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直销

第三十二章 世上没有后悔药

　　1

　　梅新前回到水酒镇的时候，正好赶上水酒镇那场罕见的洪涝灾害。虽然洪水已经退去，但却给水酒镇留下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梅新前听到水酒镇上的人说，三天前，镇上所有的房屋还泡在一片汪洋里，除了那些建在高地带的房屋幸免于难外，街上的房屋都被水漫到了第二层。洪水是在半夜里冲进镇上来的，当时镇上的大部分人都熟睡在梦里。虽然市里和县里的武警官兵火速赶到，用沙袋甚至用自己的身躯拼命地堵住决了口的河堤，并用冲锋舟在夜色中搜救被困水中的群众，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军民鱼水情。但是还是有部分群众葬身洪魔，死于非命，听说连老镇长的千金都被洪水冲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梅新前惊得瞪大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老镇长的女儿也死了……”

　　这个消息让梅新前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到镇上那些房屋的残砖断瓦在摇晃。他发疯一样冲向了镇长的家。

　　镇长的家在镇政府宿舍的一楼，梅新前对这里太熟悉了，镇长就一个独生女儿，这里也曾经是他的家，是他走出黄毛坪、跳出农门的第一站。

　　虽然洪水已经退去，镇长一家已经进行了打扫清理，但依然可以看到被洪水肆虐过的痕迹：地板上随处可见泥沙，墙壁上有水泡过的黑斑。

　　梅新前走进镇长家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客厅正中央挂着一幅镇长女儿的遗像。那两条垂在胸前的黑亮亮的麻花辫子，那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那一双大大的亮晶晶的会说话的眼睛，和当年他和她在街上因为扒手而邂逅时一模一样。

　　梅新前呆呆地看着镇长女儿的遗像，那遗像似乎也在看着梅新前。

　　“爸，我回来了……”梅新前对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着烟的镇长打了声招呼。

　　“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镇长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梅新前一眼。

　　“我不知道小荷她……”梅新前闪了闪眼睛，眼眶里已经有了眼泪。

　　“你怎么会知道呢？你的老号码又打不通了，你又没有留你的新手机号码给我们，也从来没回来过……其实离婚也就离婚了，我们老人也不干涉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但是你们毕竟是夫妻一场啊！经常联系一下总可以的吧？小荷她一直都挂念着你哟！经常在我们面前说起你哟……”镇长用手抹了抹眼睛，眼睛里滚出两行浑浊的泪。

　　“爸，你不要说了……我……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荷……”梅新前的眼泪也像决了堤冲进镇里的洪水。自从高考落榜后，他再也没有流过眼泪，这是第一次。哪怕是他的传销公司被捣毁，哪怕李颜春卷走他的100万，他都从不流泪。

　　“这不怪你，怪只怪小荷命苦……”镇长说着就呜呜地哭出声来。

　　梅新前擦了擦眼睛问：“小荷是怎么回事？”

　　镇长就打开了这段悲伤的故事--

　　小荷是镇长唯一的孩子，从小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父母从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哪怕是镇里发不出工资的日子里，镇长也总想方设法满足小荷的要求。

　　小荷天生丽质，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分配回水酒镇的中心小学当老师。小荷很热爱她的教师职业，对镇长多次给她活动改行调到县城的做法都表示拒绝。理由是离不开父母的家，更离不开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小荷每天都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孩子们当中，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唱歌跳舞，和他们一起做游戏，和他们一起解学海中的难题，做他们的大姐姐和知心朋友。

　　小荷没有任何时间接受来自镇上男孩子的追求，包括父亲给他介绍的镇团委书记。她后来就遇到了梅新前。当时小荷在街上被扒手扒了钱，她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虽然很多人看热闹，但却没有人理会。直到梅新前的出现。梅新前很快就把扒手追上打倒在地并扭送到了派出所，把扒手扒走的钱如数交到了小荷手上。

