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了他我在别墅内发现的线索,不过并没有全说,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线索的头绪繁多,简直可以写成一篇十万字的论文,要全跟他说的话不但浪费时间,而且他也未必明白,所以我只能想到什么就告诉他什么。我跟他说,这个叫林吉贤的人很有可能有关于如何破解符号的办法或者线索,目前首先要找到这个人。孙林表示找人并不难,于是我告诉了他关于林吉贤我掌握的唯一内容——北京第九机床厂。
孙林开车带我直奔那里而去。
北京第九机床厂在东五环外的岳各庄附近,开车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于是,我跟孙林就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问他,干他这行的怎么能随意走动、到处现身呢?他说,并不是干了他们这行就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仿佛见不得人似的,其实他和很多同事表面看起来跟普通人毫无异样,甚至比普通人更加普通,只有这样才能无声无息地接近他们想要调查的事件和人物。
我记得以前跟林菲聊过这些话题,因为林菲学的国际关系专业比较容易听说一些神秘组织和神秘人物的事情。她听师哥师姐说,一些秘密机构的人,外表看起来非常普通,普通到你根本不会留意他们。她记得以前跟一些师哥师姐吃饭,其中有一个师哥毕业后在国安部工作,那次的饭局他带了一个同事去,可事后同学们根本想不起来饭局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似乎这个人从未在饭局中出现过。
林菲说的奇怪经历我是相信的,因为我相信每个人的气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的气场非常强,无论你跟他接触多久,甚至没有接触,你都会发现这个人强大的气场。而有些人气场非常弱,弱到你完全可以忽视这个人的存在。不过,忽视是一码事,感觉不到则是另一码事。如果一个人的气场太弱,在人群中也会被人感觉到,因为他太过另类,太过异样,这样的人是会被人感觉到的。但最厉害的是另外一些人,他们极善于调节自己的气场,什么样的场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都会不停地调整自己的气场,让自己的气场融合到整体的气场中,这样,他不会因为自己气场的强弱而被人注意到,而是可以游刃有余地介入,然后无声无息地隐藏在人群中。
这样的人曾在我身边出现过,但即便我能确认这样的人出现过,但我根本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也许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这样一些高明的气场调节者吧。
一想到林菲,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告诉孙林,我想知道林菲和李少威的近况。孙林说他会派人打听,只要打听到就告诉我,不过我自己不能联系他们,因为现在的“周皓”在看守所里,他不希望这个苦心孤诣的计划有任何闪失。我完全理解,只是希望他能尽快告诉我。他点头答应了。
车一直在向东行驶。通过后视镜,我看到了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这张脸曾经属于另一个人,今天却长在我的身上——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们常人接触不到的匪夷所思之事呢?
一想到顶替我的小马,要查出真相的紧迫感马上强烈起来。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而平等的,可有些人竟为了别人的生命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是何种精神?这又是何等残酷?
可这样的牺牲到底有没有价值?如果一个人的死亡换来的是更多人的死亡,那他的死到底有没有意义?又有谁能保证,这个人的死真能换来别人的幸福?
