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人们听见族长一声吼叫,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个先前试图钻进人群的大个子“女人”,疯了一般奔向荷花塘,扒开扶着楼梯的男子,双手抓住楼梯两根梢,用力往上扯。头上流着鲜血的杨雪梅招呼同来的几个女人,说:“快,救彩莲!”那四个男子恍然大悟,帮着往上扯楼梯,说:“我们都是桂公的后人,六百年前是一家……”
溯时间河流而上,六百六十九年前,白马寨的的确确是一家,家长便是建村始祖杨桂。
话说吉安府吉水县有个村子叫泮塘。这是个经常出故事的地方,今天又有一桩稀奇古怪之事。
南宋咸淳九年,用世界通用的纪年法便是公元1273年。这天,天刚蒙蒙亮,村东一栋青砖灰瓦的房子里,突然从东边前间传出惊恐的尖叫声:“哇--跌死我,跌死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
正在厨房生火做饭的三十来岁女子袁秀花,听见丈夫惊叫,匆忙跑进间,结结巴巴地问道:“老爷,老爷,怎么啦,怎么啦?”
被唤作“老爷”的男子三十出头,姓杨名桂,乃写过“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南宋诗人杨万里第七代侄孙。杨桂进士出身,当过八年县丞,因不善于官场迎来送往,逢场作戏,看不惯官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竟然学习陶潜,愤然挂印回家。妻子原来叫惯了老爷,所以,对于隐居在家种田的丈夫,仍然称呼“老爷”。杨桂说自己已是农民,只需直呼其名;妻子说,你不是县丞还是进士呀,进士也可以称老爷啊!杨桂也就顺其自然。
杨桂坐起来,满脸惊恐,喘着粗气,说:“哎呀,吓死我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真是稀奇古怪,不知何意。”说完,仰起头,眯着眼,呼哧呼哧直喘气,仿佛回到了梦境中……
杨桂手握锹柄,“嚓,嚓,嚓”,正铲着田塍路上的草,一块块薄薄的草皮犹如削面片一般,随着铲锹的寒光而纷纷跌入田中。杨桂正铲得有点腰酸,想站起歇息片刻,忽听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挂了铁掌的马蹄敲打着硬邦邦的黄泥路,响声三分沉闷七分清脆。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跑到他的田头时戛然而止。杨桂猛抬头,三个身穿白袍、银须飘飘的老者,各骑一匹高头大马,那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白得耀眼。三老者,一圆脸,一方脸,一尖脸。他们同时勒住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白发白须,白袍白马,浑然一体,要说有一点杂色,那就是马的眼睛和老人脸上的红润了。
方脸老者对另外两个老者一哂,说:“哈哈,你们说怪不怪,世上竟有这等傻子,放着好好的县丞不当,做起泥腿子!”
圆脸老者道:“‘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无可厚非也。”
“即便如此,也该‘良鸟择木而栖’,选个好去处,待在这鬼地方干什么?”方脸老者揶揄道。
尖脸老者对呆呆站着的杨桂说:“小伙子,丢下铁锹,别铲了,跟我们走,我们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地方风水极佳,将来大有发展。你这里虽说风水也不错,可是,气数已尽,该出的大人物已出,短期内不会有大发展。走吧!”说完,也不管杨桂同意不同意,将手中的马鞭一扬,银白色的鞭梢即刻蟒蛇一般紧紧地缠住了杨桂的腰身;然后一拽,杨桂便腾云驾雾,倏地坐到了他的马上。三老者哈哈大笑,抖动着手中马鞭,叫一声“驾”,三匹白马腾空而起,像三朵白云徐徐往北飘去。杨桂双目紧闭,双手紧紧抱住尖脸老者细细的腰身,任凭耳旁风声呼呼,身子飘飘,一颗惊骇的心涌到了喉咙口。
不知过了多久,杨桂麻着胆子,试着微微开启一道眼缝,隐隐看见地上一条江河浩浩汤汤,由西向东滚滚而去。江河两边一望无际的平原,西边耸立着五六个高高的烟囱,吐着袅袅的白烟,好像几根竹笋尖上挂着一丝雾气;东边紧贴着河岸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房屋,犹如一个个鸟笼子摆在地上,鸟笼子之间偶尔走过几匹马,好似几只小老鼠在街上溜达。远处,四周大山逶迤,起起伏伏,如大海波涛,翻卷着暗绿色浪花。
