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贤达
高贤达,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马致远取号“东篱”,意在明示效陶之志。笔者据邓长风点校《东篱乐府》统计,马致远存世的散曲作品有小令115首、套数22支、残套4支,其中涉及陶渊明的散曲共有18首,数量颇为可观。这些涉陶作品或关乎陶渊明诗文,如“闲情赋”、“归去来”、“东篱”、“菊”、“柳”、“三径”等意象,这一类共的有15处;或引用陶渊明的逸闻故事,如“抚无弦琴”、“与白莲社交往”,这一类共有2处;或借用陶渊明的名号,如“陶渊明”、“陶令”、“陶潜”、“渊明”,这一类共有4处。此外马致远的现存七种杂剧中亦有15处涉陶。马致远《东篱乐府》的核心精神即是对陶渊明及其所代表的隐逸文化的接受。
关于马致远的生平材料很少。《录鬼簿》载:“马致远,大都人,号东篱老,江浙省务提举。”又贾仲明吊词云:“万花丛中马神仙,百世集中说致远,四方海内皆谈羡。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汉宫秋》《青衫泪》《戚夫人》《孟浩然》,共庾白关老齐肩。”从这两条材料看,马致远曾任提举之职,有过仕宦生涯,期间也写过歌功颂德的作品,如:“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应乾元九五龙飞。万斯年,平天下,古燕雄地。日月光辉,喜氤氲一团和气。”(《中吕·粉蝶儿》),这类作品是极少数。真正代表“曲状元”风格的是马致远隐居时期的作品。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难以描述马致远的人生轨迹,但从《东篱乐府》的作品考察,马致远的人生确实是由仕而隐的过程。
蛩吟罢一觉才宁帖,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双调·夜行船\]《秋思·离亭宴煞》)
马致远在曲中讲,人生如梦,应该及时行乐。为什么要在生命有限的时间里,紧抓时间建功立业、求取利禄呢?又说,功名、利禄、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宝贵的生命尚且朝夕不保,还要在乎其他吗?所以要有远抛富贵之心,泯灭是非贤愚之感。青山侧、绿水旁,竹篱茅舍下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看那些争名夺利之人,如蚂蚁排兵布阵、蜜蜂攘攘酿蜜一般,像苍蝇争抢血水一样,前仆后继,永无止境。倒不如学习裴公、陶令,秋来:“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乐在醉中不醒。马致远非嵇康那样,一开始就与统治者格格不入。其经历与陶渊明相似,在厌倦仕途后,才选择不合作的态度。此处引“裴公”、“陶令”、“北海”的典故亦有深意。这首曲子语言描写色彩鲜明、概括力强、象征意义丰富,且作者运用了“美丑对照”的原则。“裴公”是指唐宪宗时宰相裴度,宪宗朝宦官专权,政事荒废。时事已不可为,于是裴度自请罢相。于午桥创“绿野堂”别墅,隐居洛阳,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诗酒唱和。亦如陶渊明退隐后与慧远发起白莲社一般,过着适意的生活:秋天的早晨伴着露水采摘菊花;烹煮带霜的紫色螃蟹;用红枫叶烧熟菊花酒。此处,马致远笔下的生活图景色彩斑斓,营造了一个充满静谧与恬淡的生存空间与精神境界。千古两“东篱”对比众生的丑态,作者发出了“何年是徹”的感慨。至于“北海”马氏又从反面来刻画。“北海”是指东汉名士孔融,曾做过“北海相”,故人称“孔北海”。孔融曾以清高自诩,他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看似风流,实则不然,他终究不能忘却名利,做不到全身而退,终因对曹操多所非议,为其所杀。马致远鄙夷其生存选择,难怪北海来访,便说“东篱醉了也”。这里通过“裴公”、“陶令”、“北海”的对比,赞美了裴度、陶渊明的崇高人格与生活理想。反映出马致远对待功名的态度,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并努力保持自己人格的完善,树立自己崇高气节的知识分子形象。同时又揭露了人们热衷功名的丑态,通过对照,启发人们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要向往真、善、美,远抛假、恶、丑,确立自己正确的人生坐标与价值取向。
在杂剧《荐福碑》中,马致远亦曾借剧中人物之口表白心迹曰:“空着我绕朱门,恰便似燕子寻巢。比及见这四方豪士频插手,我争如学五柳的先生懒折腰,枉了徒劳。”他所效仿的是陶公“不向五斗米折腰”的人格气节。马致远的思想经历了叹世、愤世、避世的发展过程。既是他对自身怀才不遇的悲愤,也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节操,又有及时行乐的情绪。以自己独特的生活形式反映他懂得生活、热爱大自然、珍惜生命的一面。
屈原与陶渊明是中国士人的两种生存模式,元代文人多“是陶非屈”。马致远\[双调\]《拨不断·无题》既表达了对屈原的态度。
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
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
菊花正开时节,马致远选择离开官场。“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作品引用“虎溪三啸”、“孟嘉落帽”的典故。传说晋释慧远居庐山东林寺,送客不过溪。一日与陶潜、道士陆静休共话,不觉踰此,虎辄骤鸣,三人大笑而别;又晋孟嘉为征西大将军桓温参军。九月九日桓温游龙山,宾僚咸集,皆戎服。有风吹嘉帽落,初不觉。温令孙盛作文以嘲之,嘉即时以答,四座皆服。至于“鹤林”当指佛家语,佛入灭之处。佛于婆罗双树间入灭时,树一时开花,林色变白,如鹤之群栖。顾名思义,“鹤林友”亦为僧友。马致远希望与“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这些传说故事中的人为伴,反映了马致远的隐逸思想。马致远的思想中包含释家的成分,其赞美“慧远”、“鹤林友”便是例证,佛家与隐逸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又提到孟嘉,这可看作马致远对生活态度的选择,他希望过那种洒脱利落的生活,树立自己高洁而又自然的形象。有了思想上的指导,总要找一些人物范例,“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李白、杜甫乃千古两大诗人,陶渊明作为大诗人又是隐者的代表,马致远提到此三人,有希望自己效仿先贤,努力让自己垂名千古的一面;同时又赞美上述三人的生存方式,只为“名”,不为“利”,这是他积极追求的人生目标。在具体实践上,“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既然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与价值取向,剩下的便是如何生活了。“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这些具体的实物并非马致远真心追求的,只是以他们为代表,衬托马致远想要的生活情趣。马致远热爱自然,又洒脱任性,他希望废除礼教,摆脱束缚,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不像屈原那般计较。
曲尾言:“哎,楚三闾休怪。”在元代曲作家那里,尊陶贬屈很普遍。“忧国忧民,兼济天下”本是知识分子的人生大追求,屈原便是凭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洁人格,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关心国家安危和百姓疾苦而流芳千古。对比陶渊明“采菊东篱,躬耕南山”的生存方式,马致远嘲讽屈原道:“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沉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双调·拨不断\]《无题》)认为其沉江自全的选择不可取,今人对这种现象亦有关注,李剑锋先生有专文《元代屈、陶并称与是陶非屈论》论此,且总结了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是,陶渊明接受史发展到高潮的结果。二是,儒释道文化日益融合的产物,是士人心态接受并将道家和释家思想内化的结果。三是,元代社会知识分子特殊遭遇的心态流露。”马致远接受陶渊明,独到的眼光是一方面,也是时代的必然性。陶渊明是智慧的,马东篱效陶,亦是聪明的。千古两东篱,一个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一个为“曲状元”,在文学史上两人都留下了光辉的一笔,在精神上亦有互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