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薇
黄薇,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古来所谓的“严父慈母”之称未必尽然,陶渊明的训子之作即证明他是一个十足的慈父。其训子诗文在陶集中有三篇:《命子》《责子》《与子俨等疏》。这些训子诗文让我们看到了“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另一面,即他也有慈父的情怀。如果说回归田园是陶渊明对黑暗社会的一种摒弃,那么,重视人伦亲情则是陶渊明对父爱的感性回归。本文以陶渊明的三首训子之作为研究对象,探讨陶渊明的慈父情怀和其丰富的思想感情。
一、父爱的希冀
陶渊明对其子是极其喜爱的,诸子对于陶渊明来说,是精神的寄托,成才的期望。在《命子》诗中,慈父陶渊明就对其长子寄予了期望,他从追溯其祖先开始写起,“悠悠我祖,爱自陶唐,邈焉虞宾,历世重光。”而后又列举了陶氏家族历来的荣耀和丰功伟绩,“天集有汉,眷予愍侯”、“在我中晋,业融长沙”、“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于穆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陶渊明这首诗为何要追述其祖先的丰功伟绩呢?此作是有深意的,他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够继承陶氏家族的荣光,作为一个平凡的父亲,怎能不希望儿子成为有用之才呢?于是,在给儿子起名时,陶渊明就对其寄予了希望,“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儿子的名字取自于《礼记·曲礼》:“毋不敬,俨若思。”他期望长子能够恭敬端庄,谦和有礼,但是,取名、命名只是外界的客观希望,陶渊明还是希望儿子能够“夙兴夜寐”,能够刻苦读书,尽快成才。陶渊明诗中字里行间洋溢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寄托之感,这种望子成龙的心态更是他作为一名慈父对子女的疼爱。
《责子》相对于《命子》来说篇幅较小,但其所包含的慈父情怀却毫不逊色。《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这与陶渊明的“少学琴书”,“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使如此,陶渊明并没有严厉的批评,而是形象地描绘了五个儿子的憨态可掬。对《责子》诗的理解历代诗人有着不同的见解,杜甫在《遣兴五首》中写道:“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杜甫认为陶渊明虽然是归隐避世,但他也未能“达道”,他还是关心其子的“贤与愚”,说明其未能进入忘怀得失的境界。黄庭坚在《书陶渊明责子诗后》中写道:“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外,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山谷认为此诗是出于戏谑、诙谐的笔法来刻画儿子们的形象,而不是责备儿子们的不肖。把《责子》与陶渊明的其他诗文联系到一起来看,一方面,陶渊明作为人父,对诸子必不可免的会有寄托之情,对儿子的学术挂怀是人之常情,那也就会有“总不好纸笔”的感叹。另一方面,《责子》确实有责备之意,但其并不是严肃说教,而是用诙谐戏谑的笔法来向我们展示五个孩子的憨态可掬,谓之爱之深,责之切。从这方面来讲,陶渊明的《责子》诗侧面地表达了诗人的慈父心声。
陶公训子之心蠡酌《命子》和《责子》表达的是陶渊明对儿子成才的希冀之情,《与子俨等疏》表达的则是其希望诸子能够继承古代优良的家风、家德。他强调“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勉励儿子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几句话都能够体现出一个年迈的父亲用自己一生所领悟的道理来教育他的子女,希望他们能够继承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三字经》中言:“养不教,父之过。”陶渊明对儿子的希冀之情和教育是贯穿始终的。清人林云铭评注《古文析义》初编卷四中说:“与子一疏,乃陶公毕生实录,全副学问也。”相对于上两首的“成才”之望,《与子俨等疏》更寄托了陶渊明的“平淡”之望,这种平淡已经摆脱了说教式的希冀,唯愿诸子能够和平共处,患难与共。
二、任运的情怀
如果说陶渊明的希冀之情表达的是他平凡的父爱,那么旷达超脱、委以天运之情则显示了他超于凡人的情怀。陶渊明在训子诗中表达的情怀是“自然”的,他的这种“自然”与老庄思想有着契合之处。辛弃疾《书渊明诗后》曰:“渊明避俗未闻道,此是东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闻道更谁闻。”面对官场的黑暗以及仕途的不顺,他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来释怀,在《归去来兮辞》中,他叙述其辞官归隐的原因是“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他不愿束缚自己去适应官场上的阿谀奉承和矫揉造作,这种忘怀得失的境界,也正蕴含着他淡泊名利的人格魅力。
对诸子进行教育时,陶渊明也展示了他“自然”的一面。《命子》的最后一句“尔之不才,亦己焉哉!”这两句话明显地表现出他的旷达情怀。《责子》中的“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则更能体现出他的“自然”性情。蔡启《蔡宽夫诗话五则》曰:“《责子》与其他所作,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蔡启认为陶渊明的训子诗达到忧乐两忘的境界,不以儿女的琐事挂怀。“天运苟如此”蕴含了陶渊明的道家思想,《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应帝王》:“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正体现了陶渊明在教育子女时的“自然”思想,他的教子情怀与其思想达到神二合一的境界。陶渊明已“误入尘网中”(《归园田居五首》)为何还要将这种束缚来拴套在孩子身上呢?这种情感不仅仅表达的是陶渊明“任自然”的情怀,更是一名父亲垂怜爱子的心怀,他对儿子们的关爱在其训子诗中让人深刻体悟。
《命子》《责子》《与子俨等疏》三篇诗文虽作于不同时期,但其中包含的慈父之情是不变的,这些诗文完全是陶渊明真性的流露,字里行间充满着一位慈父对儿子们的关爱之情。在“仕”与“隐”的问题上,陶渊明是刚直、不屈的,但在这种表达平凡之情的训子诗文上他带给我们的却是一种平凡的人父之情。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说道:“他就是这样爱好人生,由种种积极的、合理的人生态度,去获得他所特有的能产生和谐的那种感觉。”清人方宗诚《陶诗真诠》:“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陶渊明的旷达精神是后世文人精神的寄托,而他的训子诗文作为其精神回归的象征,也是其精神实质的另一种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