尖脸老者对两个同伴说:“大哥,二哥,这里便是江南西路隆兴府丰城县,我们就放他到这里吧,能否找到那地方就看其造化了。”
“三弟所言极是,放他下去,我们走。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是龙是虫就看其造化了。”圆脸老者点头称道。
方脸老者附和道:“这小子当过县丞,脑子灵着呢,没问题。”
尖脸老者将马鞭一甩,杨桂陀螺一般旋转片刻,便变成一片树叶,飘飘地往地面坠落,好像掉向万丈深渊。可怕的地心引力像一只魔掌,用力地往下扯着他,只觉耳旁风声尖啸,眼前恍惚苍茫大地飞速升腾,天旋地转,吓得惊恐万状,呜哇乱叫,心从喉咙里跳到了口里,大脑万花筒般闪现“完了完了”的字眼。眼看就要掉进那滚滚的江河里,杨桂“哇--”的一声怪叫,全身一激灵,双脚一蹬,彻底睁开了眼睛--原来自己好好地躺在半新旧的观音床上。
杨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惊魂未定地说:“我还以为跌死了,还好,没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从未想过离开家乡啊,怎么会做如此稀奇古怪之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要不,请村里杨老先生解解梦,看看有什么说法?”妻子试探着说。
杨桂想了想,摇摇头,说:“那三个老头鹤发童颜,长相古怪,必定是神仙。这或许是仙人给我指点迷津也未可知,天机不可泄露,不管什么意思,我按照仙人说的去试一试。反正丰城也不是十万八千里,从赣江坐船去,用不了多久。说不定真能找到一个好地方呢。再说,现正阳春三月,临近清明,乃踏青大好时机,趁此机会出去游览游览山水,也是好事。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算不上读了万卷书,可也读了不少,但是行万里路就差远了。我原来忙于公务,无暇游览;后来忙于农活,又无暇游览。年过而立,还没有出去游历过呢。正好趁机出去游览一番。”
袁秀花夫唱妇随惯了,点点头,顺着丈夫的意思说:“也好,即使没找到神仙指点的地方,游历了一番,开了眼界,看到了世界,也是好事。去吧,早去早回,免得我记挂。穷家富路,多带点盘缠。”说完,起身去准备行装。
杨桂虽说为官时不贪不占,可祖上留下的家业还算殷实,小时候饱读诗书,也跟着私塾先生学过一点花甲和堪舆知识,对于地势山脉、江河湖泊、阴阳八卦也略知一二。他想起仙人之语,虽觉蹊跷,但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虔诚,说走就走,背着包袱,夹着雨伞,踏上了探寻之路。
杨桂离开泮塘,独自一人匆匆赶往吉水县城,乘上吉州开往南昌的客船。船上碰见两个熟人,问起杨桂去向,杨桂笑笑说去走亲戚;问他去哪里走亲戚,杨桂翘翘下巴,说前面不远。熟人见他守口如瓶,便知趣地打住,不再打破砂锅问(璺)到底。
三月的江南,已经发过几场春雨,山上的雨水早就饱和,千沟万壑吐出一条条溪流,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一头栽进这江那河的。无数条小江小河,又沿着各自的路径,扑进赣江。因此,赣江的水位比平时高出许多,黄色的流水碰上江中的障碍物,激愤地扬起白中泛黄的浪花,发出“哗哗”的呼啸声。客船载着五六十个客人,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在江面上颠簸着。两边青山逶迤,田野茫茫,春意盎然:红的杜鹃花、桃花,蓝的牵牛花,白的梨花、李花、柿子花,黄的油菜花、鸡冠花……还有许许多多杨桂说不准色、叫不出名的花,竞相开放,或藏或露,开遍山野。举目望去,好像一块绿底色的地毯上绣满各色花朵,美不胜收。杨桂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香味扑进鼻孔,钻进喉管,沁入心田,好像喝了一口香甜的山泉水,舒坦极了。杨桂看着眼前的一切,回想着原来成年从田头到灶头,从灶头到床头的生活,觉得真是乏味极了。怪不得那些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喜欢游山玩水,原来山水这等有趣!怪不得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去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还真有它的局限性啊。
吉州去南昌是顺风顺水,客船轻飘飘地顺流而下,显得毫不费劲。第二天,太阳像个压扁了的大橘子,向赣江抛来一条橘红色的绸带,企图像抛锚一样抛到赣江码头的石柱上,拖住太阳不要掉下去。可是,绸带如橡皮筋,极富弹性,随着太阳下沉而慢慢变长,最后,绸带也断了,随着太阳一同掉进了地平线下面,呕出一片暗红涂在西边天幕上。
