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绘画,是一个宏伟之极的大话题。如果自西班牙岩洞里的描绘为始,则其源远流长,非一日之功。克里特岛的绘画为文明绘画之始,希腊的陶瓶绘画和壁画已有短缩法、透视法等端倪所见;伊特鲁里亚墓室壁画和庞贝城壁画开始描绘美妙的日常行动……漫长的中世纪,绘画更多作为建筑的装饰,教会相信绘画须以图代文字(因为那时代文盲太多了),以最少的图描绘《圣经》故事,故欧洲绘画、挂毯或镶嵌画往往求表意而缺乏眼见为实之感。
到了13世纪,艺术家—这时他们还常被目为工匠—有时能抛开口口相传的戒律技巧,去表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在此之前,艺术家们都是这样产生的:他们给其他艺术家当学徒,投入血汗,当牛做马,偷学些技巧。他们做杂活、干劳力、填次要部分的色彩,然后才学习画次要角色、画背景;干师父们不愿干的事。中世纪的画家们,将画像视为流水线劳动。他们会画冠冕、袍子和权杖,会画基本的人脸和身体;于是他们接了订单,就老实把人画出来;人脸未必肖似,只画固定的衣服装饰,让人明白“噢,这是某某主教吧”,大概差不多就可以了。所以,13世纪,画家们偶尔会画些不那么程式化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他们寂寞了,想展现一下技巧了,或者用好听点的词句,“感受到了艺术的灵感”,随便吧。
到了14世纪,意大利已经成了欧洲艺术的中心:文艺复兴自那里开始,意大利诸名家有机会观摩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作品,他们开始用短缩法、透视法,描绘事物不再平板板的,而试图展现出“如我们眼前所见”的一切。人体比例、肌肉线条、构图、造型,绘画与雕塑都不再敷衍了事。与此同时,在北方,伟大的画家扬·范艾克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他和兄长胡贝特·范艾克联手完成的《根特祭坛画》,第一次摆脱了约定俗成的画法,他观察自然,把握细节,不用套路化的图案,而做出真实的树木与风景;画马匹时,他会着意描绘马的鬃毛、眼睛的光彩,用明暗造型塑造马腿,甚至把握皮肤的褶皱。
这是时代的声音。
15世纪,佛罗伦萨的名家们已能通过解剖知识和短缩法构成人体,扬·范艾克则依靠不断添加细节,来让画面像镜子般反映世界。那之后许久,意大利画家都长于轮廓线、透视法和美丽的躯体,而北方画家则长于织物、金属、皮革、珠宝等外观。当然,扬·范艾克的贡献不只于此:当15世纪时,意大利大宗师波提切利尚需要以蛋彩作画时,扬·范艾克发明了油画。在那之前,画家们作画方式如下:置办植物或矿物所制的颜料,研磨之,加一些液体让颜料形成浆糊状;蛋彩是用蛋液来调和颜料,而扬·范艾克想到了用油代替蛋。如是,扬·范艾克及那一代尼德兰画家,形成了类似的工序:在纸上做素描稿,随后在木板(或画布上)用画笔勾出轮廓,用透明油色勾线,画好明暗调子。等画面干透,再一层层上油画色。调色油使用核桃或亚麻仁等制,以保持色彩透明鲜艳,历久不裂。他制作的颜料明艳夺目,闪烁动人。他留下的最传世作品,即意大利商人乔万尼-阿尔诺菲尼与妻子珍妮·德·切纳妮的一幅画。扬·范艾克记录了一切:他画了这对夫妻,画了地毯、拖鞋、窗台上的水果,这就像是一张照片,永远地固定了阿尔诺菲尼夫妇的瞬间。这几乎是古往今来第一次,画家们有了这种用途:他们可以在场记录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抵抗时间的流逝。从那之后,这几乎成了尼德兰画家的保留节目。
自那以后,北方的画家继续着他们的旅程。15—16世纪,意大利的名画家能获得荣耀和尊崇,成为当地名人,哪怕地位上依然是工匠,但偶尔也能成为贵族的座上宾;而北方的画家,口口相传着他们的技艺,像工匠般劳动。在尼德兰,范艾克兄弟同时代的名画家韦登是当时祭坛画名家,但要去一趟意大利回来,才添加身价。据说曾受过他真传的梅姆林继续在尼德兰边收徒边创作,再晚一代的德国大师丢勒成为北方又一位代表人物:他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喜欢玩习作和速写的大师,留下无数的水彩草地、素描兔子、农家院落、灌木草丛的底稿。他的画作里,裸体人物依然没有意大利式的完美构图,但他已经在努力了。当然,比较悲剧的事实是:他游历去南方的威尼斯后,曾经大受刺激。时代已经迈进16世纪了,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们得到国王和教皇的尊重,提香在威尼斯正待展开他的漫长伟业,而丢勒,当时阿尔卑斯山以北最好的画家,回德国后不由口吐怨言:“我在这里是工匠,在那里是老爷!”
