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杭伦沈时蓉詹杭伦,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沈时蓉,北京化工大学社科学报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教授。
陶渊明《归园田居》组诗是脍炙人口的名作,自宋以后,文人学士唱和不断。袁行霈教授《陶渊明集笺注》附录二收录有由宋至清的和陶诗九种(十家),可谓洋洋大观。然而,陶渊明的影响并不局限在中国,其实早已溢出国界,东邻朝鲜王朝的文人也有大量的和陶诗,笔者在《韩国文集丛刊》正续编中检索到申钦、金寿恒、李晚秀、洪奭周、赵荣袥、洪仁谟等六家的和陶渊明《归园田居》诗作。这批诗作,据笔者管见所及,仅有申钦的作品在中国得到过介绍曹春茹,《朝鲜诗人申钦的和陶诗〈归园田居六首〉研究》,载河南《新乡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2月第23卷第1期。有关其他朝鲜和陶诗之研究,尚付阙如。立足中国,放眼世界,是当代陶渊明研究者应有的气度。有鉴于此,笔者将这批朝鲜和陶诗人诗作考述如下,旨在为陶渊明域外接受史之研究作基础性的资料整理和研究工作。
一、申钦《和归园田居》六首
申钦(1566—1628),字敬叔,号象村、玄轩、玄翁等,朝鲜王朝中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历任吏曹判书、艺文馆提学、世子右副宾客、领议政等职,著有《象村稿》。书中载和陶诗102首。其著《和陶诗序》云:
余获戾于朝,一逐而归于田,再逐而累于穷峡,于世已赘疣矣。既无所事事,间取简策阅之,如梦境已,复置之。一日,见苏长公和陶诗,深有契于衷。盖苏翁之偃蹇折困于惠于儋,仿佛于余,而乃若陶翁之高标清节,余之景慕又不啻苏翁,兹故踵其和而继和之,凡一百二首。噫!九原可作,吾其丽泽于苏,而函丈于陶乎?浊流横天,平陆成江,生晚义熙,自比于无怀者,踪迹虽悬,寓致则然也。以是言之,苏翁之饱吃惠州,何渠不及于陶翁?而余之捐佩昭阳,追轨两翁,亦岂相远也哉!达人旷识,意在骊黄之外。若以出处屈伸为标的而二之者,糟粕论也。知余者必辨之。万历丁巳(1617)四月下浣,玄翁书于昭阳寓舍。申钦,《象村稿》卷五十六,《韩国文集丛刊》第69册,第370页。
此序主要说了三层意思,其一,自身遭受贬谪的经历,是自己亲近苏东坡、陶渊明的主要原因;其二,自己的和陶诗是“丽泽于苏,而函丈于陶”之作,即近受苏东坡和陶诗的恩泽,远承陶渊明原作的高风亮节;其三,自己和陶诗的精神与苏东坡、陶渊明一脉相承,后先辉映。
朝鲜王朝文士和《归园田居》考述接下来,我们来读他的《归园田居》六首:
获罪圣明时,角巾归故山。惕息保躯命,居然经岁年。薙荆辟为圃,引流汇作渊。葺茅盖矮屋,把锄开荒田。兹居岂不陋,亦复异尘间。田家氓俗醇,仿佛羲农前。百卉动芳园,溪谷霭云烟。以我于其中,幽兴一何颠。浮荣不足论,未老幸得闲。忘机更忘形,啸傲任陶然。申钦,《象村稿》卷五十六,《韩国文集丛刊》第69册,第372页。