客船靠岸。船老大扯着幽幽的嗓子,提醒乘客,丰城到了。杨桂随着十来个乘客,钻出船舱,迈过船帮,踏着被脚板舔得发出幽幽亮光的麻石坡子,拾阶而上,走上了丰城大码头。
这便是丰城?杨桂站在大码头的堤凼上,环视一周:西边低矮的丘陵上耸立着几个冒着白烟的烟囱;北面是宽阔的赣江,江面比自己县城那儿开阔许多;东面、南面是密匝匝的房屋,县城规模似乎也比吉水大许多,街上行人川流不息。杨桂顿觉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恍然大悟,这不正是梦中情景吗?怎么这般相似?如此看来,梦境并非虚幻。由是,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波澜。
杨桂随着人流走进县城。城里街道纵横,麻石路面平整光滑,隐隐约约地泛着幽幽冷光;店铺林立,旗幡招展,一个个店铺吐出一团团昏黄的灯光,灯光里吞吐着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南货店,百货店,土杂店,裁缝店,理发店,妓院……百色齐全,应有尽有;骑马的,推车的,挑担的,走路的,各色人等,行色匆匆。好一个繁华所在!杨桂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千古名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前半句说的是西晋永平元年(291),丰城上空常有紫气夜彻于天,朝中派雷焕任丰城令,探其究竟。雷焕上任后,果在县治所在地荣塘一监狱墙下掘得干将、莫邪(又名龙泉、太阿)宝剑一双。故丰城又名剑邑。真不愧为千年之邑!怪不得人们常说“金丰城,银鄱阳”。
然而,丰城再好,也是他乡,自己只不过一匆匆过客而已。今晚何处安身?杨桂在心里问着自己。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来到一家灯火辉煌的店门口。不防一个身着粉红色旗袍、胸脯高耸的女子从店里迎出来,一把扯住杨桂的衣袖,嗲声嗲气道:“客官,进店吧,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仙女一般,是全丰城最好的。来吧……”说着,不由分说地把杨桂拖进店里。
一个铁塔一般的黑脸汉子打着哈哈,心满意足地从楼上下来,口里说着“老子今天终于扳本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
大堂里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见杨桂被拖进来,立即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争相口吐娇声:“大哥,我来陪你吧。”“大哥,妹子好想你吔。”其中一个女子竟然抓住杨桂的手往自己山包般的胸脯上压。杨桂顿时明白了,自己来到了妓院。杨桂一阵酥麻,大惊失色,用力挣脱女子的手,冲出重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我不是……”
“想吃鱼,又怕沾腥!”店里传出一声鄙夷的笑骂声。
“说不定是阉鸡公呢!”随即响起一阵开怀大笑。
杨桂惊魂未定地站在街道上,抬头看一眼妓院门楣,只见“牡丹院”三个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好像店里女人红红的嘴唇。真是晦气!杨桂吐了一口唾沫,似乎要把心中的腻味吐干净。心里道:芝兰生于幽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我乃读书之人,时刻不忘孔圣人教诲,怎么误入此种污秽之所?惭愧,惭愧也!
杨桂离开“牡丹院”,东张西望,继续前行。走着走着,来到南门口,一块黄底黑字的旗幡赫然在目:“南来北往客栈”。杨桂知道,此乃旅馆,正是自己要找的安身之处。杨桂抬头,只见客栈上下两层,八成新,门口一对大红灯笼,照得店门亮堂堂;灯笼前两棵大樟树,好似两把大伞,灯笼的烛光把樟树朦胧的黑影铺过街面,贴到对面店铺的墙上,给客栈增加了几分幽静和神秘。客栈两边是店面,一家百货店,一家小吃店。落歇此处还算方便。不过,从店面看,住宿费可能不会便宜。能找一家小一点的、旧一点的、便宜一点的更好。不是住不起,而是能省一个是一个,土里刨食,赚钱不容易。
杨桂正盘算着,店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客客气气地哂道:“请问客官可是要住店?”
