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桂兴高采烈地回到泮塘家中,一进门便高声大叫:“秀花,秀花,我回来了。”妻子袁秀花从里间跑出来,又惊又喜,泪光闪闪道:“老爷,老爷,你可回来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让我想得……”
杨桂擦着妻子的眼泪,捧着妻子的脸端详起来。只见她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腮帮处两个酒窝浅得几乎不见,整个脸盘像个嗑开来的西瓜子。杨桂看着瘦了一圈的妻子,心疼不已,连忙道歉,说:“娘子,对不起,是我不好,做起事来就忘了家。不过,值得,值得!那真是个好地方。”杨桂顾不得喝口水解解渴,打爆竹一般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妻子。袁秀花破涕为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没有白跑一趟。”
杨桂在泮塘过了最后一个端午节,次日初六,六六大顺,是个黄道吉日,举家北迁,从吉水泮塘来到丰城桕塘。聂七看见杨桂不仅四个儿女相貌端庄,而且老婆楚楚动人,十分高兴,热情地款待了杨桂一家六口。
杨桂的新房子是赶出来的,显得简易一点:房顶上盖的不是瓦片,而是从聂家拿来的厚厚的金黄色的稻草;房檐飘出很远,以免雨水打湿房子板壁;房子四周没有砌砖墙,一律钉着木板;房柱都冬瓜一般粗细。房子尽管简陋,还是非常牢固。房子里透着一股清新的杉木香味,虽然没有泮塘的房子那般宽敞,那等雄伟,但作为新居,已属不易,全家人高兴异常。
经过长途跋涉,大家不免有点疲惫,晚上,早早就寝。大概是新到一处,有点不适,袁秀花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明亮的月光从一条条细小的壁缝里挤进来,调皮地在袁秀花身上亲吻着,袁秀花腼腆地辗转着身子躲闪着,久久无法入睡。女人心细,她在聂七家吃饭时,看见聂七忙上忙下,很是热情,心里感激又愧疚。可是,仔细看见聂七细小狭长的单眼皮眼睛不停地对着她乱眨,袁秀花总觉得有点不踏实,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楚。于是,用胳膊捅了捅杨桂,说:“老爷,老爷……”
杨桂不知是过于疲倦,还是已经习惯了这栋房子,竟然独自扯起匀称的呼噜声,嘴巴不时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偶尔吐出一两个含混不清的词语。看样子,睡得很是香甜,或许正做着开心的美梦。袁秀花不忍心搅碎丈夫的美梦,叹了口气,侧过身子,强行闭上眼睛,极力什么也不想。可是,越是想大脑一片空白,大脑越是乱成一锅粥,怎么也静不下来,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月亮渐渐悬于中天,清辉柔柔的洒满大地。杨桂浑身燥热,耳旁蚊子嗡嗡地叫着,吵得不得安生。杨桂索性爬起来,打开大门,来到玉龙港边,欣赏着皎洁的夜景。忽然,三匹白马从天而降,来到他面前。杨桂仰脸,心中一惊:这不正是前不久那三个神仙么?在水银般的月色下越发显得洁白,白得失去了立体感。那个尖脸老者摇着头说:“算你还聪明,找到了这里。不过,这里还不是最佳地段,最佳地段在港南。跟我来吧!”说着,又扬起马鞭,一抖,一拽,杨桂端端地坐上了他的马背。抖一下缰绳,白马腾空而起,呼地飞过玉龙港,落在玉龙港南边一块鲫鱼背状的地方。
“这才是龙兴之地!下去吧!”尖脸老者一抖缰绳,杨桂扑通地跌在地上,老人打了个哈哈,策马扬鞭而去,边跑边说,“白马仙人飞上天,白马寨里一千烟……”
“哎哟,痛死我了!”杨桂大叫一声。
“老爷,老爷,怎么了?”正要蒙胧入睡的袁秀花摇了摇杨桂的肩膀,惊骇地问。
杨桂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揉眼睛,无比兴奋道:“娘子,好事好事,神仙又来指路了。”
袁秀花听了丈夫诉说梦境,心下疑惑,诧异道:“莫非世上真有神仙?”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明天去那里看看,反正过港就是。”杨桂说。
翌日,太阳刚刚从大地这床巨大的被子里钻出半张脸,杨桂便急不可耐地走过玉龙港的木板桥,来到南面那块芳草萋萋的坡地上。坡地上一片青绿,生机无限。中间隆起处青青的茅草没过膝盖,茂盛得如同田里的禾苗;四周马鞭草你拉我扯,经纬交织,平整地覆盖着坡地,好像厚厚的绿毯。一条五六尺宽的黄泥路由西向东而去,像一条金色的巨蟒在草丛中穿行。巨蟒爬行到隆起处,略微抬头,然后又顺坡下滑。隆起处形成一道龙脊。
杨桂站在龙脊上,四向张望,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前后是山,左右平地。不知是地势较低还是其他原因,平地上漂浮着一层牛奶般的薄雾,人在其中顿生飘飘欲仙之感,而前后的山上却青翠明亮。前面的山犹如一个拍扁了的馒头,山上树木参天,在茂密的树林里摇摇晃晃地升腾起一缕乳白色的炊烟。里面有人家!杨桂兴奋之余又埋怨自己的粗心,一个多月时间,竟然没有发现那里有人家。后面的山比前面的山要高许多,是天然的靠山;山顶像禾堆的尖顶,没有大树,袒露着一个巨大的淡黄色的石块;山麓略呈方形,越看越觉得整座山岭像一个巨大的玉玺。杨桂依稀记起梦中仙人说的“这才是龙兴之地”的话,兴奋异常,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这才是龙兴之地!”