以上第一首。诗下申钦原有一小注:“陶韵昔本多一‘贤’字,故东坡押‘贤’。而今本则只有‘然’字为结,从今本。”这为陶诗的异文提供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参考资料。首句所谓“获罪圣明时”,是指1613年,朝鲜宣祖临终时,曾将嫡子永昌大君托命于申钦等七位大臣;庶子光海君登位后,以谋逆罪除掉永昌大君,申钦等人受此案连累而被贬。详见张维撰《大匡辅国崇禄大夫议政府领议政兼领经筵弘文馆艺文馆春秋馆观象监事世子师申公谥状》,载《象村先生集》附录一。《韩国文集丛刊》第72册,第418页。申钦被迫而归隐后,以渊明和东坡为榜样,投身田园生活,享受到自然的美景和体念到闲适的心境,自得其乐。
真全息天黥,迹削免尘鞅。内景得三住,已断流注想。一气自推转,世运来复往。不容亦奚病,涉世无寸长。天下何思虑,退藏业愈广。瑶瑟声正希,悠然瞻昊莽。申钦,《象村稿》卷五十六,《韩国文集丛刊》第69册,第372页。
以上第二首。“天黥”语出《庄子·大宗师》,意谓天刑或天谴,申钦所不能忘怀的当然是遭受国君的贬斥;不过,他转念一想,遭贬的好处是能够保全天性,而避免在尘世中继续遭受祸殃。在内能够体会道家修炼之法,以气住、神住、形住为“三住”;也如禅家一样,能够了断“流注想”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明成化九年陈炜刻本)卷二十一:“若是计较利害,犹只是因利害上起,这箇病犹是轻;惟是未计较利害时,已自有私意,这箇病却最重,往往是才有这箇躯壳了,便自私了,佛氏所谓‘流注想’者是也。”,即断却利己的私心杂念。世道人生皆有起有落,有来有往,要看开一点儿。自己不被朝廷所容,退藏也道路宽广,可以如抚琴娱心,欣赏自然美景。
我居何寂寂,山深人亦稀。唯有林中鸟,款款空催归。杖策涉东陂,西风吹薜衣。生事此为足,休言与世违。申钦,《象村稿》卷五十六,《韩国文集丛刊》第69册,第372页。
以上第三首。描写自己的山居生活状况。山深人稀,鸟鸣林幽。作者徜徉山间,以为平生万事足,不必以《庄子》书中“与世违”的隐者自夸。《庄子·则阳》篇:“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郭象注:“人中隐者,譬无水而沉也。”
万事既无求,一室有以娱。时时出门望,极浦连郊墟。不羡桃源人,独向桃源居。塘里芙蓉花,塘上垂柳株。杖屦日来往,此乐长自如。丰约且安分,那复计赢余。浮生贵与贱,毕竟同归虚。所以老聃翁,谈经唯说无。申钦,《象村稿》卷五十六,《韩国文集丛刊》第69册,第372页。
以上第四首。除了写山居兴味之外,还特别体会到“浮生贵与贱,毕竟同归虚”的道理。这道理,相必作者身处庙堂之高时,是难以体念到的。
寻幽岂知疲,溪谷从诘曲。落叶满空山,乔林霜亦足。道高迹反蹇,志远世何局。百年懔无几,倏忽风中烛。淸游不厌频,聊以穷昏旭。申钦,《象村稿》卷五十六,《韩国文集丛刊》第69册,第372页。
以上第五首。写游山的乐趣和领悟。作者行山走到穷高极远之处,体会到“道高迹反蹇”,愈到高处路愈艰险。当然,不仅是山路如此,作者在朝廷的仕途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作者以为“志远世何局”,只要内心志向坚定,就一定山外有山,路外有路;可见作者还怀抱着重出江湖的希望。不过,作者也明白,人生百年,时光有限,生命脆弱,犹如风中之烛,不知是否还能等到重出的那一天,目下,姑且抓紧时间,以游山为乐吧!