“是……”
“是就好,客官请进。这是缘分,一切随缘。住我这里最好不过了,干净,安全,便宜,方便。来来来。”中年男子热情地走到杨桂身边,左手拿过杨桂的伞,右手伸过去想取下杨桂的包袱。杨桂忙将包袱抱在怀里,微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中年男子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道:“客官放心,我绝无歹意!”说着将杨桂领进一楼东头最边上的房间,推开门,说:“客官看看是否满意?”
杨桂缓缓走入,耸耸鼻子,只觉一股淡淡的霉味亲亲热热地迎面而来;拉开窗户挡板,外面是一条幽暗的小巷。杨桂皱皱眉,慢慢地退出,微笑着问:“还有别的房间么?”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说:“二楼还有一个单人间,房价要贵一点,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不妨看看。”杨桂说。
杨桂跟着中年男子爬上二楼,踩得木楼板咚咚作响。最西头有一个单间,中年男子打开锁,推开门,杨桂鼻子抽搐几下,并无霉味;拉开窗户挡板,外面是宽阔的街道,两边没有什么低矮的建筑;用手扳了扳小黄瓜般的窗棂,纹丝不动。杨桂轻轻地舒了口气,满意地说:“行,就住这里吧。”
中年男子脸上仍然保持着让人放心的笑容,说:“客官真有眼力。这个房间一般不开,要留得有头有脸的人住,以备急需。不过看客官打扮,也不是一般人,这就是缘分。做生意就讲究个缘分。我是这个店的老板,姓王,客官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我一定设法满足客官要求。客官,你现在放好行李,锁好门,随我下楼去洗脸洗脚。我这店有个规矩,客官睡觉前一定要洗脸洗脚。你不知道,有的客官走路多,是汗脚,脚上味道重,如果不洗,睡一个晚上,被子就会臭烘烘的。你嗅一嗅,我这被子就没有什么怪味。”王老板扯起一块被角闻了闻,送到杨桂面前。杨桂鼻子轻轻地抽搐几下,不但没有怪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米汤浆洗过的香味。说明这被子浆洗以后还没有人睡过。
杨桂满意地笑笑说:“你这店里是很干净,不错。你先下去吧,我马上就来。”杨桂待王老板下了楼,关上窗户,将窗户挡板的栓子闩好;解开包袱,取出装有银两的小包,轻轻地移开一点床位,将小包塞进靠墙的床脚下,大包袱壅在被窝里,故意让被子中间鼓起来。然后,锁好房门,下楼盥洗。
三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晚上,老天似乎受到了惊吓,号啕大哭,大雨滂沱。第二天早上,雨势虽然小了一点,但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轻纱一般塞满天空。杨桂坐在客栈里焦躁不安。虽然带了雨伞,带了油鞋,牛皮油鞋搽了一层又一层桐油,硬得像铁皮一样。可是,油鞋只适宜走短路,走长路不行,一是硌脚,二是会进水。再说,自己到底要去哪儿也心中无数。岂能不烦躁?因此,无心无绪,在店里东走走,西坐坐,唉声叹气。人说“无边丝雨细如愁”,杨桂可是“不尽愁思密如雨”。
王老板见杨桂闷闷的,微笑着说:“我说这位杨客官,‘下雨天,留客天,人不留客天留客’,你就随遇而安吧。你要觉得待在这店里无聊,我教你去个地方就好过了:客栈东面大约半里路,有条小巷子,名叫叶家巷。那儿有一家‘牡丹院’,名气大得很,南昌、抚州的人都知道。里面的妹子都是外府外县来的,长得一个比一个标致。凡是在丰城住店的外地客人,大多会去那里寻开心。店里有个挂牌妹子,叫‘白牡丹’,真是不得了,不但人长得仙女一般,而且床上功夫了得。她有个绝招,和嫖客睡觉时,屁眼里塞一个鸡蛋,嫖客如果搞烂了那个鸡蛋,嫖资分文不取;如果没搞烂,嫖资双倍。好多嫖客便是冲着她去的,都想搞烂那个鸡蛋,免费嫖一回婊子。结果你猜怎么着?没有一个嫖客达到了目的!你说稀奇不稀奇?我看客官相貌堂堂,身强力壮,何不去那里试一试?说不定你行呢。”
“你说的已经是老黄历了!”王老板话音刚落,从楼上传来一声闷雷般的趾高气扬的声音,随着声音走下一个黑汉子。杨桂略一抬头,正是昨天从“牡丹院”楼上下来的那个汉子。
“这么说,你‘屠夫王’昨天搞烂了那个鸡蛋罗?”王老板笑笑说。
“何止是搞烂了鸡蛋!那婊子昨天半死,胯里被我舞得稀烂!我估计十天半个月都没法接客,即使好了也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屠夫王”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脸上得意得放光。
“老弟昨天一定受到高人指点,使出了什么绝招。”王老板说。
“当然有绝招,没有绝招还能搞烂那个鸡蛋?”
