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回头对着关公似的杨梁生说,“相好就相好,怕什么啊?我们苗族人可不像你们汉族人,男女之间扭扭捏捏的,心里喜欢人家,口里还不敢说。我这么大一个姑娘,没有一个相好的,那多丢人!别怕,大方一点,就说是我的相好。做我的相好你不吃亏!”杨梁生除了脸红还是脸红,什么也不说,只是尴尬地笑笑,心里却倒海翻江,澎湃极了。
刘久香带着杨梁生,几乎将市场价格问了个遍,说:“梁生哥,这下心里有底了吧?到时候不会占了便宜说吃了亏吧?”
“有你在身边,我不会吃亏的。”杨梁生信心满满道。
“算你聪明!”刘久香脸色微红地笑着说,“到了我家,我和阿爹阿妈说,你是我的相好,你不要不好意思啊!你要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的相好。要不然,我阿爹阿妈会不高兴的。”
“进了绸缎铺,告不得艰难朴素。既然跟了你,就一切听你的。”杨梁生点点头,心里想:这个苗族姑娘真爽快,要是和这样的人终生为伴,一辈子不会心存芥蒂,活得轻松自如。如此一想,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无比的愉悦。
出了铜仁城,刘久香欢跳雀跃地带着杨梁生径直奔往百家苗寨。
连绵的高山顶着天缘,支撑起一个无比巨大的蓝色穹窿。远山如黛,近山青翠。石板道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黄色泥土路,扭动着瘦小的身子,从山麓渐渐向上爬去。铁板一般光秃秃的路面被脚板踩得闪闪发光,好像透着油,八月的阳光在路面上闪闪烁烁地跳动着。路边的小灌木和茅草显得苍老而疲惫,小小的不甘寂寞的野菊花,荡漾着金黄色的笑脸,蹲在路两旁没有茅草的地方,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羊肠小道牵着杨梁生一步步爬上山坡,山坡一座叠着一座,向高处耸起。山坡上,茂密的油桐树上结满密密麻麻的拳头大小的桐子,裸露在太阳下的桐子已经悄悄地裂开一道细小的缝,好似淘气的小孩噘着长长的小嘴。山壑间摇摆着绿油油的竹子,竹竿鸡蛋般粗细,笔直向上,像成千上万支梭镖直指蓝天。大片大片的竹子边缘,盛开着雪花般的芦毛花。一阵山风吹来,油桐树频频点头,桐子风铃般摇摆,发出轻微的咯咯的撞击声;竹子起起伏伏,绿浪翻滚,响起沙沙的欢笑声;雪白的芦毛花像调皮的孩子,吹起一个个白色的泡泡,随风飘去。混合着竹青素、桐子、芦毛花、野菊花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的野花的香气的空气扑进人的鼻子,产生一种温馨的、麻酥酥的感觉。
刘久香犹如一只兴奋的小山雀,走在杨梁生前面,不是蹦跳几下,就是扯起嗓子,对着高山唱几句山歌,或者问杨梁生:“梁生哥,你会唱山歌么?”杨梁生摇摇头,红着脸说:“不会。从小就五音不全,唱不好。”刘久香笑着说:“唱歌不在唱得好不好,而在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也唱得不好,但是喜欢唱。我们苗族人都喜欢唱歌。”说着就手做喇叭状,对着高山唱起来:“阿哥阿哥莫害羞,阿妹装你在心头。阿哥是高山梧桐树,阿妹是树上凤凰鸟……”
刘久香正唱得起劲,忽然对面山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应和声:“阿哥阿哥我不害羞,阿妹阿妹你莫发愁。阿哥梧桐高又大,专等阿妹凤凰鸟……”
刘久香双手一拍,笑得咯咯响,对杨梁生说:“梁生哥,听见了吗?有人和上了!”
杨梁生说:“那人是谁?”
“鬼知道他是谁!”刘久香笑得前仰后合,说,“我们苗族人就是这样,不管认识不认识,相互之间可以随便对歌。男女之间找对象也是对山歌,对上了,如果你愿意就继续对唱,不愿意就不再唱了。”
“那你就继续唱呗。”杨梁生有点不自在地说。
“我才不呢!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唱山歌,我就和你对唱。怎么样?”刘久香回头看着杨梁生,笑眯眯地柔声道。这一回眸,令杨梁生心头一颤,浑身麻酥酥的,真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杨梁生口吃了,不知如何回答。憋了一会,红着脸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是母老虎!你们汉族人这点不好,心里想什么,口里不直接说出来。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真是奇怪。大概是读多了孔夫子的书吧?我刚才唱的那几句山歌,歌词是临时编的,就是唱给你听的。难道你不知道凤凰爱栖梧桐树么?”刘久香虽有点不悦,但脸上仍然笑盈盈的。
“我……那就慢慢学吧。”杨梁生口里这般说,心里却道:只要不怕羞,编顺口溜式的歌词还不会么?
