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意大利有位叫作乔万尼·莫勒里的先生,有志于为那些未署名的画作找主人。他的法子:给画家们对笔触。盖因每个画家所用的绘画笔触,一如人们写字的笔迹,各不相同。他进一步分析出,作画也有模式。自由体笔触,仿佛草书,用的是直觉,快速粗略,笼统松散,这是浪漫主义画家喜爱的做法,比如“浪漫主义狮子”德拉克洛瓦,最爱用大量松散笔触,蓬蓬散散画得雄放杂乱,在其中找寻轮廓,最后确定自己想要的形象;约束体笔触,仿佛正楷,精确细微,耐心审慎,一笔一划,法国古典主义祖师爷尼古拉-普桑就爱如此。伦勃朗的笔触颇为奇妙:他的笔触,时而约束体,精确敏捷;时而挥洒,犹如鞭绳挥舞。他用的大率是自由体,所以线条优美具有活力,但在细部,比如人脸、褶皱、阴影处,则一转而用短线条,更自由精确。或者这么说好了:他能够在自由体和约束体之间,或松或紧,或快或慢,随心所欲地切换。他还喜欢稀释颜料、手指抹擦,来制造各类效果。这是他作画的基础:他的技巧从来扎实,是由他经年累月的辛苦雕琢而来,于是从不会背叛他。
他从没去过意大利,但通过洪托斯特们的画作,他了解意大利人的技法,尤其是卡拉瓦乔那不朽的明暗对比。他生活在莱顿,然后是阿姆斯特丹,每天耳闻目睹着人群,尤其是他住宅附近那些精明干练、偶尔流露苦涩微笑的犹太人。早年在莱顿,拉斯特曼老师和好友列文斯的影响覆盖在他的画上:他的画一如传统的尼德兰绘画,小巧精致,富于细节,珠玉和衣饰质感微妙。那时他经常接约稿,画些宗教题材画,大多是些小团体或个人拿去,供在家里使的;也有半身肖像画。1626年,他20岁,画了自己第一幅版画。他的刻版一如他的笔触,精确细腻。他很快尝到了甜头:肖像画是各人买回家的,除了亲朋好友,等闲看不见;版画却可一印再印,三印四印,传播开来。他很快便有名了。23岁,他画了自己在莱顿时期的代表作《艺术家在画室中》。在那幅画里,他描绘了自己幽暗的画室。这是第一次,他表露了他的兴趣:
他愿意画自己;他对光线有兴趣。
去过阿姆斯特丹后,《圣经》题材的订单纷至沓来,他开始画大尺幅作品,奉承他的人说他是阿姆斯特丹的鲁本斯。他有钱了,请得起助手,又有学生肯上门来帮忙,他做了许多商业性质的约稿,包括让他成就大名的《杜尔普教授的解剖课》。他技巧娴熟,善于描绘材质和器物,能让事物栩栩如生,又懂得运用光影,设置明暗对比,这是他商业上的高峰期。
但他不满足于此。结婚之后,他开始大量的风景画。他的素描功力既高,于是经常打一份草稿,便画一幅风景画,顺便刻一幅版画。熟能生巧,他逐渐掌握了一种神奇的本领,一如他1632年那幅《冥想中的哲学家》似的:不用夸张的动作,张牙舞爪的表情,仅仅一个简洁的造型,他便能使一个场景凸显在前,仿佛一幕戏剧的定格一般。他那时喜欢强烈的明暗对比,借着极端的明暗,勾勒出人物的肌体、珠宝的光芒,让人眩目之余,惊叹他技巧非凡,而他乐在其间。
就在他苦难深重的这一年,就在他因为《夜巡》的声名、萨斯基亚的死去而濒临绝境的这一年,他画了《大卫与押沙龙》。传统的教士会觉得,伦勃朗这幅画简直在胡说八道:为什么大卫要戴条头巾,活像个印度人?为什么押沙龙配一柄东方的弯刀?他们身上的闪烁锦绣的璀璨珠宝,《旧约全书》可曾描绘过?凭什么要这么画?但无法否认的是,伦勃朗把握住了这一幕的精髓:他用了一种深暗的棕色,产生了微妙的戏剧效果;押沙龙把头埋在大卫胸前,而大卫伸手搭着儿子,平静而哀伤。你会觉得这一幕如此意味深邃,如此令人信服,仿佛情景就在眼前,动人心肠。伦勃朗是如何做到的?—既真实,又动人(这两者很难兼得),而且如此自然?后世史家认为他是巴洛克风格的代表,但他又似乎远非巴洛克这词可以形容。
这是他的魔术,是他一路而来逐渐取得的成熟。实际上,到了36岁之后,他的版画和绘画技巧合二为一了。早年,他刻版总用着绘画的笔法,用不同深浅的腐蚀法,让铜版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线条;婚后,他用一种质朴的手法,仅用构图和线条来表现;到1642年之后,伦勃朗在绘画和刻版时,常用着一种类似的构图法。于是他的版画里有绘画的细致,而绘画里又有版画的形象性和质感。
萨斯基亚死后,他不再喜欢用强烈的明暗对比来制造戏剧性了。他变得温和了,安静了,坚定了。他的订单在减少,他开始喜欢耐心地画大尺幅作品。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他慢慢开始找到自己的光了。
伦勃朗从没见过卡拉瓦乔,但他知道卡拉瓦乔的技法。他也曾用卡拉瓦乔那样锋利强烈的明暗对比来描绘事物,营造史诗气象。但到他年近四旬时,他开始用这么种手法:三点布光,人物在画面中心,光不是一束,而是像一汪流水一样,把人浸泡在其中。阴影如水,物体勉强在其中浮现。灯下的工作室,傍晚的酒窖,多云的黄昏,阴暗还分出层次,黑暗与日色交错,静物与肌肤上发亮部分的残余光线,哪怕脖子上的金项链暗淡无光,你也会发现。在阴暗到明亮之间,绝不大跳极端,而是一点点地营造和谐。整幅画面,除了一个地方,其余尽是幽暗;笔触轻声细语,构成新的和谐。昏黄色、灰蓝色、暗红色是他的朋友,许多地方用厚笔涂抹,让人误以为自己眼睛无法适应黑暗。这是一种更尼德兰的光:在云翳之中,凡事都显得水分过多,幽暗但温柔。就像尼德兰水手海边所见,每天只从云间流下四小时的光。
就像他穿过悲剧云翳,看见自己人生基调那种颜色的,昏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