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镇子跟全国几乎所有的镇子一样,格局相似、建筑相似、店铺相似、人们的神采相似,一切平庸的相似都让这个镇子如其他所有小镇一样平庸。在这种地方找网吧很容易,毕竟这种地方年轻人除了上网并没有别的娱乐场所可去。没走多远,我就看到了网吧,我仿佛找到栖身之所的流浪汉一样,飞一般地冲了进去。
按规定上网需要身份证。但我不能出示身份证,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全国人民关注着。不过规定是规定,老板自然有应对的办法,在一个无名小镇的网吧不用身份证自然也可以上网。于是我选择了最内侧的一个位置,一头钻了进去。
虽然仅仅几天没有上网,可作为现代化的奴隶,我觉得仅分别几天的网络仿佛自己离别多年的亲人一样,如此可亲可敬。就在我刚进入自己邮箱的时候,许多未读邮件出现在我眼前。
父亲给我写了邮件,院里的老师和同学给我写了邮件,甚至我初中和高中的老师同学也给我写了邮件——这些可怜可气的邮件内容完全一样,通通是问我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到底在哪,通通是让我跟警察坦白一切,通通是劝我不要干傻事。
看着这一封封的邮件,我心如刀割。尤其是父亲的那封邮件,不但言辞恳切,而且还附上了他和母亲哀伤的照片。看着照片中瘦得不成样子的母亲,我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转来。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和我的家人呢?
别人的信我可以置之不理,但父母的信我一定要回。我现在只是在一个陌生小镇的陌生网吧,即便给他们回信也应该不会暴露我的行踪,反正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再这么凭空担心了。
我给父亲回了信,简单地告诉了他,我不是凶手,我现在很好,我正在想办法查清真相,请他们不要担心。同时我还告诉他,我现在不能投案自首,因为投案就意味着死亡,等等。
我知道这封信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会被警方监控,但至少我这么做能让父母知道我现在还活着。对完全没有儿子消息的父母来说,儿子还活着的事情至少能稍微宽慰一下他们已经崩溃的精神。
看完这些或义正词严或循循善诱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邮件后,我心里异常憋屈。咳,天下之大,谁才能明白我此时如履薄冰啊?
让我稍感意外的是,林菲和李少威竟然没有给我写信。按照我跟林菲的约定,我俩每天都会进行联系,这都好几天过去了,她即便打不通我的手机为什么连一封邮件也不给我发?还有李少威,他再笨也不至于笨得想不到该用邮件跟我联系吧?难道他俩遇到了什么不测?
一想到这,我赶紧继续搜寻所有的邮件。当看完所有收件夹的邮件后,我进入了垃圾邮件夹。以前我是把垃圾邮件夹里的所有邮件通通直接删除的,根本看都不看,可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我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我在一封垃圾邮件中发现了一些异常之处。
这封邮件的标题是“医疗新奇迹!快速检测儿茶酚胺”。对任何人来说,看到这种让人作呕同时莫名其妙的垃圾邮件,谁都会第一时间把它删除。可我清楚地记得,那晚我在孙林别墅的秘密房间中,他递给我的杯子就是用来检查我的儿茶酚胺的。他当时说到这个名词时虽然说是用来对我进行测谎,可此时看到这个晦涩的医学名词,我还是兴奋不已。
我忙不迭地进入邮件正文。让我惊讶的是正文里什么都没有,整个邮件只有一个该死的标题!
如果这封邮件是孙林给我的暗示,那怎么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呢?不过转念一想,以孙林所在组织的神秘程度,他应该知道我的邮箱不单他能监控,别人也能监控,如果他留下明显的暗示,一定会引起其他组织的怀疑。难道“儿茶酚胺”这个词就是他给我的暗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艰深晦涩的医学术语对别人而言完全不明就里,对我而言至少会让我知道他孙林在试图联系我?