“这还差不多!”刘久香笑着伸手拉着杨梁生的手,说,“来,一个高坡,我拉你一下。”用力一拽,将杨梁生拉上了一个土墈。杨梁生在心里说,看不出来,一个苗条的女孩子,手上还蛮有劲的。
两人爬上了一座高山顶,山下是万丈悬崖,一条清清的河流在崖底汩汩地流淌。刘久香站在悬崖边,说:“梁生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杨梁生摇头道:“我初来乍到,如何知道?”
刘久香脸色戚戚道:“这叫殉情崖;崖底那条河就是有名的鸳鸯河。”
“殉情崖?鸳鸯河?什么意思?”杨梁生疑惑道。
刘久香说:“就是男女青年殉情的地方啊。”
杨梁生更是好奇:“还有这样的地方?”
刘久香没有马上回答杨梁生的问话,俯瞰着崖底的河流,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许久,叹气道:“好早以前,我们村里有一对男女青年,爱得死去活来。可是,姑娘长得太漂亮了,被村中土司喜欢上了,要纳她为妾。姑娘誓死不从。姑娘父母惧怕土司势力,答应了土司的求婚。两个青年男女没办法,来到这个山崖,说是今生不能成双,来世一定配对。说完,手拉手跳下山崖……”
“哎呀,太可惜了!”杨梁生说。
“说来也奇怪,他们的尸体没有顺着河水漂下去,反而逆水而上,来到河流的发源地,变成一对漂亮的鸳鸯,整天在这条河里游来游去。每到八月十五夜晚,这里就能听见他们两个人唱的山歌,听得人哗哗地流泪。因此,村里人就叫这条原来没有名字的河为鸳鸯河。从那以后,只要因父母强行反对,彼此不能如愿成婚的男女青年,都会来到这里殉情。所以,这个山崖就叫殉情崖了。”
杨梁生听得心惊肉跳,身上倏地鼓起一层鸡皮疙瘩,心里惊呼:简直不可思议!口里却犹犹豫豫问道:“现在还是这样么?”
“后来,人们慢慢学乖了,不殉情,而是走婚或者抢亲,逼得父母让步。”刘久香舒了口气,说。
“走婚?抢亲?”杨梁生问道,“怎么个走法和抢法?”
“走吧,三言两语说不清,以后慢慢告诉你。”刘久香牵着杨梁生的手,说,“入乡随俗,你来到我们苗寨,就要学习苗族人的风俗,好好练练山歌。你这么聪明,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山歌王子的。”
“试试看,尽量不让你失望吧。”杨梁生笑笑说。
翻过殉情崖,遥见一座山包上黑压压盖着许多房子。房子绕山而建,好像一条条黑白相间的腰带系在山腰间。刘久香手指山包,回头对杨梁生说:“梁生哥,看,那就是我们百家苗寨。”
杨梁生见满山是屋,估计不止一百栋房子,说:“那么多房子,何止一百户人家?”
“百家苗寨是个村名,不是说只有一百户人家。我们村五百多户人家呢,在铜仁附近算个大村庄。”刘久香说着说着便唱起了山歌,“哎--,百家苗寨好地方,一年四季好风光。春天鸟儿喳喳叫,漫山遍野百花香……”
“香妹,你记性真好,记得这么多歌词。”杨梁生说。
“什么记性好,这歌词都是我临时瞎编乱唱的。”刘久香说。
“临时瞎编乱唱的?你出口成章?”杨梁生惊叹不已,暗暗佩服刘久香的创作才华。脱口问道:“你读了不少书吧?”
“读书?我连学校门都没进过,哪里读过什么书!读书是你们男孩子的事情,我们女孩子做梦都不敢想。哈哈……”刘久香两眼笑成一条缝,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没读过书?”杨梁生惊愕得合不拢嘴,心中暗想,倘若读了书,真不知道会何等的聪明!
杨梁生胡思乱想着,一会便到了百家苗寨村前。只见村子里房子一层接一层,垒墙一般,绕着山坡,爬上山顶。房子一律悬山顶,没有墙,只有板壁;房顶上大多黑瓦,给人以深沉感,也有少数房顶盖着杉树皮,显出几分原始民居的色彩。由于依山而建,大多数房子是吊脚楼,几根大柱子像老人的拐棍一样,牢牢地插入房前的土里,进门就是地板。比起家中那种砖瓦房,别有一番情趣。村子四周和村中过道上,到处是桂花树,眼下正盛开着金黄或洁白的桂花,浓郁的香味亲亲热热地钻进鼻子。采蜜的蜜蜂尽管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却成群结队地在桂花树上飞来飞去,兴奋地忙碌着。村后的山岭上,是茂密的枫树林,枫叶刚刚跨入老年期,脸上开始出现淡黄色的老年斑,宛如灿烂的晚霞,既绚烂,又沉着。
刘久香的家就在山坡下最底层中间的那栋房子里,由于是山坡脚下,地势平缓,故而不是吊脚楼。房檐下吊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暗红色的南瓜。刘久香人未进门,声音就提前撞进屋里:“阿爹,阿妈,我回来了!你们看谁来了?你们平日总埋怨我没有带一个相好的回来,阿香今天带了一个相好的回来,二老快来看。”
杨梁生在心里一个劲地打抖,埋怨说:我的姑奶奶,怎么这样说呢?才认识多久,就成相好的了?要是家里人知道了,岂不说自己轻浮?
