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仔细想来,事情最初的变化是从楼房坍塌那天开始的。
那天是年初八,年后上班的头一天。
吃过中午饭以后,韩同轩就让编辑部里的几个年轻人先走了。他自己还要在办公室里呆一会儿。柳依红坐的火车四点到,他打算从这里直接去火车站接她。
走廊里很静。韩同轩一个人插上门坐在主编室里写诗。一首诗写到一半的时候,腰里的呼机响了,一看,是前妻吴爽的传呼。离婚之后,吴爽就又恢复了做姑娘时的直爽,就事论事,直扑目标,从不和他多啰嗦。此时呼机上显示着这样一行字:本月凯凯的抚养费尚未到账,请速办理。
凯凯是韩同轩与前妻吴爽的儿子,如今已经读中学了。
幽雅的诗境瞬间遁去,令人烦恼的现实生活扑面而来。韩同轩烦躁地把呼机一下甩到桌上,看着计算机荧屏上闪烁着的半首诗发起呆来。
刚把双手放到键盘上,又触电般的缩了回来。韩同轩拿起电话,也给吴爽发了个公文般简捷制式的传呼:昨日已办理,请耐心等待。
这么来回一折腾,韩同轩怎么也进入不了情况了,索性在计算机上玩起了扑克牌。
四十五岁上下的韩同轩已经现出一些老态来。微微隆起的肚子,苍白松弛的下眼泡,不再紧凑结实的身材。这是多年来没有规律的生活习惯的结果。从内心,韩同轩开始渴望过一种平静的日子,和一个女人稳定的生活在一起。当然,这个女人要有些姿色,有些情趣,对他又依赖、又爱惜。
眼下,在韩同轩心目中,这个女人的最佳人选应该是现年三十五岁的柳依红。选择柳依红,除去一些至今仍不为人知的隐秘因素之外,主要原因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女人了。和吴爽离婚后,韩同轩一直把握着一个原则,只谈恋爱,决不轻言结婚。光是这个柳依红,就先后三次用明白的话语表示过要和他结婚,但都被他一一婉言回绝了。韩同轩有点花心,但却不失善良,面对女人的种种要求,即便是不能一一满足,也能婉转的处理,给人家面子。
想不到,一心要无牵无挂潇洒地过单身男人生活的他如今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他需要找个女人结婚。他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又清醒又糊涂地爱上了柳依红。
他清楚,这个女人身上的毛病实在是太多了,可他依然迷恋她。至于自己怎么会越来越迷恋她,却是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问题。
蓦地,韩同轩的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惶恐。柳依红最后一次含蓄地向他求婚的时间距今已经五年,她现在还有这样的想法吗?
柳依红已经是半个名人,不断的获奖,不断的出成绩,又正直女人的风华正茂时节。而他,只不过是个破落文学期刊的破落主编,偶尔发表些诗歌,也没有什么影响。
现如今,柳依红还会看好他吗?
想到这里,韩同轩当即决定,今天接了柳依红就带她去个像样的饭店,送她一束玫瑰,然后,正式向她求婚。
三点过一刻,韩同轩打算出门去火车站接柳依红。
关门的一瞬间,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犹豫再三,韩同轩还是回来接了。
“韩主编,你家的楼快塌了,你赶快回来吧!”是住在一个院里的编辑部小王的声音。
“你说什么?”
“院墙外边一座楼今天搞爆破拆除,把你们的楼也给连累了!”
韩同轩这才反应过来,扔下电话就下楼打车往家里赶。
坐在车上,韩同轩告诉司机说家里楼快塌了,让她开快点。司机是个女的,以为韩同轩是在同她T情,一个劲的说韩同轩幽默。韩同轩很着急,他脸色青紫,说话磕巴,双手颤抖。见此情景,女司机这才相信了,把车开得飞快。
老远,就看见那楼似是变成了个醉汉,歪歪扭扭地杵在那里。
韩同轩一下子没了劲,蹲到了地上。
这楼是没救了,恐怕是再也站不直了。一些惦记着屋子里财物的户主,站在门洞跟前犹豫着要不要冒险进去把值钱的东西抢出来。几个警察上前制止了他们。
事情惊动了省里。刚过完年,大冷的天,总得给楼上的居民先安排个住的地方。
因祸得福,楼上的居民就被临时安排住进了省委新盖的家属楼里。
几天后传来消息,说是楼房已成危楼,无法修复。看来这新楼要一直住下去了,因祸得福已成定局。
屋子里的东西在专业人员的帮助下也都取了出来,除了把书搞脏了之外,韩同轩经济上的损失并不大。
几天的惊魂未定之后是双喜临门。一是住进了新房,二是韩同轩要把新房布置成真正意义上的新房。
韩同轩决定,新房的风格布置,统统都听柳依红的。
出事那天,韩同轩正六神无主蹲在地上的时候,柳依红来到了他的身边。柳依红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只柔软的手搭在韩同轩肩上。那灵动的手指带着询问,带着安慰,还带着一种隐隐的色情。
韩同轩顿时吃了定心丸,感动的双眼都湿润了。
“你回来了?”韩同轩的鼻音似乎更重了。
柳依红不回答,只是用柔软的手在韩同轩肩上轻轻地捏了捏,充满关切地。
韩同轩觉得,他身上的某根筋顿时鼓胀起来。
这个让他欲罢不能的女人啊。他发现自己彻底完了。
刚把一张一米八乘两米的席梦思大床垫买回来,一个周六的下午,韩同轩就把柳依红约到了新房子里。
他们在新房子里做了第一次爱。完事之后,柳依红穿着内衣内裤,面带欣喜表情,休闲地漫步在各个房间。
韩同轩知道,该是表白自己的时候了。他顾不上房事过后袭来的巨大疲惫,走下席梦思,跟着柳依红来到了阳台。
他从后面抱住了柳依红。
“这次装修,全听你的!”