　　小荷拿着这失而复得的钱，她看到了一种比钱更可贵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她每天都和孩子们讲起的那种东西，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

　　当小荷得知梅新前在高中是一个才子、不断地遭遇落榜打击后，她对梅新前表示了深深地同情；当小荷得知梅新前不向命运低头，回到老家黄毛坪一直努力拼搏，养猪养美国牛蛙养蝎子想要出人头地的故事后，她对梅新前充满了敬佩；当小荷和梅新前成为朋友后，她为梅新前的真诚而感动。因为梅新前经常通过赶圩的机会到小学去看她，问候她的工作和生活，像是她的大哥；当小荷和梅新前成为恋人后，她觉得梅新前是个可以让她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梅新前为了她想吃的山中竹笋竟然挖到双手起泡，然后步行几十里山路送到她身边。她知道梅新前的老家没有通公路，那走几十里山路送竹笋该是多么的艰辛。梅新前为了凑钱买一件衬衫给她当生日礼物可以到他老家黄毛坪的山上去扯一个月的鱼腥草，扯到双手掌心都被鱼腥草染成黄黄的，一闻全是鱼腥草的味道……

　　小荷和梅新前相爱的消息被镇长知道后，镇长表示了强烈地反对。镇长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他们之间差距太大。小荷是镇中心小学的老师，何况还是镇长的女儿。梅新前却只是山高皇帝远的黄毛坪的一个农民，一个穷得叮当都不响的农民。他们这样的天壤之别，别说是镇长，就是普通的干部家庭都无法接受。

　　无论镇长怎么的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小荷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生今世非梅新前不嫁！镇长见小荷如此痴情坚定，最后也就成全了他们。

　　梅新前和小荷结婚后，镇长就把梅新前从一个农民变成了镇政府的合同制工人，又把他从合同制工人变成了正式国家干部。镇长所做这一切的理由也很简单：不可能让女儿跟着梅新前回他老家黄毛坪去种地。

　　梅新前在镇政府上了几年班后，竟厌倦起这种生活来，嫌弃工资太少，嫌弃天地太小。他辞职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表示反对，只有小荷支持。小荷认为他很有才华，他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梅新前辞职之后就去了省城海天市，经过一番东折腾西折腾，最后就做起了传销。做传销有了钱的梅新前就把小荷踢了，尽管小荷痛苦不堪，尽管他当年信誓旦旦。

　　梅新前踢了小荷后，就再也没回过水酒镇，哪怕是回去看上一眼。小荷在痛苦中终日以泪洗脸。

　　最终小荷还是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因为她失去了梅新前，她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学工作当中，她觉得这样才可以忘却那段失败的婚姻和痛苦的爱情故事。镇长一直催促她再婚，但她都说工作太忙，等等再说。

　　时间到了这年的夏天。这是个暴雨肆虐的夏天，暴雨似乎要把这个贫穷的小镇彻底洗刷甚至冲垮，从此不复存在。

　　都说风雨过后就会见彩虹，但水酒镇的暴雨过后却是洪水。洪水像是笼子里放出的猛兽，又像是地狱里跑出来的魔鬼，疯狂地侵略着水酒镇的每一个角落，毫不留情。街道，楼房，田地，村庄，学校……都是汪洋一片。洪水冲进学校的时候，小荷正在学校加班备课批改作业。因为学校离她家不远，步行20分钟就可以到达。学校里有11名从山里出来读书住校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父母嫌弃山里小学条件太差，就把孩子送到镇上中心小学。孩子们自己吃自己住，生活能够自理。洪水来临时，11个孩子已经进入了梦乡。小荷看见汹涌的洪水伴着一些断树枝烂草皮从校门口长驱直入直抵校园的时候，她吓坏了。因为此时整个学校就她一个老师，却有11个孩子。