刘久香回头一把抓住杨梁生的手,说:“快,别怕,见了我阿爹、阿妈别害羞,就叫阿爹、阿妈,不能像你们汉族人一样叫什么‘叔叔、阿姨’呢。”
“我……”杨梁生害怕地站住了,不敢挪步。
“你什么,你!你要不听我的,我就叫人活剥了你!你信不信?别怕,有我呢!”刘久香硬是拽着杨梁生进了屋。
杨梁生刚进屋,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两位老人,一律头缠黑纱巾,身穿蓝色右衽长布衫。女老人黑头巾上插着一支大红绒花。杨梁生知道,这应该就是刘久香父母了。杨梁生正想开口,刘久香忙捅了捅杨梁生的手,说:“快,快叫阿爹、阿妈!”
杨梁生鹦鹉学舌地叫了声“阿爹、阿妈”,脸庞立即红得像两个熟透了的西红柿。
“哎--”两位老人异口同声地应道,两张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绽放得犹如两朵菊花。男老者拍拍杨梁生的肩头,满意地说:“这个赖不错!”
杨梁生一下子愣住了,迅速回味一下刚才的一举一动,似乎并无大错,怎么就成了“赖”呢?于是轻声问刘久香:“我才来,阿爹怎么就说我‘赖’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哈哈……”刘久香爆出一声响亮的笑声,弯腰跺脚,汪汪的热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对她父亲说:“尿都要笑出来了!阿爹,人家是汉人,不懂苗语的意思。”说着转向杨梁生,说,“‘赖’是我们苗族话,不是说不好,也不是说赖着不走,是子女的意思。我阿爹把你当儿子看成呢,你还不快谢谢阿爹!”
杨梁生闹了个大红脸,有点口吃道:“谢谢……阿……爹。”
刘久香打爆竹一般对父亲说:“阿爹,我这位梁生哥是来我们这里做生意的,他要好多硝石、雄黄、桐油、皮货。你帮帮忙吧。”
阿爹一个劲地说“好”,连忙拿起一个牛角,奔出屋子,向着山坡爬去,时而“呜呜”地吹牛角,时而大声叫道:“乡亲们,买货罗,买货罗!有人来我们村收买硝石、雄黄、桐油、皮货了,有货的就拿到我家来卖吧!”
不过一顿饭工夫,成群结队的男女,或背着背篓,或挑着货担,涌到刘久香家里来。人们争相问道:“哪里来的老板收购货物?”
刘久香指着杨梁生对大伙说:“各位阿爹、阿妈,阿哥、阿弟,阿姐、阿妹,就是这位老板。你们不要看他年轻,他做这种生意已经两年了,是老手了,大家可不要蒙他,不要以次充好。”说完,对着杨梁生耳朵悄声说,“你跟我学着点,我来给你把关。放心,我识货,你吃不了亏。”
杨梁生点点头。
刘久香接过一个男子三张狐狸皮,用手摸了摸,说:“你这皮子怎么卖?”
“五个铜板一张,不贵吧?”男子说。
杨梁生先前在铜仁市场上看过类似的狐狸皮,开价九个铜板一张。心想,价格确实不贵。没想到刘久香指着另一张狐狸皮说:“你这张狐狸皮是立冬前的,也值五个铜板?”
那男子不好意思地说:“那一张皮子就少一点,三个铜板。可以吧?”
“最多两个铜板!你卖不卖?”刘久香说。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说:“卖就卖!拿到铜仁街上去还要一个工。算了。”
“是啊,还是在这里卖划算嘛。”刘久香笑着说,“我们都是乡亲,我还会害大家么?”说完,捧着三张皮子,将杨梁生叫进后间,用手扒拉着那张立冬前的皮子,悄声说:“梁生哥,你看,立冬前的皮子没有绒毛,不暖和,价钱就应该便宜一些。你再看另外两张,就不一样。”刘久香用手轻轻地扒拉着另外两张皮子,毛根处显露出一层密密的灰色绒毛。
杨梁生频频点头,打心眼里佩服刘久香的老练。
仅仅半天时间,杨梁生带去的银两就所剩无几,而卖东西的人仍然络绎不绝。杨梁生只好拱手致歉,答应过不久再来收购,请大家挑回去。可是,人们不肯,说是货物要杨梁生收下,钱先欠着,打一张欠条就可以。杨梁生心里热浪翻滚,初次见面,苗族人便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再有困难也不能失信。于是,只好收下货物,打下欠条。
收好了货物,杨梁生本想去铜仁叫车夫来推货,可是,刘久香父母不同意,一定要留他住一晚,第二天再走。杨梁生只好求助刘久香,说:“做生意,耽搁了时间就是损失了银钱,一天都不能耽搁。请你和阿爹、阿妈求个情,让我下山,我下次再来住一晚。”
刘久香十二分的不情愿,瞪着眼说:“下次不也要耽误时间?这样,我派个人下山去送信,你到这里住,总不耽搁时间吧?”
