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琳终于还是出现了。一直到桂琳上车,田迹墨始终没有抬头。他目不斜视地盯着仪表盘,说了句:“去吃饭吧。”
“听你的。”
“吃什么?”
“听你的。”
田迹墨知道桂琳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敢看桂琳。他打开CD,想放首曲子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却没找到唱片。桂琳打开手包,挑选了一下,塞进去一张。音响里传来她和田迹墨两个人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领导、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金牛辞旧岁,瑞虎迎新春。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祝新春佳节和西华大学建校三十周年。在这双喜临门的日子里,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西华大学的老领导、老干部,对于他们的光临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出席大会的还有……”
田迹墨的思绪一下被带回了大学时代。那是他第一次和桂琳联手主持,两人还对唱了一首《广岛之恋》。那次晚会很圆满,得到了领导的肯定和同学们的赞赏。他和桂琳也因为那次晚会更为人所熟知,史小舟说的二人成为“迹墨口才冠西华,桂琳姿色甲天下”的“学校一景”就是在那次之后。
田迹墨终于忍不住偷偷看了桂琳一眼,发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田迹墨的心“咯噔”一下,又有些疼。
总算到了地方。俩人走进“凯伦咖啡”,田迹墨竖着衣领,低着头,贼眉鼠眼地四下观望。进了包间,随意要了两份套餐,桂琳笑着说:“你打算一直不看我?”
田迹墨终于抬起头来。桂琳!这就是那个他曾深深爱过七年的桂琳!一别经年却始终魂牵梦绕的桂琳!给了他所有青春的美好和疼痛的桂琳!
桂琳一点没有变。乌黑的披肩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标准的鸭蛋脸,细腻的皮肤吹弹可破;新月一样的弯眉更衬得杏眼含春,深邃、宁静得如一潭秋水,却在眨眼之间灵动、活泼得像闪烁的晨星;小巧的鼻子,既精致挺秀又可爱大方;樱桃小嘴,唇红齿白,嘴角微微翘起,任何时候看着,都像是在微笑。除了耳朵上的两个银色的耳钉,桂琳没有任何刻意的装饰。
“你一向喜欢长发。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变过发型。”桂琳轻轻拂过一缕头发,“好看吗?”
“好看。我很想找一些华丽的形容词来修饰,就像高中的时候,咱们第一次视频之后,我给你写情书的时候那样。可是最后,我还是只能用这朴实的两个字。”
“我变了吗?”
“变了。”
“是老了吧?”桂琳叹了口气,“八年没见,你还是这么嘴下不饶人。”
“变咯!变得更妩媚也更端庄,更有女人味儿了。”
“呵,口是心非,花言巧语,别跟我来骗小姑娘那一套。”桂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娘可是三十岁的人了。”
“除了你,我骗过别的小姑娘吗?你看看你,说你好也不行,说你不好也不行。那我还是不说话了。”
“别找借口!你是怕跟我说话吧?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瞧把你吓的,我又不吃人。进了咖啡厅像特务似的,生怕遇到熟人吧?”
“没有,没有!我有什么好怕的。心底无私天地宽嘛,你别那么敏感好不好。”
“算了吧。你刚才接我的时候,是不是又对着树演讲来着?”
“你怎么知道?”
“我都看到了。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你不也经常这样么。我记得参加中央电视台《挑战主持人》大赛复赛,在后边候场的时候,你紧张得不行,我一个劲儿地安慰你。你忽然往楼下跑,等我跟下来,就发现你对着大树说个不停。”
“唉,最后,还是没能进得了决赛。”
“可是在我心里,在咱们华西大所有师生的心里,你依然是最棒的!”
“长在穷乡僻壤,总觉得自己是最高的那棵青松;等到了大兴安岭,才知道自己渺小得像根稻草。不见沧海,溪流自以为广;不见老虎,猴子当了大王。嘿,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没有过去那么心高气傲了?”田迹墨自嘲地笑笑。
“嗯。三十而立嘛。你的心态很好,淡定多了。这说明你成熟了呀,不像当年,什么事情都必须争第一,不允许自己失败。我记得有次拓展训练,你是队长,做个什么游戏来着,咱们输了。你晚上连饭都不吃,我劝你你还跟我吵架。”
“我倒觉得,现在的自己需要一点争强好胜的劲头。进入社会之后,锐气和棱角都被磨光了,有点习惯了不公、习惯了世俗、习惯了不知上进、习惯了没有真实疼痛的麻木,习惯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
“这都要开公司了,还说自己不知上进?别谦虚了!”
“开公司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原本在一个国企上班,可实在受不了那帮贪腐官僚的臭嘴脸,整天在办公室编造点假大空。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靠国家垄断政策吃饭的国企,还非要假惺惺地搞点什么企业文化?在不公平的体制内,会有真正自由和博大的文化吗?靠溜须拍马、阳奉阴违、瞪着眼睛说瞎话才能和谐的人际关系,这不叫文化,这叫‘坟’化。是终将被市场经济大趋势淘汰,走向衰败,走进坟墓的!你了解我,你说我的性格怎么可能适应这样的环境?”
“你永远是那么叛逆不羁,充满个性和奇特的思想。总是试图改变环境,从不肯屈服于他人,主动地适应环境。这是你的缺点,却也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嗯。开公司,可能也是想体现自己的思想吧。所以,我公司的员工必须先经过我亲手培训。他们如果个个都能像你一样认同、理解我的想法就好了。可惜……难啊!”田迹墨想着,如果桂琳能在公司,该有多好。可是……实在是有太多的“可是”了。
“我……我也未必真的理解你。对了,你还写作吗?上一次的书,都已经是六年前的了吧。这几年怎么都没出书?”