村路纵复横,东阡接西陌。野人日无事,放游颇闲适。舒啸上林皐,悠然忘景夕。须臾暝色起,新月映林隙。却愧樊笼里,半生为物役。贫贱无所羡,富贵有何绩。古今同一丘,浮荣顾何益。申钦,《象村稿》卷五十六,《韩国文集丛刊》,第69册,第372页。
以上第六首。陶渊明《归园田居》的第六首诗已失传,后人取江淹《杂拟》诗而补之,东坡所和,亦是江淹诗。申钦所和,亦依从苏轼之先例。其诗前半写山居生活,后半所表达的思想,与第四首近似,阐发贫贱、富贵同归死亡的认识。查慎行《苏轼补注》云:“《韩子苍诗话》:渊明《归田园居》末篇乃序行役,与前五首不类,今俗本乃取江文通‘种苗在东皋’为末篇,东坡因而和之。陈述古家本止有五首,予以为亦非也。当如张相国本题云《杂咏六首》。洪迈《对雨编》亦云《归园》六首,末一篇乃江文通《杂拟三十首》之一,明言效陶征君田居,盖陶之三章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耡归。’故文通曰:‘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正拟其意也。今陶集讹编入,东坡据而和之。”查慎行注,《苏诗补注》卷三十九,第21页,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李公焕认为:“江淹《杂拟》诗,亦颇似之,但‘开径望三益’,此一句不类。”李公焕笺,《笺注陶渊明集》卷二,《四部丛刊》景宋巾箱本。为何此句不像渊明所作呢?主要指此句的用典与陶潜不类。三益,指三益之友。《论语·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陶潜归隐田园,自甘寂寞,不会如孔子所说,希望得到益友。
二、金寿恒《次归园田居韵》六首
金寿恒(1629—1689),朝鲜王朝仁祖、肃宗年间的文臣。字久之,号文谷。原籍安东。1651年谒圣文科状元及第,1656年文科重试乙科及第。历任正言、校理、清宦职、大提学等职。著有《文谷集》,卷七载《和陶诗》五十首。其《次归园田居韵》诗序云:“东坡谪惠州,游白水山佛迹岩而归,悉次渊明《归园田》诗韵。今余所寓,有国师岩,即道诜遗迹也,遂用其韵以志之。”金寿恒,《文谷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33册,第130页。
陂陁国师岩,斜对月出山。鸠林征异事,陈迹已千年。流传岩下路,旧是千寻渊。尝闻灰变劫,始验海成田。谁言汉阳客,窜身来此间。登岩试四望,海山皆眼前。前临数百户,日夕连炊烟。真僧卓锡地,苔发被岩颠。有时独盘桓,目送浮云闲。销沈何足论,我心正悠然。金寿恒,《文谷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33册,第130页。
以上第一首,咏叹道诜遗迹。道诜(827—898)乃新罗禅僧,高丽时被尊为国师。事见《高丽史》卷二,《东国通鉴》卷十三。诗中“谁言汉阳客,窜身来此间”是指道诜乃唐僧一行弟子的传说。对此传说,车天辂(1556—1615)撰《五山说林草稿》早就提出批驳:“道诜国师,说者以为唐一行之弟子,误也。一行乃唐玄宗时人也,道诜乃与王太祖父王隆一时。王太祖高丽正与赵宋相竝,然与道诜相去不啻数百载。其曰一行之门人者,岂非妄乎?”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二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975页。
宦游苦趋尘,谪居幸税鞅。闲依耕钓邻,稍惬湖海想。慵来且高卧,兴到时独往。人情任厚薄,物理看消长。云归碧峰阴,潮落沧洲广。即此散幽襟,何须揽宿莽。金寿恒,《文谷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33册,第130页。
以上第二首,感叹身世。金寿恒所生活的朝鲜显宗(1659年至1674年在位)、肃宗(1674年至1720年时在位)时代,朝廷大臣分成“西人”、“南人”两派。显宗、肃宗后来重用南人,贬斥西人,金寿恒为西人派重臣,被肃宗贬谪,直至赐死。此诗即写于初次遭受贬谪之时。诗中的“税鞅”一词,是止息车驾之意,是免官归隐的代词。典出谢朓诗《京路夜发》:“行矣倦路长,无由税归鞅。”谢朓,《谢宣城诗集》卷三,明毛氏汲古阁景写宋刻本。李周翰注:“税,息也;鞅,驾也。”李周翰等,《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七,四部丛刊景宋本。诗人在贬谪之后,感受到世道人心之冷暖,故感慨颇多。