杨桂喊过之后,看见对面树林里的袅袅炊烟,不由得生出看个究竟的想法。于是,朝着炊烟走去。
杨桂在草地上寻找着依稀的路径。茅草剑状的叶柄上湿漉漉的,草尖上挑着一滴滴玉珠般的露珠,没走几十丈远,杨桂的裤腿便如水中捞起来一般,紧紧地箍着脚肚子。杨桂挽起裤管,不让湿裤脚舔着肉,尽管有点寒意,还是有种凉爽而利落的舒服感。走着走着,右脚板一阵尖锐的刺痛,杨桂本能地提起,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的荆棘条跟着脚板爬起来。杨桂小心地拔出荆棘刺,一滴暗红的鲜血慢慢地冒出来。“你敢刺我?过不了几天,我要将你烧个精光!”杨桂咬着牙说。
走过了那平平的草地,来到山上。奇怪,山上的露水小多了,树叶上只是有点潮湿,并没有一滴滴的露珠。
杨桂循着炊烟,走进树林深处。俄而,迎面走来一个后生,挑着水桶,哼着小调,来到一口水井边。
“兄弟,早啊!”杨桂主动热情地打招呼。
后生抬头,觉得陌生,疑惑地问:“大哥是……”
“我是新来的,你不认识,住在山对面,叫杨桂。”
“哦,是杨大哥。面生,面生。”后生放下水桶,和杨桂闲聊起来。原来,后生姓何名平,从河南来此一年有余。他是看上了这片茂密的山林才定居的。村里就他一家人。杨桂问村子叫什么,后生说暂时还没有名字,想等碰上算命先生或者风水先生取个名字,并诚恳地说:“杨大哥,看你斯斯文文的,肚子里一定有墨水,你帮我取个村名吧。”
杨桂笑笑:“取村名是大事,不能随便,要深思熟虑才行。”说着,随后生来到水井边。杨桂不由得两眼放光,嘴巴张开成一个簸箕口,说,“何老弟,这口水井怪呀!”
“是有点怪。”何平说。
水井呈圆形,井口铺着麻石,麻石铺得中间高,四向低,呈包子状。井口砌着五六寸高的井圈,呈不规则的圆形。井中水面翻滚着五个泡泉,五个泡泉均匀地分布在水井四周,像是井底生着个大火炉,熊熊的炉火将井水煮沸了,泉水汩汩地向上跳着,竟然超出井圈,形成一朵洁白的梅花。泡泉溅出的水花好像小小的雨丝,又像是伸缩不定的龙须,喷向东北方向的那片草地。
杨桂见井口的雨丝或说龙须,不是喷向何平的住处,而是向着自己选定的方向,越发觉得仙人指点的地方奇妙无穷,心中大喜,忙说:“好,好。”
何平以为杨桂是夸这口水井好,忙说:“是好,我也是看中了这口水井和这片树林,才最后下决心定居下来的。”
“你怎么挖到一口这么好的井啊?真有福气。”杨桂说。
“不是我挖的,天生就这样。我只是铺了井口石头,砌了井圈。”何平说。
“这可真是怪事。人说井水不漫面,它却高出井圈。少见,少见。”杨桂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眼睛一亮,眉头舒展开来,高兴地说:“何老弟,有了!你看,这水井的泡泉像不像一朵梅花?”