“写。唯一值得自我安慰的事情,就是我还拥有文学的梦想。你还记得吗,当初我对你说过,在我心中,有两个女神,一个是缪斯,一个……”田迹墨迟疑了一下,“是你。”
“我们还说要开办一份报纸呢。”桂琳的脸上浮过一丝红晕。
田迹墨顺嘴就要说《生活真理报》的事情,想了想还是没说。“可是现在还有人读书吗?文学已经彻底沦为商品,书店里有多少花花绿绿包装着的图书,只是读者嘴里的快餐。饿了,吃一口,能吃饱就行。有谁在乎吃下去的是不是垃圾食品?有谁在乎有没有营养?”
“好啦。又愤青了。”
“我承认我愤青,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我的天真和单纯跟世俗格格不入,这注定了我是一个异类,永远是一个幼稚的、长不大的小男孩。”
“管他幼稚还是成熟,只要你的‘女神’还在就好。”桂琳语带双关,“执着于梦想,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我相信你!”
“你曾经是我的女神,而爱情曾经是我的信仰。后来我知道,在物质第一性的生活面前,精神世界的追求往往只是虚妄。弗洛伊德说过……”
“好啦,别转了!迹墨,我希望我面前的你一如当年一样真诚、真实,而不是满嘴苍白的句子,用来伪装不安的情绪。”
“我有伪装吗?我有不安吗?——我,可以吸烟吗?”田迹墨从兜里拿出烟来,半天找不到火机。这才想起来,他的火机已经被自己丢了。
桂琳拿出一个火机,顺手把田迹墨叼在嘴上的烟抢了过去点燃。她抽烟的姿态很老练,让田迹墨看得目瞪口呆。桂琳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把火机递给田迹墨:“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你抽烟什么时候问过我可以不可以?怎么现在,彻底变成绅士了?”
“你……你怎么抽烟了?”
“我,不可以抽烟吗?”
“不可以!”田迹墨既震惊又生气,“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都不可以!”
“为什么?因为女人抽烟不雅?”
“当初,因为抽烟,你总跟我吵架。还说我不戒烟就……就不肯嫁给我。可是现在你居然……居然也学会了抽烟!我没问你为什么,你还来问我?!想想你当初劝我戒烟的理由吧——健康!你……你这是糟蹋自己!”田迹墨咆哮起来。
田迹墨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他站起身,隔着桌子探过来,想一把抢过桂琳的烟,却一下握住了桂琳的手。时间一刹那静止了。田迹墨和桂琳一动不动地互相凝望着,桂琳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田迹墨的心跳加重起来。他松开了手,坐回原处,声音小了许多:“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离婚了吗?这都什么年代了,离婚算什么?再过两年,没离过婚的才稀有呢!”田迹墨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不好意思,我……没资格管你。你愿意抽,就抽吧。”田迹墨把烟盒拿出来,丢在桌子上。
“不,我喜欢你管我。”桂琳幽幽地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一点管我?为什么……”她低下头,又轻微地啜泣起来。
“你,你别哭。是我错了,不该冲你大喊大叫的。别哭了。你知道,你每次一哭,我就慌了……”田迹墨是真的慌了,就只知道道歉。服务生进来送饭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俩,用目光示意田迹墨,餐桌中央有纸巾。田迹墨这才想起来,连忙递过去。
“哼。你都不如一个十八九的小男孩细心。真想不明白,就你这么粗心大意的,当初我怎么就傻乎乎地看上了……”桂琳擦了擦眼泪,“吃吧,在滨海的这些日子,我没吃过一顿好饭。”说着低下头吃了起来。
“你来了很久了吗?”
“第一条信息开始。”
“为什么才肯见我?”
“是你才肯让我见。”
“谁让你故弄玄虚的……”
“你那么聪明,猜不到只能说明,你从来没想过我。”
“我……”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见你。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真的。”
“没事没事,这能有什么麻烦。就算不是恋人了,至少还是老同学,对吧?老同学见个面,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没人那么封建了……”
“迹墨,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自欺欺人?”桂琳目不转睛地看着田迹墨,“老同学……这个冠冕堂皇的定位,是为了骗我,还是为了骗你自己?”
“难得糊涂。自欺欺人未必是坏事。”田迹墨扒拉了一口饭,躲开了桂琳的眼神,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了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你这么着急让我回去?”桂琳尽力掩饰着内心的失望。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问问。”田迹墨有些惊惶,“你出来久了,家人会担心的——你吃饭啊!”
“不吃了。吃饱了。”桂琳开始收拾东西,“帮我查一下,去龙虎的动车最早是几点?”
“干什么?”
“我出来太久了,家人会担心的。我可不能让他们担心。昨天我妈还给我打电话呢。”
“你……生气了?”
“没有,我哪有那么小气。本来就是今天要回去的。”桂琳的声音和表情都是冷冷的,“我来,只是要跟你见一面,知道你过得很好,有车有房,事业腾达,家庭美满,也算是了了心愿了。”
田迹墨很想说些什么挽留,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查询了一下车次。这样的见面难称圆满,这样的离别也并非本愿,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他知道桂琳是在耍性子,闹脾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点上她还是一点都没变——但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想法,我也没有别的想法。真的……《没有想法》,这是李晓东的校园民谣吧。呵呵。你还记得这首歌吗?”
“快点查呀。田迹墨同学,我们都不是学生了。还校园民谣,幼稚不幼稚啊你!”
“D28.下午3点。晚上6点前能到家。既然你这么坚决……”
“好。”桂琳打断他的话,看了一眼手表,“老同学,先送我回酒店收拾东西吧。2点多了,得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