岁晏风景冷,村深车马稀。邻翁挈榼至,不醉即无归。扪松露洒面,摘橘香满衣。已谢簪组累,宁愁乡国违。金寿恒,《文谷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33册,第130页。
以上第三首,写谪居地的村居生活。当地百姓不嫌其为贬谪之人,邀其饮酒,不醉不归。诗人体会到下层百姓的真情,朝廷、家乡之眷恋相思就得以放下释怀了。
兹乡信乐土,山泽佳可娱。层峦开洞府,远浦绕村墟。向来落南士,于焉多卜居。岸岸竹成林,家家梅并株。沟塍纷绣错,原野何旷如。秔稻岁常登,鱼虾味有余。里社日过从,樽罍不曾虚。吾幸得所托,新诗安可无。金寿恒,《文谷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33册,第130页。
以上第四首,享受到贬谪地山居生活的乐趣,有东坡“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的情怀。
慎莫涉世路,世路羊肠曲。慎莫恋功名,功名蛇著足。何如竹林下,斗酒且相属。披襟溯清风,促席翦残烛。拨弃身外愁,优游度曛旭。金寿恒,《文谷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33册,第130页。
以上第五首,揭示世路险恶,功名多余,不如享受竹林七贤般潇洒自在的生活。
比邻多耆老,东阡或北陌。柴扉烦屡敲,步屧随所适。赖此风俗淳,鲑菜资朝夕。浊醪过墙头,寒灯分壁隙。却羡山野人,闲居无所役。生涯有竹橘,事业唯耕绩。嗟余困文网,虚名竟何益。金寿恒,《文谷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33册,第130页。
以上第六首,表达对山野人生活状况的羡慕,并对自己陷于官场文网的遭罪生涯表示懊悔。
三、李晩秀《谪居》(和《归园田居》)六首
李晩秀(1752—1820),字成仲,号屐翁,仕至右承旨,著有《屐园遗稿》。书中载《和陶集》,其序云:“壬申首春,南迁于庆。夏五下旬,蒙恩北还。用惠州故事,聊以遣怀,为《和陶集》。”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5页。这里的壬申指朝鲜纯祖十二年(1872),当清嘉庆十七年。此年李晚秀有贬谪南迁之事,和陶诗即仿东坡惠州故事而作。李晚秀的和陶诗皆自拟题目,其《谪居》诗后附注:“和《归园田居》。”诗云:
青山不负我,我自负青山。五十尚知非,今我又十年。盲程夜不休,栗栗如临渊。微我恋轩组,微我无林园。胡为绊此身,马迹车尘间。羊肠在我后,滟预在我前。西事竟狼狈,苍黄万灶烟。超超一千里,南过鸟道巅。恩谴比编户,居停得便闲。静言思愆尤,吾行固宜然。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8页。
此为第一首,写谪居的行程。起首“青山不负我,我自负青山”写得爽朗豪迈。诗人是年已六十岁了,遭遇贬谪千里之外,自然非常艰苦。但结尾并无抱怨,而是声明“静言思愆尤,吾行固宜然”,表明认罪伏法的态度。
龙湖拜阿兄,一宿淹征鞅。天为风雨之,宛是怀远想。老人情偏弱,居别难于往。掺手更迟留,欲话不能长。君子固知命,理明心自广。但愿加餐饭,峤南即苍莽。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8页。
此为第二首,写贬谪途中拜访兄长。其中“掺手更迟留,欲话不能长”一联,写贬谪途中两位老人见面的情景,情真意切。
君年已逼顺,我齿忽望稀。平生鹿车亭,携手愿同归。此别终须返,何必泪沾衣。丁宁护儿稚,慎莫吾言违。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8页。
这第三首,写与兄长话别的情形。诗中所用“鹿车亭”典故,出自《后汉书·鲍宣妻传》,鲍宣与妻共驾鹿车归乡,说明夫妻可以同甘共苦。李晚秀用此典写兄弟情深,与东坡兄弟可以媲美。
儿子不知愁,少小但欢娱。北征观肃野,西游过箕墟。跬步不暂离,饮食与起居。别来四易月,眼中珊瑚株。伏波戒严敦,毋尔季良如。晦翁教受之,程文伯恭余。谁道南州远,书来月无虚。愿汝学业勤,祝汝疾恙无。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8页。