艺术的玄妙永远是后世史家或富裕学者总结出来的,当日的艺术家依然被视为工匠,但意大利与意大利之外的艺术家,社会地位已不相同。文艺复兴之初,艺术品作坊基本还是家族经营,作坊里最有名的人物会成为招牌艺术家,但大多数作品依然靠分工合作。作坊接了订单,于是师父如电影导演,负责筹划大纲、分派人手、制作构图和底图,并负责画主要部分,学徒们当牛做马,负责剩余部分,最后由师父签名,作为他的出品。酬劳通常在订单合同里约定,大部分酬劳用来支付原料费用—所以画家更愿意画木板画,因为画这玩意通常需要昂贵的金粉和佛青。15世纪后期,意大利的名画家已经有了脾气,签合同时要求不把自己当手艺人看待。费拉拉公爵雇佣画家科萨时,科萨表示:“我是弗朗切斯科·德尔科萨,把我的收入跟那些劣质手艺人并列,是对我的羞辱!”1487年,菲里皮诺·利比被斯特罗奇家族雇佣创作壁画时,合同价格极高,但包括以下条款:“须由利比亲自完成,尤其是其中的人物。”1499年,西涅雷利的一份合同细到这个地步:“艺术家须保证亲手绘制拱顶壁画中所有人物,特别是人物面部及腰以上部位,绘画工作须在艺术家的亲自指导下进行,所有颜料须经他亲自调制。”
相对而言,尼德兰的画家可能永远当不成老爷。意大利的名家们和艺术赞助人觥筹交错时,他们只是按件出产作品。丢勒名传后世的伟大处在于他的水彩画,但在他活着时,主要收入来源,依然是版画和手工艺作品。这里有许多缘由,一部分重大原因是:在北方,在尼德兰和德国,缺少威尼斯、佛罗伦萨这样繁盛辉煌、挥金如土的世家大族,也没有时刻需要装饰陵寝和教堂的罗马教皇,没有乡间别墅、恢弘的广场和雕塑,更没有意大利和法国已经成型了的艺术家赞助机构—天晓得,到17世纪,尼德兰的画家还得抱团取暖,靠画家行会过活呢。那时节,尼德兰只有一群不算富裕的教会、一堆新发迹的商人、一堆勤恳的农民,以及他们简朴的需求。北方艺术家只能继续等着一些简朴的订单:教堂祭坛画、某富商的首饰盒子、用来满足室内装饰的画,诸如此类。
16世纪,北方的工匠画家们想方设法,扬长避短。虽然那时意大利的大宗师米开朗琪罗嘲笑过,“风景画是给那些没能力画人体的家伙准备的”,但北方画家总得想法过日子。他们擅长画珠宝、皮毛、龙虾、玻璃、树木、花朵、谷仓、羊毛套衫、柜台、酒瓶、亚麻布衬衣,于是他们着意如此画,终于发展出了一种题材,法国人称之为“特殊种类画”—也就是俗谓的“风俗画”。16世纪,佛兰德斯大画家老彼得·勃鲁盖尔是风俗画大宗匠:他画了一系列农村题材的画作,尤以《雪中猎人》和《农民的婚礼》名传后世。他的画风,堪称那时节佛兰德斯和尼德兰的《清明上河图》。当然,他的画作依然是给城里有钱人看的,所以他笔下的农民质朴中不失诙谐滑稽;意大利曾有学者错误地猜测,这家伙是个农民画家—真也小瞧他了。勃鲁盖尔很是骄傲,看不起粗俗的有钱人,甚至在一幅自画像素描里,把他的画作买家损了一遭—但他还真只能靠他们过日子:无论他的画里农村多么可爱,到底只有城市居民买得起他的画。