“梅花?”何平一愣,看了一会,说,“像,是有点像!”
杨桂说:“实在太像了!我看这水井就叫梅花井,你这村子就叫梅花井村。你觉得怎么样?”
“梅花井……”何平默默地念叨着,双手一拍,说:“行,就叫梅花井。杨大哥,你真有两下!要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好的名字。今天,你无论如何要去我家吃早饭,我要好好感谢你。”
“饭就不吃了,我们交个朋友吧。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是朋友,我们现在就算朋友吧!我们相隔不远,算是邻居,今后吃饭的机会有的是。”杨桂婉言谢绝了何平,兴冲冲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遥看着北面的山头。那山头同样没有雾,清晰可见。看着看着,仿佛觉得那山头的尖顶向西南方向倾斜,自己站在草地的龙兴之地,似乎伸手可以抓住那个巨大的玉玺的印把子。
杨桂站在草地中那条黄泥路上,面对着东方,两手向外伸开,仿佛左手牵着龙须,右手抓着玉玺的印把子,身子轻飘得如同云雾,飘飘地向上升腾。
杨桂回到家,将所见所闻如实告诉妻子和儿女,提出举家南迁的主意。家人听得入了迷,一致同意,由港北迁到港南。那儿没有乌桕树,也没有水塘,还叫桕塘就不合适了。叫什么呢?妻子问杨桂。杨桂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在泮塘是骑白马的仙人引我来到丰城;在桕塘又是那骑白马的仙人指点我村子南迁。我看,村名就叫白马寨。”
“为什么不叫白马村,要叫白马寨呢?”儿子不明白地问道。
杨桂解释说:“那个地方的位置很特别,处在丰城到抚州官马大道的咽喉之处,远非一般村子可比,属于要冲之地,故而叫寨。”
妻子连连点头,说:“你说得是,白马寨好,白马寨好。”
杨桂立即搬来梯子,爬上屋顶,掀下屋顶上的稻草,动手拆房子,并叫妻子去聂家,请聂七兄弟们来帮忙。没几天,原来在桕塘的房子搬到了白马寨。
转眼到了十月。初冬的小手先是将玉龙港两岸的乌桕树叶渐渐染黄,染红,然后又将树叶一片片从树上摘落下来,弄得树枝光秃秃的,丫丫叉叉。树上的乌桕子像小鸡破壳一样慢慢啄破了暗绿色的乌桕壳,露出了雪白的近似半圆形的脑袋,一粒粒如珍珠一般,三五个或是五六个抱成一团,形成一朵球状的花朵。一眼望去,好像两行蜿蜒前行的盛开着的雪梅,又如两垄绽开的棉花,煞是好看。杨桂老家泮塘也有乌桕树,杨桂知道乌桕子可以榨皮油,也可以做肥皂,是个好东西。所以,这天,杨桂磨了半天铲子,叫上妻子儿女,带上扁担和草绳,来到玉龙港边。
杨桂从小学会了爬树,爬高高的松树、杨树、高栗树都像猫儿一般哧哧上窜,爬树干不高、枝丫繁茂的乌桕树简直如履平地。杨桂爬上一棵乌桕树,握着铲杆,对准那一把把的乌桕子,“嗖,嗖”,铲子只要轻轻地接触乌桕的枝丫,枝丫便“嗖”地从树上飞出去,留下一道惨白的斜切面。袁秀花带着儿女们在树下忙着收拾铲下的乌桕,掉进港里的乌桕,袁秀花就用竹筢爪勾起来。
第三天,杨桂一家人正在忙着铲乌桕,聂七急匆匆地赶来,脸上笑着,嗓门却打雷一般:“杨桂兄弟,我正想明天来铲乌桕,没想到你动手比我早,铲了这么多!以前,都是我们三兄弟铲,今年你来了,按说,也可以铲一些。可是,你铲得也太多了。你看看,你从白马寨门口都快铲到我们聂家来了!你这事干得……”