这第四首,是对儿子的叮咛。儿子从小跟随自己长大,但自己遭遇贬谪,已与儿子离别四月。诗中叮咛儿子要谨遵马援《戒兄子严敦书》中的教导,不要效法口无遮拦的杜季良,因为“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范晔,《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列传》,百衲本。又诗中的“伯恭”是吕祖谦的字,朱熹尝言:“学如伯恭,方能变化气质。”王崇炳,《金华征献略》卷四《儒学传》,清雍正十年刻本。最后嘱咐儿子常常写信,并祝学业进步,身体健康。
孤臣去京国,回首清汉曲。行行迟迟岘,斜日更驻足。郁葱千章松,万年护仙局。臣罪臣自知,臣心先王烛。村灯不成寐,饮涕达晨旭。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8页。
第五首,写贬谪途中的心理。表达一种罪臣懊悔的心态,既缺乏陶潜对回归田园的向往,也缺乏苏轼随遇而安的旷达,思想境界不可同日而语。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8页。
迢递度川原,逶迟越阡陌。大岭高际天,浮云杳何适。鸡林旧游地,廿载如宿夕。荣名哂蚁穴,岁月惊驹隙。天公真饷我,担夫谢形役。植植姚平仲,勇退由败绩。朝闻夕死可,动忍庶增益。李晚秀,《屐园遗稿》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第588页。
第六首,写贬谪路途的景色,颇为壮观。结尾引出“姚平仲”以自况,姚平仲字希晏,为北宋大将。年十八与夏人战灭底河,斩获甚众。宋钦宗召对,平仲请斫营擒帅以献功,不成,遂亡命奔蜀。入大面山得石穴以居。朝廷数下诏求之弗得。南宋乾道、淳熙之间始出山,至丈人观道院,年八十余。紫髯郁然,长数尺,面奕奕有光。为人作草书,颇奇伟。事迹详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三《姚平仲小传》。
四、赵荣祏《次归园田居韵》五首
赵荣祏(1686—1761)字宗甫,号观我斋,咸安人。工人物及风俗画。著有《观我斋稿》。书中有《次归园田居韵》五首,第一首写家乡旧宅:
北里顺坊化,终古白岳山。第宅多名贤,车马盛当年。
上世居栗牛,近代有农渊。听松又白鹿,有堂兼有田。
仙源与清阴,旧宅亦此间。清枫好涧壑,老桧遗祠前。
门巷深榆柳,楼台饶风烟。萧洒远心庵,寂寞在山巅。
我昔携友朋,倘佯日闲闲。人事无古今,往迹梦依然。赵荣祏,《观我斋稿》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67册,第267页。
前六句(“北里顺坊化”至“近代有农渊”)写家乡人文渊源。“栗、牛”指朝鲜前世大儒栗谷(李珥,1536—1584年)和牛溪(成浑,1535—1598)。“农、渊”指朝鲜近世大儒农岩(金昌协,1651—1708)和三渊(金昌翕,1653—1722)。上述四人都是朝鲜王朝朱子学派的代表人物,足见此地人文氛围浓厚。中间八句(“听松又白鹿”至“楼台饶风烟”)写故乡的山水形胜。结尾六句(“萧洒远心庵”至“往迹梦依然”)写对家山的怀想,为回归园田造势。“远心庵”之命名,当有取于陶诗“心远地自偏”。
第二首:
先祖自南土,义谷税归鞅。夙讲性命学,永断功名想。两贤道义交,切磋相还往。世居二百年,我亦此生长。兄弟接屋居,庭宇数亩广。家贫不足叹,忝先愧卤莽。赵荣祏,《观我斋稿》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67册,第267页。
据赵荣祏《宅记》,赵家之老宅“在汉都北部顺化坊彰义里之仁王谷,实谷南第四家也。自我先祖主簿公,世居于顺化坊,此再从祖德山公家。家凡十六楹,为室三厅一也。岁庚戌,余自堤川哭长子重希,弃官归,赁舍居白门外。适德山公曾孙重明将卖之,偿以白金一百五十两。以明年辛亥二月某日移居焉。始重明家贫,又飘落东南,宅方借人,为逆旅传舍,椽朽瓦破,墙堵崩坏,荒落不修。余既入,略治而葺之,畚土筑垣,又就正堂之南,立屋五楹,为读书之所,余自号观我斋。”赵荣祏,《观我斋稿》卷二,《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67册,第275页。诗中的“义谷”指李邦直(?—1384),字青州,号义谷,官至集贤殿大学士。赵、李两家为二百年世交,成就了一帮后学子弟。
第三首,回顾平生,曾在朝廷任职二十年,以碌碌无为而悔恨,为能够回归家园而庆幸。