无论如何,这就是16世纪后半段尼德兰画家的一条生路:他们画风俗画,画肖像画,画风景画,画一切市民喜欢的东西。他们劳作如工匠,努力在买颜料时打折扣,剥削学徒(他们自己学艺的过程,通常也就是一段被剥削的学徒生涯),努力攒点儿名气和钱。这种为小市民服务的画风,让他们发不了大财—小市民或富商都不是教皇,订不起铺满一面墙的大幅画作,但尼德兰画家尽可像伟大的扬·范艾克一样:画下当时情景,在照相技术被发明之前,担当摄像师来挣钱。这点儿小市民本事,甚至让他们度过了欧洲宗教改革的危机:那时节,天主教和新教不对付,意大利许多为宗教服务的画家,一度得为饭碗发愁;反而是北方画家,已经市场经济为市民服务了,就不怕宗教问题。
1581年荷兰独立,尼德兰画派也就此分了家:北边是荷兰画派,南边是佛兰德斯画派。随后三十年间,尼德兰地区画家依然像丰收的牧草,割一茬长一茬。1596年名家扬·范戈因出生并代表了那一代,兹后克伊普、伦勃朗、范奥斯塔德们在17世纪初出生,又一代;又十年后,费迪南德·博尔们又是一代。法国学者帕里伐尔一句话给时代定评:“世上从未有一个国家,有如此之多的画家及杰作。”因为那时代,南边的佛兰德斯还是受着西班牙影响,要给王族们作画;北边的荷兰市民富裕,同样有山呼海啸的订单,能供养这些画家。荷兰暴发户商人喜欢豪华场面,以证明“兄弟我也是上流社会的人”;教会和贵族喜欢大型历史题材壁画,以便提醒周遭“别看我们是个刚独立的小国,我们也有历史荣誉感的”!荷兰市场经济太发达,市民买画如买鲜水果、新捕的鱼和实木家具。画家莫尔纳埃曾接过这么个订单:一个船东,在画里被家人簇拥,自己得意扬扬,伸手指着自己名下的92艘船—如果那时有社交网络,这位船东一定拍照片上传供人欣赏了。一个可靠的数据是:范米耶雷维特一个画室里就提供过五千幅肖像;有人一口气买了三幅全然一样的肖像,也不怕暴露自己的自恋情怀。风景画、幽默画、讽刺画、漫画都卖得很好,农民会买些“四季劳动”画来代替家具,填补墙壁;版画就像今日的新闻摄影作品,拍下亲王、贵族、名人甚至街道小纠纷—当然也包括我们所知的,伦勃朗那幅解剖课的画作。
画家们被纳入了荷兰社会一环,收入稳定了,但也被限制住了。画家也有行会,但地位很寒酸。荷兰人,就像一切新兴暴发户一样,有两种视野。其一,他们现实,理智,冷静,所以钟爱肖像画,希望保留自己的形象;其二,他们也会心怀浪漫,希望自己的财富不只是账户收入,还能买得像罗马教皇、法国国王那样奢靡到荒淫的生活。所以,荷兰本地画家常被看不起:在荷兰本地人眼里,他们只是工匠,跟木匠差不多;有技艺,懂调色,会用笔,但是天晓得,他们又不是意大利那些闻名遐迩的大师!