杨桂赶忙爬下树,放下铲子,从腰间抽出一根淡黄色的竹烟筒,装上烟丝,递给聂七,愧疚地笑笑说:“哎呀,聂七兄弟,对不起,我忘了这一层,是我不好。这样吧,地上这些还没有收走的乌桕,你就收去吧,我明天也不来了,剩下的都归你们兄弟吧。”
聂七抽着烟,眯着眼盯着袁秀花,喉结不由自主的上下窜动着,心里痒痒的:好漂亮的一个娘子啊!小巧玲珑的身子,丰满得叫人不得不想入非非的胸脯;小眼睛眯眯的,好像没睡醒,又好像总是在微笑,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一见如故的亲切感,恨不得立刻和她睡上一觉!有人说大眼睛的女人好看,其实不然,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睛才是最能勾人魂魄、最能让男人产生非分之想的眼睛。你看,她的眼睛湿湿的,幽幽的,深不见底,内涵无限丰富,丰富得让人永远也研究不透。白皙的圆脸上跳跃着一对浅浅的酒窝;五官搭配得精巧极了,哪怕变动一根头发丝的位置都会显得不协调;乌黑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一丝不乱,闪着亮光;全身拾掇得利利索索,处处透出一股精明强干,比自己家里那个邋里邋遢的黄脸婆不知强多少倍!如果能和她睡上一觉,死了也值!杨桂这家伙真有艳福啊!聂七一阵胡思乱想,裤裆不知不觉拱起了许多,口里泛起一股酸水。许久,“噗”地吹掉了烟筒里烧过的烟丝余烬,含笑说:“杨桂兄弟,看在弟媳妇的面子上,今年我就吃点亏算了,铲下来的乌桕还是你们自己收去吧。至于明年嘛……嘿嘿,我看这样吧,我们分一下,我让一点乌桕树给你。还有这条港,以前也都是我们的,我们长年在这港里打鱼。现在你来了,也分一点给你。你看行么?”
“怎么分法?”杨桂说。
“其实也不算分,就是我们让一点给你。从你白马寨桥头算起,桥东边的我们不管,那是你和港边游家去扯的事;桥西边往西走十丈,港和岸上的乌桕树都给你,其余的就是我们聂家的。我们三户人家,你一户人家,这样公平吧?”聂七一边抽烟一边说。
杨桂忙说:“聂七兄弟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我不敢苟同你的意见。你们也才来两三年,这港不是你们挖的,乌桕树也不是你们栽的,都是天生就有的,凭什么我们就得这么一点?从白马寨桥头到你们聂家有三里路长呢,我只得十丈远,也太少了吧?虽然我现在是一家,可是,前几天老家捎信来,几个兄弟听说这里风水好,也要搬到这里来。到时候还不知道哪个村子人多呢!”
聂七眨巴着眼睛,皱了皱眉,叹口气,说:“唉!杨桂兄弟,你这就为难我了。虽说港不是我们挖的,树不是我们栽的,可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毕竟比你先来嘛!我还有两个弟弟呢,他们什么意见,我还不知道呢!要不这样,看在弟媳妇的面子上,我再让一步:我们今天晚上鸡啼头遍都从自己家里出发,走到什么地方相遇,什么地方便是分界线。这样总公平吧?”
杨桂想了想,说:“行。我们三击掌!”
两个男子右手心对右手心,啪啪啪,击掌三下。杨桂击出一腔热血,一腔豪情,一腔责任。
聂七仍不放心,说:“有言在先,一定要鸡啼了才开始走,不能提前!”