面对如此诚心实意的一家人,杨梁生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心怀歉意地对刘久香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刘久香剜了他一眼,轻言细语道:“以后少跟我客气,我乐意!”
刘久香父母听说杨梁生答应住一晚,高兴极了。阿妈从鸡笼里抓出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准备宰杀,被杨梁生看见,拼命抢下,将鸡放了。不一会,杨梁生从厕所小解回来,那只已经放生的大母鸡竟然挺挺地被杀死在地。杨梁生说:“阿妈,我抢掉了的鸡您怎么还杀了呢?您这样客气,我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住。”阿妈故意沉着脸,说:“看你说的!你是贵客,不杀鸡哪行?你们汉人来了贵客不杀鸡?我才不信呢。”
刘久香见母亲杀了鸡,悄悄地将杨梁生叫到一边,低声说:“等下吃饭时,我阿妈会给你一个鸡心,按照我们这里风俗,这个鸡心你不能一个人吃,要分给我阿爹、阿妈一同吃。记住了吗?”
“吃饭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杨梁生生怕自己不懂得苗族习俗,丢人现眼。
“我阿爹会用牛角装酒给你喝,叫作喝牛角酒。你不要客气,也不要勉强,能喝多少喝多少,我们不会强行叫客人喝醉酒的。当然,客人不喝酒东家也会不高兴的。”刘久香一本正经道。
杨梁生高兴地说:“这就好,不像我们家乡,喝酒时千方百计想让客人喝醉。到时候如果你发现我有什么不对,踢一下我的脚,暗示我,别弄得我在你阿爹、阿妈面前出丑。”
“放心,我阿爹、阿妈挺和善的,出一点丑也没关系。”刘久香笑笑说。
点灯时分,开始吃饭。阿爹端着一只牛角,里面装有米酒,非常虔诚地递给杨梁生。杨梁生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接过牛角,轻轻地喝了一口。阿妈端来一个小碗,碗里装着一个鸡心和一把小刀,说:“尊贵的客人,请你吃了这个鸡心。吃了鸡心便和我们一条心。”
杨梁生记起刘久香的话,连忙双手接过碗,拿起小刀,将鸡心切成四份,送到阿爹、阿妈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阿爹,阿妈,您二老请吃鸡心。吃了鸡心,我们四人就心连心了。”
阿爹、阿妈眼里闪着泪花,慈祥地说:“真是懂事的赖啊!”
吃过晚饭,阿爹说:“阿香,和梁生出去玩一玩,教他唱唱山歌。”
其实,阿爹不说,刘久香也要带杨梁生出去玩一玩。这是风俗,女孩到了十四五岁,就要多找一些男孩子玩耍,对唱山歌,寻找心上人。对于女孩和异性的交游,父母是不干涉的。而且,女孩结识的男朋友越多,越是风光,说明越有魅力。相反,女孩子没有什么男朋友,则被人看成是“憨姑娘”,瞧不起。
不规则的近似椭圆形的月亮兴奋地跳上山头,将一条薄薄的白纱巾轻轻地罩在山坡上,使得山岭、树木、房屋、田地像浸在薄薄的牛奶里,既朦朦胧胧,又依稀可见,比白天多了几分神秘和宁静。一栋栋的板壁房里偷偷地溜出一丝丝淡黄色灯光,山坡到处眨着黄色的眼睛,宛若一座不夜城。远远近近,到处响起悠悠的情歌声。杨梁生不由得想起家乡三月夜晚的情景。家乡的三月,到了晚上,睡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青蛙们苏醒了,体内那种渴望已久的求偶的欲望被春姑娘唤醒了,便开始了肆无忌惮的鸣叫声,“咕--”,“咕--”,一声比一声叫得欢,仿佛要凭着自己超群的嗓音赢得异性的青睐,以便实现熬了一个冬天的美梦,尽快射出体内那些积蓄已久的液体或者接受梦寐以求的异性体内的精华。这些尽情唱着山歌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追求虽然带着高级动物的高尚,可是,原始的动物性不也异曲同工么?