车慢慢开着,我和孙林都没有再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一个多小时在沉默中不知不觉过去了,我们来到了第九机床厂所在的位置。让我意外的是,我在网上所查的地址此时竟不是第九机床厂,而是一家化工厂。孙林也深感意外,我告诉他我肯定没有记错地址,要么是网上的登记有误,要么就是这个地方换了主人。随后我俩下车,走向化工厂大门口的保安室。
保安室里坐着两个年轻的保安,我们向他俩询问第九机床厂的事情,可惜保安并不知道。跟他们的对话中,我们知道他俩在这家化工厂工作没几年,之前的事情看来并不知道。我们想让他俩帮忙联系一下厂里的老人或者领导,保安警觉地问我们要干什么,孙林说找一个失联多年的老朋友,请务必帮忙。保安打量了我们好半天,也许是想不出拒绝我们的理由,便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等了一小会儿,一个年级较大、身穿保安服的人从大院里面走了出来。经介绍,此人是化工厂的保安队长,在厂里工作多年,比较熟悉情况。孙林给队长让了烟,表示了感谢后就在保安室与他攀谈了起来。
原来这里曾经的确是第九机床厂所在的位置,不过第九机床厂早已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场关停并转的浪潮中倒闭了,所有人员被一次性买断,与工厂脱离了关系。十几年过去了,想找人很不容易,但只要能找到机床厂当年的人事档案,或者联系就业局、当地派出所,想找人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要花不少时间和精力。
听完队长的介绍,我皱起了眉头。要知道,对一个平头百姓来说,跟什么派出所或就业局打交道是一件非常头疼的事情,且不说有没有充分的理由让对方配合寻找,就算有,这些部门的官僚主义作风也够让人心烦的。我看了眼孙林,他倒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头疼来——也难怪,对他来说,搞定这些部门不过是小菜一碟。
就在我们表示感谢准备离开的时候,热心肠的队长无意间的一句询问竟让我们省去了之后无谓的麻烦。
“你们要找谁啊?以前我在机床厂当过保安,没准我认识。”
听完这话,我和孙林对视了一眼,孙林点头示意我告诉队长。我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即便告诉队长林吉贤的名字,对这个普通的保安而言也并不意味着什么。
“我们找林吉贤。”
“咳,早说啊,”听到这个名字,队长显然兴奋了起来,“老林头谁不认识啊,以前可是个名人呢。”
我和孙林立刻高兴了起来。
“您知道他住哪儿吗?”
“知道知道,以前我老去他家喝酒。不过有几年没联系了,不知道现在搬家没。但也不太可能搬,他能搬哪儿去啊。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可火了,比现在那些明星火多了。”队长来了兴致,重新点了一根烟,似乎要跟我们长聊,“你们是他什么人啊?”
“哦,他是我表大爷,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孙林连忙说道。
“表大爷?没听说他有什么亲戚啊。”队长皱着眉头看着孙林。
“没亲戚?怎么可能。我不就是吗?”孙林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们两家好多年没联系了,我刚从国外回来,我也是回来前才知道北京有这么一个亲戚,所以来找他了。”
“哦,我说嘛,我就知道他国外肯定有亲戚。”
“您怎么知道的?”
“厂里人都知道。咳,他家人都在国外,北京就剩他自己了,怪可怜的。”
“都在国外?您跟我说说啊,我没听家里人提起过啊。我爸也真是的,这么多年都没跟这些亲戚走动。”
我可没心思欣赏孙林的表演,只是全神贯注地试图从队长的话语间寻找任何可能的信息。
“老林头就一个儿子,出生没多久他媳妇就带着这个儿子出国了,好像是国外有亲属,他们是从香港走的,之后俩人再也没回来。听说那时候老林头正火着呢,到处出去讲演,后来还因为老婆孩子出国的事,被上头批评过。好多人后来也劝他,劝他也出去,我就劝过,不过他倒好,不愿意走,整天喝点小酒,啥也不说,也不抱怨。怪人。”
“他老婆孩子为啥要走啊?”孙林问道。
“我哪儿知道,老林头啥也不说。”
“还有什么?您再给我多说点。”
“没啥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那麻烦您跟我说说他住哪儿?”孙林没有继续追问,我想如果再追问下去,对方可能要起疑了。
“得。”队长拿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地址,随后还从身上拿出了一个电话本,在里面翻看了一会儿,把一个电话号码记在了纸上,“这是他家的电话,不知道换没换。我有几年没见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你要是见着,替我问声好。”
“没问题!太谢谢您了。”
估计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我和孙林便起身告辞,然后根据纸上的地址按图索骥而去。
“果然有蹊跷。”上车后,我难言心中的喜悦——在我看来,林吉贤老婆和孩子的离开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因为这些不合人情的举动与董先生的故事太过相像了。
“嗯,”孙林点了点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先找到他,然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
“你确定你告诉他后,他会相信你吗?”