“什么绝招,说出来听听,让我们也长长见识唦。”王老板笑嘻嘻地望着“屠夫王”说。
“江湖一点诀,点破就不灵。绝招哪能随便说?说得大家都学会了,还算什么绝招?”“屠夫王”神秘地说完,一P股坐在一把竹椅上,压得椅子“嘎吱”一声惨叫。
“屠夫王”姓王,是个杀猪的,本该叫王屠夫,可是因为他膂力过人,独自杀一头三百斤重的猪不用别人帮忙,卖肉时刀法特准,买主说一斤,他一刀下去,放到秤上一称,不多不少,秤杆水平,不低不翘,恰好一斤。因此,人送绰号“屠夫王”。
“屠夫王”家离丰城十里路,每天杀猪,因而每天吃肉,而且专吃内精肉。因此,男人那点功夫特别厉害。他听人家说,男人要想健,女人身上练,因而天天晚上在老婆身上练习十八般武艺,将个原本冬瓜般壮实的老婆练成一根灯草,随时都有被风吹断的危险。每次房事前,老婆便战战兢兢,连连告饶,说是吃不消,要他消停消停。屠夫王挺着铁杵般的家伙说:“我倒想消停,可是它不肯消停啊!要是消停,我花钱娶你干什么啊?”老婆想,如此下去,自己没有几天活头了,便哭着说:“我实在吃不消了,你干脆去搞婊子吧。”“这可是你说的啊。”“屠夫王”欣喜若狂地说。老婆含着泪点头不语。于是,“屠夫王”便无所顾忌,隔三岔五地光顾婊子店。老婆便慢慢地趁机恢复了一点生机。
“屠夫王”搞过多少婊子,他自己也记不清,每次都搞得婊子求饶。每当这时,“屠夫王”便说:“要饶你可以,嫖资全免。”婊子为了不影响继续接客,只得自认倒霉,点头答应。因此,“屠夫王”在丰城出了名,都知道他那家伙厉害,被他搞过的婊子第二次死也不肯接他。没想到,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婊子行里也有高人。那天,他第一次走进“牡丹院”,老鸨高声大叫:“‘白牡丹’,接客!”随着声音,从楼上走下一个身姿婀娜、浓妆艳抹之女子,牵着他上楼。
“屠夫王”嫖娼无数,还没碰到如此漂亮之婊子,既兴奋,又心急,匆忙就要上马。没想到“白牡丹”说话了:“且慢!大哥,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有两种睡法。第一种,正常睡法,一两银子一次。第二种睡法,特殊睡法:我在屁眼里塞一个鸡蛋,你有本事睡烂鸡蛋,我分文不取;否则,银子翻番。你想要哪种睡法?”
“屠夫王”听说要这么多银子一次,有点舍不得,但一看见“白牡丹”那仙女般的胚子,心里又痒痒的。心想,这么小不点身子,老子那家伙发了威简直可以挑起来,凭着老子这两百来斤的块头和那出色的床上功夫,一个下马威保证搞烂那鸡蛋。只要鸡蛋烂了,嫖资全免,那才真叫“不搞白不搞,搞了也白搞”,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傻子才不干呢!于是忙说要第二种睡法。
“白牡丹”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屠夫王”斩钉截铁地说:“骗你是狗肏咯崽!”
“白牡丹”笑笑,脱光衣服,从容地拿出一个淡黄色的小鸡蛋,伸给“屠夫王”验看,说:“大哥看好了,是不是鸡蛋?”“屠夫王”拿在手上端详一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点点头。“白牡丹”拿回鸡蛋,优雅地往空中抛出几尺高,又稳稳地接住,轻轻地往屁眼里一塞,P股往上一抬,囫囵吞枣,生生地吞了进去。然后,缓缓落下P股,躺好姿势,说:“大哥,上!”