　　小荷一边拨打电话求救，一边去叫醒孩子们。但是洪水实在是太快了，快到纵使小荷反应很迅速，也无法和洪水赛跑。洪水很快就向孩子们住的地方漫了过来。小荷带着孩子们从房间里往外走，但那些十来岁的孩子们看见这一切却吓得除了哭，不知道走了。小荷只好一个一个地背他们出去，和洪水抢时间。因为洪水很快就会漫到腰了。

　　洪水越来越深越来越猛。小荷争分夺秒。当最后一个孩子被转移到安全地带时，小荷却被一个浪头打翻，因为更大的洪水已经冲进了校园……

　　11名孩子得救了，小荷却被洪水卷走了。孩子们站在安全地带哭得撕心裂肺，孩子们那一声声“小荷老师--你回来--”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校园。

　　搜救小组打着灯火搜救了大半夜，小荷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第二天，小荷的遗体找到了，她被夹在学校附近街上两座房子中间的墙缝里，被水泡得面目全非。

　　小荷的事迹感动了11名孩子的父母。他们从山里一路哭着跑着跌撞着出来，来为小荷老师送上最后一程。

　　小荷的葬礼很隆重。镇中心小学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来了，所有的学生家长也来了，镇上的很多老老少少都来了。孩子们用作业本做成小白花，还在白花上写满“老师，您为什么不要我们了？”、“老师，我们好舍不得您！”、“老师，您快回来！我们还要您和我们一起唱歌跳舞写作文做游戏……”孩子们把小白花摆满小荷的坟墓前，整齐地在幕前排着队，一遍遍地唱着那首小荷老师教他们唱过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小时候

　　我以为你很美丽

　　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

　　小时候

　　我以为你很神气

　　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

　　长大后

　　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间教室

　　放飞的是希望

　　守巢的总是你

　　长大后

　　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块黑板

　　写下的是真理

　　擦去的是功利

　　小时候

　　我以为你很神秘

　　让所有的难题变成乐趣

　　小时候

　　我以为你很有力

　　你总喜欢把我们高高举起

　　长大后

　　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支粉笔

　　画出的是彩虹

　　洒下的是泪滴

　　长大后

　　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个讲台

　　举起的是别人

　　奉献的是自己

　　长大后

　　我就成了你

　　我就成了你……

　　孩子们哭着唱着这首歌的时候，也默默地在心田里种下了一颗种子：长大后要当老师，当一名像小荷老师一样的老师……

　　小荷的父母在镇中心小学清理小荷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小荷锁在抽屉里结婚照。结婚照的背面写着这样一行字：新前，你现在过得还好吗？不管相聚还是别离，我都永远爱你。

　　学校的其他老师说，小荷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拿着这张照片看来看去，总也看不厌……

　　梅新前听完镇长带泪的诉说，已经哭成了泪人。他沉浸在痛苦和自责当中，发疯地向小荷的坟墓方向跑去。

　　梅新前跪倒在小荷的墓碑前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

　　“小荷啊--我不是人啊--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

　　2

　　梅新前在水酒镇呆了几日，就打算回海天市。在水酒镇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可以看到镇上的人向他投以异样的目光，听到他们在背后对他的指指点点。小镇本来就很小，小到一条500百米都不到的街道就可以贯穿街头街尾。他以前在这里生活了几年，这里的人对他太熟悉了。

　　一天，梅新前在街上的一个小饭馆里吃饭，吃着吃着，旁边一个桌子的人就盯着他看，一边看还一边小声地嘀嘀咕咕。虽然他们说得很小声，但是梅新前还是可以听得见。

　　“那个好像是镇长的女婿吧？”

　　“对呀，就是呀！”

　　“好多年都没看见他了，他去哪里了？”

　　“你还不知道呀？听说他到省城做传销发了大财了！发了财就把镇长的女儿给甩了！”

　　“真有这样的事情？那他的良心可真毒哟！敢说要不是镇长的话，他能有今天吗？”