与此同时,荷兰人崇拜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师: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们的画作就不用提了,只有老爷们才配谈论;16世纪初,尼德兰的全民偶像,是佛兰德斯画派的大宗匠彼得·保罗·鲁本斯。这位先生大伦勃朗29岁,1577年生在德国,随过范诺尔德学艺,本该是北方画派,但1600年,他去了罗马,之后又去了威尼斯。1608年他回到安特卫普时31岁,已经融汇了各家之长:他能像北方画家一样描绘甲胄和珠宝,能像威尼斯人一样调和肌肤与色彩,还能像罗马人似的,画超级巨幅的大画作,而且描绘出意大利式的美丽人体。这就让他成为了迄至当时,欧洲史上生活最荣华的画家。
鲁本斯的巨幅壁画,其风格一如他的尺幅般史诗气象。多年之后,浪漫主义代言人德拉克洛瓦说他是“绘画界的荷马”。鲁本斯的巨幅画颇多神话和宗教题材,但他似乎从来无意表达宗教的肃穆。他喜欢画肉体,他画的人物无不生动鲜艳、紧张暴突、全身骚动、动作猛烈、气势雄浑。他从威尼斯学会了色彩的使用,在罗马学会了英雄的主题,有传说他打草稿时直接用颜料在底稿上涂抹,相信一切线条都离不开色彩。他擅长画英雄、暴力、欢乐、情欲,风骨意气昂扬,生命力泛滥充盈,骨骼巨大,肌肉粗壮,他像莎士比亚般恣肆挥霍着人间情感,活泼喧闹,大气纵横。实际上,他一生所作的画作在19世纪的统计便超过二千幅,这数字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事实是,到后期,鲁本斯已经不亲自作每一笔画了。他像个导演,构思好整幅画的框架,然后安排助手和学生,完成每个细节部分,最后他自己,用他无从复制的天纵奇才,给画再补最后几笔,恰似画龙点睛,于是这画便活了。因为他的才艺,也因为他的题材(巨幅画作),他得到了从教会到宫廷全方位的热爱,一生富贵。荷兰人对鲁本斯,既羡慕又热爱:虽然他是佛兰德斯人,但到底是尼德兰人;他画的东西虽然是任贵族们看的,也符合荷兰人的审美;当然,一大部分是从金钱角度考量——
“听说鲁本斯先生开始工作时,每天哪怕坐着不动,都要收取一百盾的费用呢!”
也因此,17世纪,每个尼德兰画家,都希望去意大利镀镀金。倘若学成归来,不免身价百倍。当然,意大利人擅画的裸体,在尼德兰被认为伤风败俗,大家买回去了,也不好意思公开张挂;于是尼德兰画家去罗马,主要是学习画风景画和英雄主题。回国之后,他们便按意大利技法画风景,最多再加些小商贩、牧羊人、羊群、风车、阿姆斯特丹的街景,就能赚钱了……
17世纪初,意大利一位如流星般璀璨又短促的大师卡拉瓦乔,激发了一场革命。排除掉他和男妓的艳闻、他暴躁的脾气、他因争吵而捅死过人的事实,只论他的画作好了:首先,他是位地道的现实主义者,无视传统美,忠实描摹自然;他描绘《圣经》里的景象,完全按邻家生活的现实逻辑来;他不只描绘圣徒,还描绘渔夫、市民和流浪汉。其次,他用了一种史称“酒窖光线法”的技艺,把人物放在画面前部,使强光照射,次要部分则隐没在黑暗中;红黑强色,大面积阴影,他的光线简直刺目,与他画中的人物一样让人不舒服,但摇撼灵魂。在绘画史上,从未有人把明暗对比、逼近真实推进到这一地步。
卡拉瓦乔于38岁上死于流亡,但他的影响远及意大利之外。在法国,瓦伦丁和拉图尔竭力模仿他的光影;在尼德兰,洪托斯特和泰尔布吕根模仿他的主题。后两位与伦勃朗略有关系—但这种技法在尼德兰不算时兴。尼德兰人不喜欢玩光影的把戏,而想看到实实在在的肖像。
这就是1642年时欧洲绘画的模样。荷兰人给本地艺术家钱,来换取集体照般的肖像画,看悦目的风景画和补贴墙壁的静物画,同时把他们当作匠人,而不把他们当艺术家。这就是他们的期望,这就是他们的现实。即便当时,荷兰大画家弗朗斯·哈尔斯已经是世上最好的肖像画家之一,荷兰人依然无视这一点。或者他们的期望,也就是这样:
“先别跟我谈艺术,把钱接着,把画交出来!”
阿姆斯特丹市民自卫队的诸位先生,对伦勃朗所抱的就是这般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