刘久香牵着杨梁生的手,走过一道道田埂,来到远离村庄的一个山坡上。山坡上漫山遍野的桂花树,泼出一阵阵令人眩晕的桂花香。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一块平坦的大石块闪着幽光,恭候着他们的光临。刘久香脱下身上精美的羊皮坎肩,垫在石块上,拉着杨梁生坐下。
杨梁生坐在刘久香身边,不仅闻到了桂花香,而且闻到了刘久香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少女特有的香气,吸一口,整个心扉舒服透了,那颗滚烫的心好像滴上了一滴蜂蜜,慢慢地向四周洇散开来,使得整个心窝都甜蜜蜜的。于是呢喃道:“真好,月儿明,花儿香,景色醉,人儿美,不是月宫胜似月宫,巴不得就这样静静地变成石雕。”
刘久香一愣,说:“梁生哥,你说话像写诗似的,一定会编歌词。来,我们来唱山歌吧。”
“你唱吧,我尽量跟上。”杨梁生说。
刘久香张开嘴,轻轻地唱道:“八月里来好风光,苗寨处处桂花香。”随着歌声的吐出,一丝淡淡的香气从口里飘出来。
杨梁生今晚好像特别有灵感,几乎不假思索,马上接嘴唱道:“桂花香来香一阵,阿妹香来香一生。”
刘久香一惊,没想到杨梁生对歌对得如此贴切,天衣无缝!为了进一步试探杨梁生,她故意带着淡淡的忧郁唱道:“阿妹虽比桂花香,可惜不见采花人。”
杨梁生犹豫一下,唱道:“阿哥有心想采花,就怕阿妹不答应。”
刘久香捏着杨梁生的手,唱道:“阿哥采花莫犹豫,你是阿妹心上人。”
“阿哥阿妹结成双,今生今世不变心。”杨梁生唱完,一把将刘久香抱得紧紧的,大胆地在她额上、脸上、腮帮、嘴唇贪婪地吻着,吻着。忽然,两道咸咸的液体流到了舌头上,刘久香眼眶里泪光闪闪,杨梁生忙停住亲吻,惊愕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刘久香说着,主动将舌头伸进杨梁生嘴里,吸吮片刻,说,“你很好。只是……我们可能不得成婚。”
“为啥?”杨梁生一惊,坐直了身子。
“我阿爹、阿妈不同意我们结婚,只同意我们处朋友。”刘久香忧郁道。
“对我不喜欢?”
“不是。你是汉人,又远在江西;我独女一个,阿爹、阿妈舍不得我远去江西。我走了,他们老了没人照料。”刘久香充满忧虑道。其实,她内心也非常矛盾:杨梁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男子,不嫁他将终生遗憾;可他又远隔千里,如果父母晚年无人照料造成不幸,又将遗憾终生。
“到时候接他们去江西颐养天年。”
刘久香摇头道:“故土难离,他们不会去的。”
“那怎么办?我现在舍不得你。”
“我也是。”
“那……”杨梁生想了想,说,“有了,阿爹、阿妈不同意,我就抢!弄得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就没办法了。”
“你敢?”刘久香热辣辣地盯着杨梁生。
“敢!为了你,我什么都敢!”
“那就好。”刘久香软软地倒在了杨梁生怀里。
杨梁生热血沸腾,双手哆嗦着,慌乱地解开刘久香的上衣。刘久香好像受到极大的惊吓,呼地坐起来,抱着自己胸前,正色道:“梁生哥,没有正式结婚之前,不能那样。要不然,我们苗族姑娘到结婚时,不是早就成破鞋了?”
杨梁生先是一愣,随即升起一股敬意,说:“我尊重香妹,不到结婚时,决不再碰你身子!”
“亲亲摸摸可以,其他不行。”刘久香说着,又软软地倒在了杨梁生怀里……
月亮慢慢游荡到了中天,苗寨的灯光渐次熄灭,高高低低的山歌声渐渐消失,村子里传来一声悠长的、惊天动地的公鸡啼鸣声,秋露无声无息地舔湿了杨梁生和刘久香的头发、衣衫。刘久香不禁打了个寒战,说:“梁生哥,下半夜了,回家吧。”
杨梁生抱着刘久香舍不得松开,呢喃地说:“我真巴不得就这样坐到生命的尽头。”
“别说傻话了。我们才刚刚开始,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刘久香拉起杨梁生,移动脚步,无力地向着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苗寨走去……
翌日,杨梁生随同满载而归的车队恋恋不舍地离开百家苗寨,浩浩荡荡地东进,出贵州,进湖南,回江西。本来,刘久香想不让杨梁生回家,要他留在百家苗寨陪伴她。可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杨梁生必须回家禀告父母。而且,按照习俗,抢亲后,三天以内男方父母必须向女方父母正式提亲,杨梁生父母必须随同返程车队一起来铜仁。否则,时间上来不赢。另外,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也要向父母汇报,征求父母意见。所以,刘久香还是忍痛割爱,让杨梁生跟随车队回江西老家。
车队来到湖南常德府时,天色已晚,只好找一家旅店落歇。车队刚停歇下来,原来住在旅店的几个旅客看见他们推的货物,立刻询问能否卖给他们,而且出的价钱高出丰城丁老三许多。杨梁生一听,心中大喜,这样减少了路程,节约了开支,车队可以立即返回铜仁运货,何乐而不为?本想全部卖掉,可想起收了丁老三的定金,不能失信,便只好剩下丁老三的那部分,其余出售。
杨云翔见儿子旗开得胜,首战告捷,便也欢喜异常,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能博取功名,也不愿看风水、学手艺,看来经商是你的安身立命之道啊。”
杨梁生见父亲高兴,干脆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说:“爸,我想在铜仁开一家店,专门收购货物;到常德开一家店,专门出售货物,实行购销一条龙。这样利润更大一些。我原想在丰城东门开一家店,现在改变主意,不开了。一是丰城的价格没有常德的高,路程更远,成本更大,利润更薄;二是免得和丁老三抢生意,显得我们不仗义。不知我的想法对不对,想听听您老的意见。”
杨云翔含笑道:“不错,是块做生意的料,精明,仗义,要得。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说女人的名声比生命还重要,其实,男人也一样。没有好名声,生意永远做不大。”
说过了生意上的事,杨梁生突然扑通跪在杨云翔面前,弄得杨云翔莫名其妙,忙问何故。杨梁生说:“爸,儿子犯下了不可饶恕之大错。”
“什么大错?”杨云翔一惊。
杨梁生一五一十,将和刘久香私订终身的事情禀告一番,并将抢亲的打算也一同说出,请求父母宽恕和帮忙。
杨云翔捋着胡须在堂前来回踱步,片刻,站到杨梁生面前,说:“起来吧。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昨晚还和你娘商量,准备帮你找一个媳妇。没想到你抢到了我们前面。按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私订终身。可是,你到了苗族地盘,风俗人情各异,情有可原。只是,不知姑娘人品如何?”