“一定会。如果他真知道符号的事情,那他一定知道符号的秘密传承,丁教授一定跟他提过我,我突然感觉,现在不单单是咱们要找到他,没准他也在急着找我呢。”既然丁教授给过我关于林吉贤的暗示,那他一定也会给林吉贤关于我的暗示,甚至是明示,所以如果没判断错的话,林吉贤得知丁教授的死讯后,一定也在千方百计地找寻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切都好办了。
“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吧,看他在不在家。”我拿出了孙林送我的手机,正要按照纸条上的电话拨出,但孙林阻止了我。
“用我的电话吧,你的电话轻易别用。”
“明白”,我拿过孙林的手机拨了出去。可就在我刚按下几个键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强烈地向我袭来——这个电话号码似曾相识!
我当时就待在了那儿,脑中开始拼命地搜寻任何与这个号码相关的记忆,可无论怎么回忆,我除了越来越确认我曾见过这个号码,丝毫想不起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看到我拿着手机傻愣在那儿,孙林很不解。
“怎么了?”
“这,这个号码我见过。”
“什么时候?!”孙林愣了一下,瞳孔登时变大了数倍。
“想不起来,不过肯定见过。”我继续快速在脑中检索着所有能记起的电话号码,可越是着急思绪越是混乱。孙林连忙把车停在了路边,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恨不得要替我回忆出来。
“真想不起来了。”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情在我身上再次出现——越是想找的东西越是找不着——干着急没用,但愿它能在某个时刻无意间地出现。
“别着急,先打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吧。”孙林没有催促我,只是看着我拨出这个号码,跟我一样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可直到忙音出现电话也没有人接听。
“先不管了,直接过去。”孙林发动了车,一边紧盯着前方的路,一边在脑中盘算着什么,表情很是严肃,而此时车速明显加快了。
按照队长的纸条,我们来到东四环外的水南庄。这里离东五环外的机床厂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因此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找到了林吉贤的住处。
水南庄酷似一片城乡结合部。周围有很多高楼组成的小区,一些小区还在建设中,很多地方都是一片片的工地。在这些高楼之下,一些平房掩映其间。那些平房原本的主人绝大多数都住进了高楼,此时的平房多出租给外来的务工人员,这些务工人员在周围开了很多小饭馆和小卖部,渐渐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生活圈。虽然这里紧邻北京的东四环,但如果不知情,初到此处难免会以为来到了一个外省的小村镇。
我们把车停到一个平房的门口,这里正是队长告诉我们的地址。孙林敲了一会儿门,没有人回应。他推了推门,门竟然没锁。
“进去。”孙林没有等我回答,推门走了进去,我只好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房间不大,很暗。房间里有一个客厅,里面还有两间屋子,中间被布帘隔开。我们没有在客厅见到任何人。
“有人吗?”孙林在客厅轻声地问道,等了一会儿,但并没有人回应,他先后走到里面两间屋子的门口,又轻声地问了过去,但同样没有回应。我没有他的勇气和胆量到处查看,只是站在客厅当中,打量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房子。
“大门没锁说明人不会出去太久,没准刚出去,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孙林说罢从口袋中拿出了手机,拨出了刚才的那个号码,此时电视柜旁边的座机声响起。
“没错,就是这儿。”孙林收起手机后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副手套。随后他戴上手套,开始在屋内检查了起来。
“他会不会不住在这儿?没准把房子租出去了,咱们还是等人回来吧。”我没有想到孙林会习惯性地如此淡定地检查别人的房子,心理不禁紧张起来。看到他做贼一样在屋内翻箱倒柜,我没有办法阻拦,只得紧张地注视着门口,生怕主人回来把我们抓个正着。
“那也不能干等着吧?”孙林职业性地检查着客厅的各个角落,任何地方都没有放过,所有的动作都训练有素、干净利索。检查完客厅后,孙林转身进了一间里屋,进屋前他让我看着点门口,如果有人来就通知他,我只好把大门漏出一个缝,紧张地看着外面。
就在孙林查看的时候,我眼睛虽然盯着门口,可林吉贤家的电话号码却不停地浮现在脑中——这个号码我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另外还有一些事情困扰着我——这虽然是林吉贤的家,但保安队长毕竟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他可能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发生任何事情,可能搬走了,甚至可能死了。好在我们知道他的住处,无论他发生什么,至少我们能沿着目前的这个房子往下查。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孙林依然没有出来,只是偶尔有轻微的开关抽屉或者搬动物品的声音传来。又过了一会儿,孙林从里屋走了出来,看上去没什么收获。
“没发现什么吗?”