杨桂指指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一脸严肃道:“我若骗皮就跟着日头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聂七说着,动手帮杨桂收拾起乌桕来,甜甜地说,“弟媳妇,你歇歇,别累着了,我来帮你收拾收拾。”说话时,眼睛不停地在袁秀花胸前扫来扫去,扫得袁秀花脸红耳赤,赶忙转过身子,将背影挂在聂七的眼帘上。
吃过晚饭,袁秀花收拾了碗筷,对杨桂说:“老爷,你今天早点睡觉吧,睡晚了到时候起不来,误了大事。”
杨桂坐在竹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黄烟,说:“今天还能睡得着?我可是睡不着,也不想去睡。我就在这里坐着,等鸡啼了就走,万无一失。”
“这样也好,稳当。”袁秀花说着从橱子里找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说,“老爷,你脚下的这双鞋穿烂了,也大了一点,不好走路,换上这双新鞋吧。这双鞋小一点,跟脚一点,走路快一些,不会吃亏。”说完就帮着杨桂脱下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新鞋没有旧鞋好穿,杨桂一双手拔都拔不上鞋后跟。袁秀花找来牛角质地的玛瑙色鞋拔子,帮着杨桂穿上了新鞋。杨桂站起来,走了几步,说:“稍微有点紧脚。”袁秀花说:“新鞋都有点紧脚,穿了几天就正好,要不然,又大了。”
杨桂脚趾在鞋里使劲收缩,然后再用力往前拱几下,跺跺脚,走几步,顿时舒服了一点,说:“可以了。你还想得真细啊。”
“我觉得聂七那人心机蛮深的,而且有点怪怪的。下午他看我时,看得我都脸皮发烧。我们不想细一点会吃亏的。”袁秀花说。
“他心机深,我们也不是二百五。我今天坐在这里等鸡啼,还会吃什么亏?没事。”杨桂说得信心满满。
四个儿女也像除夕守岁一般,都不睡觉,坐在堂前,陪着杨桂,说说笑笑。
农历十月时节,夜晚有点漫长,也有点寒冷。一弯残月在薄薄的云层里缓慢地穿行;数点寒星打着哆嗦,发出钻石般的冷光;轻薄得不成形状的薄霜悄悄地从天空洒向地面;一丝丝寒风无孔不入地从外面钻进屋子。寒从脚下起,杨桂只觉得脚底下一股冷气像一条冬眠刚刚苏醒的蛇一样沿着裤管往上蹿,蹿到了背心,爬上了后颈窝,头皮一阵发麻,全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上下牙关一碰撞,发出轻轻的咯嘣声。杨桂忙站起来,在堂前来回走几圈,对袁秀花说:“秀花,你带着孩子们去睡吧,别陪着受罪,弄不好都着凉感冒,不划算。”
“没事。你是我的天,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单地守着呢?夫妻夫妻,终身不弃。再冷我也要在这里陪着你。”袁秀花转脸对四个儿女说,“都去睡觉,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操心。”
“我们也睡不着。”四个儿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其中大儿子提议说:“要不,爹爹现在就走,省得在这里冷。反正聂家伯伯也不知道。”
杨桂瞪了一眼儿子,严肃地说:“你为何想出这种馊主意,陷我于不仁不义?难道你忘了我经常和你们说的老祖宗杨震‘天知地知’的故事吗?”
儿女们顿时低下了头,大儿子更是羞愧难当,嗫嚅道:“没有。”是啊,作为杨家子孙,怎么会忘记老祖宗杨震大人的事呢!他那“天知地知”的故事已经让杨姓后人骄傲自豪了一千三百多年呢。据史书载,杨震乃东汉时陕西华阴县人,学富五车,人称“关西孔夫子”,堪称大儒。当官后,十分清廉,官至太尉。一次,杨震赴任东莱太守,途中下榻昌邑县,曾经被杨震推荐为秀才的县令王密,或许是谢恩,或许是趁机贿赂新任上司,深夜拜访,并献上十斤黄金。杨震愠道:“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王密讪然道:“暮夜无知者。”杨震正色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王密涩然,只好讪讪地收回黄金。杨震此次拒收黄金时说的“天知神知”后来渐渐被人们演变成“天知地知”,有口皆碑。自己当县丞时便是以老祖宗杨震为楷模,看不惯官场腐败,才辞官归田的。虽说杨震大人“天知地知”的故事说的是清廉一事,其实,不也包含着“人在干,天在看”,“头上七尺有神灵”的为人莫欺天的处世箴言么?想到此,杨桂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给我听好了:我们是杨家子孙,是‘关西孔夫子’的后代,要时刻以老祖宗为楷模,做一个清清白白之人。清白为人,诚信处事,这是我们的家风,要世世代代传下去,成为白马寨的祖训。风水好,人不好,地方不得发达。我们现在有了好风水,还要有好人品,我们的村子才能兴旺发达。正如孔圣人所言:‘君子不以利害义,则耻辱安从生哉’!知道吗?”
“知道了。”儿女们齐声说。
杨桂说完,活动活动身子,干脆脱了棉衣,说:“我来打打拳,发发热,免得时间难熬。”说着呼地蹲下一个马步桩,挺胸昂首,双手在胸前交叉翻转,玩起了“猫儿洗脸”。一会,身上开始发热。接着,左右两手依次在左腿边一劈,又往右腿边一劈,左手从胸前往身后一抓,右手握拳像子弹般旋转着往前射去,开始玩“金线吊葫芦”。渐渐地,汗珠爬上了杨桂的额头,雄鸡还是沉默着,好像在和杨桂较着耐心。
“这鸡今天是不是睡死了,怎么还不啼?”袁秀花有点焦躁地说。
“等人觉久,嫌人觉丑。等的时间是难熬。再等等吧。”杨桂耐心地说。
“喔喔啼--”终于,拖屋里传出雄鸡啼鸣声。
“鸡啼了,鸡啼了!”一家人激动无比。
“听见了!”杨桂不慌不忙,收好桩,从容出门。刚一出门,一股霜风亲亲热热地扑来,杨桂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杨桂走过白马桥,往左还没走一会,就碰上晃悠晃悠的聂七。十分吃惊地说:“聂七兄弟,刚刚鸡啼,你……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你会飞呀?”