杨梁生站起来说:“人品没说的,相貌天仙一般,心地善良,性格开朗、直爽,脑子精明。今后不仅是我生活上的贤内助,而且是我生意上的好帮手。”
“那就好,那就好。古话说,高亲远对,你这亲事不但是远对,而且还不是同一个民族,今后生的子女一定好,一定好。兴不兴,看后丁,我们的后丁一定错不了。这大概又是玉兔神在保佑我们吧!”杨云翔兴奋得手中的拐杖不停地在地上敲打着。一会,又不无忧虑道,“只是我年过古稀,这去铜仁山高水险,千里迢迢,我如何去得了?”
站在一旁的袁媛接嘴说:“老爷,我才四十来岁,我去。当年我一个人从湖南走到了白马寨,现在跟着这么多人去一趟铜仁应该没问题,你放心。”
“也只好如此,也只好如此。”杨云翔点点头。
九月下旬的夜晚,一钩弯月懒散地在云堆里徜徉,百家苗寨进入鼾睡状态,唯有山麓第一排中间那栋房子里偷偷地挤出一线黄色的亮光。刘久香白天到铜仁街上,约见了杨梁生,仔细商量了抢亲的有关事宜。眼下,为等杨梁生来“抢”,故意迟迟不睡觉,坐在堂前绣花。父母催了几次,她总说“再绣一会儿”。父母不知女儿定下抢亲一事,以为她果真认真绣花,催多了次数也就懒了,顺其自然,不催了,自己睡觉。许久,刘久香听见父母房里传出沉沉的鼾声,心中暗自高兴,恨不得杨梁生马上从天而降。熬了好一会,终于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知道杨梁生带人来了,兴奋不已,悄悄地拉开大门闩,将大门打开一条缝;蹑手蹑脚走到父母房间门口,将门上的扣环扣上,再插上一根筷子,轻轻推了推,扣环纹丝不动,心中释然。然后,收拾好绣花的东西,对着壁上挂着的镜子照了照,双手摸着胸口,呼吸急促地站到大门边。杨梁生带着三十几个车夫,猛地推开大门,大叫一声:“我们抢亲啦--”刘久香故意“啊”的一声惊叫:“阿爹!阿妈!抢亲啦--”话音未落,猛地扑进杨梁生怀里,急促地悄声道:“快,快跑!”杨梁生抱着刘久香撒腿就跑。可怜二位老人听见女儿呼叫声,赶紧摸索着点亮灯,披衣下床,慌忙扑向房间门口,急忙掖门,不料房门反扣,怎么也出不来,急得一个劲地大声喊叫:“来人啊,来人啊!”半夜三更,人们正做着香甜的美梦或干着甜蜜的事业,哪有人起来多管闲事?等他们拔掉房门炉钉出来,霉豆腐都凉了,早不见女儿的影子,气得捶胸顿足,抱头痛哭一场。
抢亲出奇的顺利。到了铜仁的客栈,按照刘久香事先告诉的规矩,袁媛早就端好一盆冷水,对着刘久香迎头泼去。这叫洗头结婚,表示女方再也不会跑回去。
第三天,袁媛带着两个扮成媒人的车夫,随同杨梁生来到了百家苗寨刘久香家里。一进门,袁媛便对着坐在堂前唉声叹气的刘久香父母打躬作揖,说:“亲家、亲家母,我是梁生妈,今天特地来登门道歉。我儿子抢了你女儿阿香,真是对不住了。”接着,就将两位媒人介绍给二老,说是要对刘久香明媒正娶。
二老满脸忧郁,阿妈眼睛红肿得有如熟透了的桃子,杨梁生有点心酸,赶紧跪下去,说:“阿爹,阿妈,对不起。我和久香实在不能分开,您二老又不同意,只好出此下策。多有得罪,敬请原谅。”
阿妈扶起杨梁生,对袁媛说:“梁生是个好赖,只是路程太远,我们老了没人照料。”
杨梁生说:“阿爹、阿妈放心,我想好了,我在铜仁城里开一家杂货店,专门收购硝石之类的货物,结婚后,叫阿香坐店。这样,就好照料你们二老了。”
阿爹马上眉开眼笑,说:“这就好,这就好!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这次回家和父母商量的结果,原来并无此等打算。”杨梁生说。
“哦。不过,女儿出嫁要坐花轿,这么远,怎么办?”阿爹问道。
袁媛说:“从你们铜仁坐花轿到江西是不可能了。不过,我想好了,我们回去时,阿香住在丰城县城,结婚的那天早上,我们用花轿从丰城接阿香去家里,不是挺好么?我当年结婚就是这么办的。我父母也就是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也是从湖南嫁到江西的。”