“没。”孙林说完看了一眼表,“我感觉不妙。”
“怎么了?”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吓了我一小跳。
“半个多小时了,屋里的人该回来了。你想啊,不锁门就出去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不会走太远,马上就回来;另一种是事发突然,顾不上锁门。如果是前一种情况的话都过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人还没回来?除非是他本以为出去不会太久,但没想到一出去就回不来了。”孙林一边环视堂屋,一边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被人胁迫从屋里带走了。”
“也许没这么糟吧?没准真是忘锁了?”虽然连我都不相信自己的分析,可我实在不愿把凡事都想得这么糟。
“但愿吧。”孙林没有理会我,转身进了另一间侧屋。
他进了里屋后,我也开始沿着他刚才的分析琢磨起来。于情于理林吉贤都不应该不锁门离开这么长时间,难道他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一个人的名字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吴丽丽!没错,我曾跟她提到过林吉贤,以她缜密的心思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线索,难道她先我们一步找到了林吉贤?
我在脑中快速过滤了一些回忆,我确信林吉贤的名字只跟吴丽丽和大谷裕二提过,别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重要性——除非还有什么别的渠道。可我们刚来找他他就消失,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巧呢?莫非他已经消失一段时间了?
想到这儿,我马上摸了摸桌椅。摸完之后我打消了他已经消失很久的念头,因为桌椅上并没有什么尘土,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那到底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想不出所以然之后,我决定不再折磨脑细胞了。毕竟我现在只是瞎分析,我甚至不能确认林吉贤近几年是否仍住在这栋房子里。
我开始等待孙林,希望他能查出些有用的东西。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自打孙林走进这间里屋里面就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响,任何翻箱倒柜的声音都没有,仿佛他一进去就睡着了一般。我小声喊了他一下,片刻之后他走了出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
“怎么了?”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孙林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虽然仍在盯着我,但焦点并不在我身上,似乎聚焦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望着一言不发的孙林,我突然之间觉得他好陌生,陌生得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一样,他身上某种冰冷的气场一点点地向我侵袭而来——“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孙林哑巴一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手示意我走进那间屋子。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马上进去,因为孙林的表情告诉我,屋子里面一定有让人不解甚至惊惧的东西。
“进去看看吧。”孙林叹了口气,然后沉思了起来。
看着反常的孙林,我疑窦丛生,一种不良的预感涌上了上来。我深吸一口气后,迈步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屋有一张简陋的床,床脚不远处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幅遗像,遗像中的老人和蔼可亲——遗像前立着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林吉贤先生千古!
林吉贤死了?!
我的肚子仿佛瞬间挨了一记重拳,一股浓烈的酸水从胃里冲了上来,恨不得立刻从我的七窍喷涌而出,呛得我险些昏厥过去。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的遗像,我竟像失去至亲一样,透骨的悲伤和绝望一步步地笼罩了我的整个世界。
“走吧。”
孙林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这一拍,将我从几乎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沉睡中唤醒。我扭头看了一眼他,然后抿了抿已经发干的嘴唇,仿佛下结论般地告诉他:
“我们该怎么办?一切都完了。”
“人死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希望都不存在了。别灰心,如果他真的是丁教授留给你唯一的希望,那他生前一定会给你留下些什么线索。”与其说孙林是在安慰我,不如说是在安慰我俩。
“即便他留下线索,可我们该怎么找呢?”我越来越后悔当初参加那个该死的大谷基金会的酒会了,自打那天开始,一个又一个无头悬案展览般呈现在我眼前,好像不玩死我不甘心一样。
“别忘了,你是秘密的传承者,林吉贤一定在某个地方为你准备了线索。”孙林说罢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就开始在这间屋子找起来。
不出我的预料,孙林并没有在屋里找到任何可用的东西。
“你站在门口,别往里面走。”孙林让我后退了几步,自己走到窗户前,拉上窗帘,接着走到大门口,关紧了房门。门和窗帘都关紧后,屋内顿时黑了下来。我正困惑着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之后,一束光从手机中射了出来——那并不是普通手机中手电筒的光,而是一束极为诡异的紫光。
孙林开始用紫光细细地照射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所为——那束紫光显然是试图发现屋里诸如脚印和指纹的东西。果不其然,紫光所到之处,一些泛着白光的脚印和手印开始显现。
孙林用手机拍下了所有的脚印和手印,他尤其慎重地拍摄了多张遗像上指纹的照片。
“雁过留痕。”所有工作都做完之后,孙林轻声说出了这四个字。
“抬脚。”孙林示意我抬起脚,然后对着我的鞋底拍了一张,“好了,咱们回去吧。”
说罢孙林关了手机的光。就在紫光熄灭的一瞬间,刚才出现在眼中的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孙林起身准备拉开窗帘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大门被推动的声音。
“有人。”我紧张地低声叫了一声。
孙林显然也听到了推门声,他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里屋,我连忙尾随其后朝外冲。
当我跑到堂屋的时候,孙林已经把一个人按在了门框上。那人惊恐不已,双腿不停地发抖。
“大哥,大哥,咋,咋回事?”
