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欣
郭欣,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笔者据逯钦立本《陶渊明集》统计,除《述酒》《命子》《读史述九章》外,除去时间上重复的词语,在其诗歌中表示时间的词共174个。而这些词语的运用却并非出自于偶然,而是诗人在时间运转、光阴流逝中对于人生与生命情与理的感悟与思索。本文试图从时间角度进入陶渊明诗歌,从陶渊明对于时间的述说来解读其对于人生和生命的感悟。
一、日月遂往,时不我待的用世之心
方宗诚《陶诗真诠》论曰:“但以渊明为隐逸人、旷达人、失之远矣!渊明盖志希圣贤,学期用世,而遭时不偶,遂以乐天安命终其世耳。”在陶渊明的人生中,不仅仅有安闲自在的田园生活,其内心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从而形成其感时忧国、奋力用世的功业意识。
首先,陶渊明这种用世之心在时间上的表现则是对于时间流逝的忧惧感。如“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还旧居》)、“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杂诗十二首》)表现了对于时间流逝,年华渐老,气力衰退的担忧与恐惧。如“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杂诗十二首》)、“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己酉岁九月九日》)表现了对于生命终结而流露出的焦虑与忧伤。在这些由时间语汇构筑起来的诗句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陶渊明的内心世界并非是永恒的静穆与淡泊,他也有着对于生死的忧患和恐惧。
其次,形成这种忧惧感的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恐修名之不立”的强烈的用世之心。面对时间的流逝,而反观自己功业无成,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便悄然滋生。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荣木》)
这种忧生之嗟来源于“徂年既流,业不增旧”时不我待的功业意识,来源于“志彼不舍,安此日富”不断进取的用世之心。于是这种忧生之情与用世之心相互交织、生发,从而形成了陶渊明诗歌中面对时光坠往,而壮心不已的用世之情。如“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十二首》)、“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这些诗句无不是在感慨时光流逝的同时抒发其强烈的功业意识。
龚自珍《己亥杂诗》中说“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在陶渊明的思想构成中,有着深厚的儒家思想,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与感时忧国的情怀也在陶渊明身上有着深刻的体现。
论陶公笔下“时间”的意蕴二、四时更迭,悠然其怀的人生态度
朱熹论陶曾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淡,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在那个时代,陶渊明是真正走进田园的人,他真正接触到了躬耕生活的苦与乐。
陶渊明通过时间的更迭表现了田园生活的苦乐。如“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时运》)表现了其归隐田园后晨夕安闲,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生活;如“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表现了回归田园后,呼朋引伴的诗酒生活。在陶渊明的田园生活中,我们看到了回归自然后其内心散发的喜悦与欢快。
与精神上的自由无拘相伴而生的则是物质生活的困苦与疲敝。如“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表现了夏日饥馑,寒夜无眠的窘迫生活景象;如“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表现了披星戴月辛苦的农耕生活。陶渊明通过时间将这些日常生活中真实图景连接起来,展现了一幅幅苦耕图景。于是我们也看到了陶渊明躬耕生活的艰苦与拮据。
透过这些苦与乐,我们看到了潜藏在这苦乐背后的人生态度。汪藻在《翠微堂记》中写到“盖方其自得于言意之表也,虽宇宙之大,终古之远,其间治乱兴废,是非得失,变幻万方,日陈于前者,不足以累吾之真,故古人有贵于山水之乐者如此,岂与夫槁项黄馘、欺世眩俗者,同年而语哉!”在陶渊明的田园生活中,尽管在物质生活上陶渊明过着辛苦拮据的生活,但他却以宁静淡泊的态度对待周遭事物,静守心灵的宁静。“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表现了“乐琴书以消忧”,不戚戚于贫贱,宁静淡泊的生活态度。“日夕气清,悠然其怀”(《归鸟》)表现其悠然自得,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通过这些由时间语汇构成的诗句,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宁静淡泊,安闲自在的生活态度。
透过田园生活的苦与乐,我们看到了陶渊明对待人生的态度:力耕田垅不以为苦,饥寒贫困不以累心,静守心灵的淡泊与宁静,安于贫贱,固守节操。
三、大化无穷,人生有限的哲学思考
陶渊明的诗歌中充满理趣,充满了对于人生哲学的思考与探问。这些充满理趣的哲学思考来源于陶渊明对于生死的颖悟,对光阴无限与生年有限的感慨。
首先,这种哲学思考是对于生与死的认识。在陶渊明看来,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生必然有死,死是人生的一个必然,形没而神影尽灭。人们乐生恶死、苦拙卫道、追求永生这些做法都是徒劳的。在陶渊明的诗中有许多诗句都通过对于时间的述说来表现他这种对于生命的哲学思考。如“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与“翳然乘化去,终天不复形”(《悲从弟仲德》)表达了对于人死万事皆空,人生终当归于空无的哲学感悟;如“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连雨独饮》)与“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表达了人生必然有尽这个终古不变的道理……
其次,如果说生死必然、人生有限是陶渊明对于生命的哲学世界观,那么顺任自然与及时行乐则是陶渊明在这种世界观指导下而提出的方法论。在陶渊明的诗歌中也充满了对于这种生活态度的歌咏。如《酬刘柴桑》中“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如《杂诗十二首》中“倾家持作乐,竟此岁月驶”,再如《读山海经十三首》中“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在这些诗句都流露出陶渊明对于生死的了悟与达观,珍惜有限的时间,在短暂的生命中及时行乐,“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泰然委顺养神之道也”。
在陶渊明的诗歌中,他通过时间构筑了一个哲学的意象世界,通过对于时间的述说与今夕的对比,表现了其生死必然、死没无闻,应该顺任自然、及时行乐的生命哲学。
陶渊明的诗歌中有着浓厚的时间意识。通过对光阴流逝,表现了其忧生之嗟和功业之心;通过晨夕交替、四季更迭的变化表达了宁静淡泊的人生态度;而通过直接对时间的记录表现了诗人对于人生与生命的思索。陶渊明诗歌用时间表现了自我的情怀,同时也表现了对于生命的理思,情与理相互融合、相互生发从而形成了陶渊明诗歌独特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