“哦,那也行,也行。”阿爹、阿妈连连点头称是。至于礼金、礼物,阿爹、阿妈倒是十分大度,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看着办就是了。一结亲,二结义,东西多少是个意,没关系。”
就这样,抢亲大戏落下帷幕。
结婚的那天,迎亲队伍从丰城南门口出发,一路吹吹打打来到白马寨。为了热闹,杨云翔请了两个最好的吹鼓手,规定从丰城到白马寨,三十里路不停吹,谁要中途歇了气就罚一块大洋,没歇气就赏十块大洋。十块大洋,加上工钱六块,这金额对于一个吹鼓手来说,可不是个小数!两位吹鼓手都暗暗地在家里吃了一碗猪油,结果,整整三十里路,谁也没歇一口气。到了白马寨,一切仪式结束后,两个吹鼓手抱着十六块大洋回到家,腮帮肿得如气球,三天张不开嘴。
迎亲的队伍排了足足一里路,前面是花轿,后面是八十八个挑灯笼的担子,每人挑着十个灯笼,弄得丰城城里灯笼脱销。所有灯笼店,不仅仓库里的灯笼卖空了,就连挂在门口的样品也销售一空,才凑足了八百八十个灯笼。白马寨村子四周和村中六十四条巷道,每隔二十来丈远就挂一个灯笼,灯笼里点着蜡烛,灯笼外贴着金黄色的“囍”字。晚上,整个白马寨灯火通明,鼓乐震天。墟场戏台上,抚州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整个白马寨昂奋了三天三夜。
晚上,闹房的人们散尽后,新人开始就寝。杨梁生激动地脱掉外衣,猴急地抱着刘久香就要云雨。刘久香一把推开,说:“梁生,我是苗族人,按照我们的习俗,同房前要对唱山歌,新郎对不上就不能挨新娘的身子。”
“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种习俗。再说,这夜深人静的,我们唱山歌,不会影响别人休息?人家还会说我们快活得发疯了呢。”杨梁生说。
“不,你要娶我,就要听我的。我们轻轻地唱,别人听不见。”刘久香坚持说。
一则新婚之夜,杨梁生不愿扫了新娘的兴致,要是扫了新娘的兴致,房事便难鸾凤和鸣,势必索然无味;二则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练习,唱山歌已经难不倒杨梁生。所以,杨梁生便笑着答应了,只是说:“你可不要唱得太久了。”
刘久香点点头,开始轻轻地唱开了,那声音只有挨在她身边的杨梁生才能听见:“阿哥阿哥不要慌,你听阿妹慢慢讲。世上什么亮堂堂,世上什么水汪汪?”
杨梁生略思索一下,便唱道:“阿妹阿妹莫张狂,你听阿哥细细讲。今晚洞房亮堂堂,玉龙港里水汪汪。”
刘久香摇摇头,唱道:“阿哥心里亮堂堂,阿妹眼里水汪汪。”
杨梁生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再唱,我保证能对上。”
刘久香又唱道:“世上什么最多心,世上什么最无心?”
“二婚夫妻最多心,结发夫妻最无心。”杨梁生唱道。
刘久香又摇摇头,唱道:“猜忌的夫妻最多心,恩爱的夫妻最无心。”
杨梁生想了想,点头称道:“娘子说得对。你再唱。”
刘久香唱道:“世上什么软绵绵,世上什么硬邦邦?”
杨梁生唱道:“三月的春风软绵绵,腊月的冰凌硬邦邦。”
刘久香摇头唱道:“恋人的情话软绵绵,噎人的狠话硬邦邦。”
杨梁生眨了眨眼睛,说:“娘子说的也不对。应该这样唱。”说着,左手伸进刘久香的胸前小衣里,捏着她的乳房唱道,“阿妹的奶子软绵绵。”紧接着,右手拽过刘久香的左手,伸向自己裆部那高高翘起的地方唱道,“阿哥的这里……”杨梁生最后三个字还没唱完,已经笑得难以自持,一下扑倒在刘久香身上。
刘久香半推半就地躺下,张开嘴,迎接杨梁生吐出来的舌头,含混不清地说:“你坏,你坏……”
约莫一袋烟工夫,刘久香那种由少女向少妇华丽转身时带来的痛楚慢慢消失,浑身上下正渐入佳境,杨梁生突然不动。刘久香顿觉奇怪,茫然地问:“梁生,怎么啦?”