那人快哭了出来。来人三十多岁,是个相貌很普通的男人,听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
“你是谁?来干吗?”孙林警惕地瞪着他。
“我,我是隔壁的,你,你们咋回事?”
听到这话,孙林放开了他。孙林啊,你也太冲动了吧,别忘了,咱们才是擅闯他人住所的不速之客啊——我心里暗自无奈。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是小偷。”孙林收起刚才吓人的表情,温和地示意男人坐下。男人怎么敢坐,他惊兔般站在门口,似乎随时要逃出去。
“住在这儿的是我表大爷,我是来找他的。”看到男人不说话,孙林缓和了尴尬,“不好意思啊,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孙林一番,又打量了一下我,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喘了一口气。
“你表大爷?”男人疑惑地看着孙林。
“是啊,我刚从国外回来,北京就这么一个亲戚,我才来找他的。你住隔壁?”孙林生怕男人再问些什么,便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了对方的身上。
“嗯。我就住旁边。”
“我表大爷,他……抱歉,我现在情绪太激动了,”孙林影帝般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他……什么时候的事?”
“唉,快半个月了。”男人迅速明白了孙林悲伤的原因,很配合地送上同样悲伤的表情,他甚至走到孙林身边,友好而悲痛地拍了拍孙林的肩头。
我站在孙林背后,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通过男人一连串的反应,我相信此时的孙林一定是一副悲戚心碎、我见犹怜的德性——要不然男人的态度怎么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开始像安慰小女孩一样安慰他呢?
孙林似乎低头抹了一下眼泪,这个举动差点让我笑出声来。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低声叹起气来。男人同样示好地叹了口气,旋而坐在了孙林身边,仿佛唠家常的亲戚一般。
“不好意思,刚才我太冲动了。”孙林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胳膊,算是道歉。
“没事没事。那啥,你,你也别太难过了。那啥,人嘛,总有这么一天的。那啥,你节哀顺变啊。”看起来这个男人根本不会安慰人。
“他,他是怎么走的?”孙林忧伤的声音让我都快掉眼泪了。
“唉,掉河里了。可怜啊。”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孙林听到这个结论显然吃惊不小,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吃惊的我——林吉贤是淹死的?
“掉河里的?”