“屠夫王”想一招制服“白牡丹”,给她个下马威,便使出全身力气,猛的一发力,来了一个“泰山压顶”。满以为“白牡丹”会像其他婊子那样“哎哟”一声闷响,身子一颤。如果那样,那屁眼里的鸡蛋还不粉身碎骨?没想到,这“白牡丹”好像练过气功一般,不仅身子没有颤抖,口里没有闷响,而且身子深处好像有一张婴儿嘴,婴儿吸奶般吸着他的吃饭家伙。顷刻之间,“屠夫王”只觉一阵酥麻,头皮发紧,全身要爆裂一般,忍不住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排泄欲,一泄如注……“白牡丹”P股抬了抬,微微发力,屙出鸡蛋,送到“屠夫王”面前,嗲声嗲气道:“大哥,看你身子壮实得水牛一般,床上功夫也不过如此啊。你看看,鸡蛋破了没有?”“屠夫王”仔仔细细看个遍,一丝裂缝也没有。
“屠夫王”第一次花了双倍的嫖资,又输银子又丢脸,真恨不得立即钻地缝。心想: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汉,平时十个婊子九个怕,今天竟然败在了一个只有自己一条腿重的婊子手中!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于是,“屠夫王”向几个常年嫖婊子的老头取经。一个老头告诉他,行房时,口里含着高丽参,保证金枪不倒,久战不泄,骚劲再大的女人也会弄得服服帖帖,哭爹叫娘。
“屠夫王”自以为得到了真诀,果真如法炮制,口中含着高丽参,再次来到“牡丹院”,找到“白牡丹”,扬言要一雪前耻。没想到“白牡丹”竟然百炼成钢,和别的婊子就是不一样,同样没三五个回合,便一败涂地。
“屠夫王”连续五次,次次败北。一连花了十两银子,心痛不已,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这天,“屠夫王”用尖刀削着一只猪脚上没有褪尽的毛,心里想着如何战胜“白牡丹”,心不在焉,神情恍惚。不料刀口落空,手背擦在猪脚的毛桩子上,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很是疼痛。“他娘的,这毛桩子这么厉害!钢针一般。”“屠夫王”摸着刺痛的手背,摸着摸着,突然心头一亮,大叫一声:“有了!”
回到家中,“屠夫王”将尖刀磨得风吹断发,关上房门,脱掉裤子,像割茅草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从未见过天日的“茅草”割得只剩下一个米长,然后,涂上桐油。第二天,再给“茅草”桩子涂上桐油。第三天,“屠夫王”用手背轻轻一拍“茅草”桩子,手背上顿时出现许多红点,慢慢渗出鲜血。
行!“屠夫王”信心满满地再次找到“白牡丹”,提出来一次大赌:没搞烂蛋出十两银子,搞烂了赔二十两。
“白牡丹”想:出道以来还无人搞烂过老娘的鸡蛋,你这屎桶板也连输五次,难道今天有什么绝招?我才不信呢!别说十两,就是一百两也不怕!于是爽快地答应。
这次,“屠夫王”故意放慢动作,等“白牡丹”躺好以后,才脱掉衣服,而且吹熄蜡烛,生怕“白牡丹”发现他的秘密。“屠夫王”笑着问“白牡丹”:“妹子,大哥可以上马吗?”
“上吧!”“白牡丹”淫声浪气地说,“大胆放马来。小妹腿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从无牛羊来吃草,专供和尚来洗头。”
“和尚来也!”“屠夫王”跨鞍上马,憋足劲,像杀猪时尖刀对准猪的喉管一样,用力猛地一挺。“妈呀--”“白牡丹”顿觉下身百孔千疮,杀猪一般尖叫起来,身子缩作一团。“扑哧”一声,屁眼里的鸡蛋四分五裂,黏黏的、稠稠的蛋清、蛋黄像拉稀一般飙出来。“白牡丹”哭唧唧地求饶:“大哥饶命,大哥饶命……”
“屠夫王”知道“白牡丹”已经无法承受,便提出索赔一百两银子的要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牡丹”为了保命,只得答应……
“屠夫王”得意地对杨桂说:“你要是今天去那里,可惜采不了那朵‘牡丹花’了。”
杨桂想起昨晚那尴尬的一出,心里还“咚咚”直跳,说:“兄弟真会说笑话。我明天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有钱去那地方?”