杨梁生笑着说:“娘子,我打个谜语你猜,如果猜对了,我就继续动;要是猜不对,我就这样不动了。”心想,唱山歌是你的强项,猜谜语就不一定了,我也要难一难你了。俗话说,新人莫惯来哩,孩子莫惯月里。新婚之夜不难一难新娘,新娘今后会不把新郎放在眼里。
刘久香喘着气说:“你坏,这个时候想出这个鬼点子!好吧,你说。”
杨梁生说:“前面的屄朝后,后面的屄朝前。打一种农活。”
“俗死了!怎么打这种谜语?”刘久香娇嗔道。
“有的谜语就是这样,没猜出来听着俗,猜出来了就不俗,好像长沙的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你猜呗。”杨梁生吊胃口似的轻轻动一下。
刘久香思索许久,摇摇头,说:“我猜不出。”
“这都猜不出,女人耕田嘛。”
“女人耕田?后面这句有点像,可是前面那句怎么解释?”刘久香笑着问道。
“拉犁的是头母牛嘛!”杨梁生在刘久香额头上吻了一下,说,“我给你一次机会,再打一个谜语你猜,如果还是猜不出,我就真不动了。”说着,又轻轻地动一下。
“你说,这次肯定能猜出来。”刘久香急切道。
“你听好了:洗得晒不得,穿得挂不得,用得卖不得,味道好吃不得。这不俗吧?猜猜是什么?”杨梁生忍住笑,诡秘地说。
刘久香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摇摇头,说:“到底是什么?”
“只有女人身上才有的东西,你自己想去吧!”
刘久香思索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拧着杨梁生的脸说:“打这种谜语,厌死了,厌死了!”
“不管厌不厌,你没有猜出来,我只好不动了。”说完,真的趴在刘久香身上纹丝不动。
出乎杨梁生意料,刘久香用力一翻身,骑在杨梁生身子上,玩起了“观音坐莲”的把戏,一边大动一边说:“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
杨梁生觉得如此被动防守实在不如主动进攻刺激,有一种被动挨打的感觉,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重新将刘久香压在身下,喘着气说:“公牛来耕田,公牛来耕田!”那声音像他的动作一样,粗重有力。一时间,直弄得观音床上山摇地动,绣花被中地暗天昏;鸳鸯枕上声娇气喘,水帘洞中波翻浪涌……
好一阵折腾,二人都觉疲惫,相拥着昏昏欲睡。忽然,杨梁生说:“娘子,我们对山歌、猜谜语,突然使我想起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说来听听。”刘久香顿时来了精神。
杨梁生轻言细语说开了。
从前,一对读书人结婚。新婚之夜,彼此含羞,谁也不主动提出来同房,借着烛光,丈夫写文章,妻子看书。许久,妻子终于熬不住了,便含情脉脉地看了丈夫一眼,说了几句顺口溜:“我书不看它,我去睡他;扯起大红被,盖上牡丹花。”说毕,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丈夫见状,便借梯下楼,按着妻子的韵律,笑嘻嘻地说道:“我文章不写它,我去睡她;提起圆头笔,点上牡丹花。”说完,宽衣解带,兴奋地爬到妻子身上,先前的斯文一扫而光,放肆折腾起来,并发出猫儿、狗儿行事时的那般叫声。
且说新郎的父母二老,坐在堂前,一个打草鞋,一个纺棉花。听见新房里传出一阵阵哼哼唧唧的、撩人心魄的叫唤声,顿时时空倒转,似乎激起了身体某个部位沉淀已久的某种情愫,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骚动。母亲停住纺车,打个哈欠,望着老头说:“我棉花不纺它,我去睡他;扯起兰花被,盖上芥菜花。”父亲一听,正中下怀,忙放下打到一半的草鞋,伸伸腰,满意地说:“我草鞋不打它,我去睡她;放出乌龙蛇,咬到癞蛤蟆……”
刘久香听了最后一句,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一把抱住杨梁生,说:“真有意思……”右手忍不住摸向那个地方,问道:“这是圆头笔还是乌龙蛇?”杨梁生也趁机摸向另一个地方,笑着问:“这是牡丹花还是癞蛤蟆?”说毕,二人笑成一团,再次掀起了暴风骤雨……
燕尔新婚,恩爱似漆。可是,第三天晚上,刘久香却一反常态,不仅对房事没了兴趣,而且脸上笑容也没有,眉头紧锁,满脸不悦。杨梁生好生纳闷,抱着刘久香问道:“久香,怎么了?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么?是不是这两天晚上我过于那个了?”
“你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么?”刘久香反问道。
“我真不知道做错什么了。你说说,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杨梁生着急道。
刘久香躺在杨梁生怀里,柔声说:“你现在还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我真是替你难过。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我也是为了杨家好。”
“我向你发誓,保证不生气,生气就不得好……”杨梁生最后那个字尚未吐出口,刘久香一只手便蒙住了他的嘴,娇嗔道:“新婚燕尔,不许瞎说。”
这正是:
民族融和巧联姻,锦囊妙计夜抢亲。
为了乡亲都致富,深夜劝夫见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