“我不会飞,也没有跑,你不看见了?我是慢慢走来的。”聂七笑笑说。
“你……你提前出发了吧?”杨桂含笑问道。
“我可是鸡啼了三声才出发的。可能你家里的鸡啼晚了吧?你怎么才跑到这里?”聂七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杨桂哪里知道,聂七在前面五十步远的一棵乌桕树下蹲了半个时辰,隐隐约约看见杨桂走上了白马桥,才慢悠悠地从乌桕树下走来。
“聂七兄弟,做人要诚实,你……肯定耍了滑头!鸡啼都是差不多的,你家的鸡不可能啼得特别早。我看这次不算,明天来过吧。”杨桂不悦道。
聂七毫不示弱,拖腔带调地说:“杨桂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都是七尺男子汉,吐口唾沫都是钉,哪能小孩子过家家?我看地界就这么定了。”
杨桂全身冰冷,心里却蹿着一团火,说:“聂七,你要这样耍无赖我也没办法。不过,这样定界莫说我不服,我的子孙也不会服,我担心今后会闹出事来。”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我可管不了那么远。回家吧,杨桂兄弟。”聂七说完,转身便走。
袁秀花见杨桂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怎么啦?聂七没来?”
“还没来?来了!提前来了!真是小人!”杨桂一P股坐在椅子上,愤愤道,“没想到做了一世的鹰,反被抱鸡婆啄了眼睛!老祖宗当年是‘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我今天成了君知故人,故人不知君!”
袁秀花听杨桂说完,愣了许久,轻轻地舒口气,抚摸着杨桂的胸口,劝慰道:“算了,莫气,吃亏是福。我们做到了清白、诚信就行了,别人偷奸耍滑是别人的事。村子四周这么宽的地方,我们自己栽一些乌桕树就是了。港少,我们就多挖几口塘,一样可以蓄水,养鱼。菩萨灵,走庙背,今后和他打交道多个心眼就是了。气坏了身子划不来。”
儿子气嘟嘟地说:“爸,碰上无赖,清白为人、诚信处事要付出代价呢。”
杨桂点头道:“不错,清白、诚信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代价再大也要坚持清白、诚信的原则。‘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清白、诚信的家风一定要始终不渝地坚持下去。吃点亏倒没什么,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这个地方肯定会大发,今后人口多了,后代强了,必然不服气,迟早和聂家会闹事。如果那样,我在九泉之下都不得静心罗。”
“别想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要是后代发达了,靠我们一点遗产也不够干什么。再说,要是靠前人的遗产活命,那样的后代就没有出息。我们不盼别的,就盼白马寨快点发达起来。只要发达了,什么都会有。”袁秀花说。
杨桂被妻子劝得开了一点心,又自信地说:“我注意看了一下,我们这个村子比聂家好多了,它那村子缩在港湾里,像缩头乌龟,不会有太大的发展。我们这个村子坐落在龙脊上,是龙兴之地,发达是肯定的。我还记得白马仙人临走时说的话,‘白马仙人飞上天,白马寨里一千烟。文可安邦武定国,男人聪慧女人贤’。‘兴不兴,看后丁。’后丁要强,就离不开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的子孙后代,再穷也要读书,书读好了干什么都不怕。知识是贼偷不走、土匪抢不走的宝贝。诗书传家远,道德继世长。只要我们的后丁好,村子肯定会发达的。”
袁秀花马上接嘴说:“老爷说得对,神仙的话错不了。白马寨今后肯定不一般,你就等着后代子孙世世代代记着你这个开村始祖桂公吧。”
果然不出杨桂所料,白马寨的后丁一代胜过一代,在诗书传家的同时,敢为天下先,探索出了一条经商致富的路子,成为富甲一方的江南望族。
这正是:
只道饶人非痴汉,岂知痴汉不饶人。
祖先辛勤开基业,子孙后代万世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