“不会吧?我看客官不是那种寒酸人啊。”王老板很是诧异地盯着杨桂。只见他中等身材,方面大耳,脸色黑里透红,一对双眼皮眼睛黑亮黑亮,忽闪忽闪;一身皂色衣裤干干净净,黑面白底的布鞋新崭崭的,全身打扮得利利索索,虽不像富商,但也绝不像落魄之人。怎么会没有明天吃饭的钱呢?
杨桂见王老板目光里流露出怀疑,忙苦笑着解释说:“没有烧好香,出行不利。在路上遇上强盗,将我的盘缠抢光了,只剩下我贴身衣袋里一点碎银子没抢去。”
“哦。”王老板点点头,说,“这世道不太平,客官出门是得注意点。怪不得客官早上就是吃了两个包子,原来这样。听口音,客官不是本地人,恕我冒昧请教:客官从何而来,往何而去?”
“我从来处来,要往去处去。”杨桂诡秘地一笑,说。
“客官莫见怪,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客官不方便说便作罢。”王老板双手抱拳,朝杨桂拱了拱,一脸尴尬。
杨桂也赶紧站起来还礼,说:“不是不方便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实不相瞒,我是来投亲的。”
“贵亲戚宝宅何方?”王老板问。
“我也不知道。家父将亲戚的地址写在银钱包裹里,强盗抢钱时,连同字条一块抢去了。我只知道亲戚姓聂,小地方人。”杨桂随口一说,竟也说得有鼻子有眼。
王老板挠了挠头,说:“小地方?要说姓聂的大地方呢,倒是出南门不远的孙家渡就有。小地方嘛……”王老板抓抓头,思索一会,说,“不多。出南门往南走三十里,好像有个村子姓聂,地方不大,只有几户人家。你不妨去那里找一找。”
杨桂心里发笑,嘴上却说:“谢谢老板指点。等天气晴朗了去看看。”
“现在正是踏青时节,丰城好多人去罗山,一是朝圣,二是踏青。你若找到了亲戚,最好去那里玩玩,罗山殿上村的菩萨可灵了。”王老板一脸虔诚道。
“哦?那里风水肯定不错!离这里多远?”杨桂来了精神,急切地问道。
“不远,走路一天就够了。那里有谌母娘娘大殿,还有许仙真君大殿。那里的菩萨好灵,每天好多人去朝拜呢。一次,我一个邻居去那里朝仙,说了句‘菩萨也是木头雕的,能保佑什么’?你猜怎么着,痛得满地打滚。他娘立即去菩萨面前磕头祷告,焚香烧纸。儿子的肚子痛马上好了。”王老板说得活灵活现。
“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要去,一定要去。”杨桂说。
“要说好地方,还有个地方也不错。听说,许多人在那儿看见了三个骑白马的神仙,一眨眼工夫又不见了。”王老板漫不经心地说。
“哦?在哪儿?”杨桂的心咯噔一下,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P股迅速离开板凳,板凳翘起来,弄得坐在板凳另一头的一个男子一P股跌坐在地上。杨桂慌忙牵起那男子,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出了南门往前走三十来里,大概就在那儿。离那个姓聂的地方不远。”王老板说。
杨桂觉得刚才激动得有点失态,马上镇静下来,若无其事地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老天好像理解杨桂焦急的心情,渐渐地收起雨帘,破涕为笑,挂出了太阳。杨桂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点碎银子,结了账,向王老板连声道谢,辞别了“南来北往”客栈。背着包袱,夹着雨伞,绾起裤腿,打着赤脚,沿着丰城县城的麻石路,匆匆往南而行。
出了县城,杨桂环视一周,顿觉天宽地阔,心旷神怡。四周一马平川,只有南面远远的挂着一条起起伏伏的朦胧山脉,如立在天边的一道云雾屏障。田野里铺着一层绿油油的红花草,开着稀疏的紫色花朵,间杂着一些金黄色的油菜花,放眼望去,煞是壮观。一朵朵紫色的、黄色的小花绽开笑脸,脸上挂着些许激动的泪珠,无声地呼唤着忙得不亦乐乎的蜜蜂,敞开心扉,尽情地享受着蜜蜂撩拨花房时带来的快感,心甘情愿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一阵南风吹来,雨后泥土的芬芳、红花草的芬芳、油菜花的芬芳,调和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芬芳气流,击打得杨桂一阵阵晕眩。啊,这就是赣中平原,这里的气味是自己家乡那一小块一小块田地所产生不了的!