志业叹学疏,光阴感发稀。譬如失道人,日暮靡所归。
尚悔二十年,奔走著朝衣。点检平生事,牢落壮心违。赵荣祏,《观我斋稿》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67册,第267页。
第四首,写自己营筑的观我斋。山居清净,安贫乐道,种菜养花,以书画遣生,得其所哉。
有斋吾所筑,虽小可康娱。青山绕屋后,桑柘似郊墟。
巷僻嚣尘绝,端合静者居。我心如死灰,我坐如枯株。
家贫且守分,居之视裕如。庭下锄菜圃,藜藿尚有余。
嗅兰怜馥郁,听蝉爱清虚。有时披古画,水墨看有无。赵荣祏,《观我斋稿》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67册,第267页。
第五首,写自己独居的兴味。作者并非是躬耕田园,所以没有陶潜、苏轼与邻舍的交往,他是一位文人,也是一位书画家,自有兴趣爱好,所以可以耐受寂寞,一枕清梦直到朝阳升起。无须苛责他不与下层民众交往,他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旧老半丘山,亲知少邻曲。见人多生面,出门无投足。一身且自顾,四民无所属。学问叹已衰,古人喻秉烛。夜眠独不减,一枕到朝旭。赵荣祏,《观我斋稿》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67册,第267页。
五、洪奭周《和陶归园田居韵》一首
洪奭周(1774—1842),字成伯、号渊泉。丰山人。1795年以甲科及第,曾任直长、正言、两馆大提学、左议政、领中枢府事等。1803年和1830年两次以谢恩使书状官到过北京。1836年牵连党争、被贬官。著有《渊泉集》,有《和陶归园田居韵》一首。诗云:
端居感时物,梦想在陇山。陇山不堪思,况复别经年。
晨驾越石岭,夕秣临濠渊。繁阴翳长薄,时雨膏平田。
官楼面苍翠,静若岩阿间。怡怡对床头,婉婉趋堂前。
飏歌递埙箎,落笔凌云烟。欢娱澹忘夕,明月上山巅。
因思牵俗忙,转悟乞身闲。赋归须及早,前哲知其然。洪奭周,《渊泉集》卷三,《韩国文集丛刊》第293册,第69页。
此诗写于贬官任所。开首四句(“端居感时物”至“况复别经年”)写对家乡的思念,陇山是其家乡丰山的一处名胜。接下来四句(“晨驾越石岭”至“时雨膏平田”)写到贬所的经过,作者在贬谪途中还有心观赏沿途景物,可见本次贬官不甚严重,只是降级调职而已。再接下来四句(“官楼面苍翠”至“婉婉趋堂前”)写新任官楼靠近山岩,景观不错。再接下来四句(“飏歌递埙箎”至“明月上山巅”)写新的任所虽然偏远,但如同山居,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作与欢娱。最后四句(“因思牵俗忙”至“前哲知其然”)表明愿意辞官归隐的心境。
六、洪仁谟《次陶靖节归园田居韵》一首,附《闲居集陶》六首
洪仁谟(1755—1812),字而寿,号足睡居士,丰山人。为洪奭周之父。著有《足睡堂集》。其《次陶靖节归园田居韵》诗云:
明月照绿水,白云在青山。陇西非吾土,铜符已三年。城角夜呜呜,楼鼓晓渊渊。东阁中夜思,悠悠汉南田。晚境谐夙愿,混迹渔樵间。鸥鹭飞在后,鹳鹤鸣向前。优游送日月,潇洒卧云烟。荆钗横雪鬓,葛巾岸霜颠。吟诗复对局,欢娱事事闲。人生贵惬意,归来共欣然。洪仁谟,《足睡堂集》卷三,《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103册,第631页。
这首诗是洪仁谟在县吏任上思归之作。“陇西”是其任官之地,“铜符”是“铜符吏”的省称,即指郡县小吏。韦庄《九江逢卢员外》诗:“陶潜岂是铜符吏,田凤终为锦帐郎。”韦庄,《浣花集》卷七,《四部丛刊》景明本。即是咏叹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事。
洪仁谟还有《闲居集陶》六首,是以陶写己之作,诗云:
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春秋多佳日(《移居》之二),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穷巷寡轮鞅(《归园田居》之二),飞鸟相与还(《饮酒》之五)。登高赋新诗(《移居》之二),悠然见南山(《饮酒》之五)。
