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死后两星期,他的儿媳妇马达莱娜也死了。同一年,马达莱娜的母亲也过世了。死神的玩笑:他让一对被死亡阴影覆盖的人家结了亲,然后方便地带走了他们。
科内莉亚在伦勃朗死后一年,嫁了一位姓休瑟夫的年轻画家,伦勃朗死后四年,科内莉亚生了个儿子,起名叫伦勃朗·休瑟夫。
伦勃朗的孙女蒂蒂亚从父母双亡的阴影里挣扎出来,活了57岁,死在1725年,与祖父一样,葬在西教堂。
埃尔特·德·海尔特,伦勃朗最后的学生,被老师称为“最有才华、最善良的孩子”,继续着伦勃朗的风格。他忠诚地学习着老师,把伦勃朗的风格一直带入了18世纪,最后以82岁高龄逝世。
可是伦勃朗的风格,直到18世纪初还不受欢迎。到18世纪初,荷兰还是有许多画家忙着说:伦勃朗画风虚伪拙劣,题材庸俗乏味,用红黄调子,把阴影画得通红,把颜料抹得厚若稀泥,等等,等等。
1672年,法国侵略荷兰,长驱直入,略无对手。荷兰的自卫队军纪废弛,不待接战便丢盔卸甲。城市不由战斗,宣布投降;有些城镇被四个法国人过来喊一嗓子便乖乖听话。这里有一个讽刺的故事。路易十四曾听他的情妇曼德农夫人道:将法国人的生活方式传播给荷兰,便会软化他们。
小伦勃朗一整代的伟大画家维米尔,于1675年过世。三年后,荷兰签订了《奈梅亨条约》。又七年后,路易十四废除《南特敕令》,大批法国难民来到荷兰。又四年后,荷兰的威廉三世与妻子共同加冕,成了英王威廉三世。荷兰在海上败给了英国,在陆地上败给了法国,开始衰落。荷兰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1713年后,荷兰失去了海上优势,国际地位每况愈下。普鲁士的腓特烈王嘲笑当时的荷兰,“被英国牵着走,好比拖在军舰后的驳船”。
1748年,荷兰再被法国打败,在印度的殖民地被英国割去。1787年,普鲁士来到荷兰,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掌握了此地。那时的荷兰已经习惯逆来顺受,只管做贸易和交易。1795年,荷兰一度还被拿破仑灭亡,直到拿破仑退位后,荷兰才重新振起—但那曾经的黄金世纪一去不复返了。
与此同时,《克劳迪亚斯·西维利斯的密谋》一画遭了切割,1734年被阿姆斯特丹商人尼古拉斯·寇尔买下,他死后,他的寡妇索菲亚-格里尔将此画带去了瑞典。几经转手之后,这幅画被留在了斯德哥尔摩。20世纪初,丹麦学者卡尔·马德森确认这幅画是伦勃朗的手笔。2008年,这幅画被瑞典美术学院估价到一亿美元开外—也可以只卖四千九百万,条件是买下这画的有钱人立刻将画捐回教堂。
那幅最初不叫作《夜巡》的画,因为长期的氧化而黑暗。和其作者伦勃朗一样,长期处于幽暗的误解之中。1715年,为了让这幅画塞进阿姆斯特丹市政厅,这画被裁剪了相当部分,尤其是左侧,有两个自卫队员的形象被永远切掉了。1795年,拿破仑袭破荷兰王国,这幅画被移走,1813年被还回。1940年,此画被修复,于是大家才恍然:这画真的不是在描绘夜色啊……现在,这幅画已经成了荷兰的象征,文化的LOGO,史上最有名的画作。班宁·科克上尉可以永垂不朽了:他不仅已成为那一代荷兰人的范本,简直还要成为世上最著名的荷兰军人形象。
伦勃朗自己是在19世纪才重新成名的。凡高热爱他,说愿意折寿、吃干面包度日,以换取在他画前久坐观赏的机会。他的作品被疯狂收集,一一鉴定—因为那年代,许多他署名的作品都卖不出去。命运的嘲弄,到最后都恶意微笑:那些曾经割取他的画、刮掉他签名的人们,是不是正捶胸顿足?
在如今,伦勃朗·哈尔门松·范赖恩被写进了历史,成了公认的荷兰史上第一画家,世界史上最好的画家之一。一个听来冷酷但真实的细节是:他的苦难,的确成全了他。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在36岁之前,他应有尽有,享受了最璀璨的、纸醉金迷的阳光,而在36岁后,因为他最伟大的代表作,逐渐失去了一切,他失去了妻子和情人、儿子和儿媳,失去了名誉、房子和收藏品,一步步从光明里踏入黑暗。但恰因为如此,他看见了世上最美丽的凡俗风景,也看到了阴暗中蔓延的事物。他愿意描绘阿姆斯特丹犹太区的平民,愿意描绘老太太的皱纹,愿意描绘血淋淋的牛肉,愿意描绘乞丐、匠人、病人,愿意描绘一切与他类似,在世间受苦的人。他懂得了痛苦和黑暗,他不被教会欢迎,但他其实真正悟透了《圣经》。他因为自己的苦难而对一切痛苦感同身受,终于让他成为了一个深入人心的半神。他那双有疾的眼睛,让他能够看透人性,并且对他们施以怜悯,描绘他们,使他们超脱,而且永垂不朽。他是被荷兰这个黄金时代的市民社会扶上太阳之巅的,同样也被这庸碌的团体揪下了地狱。他一度和黑暗抗争,一直到了最后,他和黑暗讲了和。他的人生恰好经历了荷兰的黄金时代,他的笔触也记录下了那一段时光里,人们可以拥有的欢欣、光明、荣耀、痛苦与黑暗。
因为经历过最璀璨的光明,才能领会最幽深的黑暗。他与光明做了一辈子游戏,最后终于就这样,在日益熹微的光芒中,与黑暗融成了一体,留下了那一整个时代的写照,给光明,给黑暗,以及他,伦勃朗,一直试图描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