杨桂陶醉在春光潋滟的世界里,贪婪地做着深呼吸。
大概走了一个来时辰,沙石铺就的宽阔路面从田间爬进一片隆起的丘陵,山上茂密的树木搂搂抱抱,拉拉扯扯,摇头晃脑,肆无忌惮地相互调戏着,窃窃私语着;风儿在它们头顶上跑过去,发出呼呼的喘息声;路两边是高出人头的灌木,杜鹃唱主角,怒放着一朵朵粉红色的杜鹃花,花心里立着一束针尖般的粉红色花蕊,颇是生动。杨桂轻轻地咳嗽一声,用以壮胆。谁知那声音竟被墙壁一般的树林弹了回来,幽灵般在树木间来来回回地碰撞,产生震颤,形成共鸣。杨桂心头发怵,暗想: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果跑出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那就麻烦了。后来,杨桂从别人口中得知,这山叫梁山坝,还真是强盗出没的地方。杨桂想起都后怕。
杨桂麻着胆子赶路,身后总是响着沙沙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追赶;可是,返头一看,并无人影。于是,加快脚步。不料,走得越快,后面的沙沙声越大,杨桂不由得全身汗淋淋的。
终于,杨桂走出了梁山坝,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在平地中间蜿蜒畅游,河水汹涌,呼呼啦啦地流淌着。杨桂站在河岸上,举目四望,心中豁然。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右两边是望不到头的草地,嫩草青青,好像绿色的河床,被风吹得扬起滚滚的波浪。西北方向一个小村子蹲在河湾处,莫非就是王老板说的那个姓聂的村子?沿河两岸矗立着一棵棵巨大的乌桕树,嫩绿的树叶生机勃勃。杨桂拔起一棵草,抓一把草下面的泥土,用手一捏,细嫩细嫩,伴随着一点油腻感。好土!杨桂在心里说。这里有山有水,土地肥沃,资源丰富,适合人群生存。再说,从风水的角度看,这里呈玉龙过江之势,是个好地方。莫非那三个仙人指的就是这里?可是,自己怎么没有看见王老板说的骑白马的神仙呢?不过,神仙也不是每时每刻都会现身的,要看缘分。自己活了三十多年,不是才第一次梦见神仙么?或许在这里待久了就会看见神仙的。想到这里,杨桂昂奋不已,在一棵乌桕树干上猛击一掌,说:“就选这里!”
杨桂在河岸上来回走了几转,最后选定盖房子地点。既然来此定居,总得叫个地名吧?杨桂思索着叫什么好。原来的村子叫泮塘,现在是不是也叫什么塘?河岸北面正好有口塘,叫什么塘呢?一阵南风刮来,成排的乌桕树枝翩翩起舞,沙沙作响。杨桂心中豁然一亮,这里这么多乌桕树,就叫桕塘吧!对,就叫桕塘。村名有了,这条河叫什么河呢?不,准确地讲不是河,水面不算开阔,应该叫港。叫什么港呢?杨桂顺着水流往前看,只见它和整个草地走向一致,既然这地形是玉龙过江,那么,这条港便叫玉龙港吧。
杨桂觉得村名和港名都叫得很贴切,甚是高兴。说干就干,杨桂顺着玉龙港往前走,走进港湾处那个小村子。他要向人家借斧头和锯子,上山砍树盖房子。强盗叫占山为王,我今天来个占地为王,免得别人看上这块地方,杨桂在心里说。
这是个小得可怜的村子,仅仅三户人家,果然姓聂。杨桂走进东边那户人家,户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后生,名叫聂七。聂七告诉杨桂,他旁边的两户人家是弟弟聂八、聂九。兄弟三人前两年从山东那边逃荒来到这里定居的。聂七听说杨桂要盖房子定居,想到这里慢慢要热闹起来,很是高兴,不仅答应借东西,而且叫来聂八、聂九,一同上山帮杨桂砍树,搭起了一栋简易房子。
这天,杨桂听见“哇”的一声雁叫,抬头看看天上人字形的雁阵,忽然想起离开家乡已经近一个月了,马上要栽禾了,家中妻子还不知道记挂成什么样子呢!该回家接家眷了。于是,和聂七打声招呼,踏上了返乡之路。
这正是:
温馨梦中遇神仙,为寻梦境涉艰险。
莫道今朝孤身客,来日兴起一千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