故人赏我趣(《饮酒》之十四),林园无俗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日入相与归(《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之二),夜景湛虚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挥觞道平素(《咏二疏》),淸歌散新声(《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之三),聊复得此生(《饮酒》之七)。
日月掷人去(《杂诗》之二),盛衰不可量(《杂诗》之三)。遥遥望白云(《和郭主簿》),平原独茫茫(《拟古》之四)。欲言无予和(《杂诗》之二),且当从绮黄(《饮酒》之六)。紫芝谁复采(《赠羊长史》),食之寿命长(《读山海经》之四)。日夕欢相持(《饮酒》),万岁如平常(《读山海经》之八)。何以称我情(《己酉岁九月九日》),且为陶一觞(《杂诗》之八)。
息交游闲业(《和郭主簿》),正赖古人书(《赠羊长史》)。晨夕看山川(《乙巳岁三月经钱溪》),挈杖还西庐(《和刘柴桑》)。起晩眠常早(《杂诗第四》),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邻曲时时来(《移居》),为我少踌躇(《赠羊长史》)。相见无杂言(《归园田居》之二),君情定何如(《拟古》之三)。
野外罕人事(《归园田居》之二),良日登远游(《酬刘柴桑》)。朝霞开宿雾(《咏贫士》),闲谷矫鸣鸥(《游斜川》)。静念园林好(《庚子岁五月阻风》之二),迢迢百尺楼(《拟古》之四)。行止千万端(《饮酒》之六),终怀在归舟(《乙巳岁三月经钱溪》)。欣然方弹琴(《咏贫士》之三),班坐依远流(《游斜川》)。放意乐余年(《咏二疏》),忘彼千载忧(《游斜川》)。
遥遥春夜长(《杂诗》之十一),昭昭天宇阔(《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亭亭月将圆(《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在目皓已洁(《癸卯十二月与从弟敬远》)。长吟掩柴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之二),邈与世相绝(《癸卯十二月与从弟敬远》)。日月依辰至(《九日闲居》),天地长不没(《形赠影》)。白发一已繁(《岁暮和张常侍》),我无腾化术(《形赠影》)。卧起弄书琴(《和郭主簿》),卫生每若拙(《影答形》)。欢言酌春酒(《读山海经》),汎此忘忧物(《饮酒》之七)。方与三辰游(《读山海经》之八),千载抚尔诀(《和郭主簿》之二)。洪仁谟,《足睡堂集》卷四,《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103册,第660页。
“集陶”,就是用陶潜的诗句重新组合成自己的新诗,这并非是一种文字游戏,而是一种需要高超智力的艺术再创造。这六首集句诗不仅借鉴了陶潜的名句意境,而且渗入了诗人自己的深切感受,是具有独立文学价值的创作,情真词挚,意境完整,如出己手。集陶诗的出现,更加说明陶潜对朝鲜诗坛的深刻影响。
结语
以上检阅了朝鲜王朝时代申钦、金寿恒、李晚秀、赵荣祏、洪奭周、洪仁谟等六家的和陶渊明《归园田居》诗韵的作品,可以见出一些共同的特色:
其一,朝鲜文士和陶诗是受到苏轼和陶诗的感召,或者说是通过苏轼的中介,用申钦的话来说,叫作“丽泽于苏,而函丈于陶”,即近受苏东坡和陶诗的恩泽,远承陶渊明原作的高风亮节。
其二,朝鲜文士大多有遭受贬谪的经历,正是这种政治上的失意导致他们的心境切近苏轼和陶潜,因而写出和陶的作品。他们的作品不是单纯地师法中土诗人,而是其当代政治现实的反映。
其三,朝鲜文士和陶诗所表露的情怀不一,既有申钦、金寿恒那种亲近自然,接近下层民众之作;也有赵荣祏那种“一身且自顾,四民无所属”,闭门独居,孤芳自赏之作;还有李晚秀“臣罪臣自知,臣心先王烛”那种谪居负罪心态。
本文仅根据笔者掌握的资料,考述朝鲜文士部分和陶诗作,挂一漏万,在所难免。但仅根据本文所披露的资料也可显示出,陶渊明及其苏轼和陶诗作,在朝鲜王朝的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陶渊明不仅仅是中国的诗人,他的影响早已溢出国界。当前,由于科技进步,韩国、日本、越南等国大量古代文献已经有电子文本,并且向全世界研究者公开,陶渊明域外接受史之研究已经时机成熟,应当提上议事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