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代的大师,比如德国的丢勒,使用的版画技法还是木版法或铜版雕法。在木刻版画里,你拿出木版,切掉所有地方—除了需要印出来的线条,然后开印。在铜版画中,则须使用推刀,刻入铜版,雕出线条;这些线条将吸收涂在版面上的颜色与油墨。伦勃朗会用推刀,但在他的时代,版画家更多采用蚀刻法:用蜡覆盖铜版,用针在其上作画,划去蜡,露出铜,然后将铜版放进酸液中,腐蚀铜版上划去蜡的所在,于是素描就被转移到铜版之上。相比起推刀的费力缓慢,蚀刻画的针刺法看来自由挥洒得多。
就在盖尔特跟伦勃朗矫情闹事之前,他完成了所谓的《百盾版画》—这画后来拍卖出了一百盾,故名。这幅版画里,他融汇出了自己的终极风格。盖尔特离开后,他可以静心继续刻版了:他已经能制作出更大的版画;他在绘画里所钟爱的幽暗,也用在了版画中:他用连续的细影线来描绘黑暗地带,通常占到整个版的一半以上空间;他尝试用各类纸来试印刷质量,其中包括高价买来的日本纸—反正他对价格也没有概念。这些细节令买家惊艳:他们颇难想象,黑白版画里,如何能制造出黑白的明暗对比效果?
但他到底是伦勃朗,偶尔做些令大众耳目一新的试验,但大多数时候在黑暗中独自琢磨。惯常的版画家,在铜版上涂完墨,便印一张;擦干净版,重涂,再印,如是者反复。伦勃朗却尝试着涂完墨,印一张;就地涂墨,再印,让纸有一种累次重印、粗砺斑斓的古老感。在风景画里,他也用一些粗糙的笔触,用一些模糊的墨点……他对墨色、明暗和阴影着了迷,不断尝试这玩法,终致顾客不满意:
“我们要的是张干干净净的版画,他怎么往脏了招呼,还这么多墨点?”
1652年,他制作了一幅版画《耶稣传道》,在这幅16厘米宽21厘米高的画中,点与线细腻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更让人震惊的是其氛围。在画面上,基督在讲道,围绕着他的人群,看去贫穷卑微,不像传统图片里优雅美丽的圣徒,而恰像是阿姆斯特丹犹太区的贫民。这些人并不美丽,甚至于丑陋,但真实而诚挚。耶稣像这些看似被世界遗弃的人布道,令其中的一些形象忘记了自己的苦难,仰头出神,此情景无法不令人动容。这是又一次,他完美地展现了自己的技艺:他懂得绘画,技巧精美,能在那么小的一幅版面上,刻出人群,并且像意大利名家们似的,不动声色,使他们构图匀整和谐;但同时,他又将这一场面的深邃意味传达出来—真正的可意会不可言传。
与此同时,在绘画上,他的风格又变了。颜色日益饱满多样,笔触日益厚重,哪怕不懂画的人,看到他的作品也认得出来。他对光的使用日益严格,简直惜墨如金,仿佛他那招牌的昏黄光影,画出来便要折他寿似的;他往昔惯用的、让人眼花的璀璨光芒,在此也消失了。他的画日益变暗,每个形象都仿佛习惯在黑暗里,被三点布光浸泡着,赋予神采。他的画变得粗砺了,质朴了,富于变化,层次深邃,偶尔看去杂乱无章,但空间和形式看去独一无二。
他的笔触如此之饱满粗率,富有力量,以至于习惯凑近看画的宾客会不适,而伦勃朗会简短地建议他们:
“看画时别靠太近。”
嘲笑的声浪已经过去,毕竟《夜巡》已过去了许多年。然而公众依然不喜欢他;业内的画家们尊重他,但他们不会花大钱来订他的画。事实上,当时荷兰已经显出了他们的弊端:
在独立之始,荷兰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但半个世纪后,他们还是抱着许多中世纪的情怀。他们已经有了国际化的城市,却还用老式公社的思想来设计。他们的富人们买得起各类世上罕见的奢侈品,能支持船队出去捕鲸,但保守、顽固、循规蹈矩,关心规章制度,猜疑新生事物。荷兰几无贵族,天主教士和加尔文教派牧师都算特殊职业,于是一切都成了纯市民阶层。他们有了钱,就会像乡巴佬学城里人似的,窥探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如何生活,然后效之仿之。他们没有自己的品味。伦勃朗无意寻思这些,他专心致志地绘画:没有订单,他就继续作他的自画像。
他孤独地绘画,全然不理会周围的事情。1651年,阿姆斯特丹老市政厅忽然起火,人人都在谈论储藏在地下室里的银币被烧融,成了一片银流,他没在意;1652年,周围的市民在欢呼,荷兰在非洲最南建立了好望角殖民地,他没注意;同年,大家都在谈论英国人对好望角的不满,他没注意,更不知道英国人,曾经和荷兰人并肩对抗西班牙霸权的邻居,开始对荷兰动手了。他也没注意到物价开始飞涨、订单开始减少。他的世界越来越小。他不用画特意挑选的风景,不用画特意修饰的人。他已经永远不会再按照人们的要求去绘画了。世界一度抛弃了他,他更倔强,不肯跟世界讲和。或者他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不断地绘画。在外界看来,他简直想同世界作对,但他也许并不这么想。他只是无法停止作画。1652年,他画了一副精干的自画像:一改往昔的雍容端正,这幅画里,他束带披衣,双手叉腰,凝望画面,满脸都是踌躇满志。1654年,他给好朋友、后来的阿姆斯特丹市长杨·西克斯画了幅肖像:一如他已经熟练的风格,西克斯先生半截沉在黑暗中,你甚至看不清他是否戴了帽子;他的红外套上有金色的扣子,但伦勃朗甚至不愿意让这金色闪光。如果细看,西克斯先生的手套、衣领都画得粗率,但不知怎的,你就能从这些半明半暗的颜色里,感觉到西克斯先生的存在:他是个温和、沉默、外刚内柔的人。伦勃朗的魔术再次征服了自然。
也就是1654年,大问题又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