不管这么多了,毕竟这个词只有我和孙林以及孙林的人知道,既然邮箱里出现这么一封邮件,那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轻易放过。于是我决定回复这封邮件,告诉孙林我的落脚点。
可当我刚把手放在键盘上的时候,一阵担忧闪过我的脑海——如果警方和别的组织也监控了我的邮件,那他们会不会也就知道了我的藏身之所?可如果不回复,孙林又怎么能找到我呢?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回信。山穷水尽的我只能把希望交付给命运了——我只能祈求警方和其他组织的人不要注意到这封垃圾邮件,只能祈求万一他们注意到了,孙林也能赶在他们前面找到我。
但愿如此——但愿没有人会关心一封标题为“医疗新奇迹!快速检测儿茶酚胺”的邮件。
我回复的内容很简单:“蓟县。战神网吧。上次你找到我的时间。”
我留下了这个网吧的名字,同时留下了只有我和孙林知道的时间——上次他带走我是在晚上十一点我把小刘护士送回家的时候。即便别的什么人真的注意到这封邮件,那么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在这儿出现。我已经想好了,在孙林找到我之前,我就躲在蓟县的某个角落,每晚十一点在网吧附近出现。
办完了这些要命的事情后,我开始在网上查找关于案件的消息。不出所料,各大主流网站都登有我的通缉令,同时都配上了我面目可憎的照片。我快速浏览了这些网页,希望能从中发现些什么进展,可是一无所获。我关掉这些网页后谨慎地抬头看看了网吧里的人,万幸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都是些年纪轻轻、自以为打扮很入时其实很非主流的年轻人在兴奋地玩游戏或跟网友聊天,一切并无异样。
我看了一眼表,下午三点多。我估计了一下时间:如果孙林或者什么别的人第一时间发现了我在邮件中留下的内容,那么他们从北京赶过来至少得两个小时,现在距离我回邮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待在网吧里,然后就得马上离开,避免什么人在这里把我堵个正着。于是我开始在脑中飞快盘算着该如何利用这一个小时干点有用的事情。
西克教授和董先生知道全部的秘密,而他们的继承者丁教授提供给我的唯一线索就是林吉贤,看来我必须了解这个曾让我非常不齿的人了。
网上叫林吉贤的人很多,但想找出那个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常著名的“工人哲学家”林吉贤并非难事。不过,虽然很轻易地就能查到他的资料,可资料竟少得可怜,不过是他当年如何红火,后来又如何被人批判和羞辱,以及再后来彻底淡出了学术界,等等。也难怪,这么一个特殊年代出现的特殊怪胎本就不应该被大书特书,更不应该被人们所铭记,时代过了自然就要被人们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可就这么一个被众人遗忘的人物现在竟然事关一个据说极为重大的秘密,更事关我的生死,所以无论如何我得一百万倍地重视他。无奈资料实在少得可怜,我只能记住几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线索——林吉贤是北京人,1935年出生,成名之前是北京第九机床厂的员工,火热年代过后他回到了第九机床厂,直到退休也没有再被人关注过。
他既然在第九机床厂退休,那么不管他现在是死是活,总能知道他住的地方,总能找到大量与他相关的人员,而且也一定能找到他的家人——当然,如果他有家人的话。
记下了林吉贤这少之又少的资料后,我看了眼表。时间告诉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虽说对方也许不会这么快赶来,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回信,但我得把情况往最坏了想,省得阴沟里翻船。
离开网吧后,我仿佛阳光下的蝙蝠,一时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如果是以前,我会在书店或者咖啡馆打发掉一整天的时间,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哪里会有什么咖啡馆或者书店呢?我沿着墙根,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偷偷看着两侧的建筑,既希望能发现什么安身之所,更希望不要被人认出。就这样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发现自己竟走完了整个小镇。
更可气的是,这么一个镇上竟只有刚才的那一家网吧,我完全没有了藏身之所。于是我索性来到了网吧斜对面的一家饭馆,希望在里面打发掉十一点之前的全部时间。
可是我该怎么度过剩下的五六个小时呢?