韩同轩觉得,柳依红柔软的身子一僵,片刻,又柔软过来。
柳依红回过头,双眉上翘,一双凤眼带着火花,“好啊,我最善于给别人出装修的点子了。”
韩同轩扑了个空,心里顿时没了着落。他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说怎么装,咱就怎么装,将来让你住着舒心。”
柳依红的身子又是一僵,但紧接着她便笑了起来。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能撒手不管吗?”说着,柳依红就用蛇一样柔软的身体,贴紧了韩同轩。
韩同轩似乎觉出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对这个小她十岁的女人,他有些摸不透了。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和以前不一样了。
隔着薄薄的睡衣,韩同轩的手触到了柳依红右侧肋下的那条长长的条索形伤疤。
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柳依红在他家床上朦胧的灯光下,第一次横陈在他的面前,他曾经被这伤疤吓了一跳。当时,他甚至失去了男人的激情,装作口渴哆嗦着爬起来去客厅喝水。并不渴的唇碰到冰冷的水杯的那个瞬间,他就预测到和这个女人之间不会有太多的故事。他害怕伤疤。那伤疤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做坏事。好像是他用什么利器造成的那道伤疤一样。看着这伤疤,他心里会有一种痛,愉悦的感觉瞬间荡然无存。可现在,他却完全的接受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身上的伤疤。
此时,轻拂着这个右侧肋下有着一道长条状伤疤的女人,他内心翻滚着复杂的情愫。迷恋,怜惜,怨恨,甚至有一种要毁灭掉她的歹毒。他恨恨地想,如果她要离开她,他就要把她毁灭掉。绝不心慈手软。他自信他有这个权利。是的,他有这个权利,有权利毁掉这个已经没了胆的女人。
你没有了胆,难道也没有了心吗?他暗自在心中指责她。
柳依红猛然回过头,对韩同轩嫣然一笑,“同轩,去屋里吧,这里冷,我做饭,你再躺一会。”
也许一切都自己的是庸人自扰,看着眼里充满温情眼波的柳依红,韩同轩暗自揣摩。
柳依红把韩同轩拥进了屋子,又把他一直送到了席梦思床垫上,给他盖上被子。
半个多小时以后,柳依红来到韩同轩面前,轻唤他的名字,让他起来吃饭。
一个西芹百合,一个爆炒鳝段,一个紫菜酸汤。都是韩同轩平日里喜欢的口味。米饭也软硬合适,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晶莹诱人的光。
又累又饿,韩同轩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柳依红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就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含情脉脉地看着韩同轩。柳依红腰里的围裙还没有解下来,扎着围裙的她纤腰毕现,风情万种。眼看烟灰就要掉下来,柳依红趿拉着脚上的拖鞋,动作突兀地起身从一边摸过一个小号的盘子,做了烟灰缸。
柳依红的动作是粗鲁的,但于这粗鲁之中却夹杂着一种令人沉醉的风情和魅力。
看见韩同轩碗里的饭快吃完了,她把烟含在嘴里,上前接过韩同轩手里的碗,又给他续了大半碗。盛米饭的时候,她把头使劲向后仰着,歪着,以免烟灰落进碗里。此时,她的样子顽皮而纯真。
见韩同轩吃完了饭,柳依红就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自己手里的那支烟点上递给了他。
柳依红灭了自己手里剩下的那半截烟,开始洗碗。她洗得很认真。纤细的充满艺术特质的手指在水池中挥来舞去。洗完之后,她把碗放在台子上,又开始用毛巾一只一只的仔细擦拭。
把最后一只碗擦干净的时候,柳依红像是无意中突然像起什么似的说,“哎,同轩,上次给你说的省委宣传部那活,我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正低头弹着烟灰的韩同轩抬头看了一眼柳依红。柳依红一对放电的眼也正霹雳啪啦火花四射地看着他。
韩同轩囔着重重的鼻音,说,“当然接了,给政府干活,亏不了的,不接就傻了!”
柳依红说,“我是觉得,你最近装修,太忙,顾不上这事。”
韩同轩说,“那点活插科打诨的工夫就干了,不就十万字吗,再说,这种稿子好写,资料性的东西就能占去大半的字数。”
柳依红嘿嘿一笑,“正好挣点钱补贴装修。”
韩同轩把头扭到一边,“这倒是次要的。”
每次挣了稿费,柳依红都是如数交给韩同轩。这次,她也不打算例外。
“那我可就接了?”
“接吧。”
“好嘞!”柳依红一个转身,嘴里哼着曲子,踏着乐点把碗放到了壁橱里。
一切收拾停当,柳依红又给自己上了一支烟。烟吸了一半,她忽然站起身,猛吸一口,说,“拷,我得走了,剧院里一个歌手晚上录音,让我去听听。”
送柳依红出了门,韩同轩坐下去接着抽烟。刚抽了一口,他就痉挛般地站起来,跑到窗前。楼下,柳依红刚出了楼洞。他看到柳依红从包里掏出手机,不知在给谁打电话。
她会是给谁打电话呢?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这个让他越来越放不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