　　“就是呀！镇长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他的哟！把他从他们那个叫做什么黄毛坪的地方弄出来，又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哎！镇长也够惨的，到头来女婿也跑了，女儿也没了，真是可怜哟！镇长他们两个老人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哟！谁来养他们的老都不知道哩……”

　　“真是作孽啊！梅新前怎么下得了手不要镇长的女儿哟！这么好的姑娘家，又生得好看，又有文化，还是个老师哩！”

　　“镇长的女儿命也苦啊！多好的一个老师啊！要不是她的话，那十几个山里的娃崽恐怕都没命了哩！是她用自己的命换回了他们十几条小命哩！”

　　“都说好人有好报，镇长的女儿这么好的人，又不摆千金小姐的架子，怎么命就这么短呢？”

　　“谁知道？不是也说好人命不长吗？”

　　“……”

　　梅新前听着听着就感到脸上发烧得很，他连饭也没吃饱就悄悄地溜了。

　　梅新前只要一上街，就可以碰到当年熟悉的人。他们说来说去总会说到他和小荷的事情。这天，他刚走到镇政府门口，想再到镇长家去看看就回海天市。一个当年在镇政府的同事看见他就跑过来和他打招呼，同事说：“你回来了？听说这几年发了啵？”

　　梅新前说：“混口饭吃，没什么没什么。”

　　同事说：“恐怕不是混口饭吃吧？要是才混口饭吃你会把小荷甩掉？恐怕是发了大财了想重新洗牌、换届选举了吧？城市里的大老板哪个不是发了财就换届选举的？”

　　梅新前一听同事这么说就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就说：“哎！两个人感情的事情说不清楚是谁甩谁的。”

　　同事一听梅新前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了，同事皱着眉头说：“怎么会说不清楚谁甩谁呢？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甩了就甩了呗！还不敢承认？”

　　梅新前就脸红了，把头低了下去，轻声说：“和小荷离婚……确实是我的错。”

　　同事说：“不是错的问题，是良心上说不过去的问题呢，我说老梅呀，反正我们也是随便扯一下板路，你不要记恨我。说句老实话，当年要不是小荷爱上你、你娶了小荷，你能到政府来当干部？要不是你能到政府来当干部、有了一个跳板，你能跳到省城那边去？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到了省城就非要和小荷离婚、把她甩开？我也知道你们做生意的人发了财想吃新鲜的，但是你可以在外面包二奶嘛！现在包二奶不是挺流行的吗？有钱你可以多包几个嘛！二奶三奶四奶都可以偷偷地包的嘛！反正不给小荷知道就行了，女人嘛，眼不见为净。就算小荷知道那又怎么样？最多不就是哭哭闹闹拉倒？哎！你偏偏要把人家小荷甩掉做什么？你要是把她带到省城去，她也不会死哩！哎！小荷命真是苦啊……”

　　梅新前听同事这么一说，他的眼泪又来了。他给镇长留下了一些钱，向镇长草草告别，就开车回了海天市。

　　3

　　从水酒镇回来后，梅新前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小荷、对不起镇长，他欠他们太多，他简直就是白眼狼、是当代陈世美。小荷和镇长当初对他那么好，小荷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一个农民，镇长把他从农民变成了国家干部，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到头来他却抛弃了小荷，一个人跑到海天市做传销去了。想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太需要钱、太热爱钱的缘故。他开始反思自己对金钱和成功的理解，觉得自己这样强烈地追求金钱，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想到这里，梅新前苦笑了一下。他转念又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行得通吗？简直就是寸步难行！俗话说得好：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从古至今，金钱、权力、成功从来就是三胞胎，这是男人毕生追求的东西。特别是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在海天市这座繁华的城市里面，衡量一个男人成功的第一标准就是金钱，其次才是能力，最后才是为人。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金钱，人家就说你是成功人士，就尊敬你、奉承你，至于钱的来路，别人根本不去过问。如果你是穷光蛋，哪怕你撒尿出墨水，别人也不把你当一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