“嗯。半个月前,我想想是哪天……老头出门钓鱼,晚上没回来,我就报警了,第二天在河边发现了他钓鱼的东西,还有他的衣服。”
随后,男人给我们讲述了林吉贤可怜的最后一段时光。
男人是三年前来北京打工的,他租住了林吉贤隔壁的房子,因此一来一往便与林吉贤相熟。在这块洋溢着外省小镇气息的地方,邻里关系非常亲密,大家不但经常串门聊天,还常常在一起吃饭喝酒下棋,关系比一般亲戚还要亲,不像高楼中的邻里,一辈子都说不上一句话。
男人对林吉贤的了解不多,因为林吉贤话很少。话虽然少但林吉贤是个很喜欢听人说话的人,他常常带着很便宜的酒去男人家,跟他下棋,或者听他讲自己老家的故事——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和一个在京城打工的清苦男子就这样成了寂寞世界里的忘年之交。三年来,男人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探访过林吉贤,只是知道老头靠“下岗”后的几万块钱艰难度日。这个老头孤身一人,没事就喜欢找人喝酒聊天,尤其是找他,也喜欢去通惠河钓鱼游泳。
通惠河禁止钓鱼,更禁止游泳,因为那里淤泥太厚。但通惠河离此处走路不到半个小时,是林吉贤可以找到的最近的休闲之处,因此他常偷偷去钓鱼,一钓就是大半天,还会游上个把小时,算是每天的功课。工作人员有时会去阻拦他,但面对一个七十多岁的执拗老头,谁都没有有效的办法,因此大家渐渐地也就听之任之了。
半个多月前,林吉贤像平日里一样拿着渔具出了门,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平时林吉贤钓完鱼游完泳回家,都会去隔壁男人家坐一会儿,下两盘棋,聊会儿天,如果哪天运气不错钓着鱼了,还会跟男人一同分享。那天夜晚,男人并没有等到林吉贤。深悉林吉贤生活规律的男人心中渐渐不安起来,他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就去林吉贤家看一眼,但整整一宿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第二天男人报了警,警察在通惠河边发现了林吉贤的渔具和衣物。
故事就此结束了——由于没有任何亲属,没有任何人强烈要求警方寻找尸体,因此,警方花了几天时间打捞未果后就放弃了寻找,毕竟所有溺毙的案子中能找到尸体的案例不足百分之六十。于是一个曾名噪一时的工人哲学家就这么长埋在了通惠河厚厚的淤泥之下。
由于找不到任何亲属,街道办事处料理了林吉贤的后事。林吉贤生前不愿麻烦别人,死后也没有留下任何麻烦,他甚至没有麻烦别人为他找一块墓地、找一方骨灰盒,而是干干净净地把肉身献给了通惠河的鱼群——一个曾经荒唐的名人,荒唐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男人讲述这个悲惨的故事时流了许多眼泪,他的眼泪不单是因为林吉贤凄惨的晚年,更是因为林吉贤把他当成了人生最后的朋友。他知道林吉贤曾有过妻儿,几十年没有任何的联系,直到去世都没能与妻儿见上一面。
林吉贤去世后,男人每天坚持来房内打扫,他想让老头在世上最后的栖身之所能整洁如故。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也会离开这里,因为这片地几年前就被开发商买下,平房区很快就会被拆除,盖起新的高楼,林吉贤意外的身故,为开发商省了不少的麻烦,由于他没有任何亲属,开发商可以省去很大一笔拆迁补偿款。
让男人感到恼怒的是,由于他与林吉贤生前关系很好,很多人怀疑他对林吉贤如此之好是别有所图——林吉贤没有亲戚朋友,房子很快会被拆除,你跟他天天走这么近,是不是琢磨着让他把房子留给你啊?——世态炎凉到如此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还有一件事情让大家更坚信了自己恶意的揣度。林吉贤死后,他家的房本不见了踪影。街道办事处和一些陌生人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于是,经常会有陌生人找到男人,恐吓他交出房本。男人一无所知,因为林吉贤根本没有把自己的房本给他。陌生人恐吓无果后警告男人:就算房本在你手里你也休想拿到他的补偿款,你要是哪天敢拿着他的房本跑来要钱,我们就弄死你!
男人说到这里时表情极为落寞,也许他纯洁而简单的大脑根本想不到为什么当今社会所有人的感情都要用金钱来衡量。他没有理会别人的误解和恐吓,依然每天打扫老头的房间,守卫着老头最后的栖息之所。
“他是哪天出的事?”听完男人的故事后,孙林并没有让自己沉浸其中,而是迅速理清了思路,直奔整个故事的关键所在。
“我想想。”男人收拾了一下情绪,静静地在脑中搜索了起来,我和孙林大气不敢出地等待着他。我相信我和孙林此时的心理状态是一样的,因为按照男人的说法,林吉贤是半个多月前死去的,而半个多月前正是符号出现在我们生活里的时间!
过了大概一根烟的工夫,男人说出了林吉贤溺毙的日子,而他说出的这个日子让我和孙林血脉偾张——林吉贤溺毙那天,正是丁教授死亡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