思前想后,我点了一碗面和一盘花生米,又点了一瓶啤酒。我本想多点些酒,可囊中羞涩。我用蜗牛的速度吃完了面,然后用更慢的速度开始一颗一颗地吃花生米——时间啊,你过得快点吧。
花生米总归是要吃完的,酒也如此。我本想拿本书或者玩手机来打发时间,可这两样东西我身边根本没有。真是可气,越是希望时间快点,它反而有意跟我做对似的,恨不得一帧一帧地从我身边划过。
再这么空无一物地待着恐怕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了,于是我急中生智,在喝完最后一口酒之后缓慢地趴在了桌上——拜托,我可不是在拖延时间,我是不胜酒力,睡着了而已。
但愿饭馆的老板和别的客人能读懂我的内心独白吧。
我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甚至还故意装出睡着后粗重的喘气声,希望不要引起任何人的疑虑。不过仔细想,也许是我多虑了,这年头什么样的怪人没有,谁会注意我这样一个其实言谈举止并不奇怪的人呢?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连忙抬起酸得发疼的脖子,看了一眼表,十点半。我的天,我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我连忙直起身子,四下看去。就在我四下打量的时候,我发现四个剃着平头、虎背熊腰、黑衣黑裤的男人正坐在饭馆离门最近的位置,警惕地注视着斜前方的网吧!我立即继续趴在桌上装睡。
饭馆的老板想要跟这四个男人说点什么,也许是询问点菜的事情,可这四个男人一言不发,凝固似的只是盯着对面,老板不敢再说话了。估计老板也吓得够呛——四个这般模样的男人坐在店里死一般地安静,任何一个做小买卖的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
我虽然趴下了,眼睛却偷偷地望着门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四个人显然是冲着我而来。莫非是孙林的人?可如果是别的什么组织的人呢?总之我可不敢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但愿他们的到来与我无关。
就在我心惊胆战的时候,老板突然来到了我的身边,推了推我的胳膊。
“小伙子,醒醒,我们要关门了。”
我要不要继续装睡?可如果我继续装睡没准会引起那四个人的注意,于是我假装睡眼惺忪地直起身子,仿佛没有睡醒般地看着老板,而此时老板却用谨慎和催促的眼神不停地提示我注意那边的四个男人,也许他预感到会有坏事发生,想让我这个无辜的人赶紧离开吧。
真是一个善良的老板。可你的善良对我来说却没准是灭顶之灾。
“赶紧走吧,我要关门了。”
老板继续用眼神暗示我赶紧离开,同时他也许在提醒那四个男人,希望他们也能识相地离开。可那四个男人依然死一般盯着门外,根本不予理会。
“十一,给十块就行了。”
我把钱给了老板,老板偷偷朝我挥手让我快走。可我怎么能快走呢?我站起身,小心翼翼同时汗流浃背地朝门口走去。
从我这个位置到门口不到三米,可这三米也许将会是我人生中最后走过的三米。
我屏住呼吸,试图佯装随意,可双腿却铅一般沉重。终于,我经过了那四个人的身边,来到了大门口。
四个人毫无反应!
我连忙强忍兴奋,走出了大门。
我不能朝网吧的方向走,太危险。我只得朝反方向离网吧越来越远。我一边走一边偷偷回头朝网吧看去——网吧门口一无所有,只有昏黄的霓虹灯在嘲笑般忽明忽暗。
夜晚十点多的小镇一片死寂,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表明这里还有生气之外,整个街道上我形单影只。这些黑衣人来了多久?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到底是不是孙林的人?孙林有没有发现我的回信?如果没有发现难道说那个关于医疗新奇迹的邮件真的是垃圾邮件?
许多问号再次向我袭来。不管这么多了,不管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们出现在网吧附近一定与我相关,我的行踪毫无疑问已经暴露,当务之急我得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直到熬过十一点。
还有一件事更让我确信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白天我在镇上寻找落脚点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街边停着什么车,而此时我发现,在网吧所在的这个街道的两侧,停了不少没有牌照或是京字牌照的汽车。
而这些车中,并没有一辆是桑塔纳。
一个人这个时候走在大街上实在太过明显、也太不寻常,于是,看到街上两座建筑中间的一个垃圾堆后,我快速钻了进去。
我把自己藏在垃圾中间,头冲外,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子。露出眼睛自然是为了监视两侧的街道,而露出鼻子更加不需解释——这毕竟是个臭不可闻的垃圾堆。
就这样,我在恶臭和污物中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一切可能出现的希望或者绝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在一分一秒地奔着绝望而去。我本想看看时间,但因为整个身子都在垃圾堆里,我担心抬胳膊看表的时候会发出什么声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我纹丝不动,任由身子这么僵硬下去。不过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以我在这儿躲藏的时间来看,十一点应该早就过了,而安静的大街竟如睡着一般没有丝毫的声响——难道孙林真的没有看到那封邮件?
不明身份的人已经出现,而孙林却迟迟未到,再这么等下去,即便我不被臭死,第二天也会被收垃圾的人发现。不能再毫无希望地等下去了,我必须想办法离开这儿。
可就在我刚想起身逃离的时候,一个冰冷的金属管子顶住了我的后脑勺,而我的嘴随即也被胶布死死地粘上了。
§§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