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跑到小快的承包山,一头扎进草棚里,发现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正坐在木凳上发呆,两只眼睛木讷讷的,一动不动。我喘着大气,蹲在她的面前,问:“妈,小快她怎么啦?”
半天,母亲才晃了一下脑袋,一巴掌扫在我的脸上,痛骂起来:“你这个孽障!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命中注定,要得不到好报哇!”骂完了,就放声痛哭起来。
“妈,她到底怎么啦?”我顾不上疼痛的脸,扶着她的手臂,也哭起来。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那么孝顺,那么在乎你,把命都交给了你,你、你却三心二意,一点儿也不珍惜。是你害了小快呀,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孩子!你气死我了!”母亲吸溜着鼻涕,泣不成声,“你要是娶了她,活活掉进福窝里,一辈子有人疼、有人爱。你却不领情!人家刚刚为你跳进湖里了,你就马上又谈了一个,你年纪轻轻的,就那么着急要找媳妇儿吗?现在,小快回来了,你一点儿也不回心转意,既不跟人家好好说话,又不好好陪陪人家。一个多月里,你待在县里,连农忙都不回来看一眼,成天让那个王小聪迷着!是你伤透了人家的心啊!换了我,也想不开呀,你这个得不到好报的狼崽子!”
“妈!妈!我知道,可我也为难啊!我要是离开了王小聪,她、她也会跳湖的呀。你知道吗,妈?”我跪在母亲面前,向她忏悔。
“都这么多人看住她,她跳哪门子湖哟,你这个痴心的儿子!你就不想一想,那孩子一看就会玩心计,一见面就跟我说瞎话,可比你精明多了!将来日子长着呢,你玩不过她呀,你肯定玩不过她的,你知道吗?”
“玩不过,也得玩呀,我没有任何理由要离开她,何况她也那样在乎我。妈,你们要是再逼我,连我都不想活啦!”我拉着母亲的手,哽咽无声。
“王小聪她跟你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知道吗?你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只不过多认识几个字而已。人家王小聪骨子里不是,她迟早会丢下你这个老实本分的乡巴佬,妈这么大年纪,什么事看不出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会骗你的。而小快就不一样,她不光在乎你,也跟你是实实在在的般配!你这孩子,咋就看不透这一点儿呢?”母亲抽开手,点着我的脑袋不断地数落。
“妈,这事以后再说好不好?小快呢?她怎么不见啦?她什么时候丢的呀?你怎么不去找她呀?”我急切地问。
“这丫头,也是一个痴心的孩子啊!早上我一醒来,她就不见了,把一包东西留在我的枕头上。我一看,都是她跟人家签的包山合同。我猜测,她是想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让你来包这些山,她自己就走了。”母亲擦着眼泪说。
“妈,你怎么不派人找呢?把剃山的人都叫回来,每条河、每口塘、每座山上去找呀。你到底派人找没找啊?”我站起来。
母亲叹气,说:“我怎么不派人找呀?这孩子,她不像去寻死。我猜测、我猜测……”
“妈,你猜测她会去哪里?你快说呀,我去找她!”看见母亲吞吞吐吐的,我越发着急了。
“昨天晚上,她一再地问我,妈,真有上辈子和来世吗?人这一辈子遭了难,真是上辈子欠了债吗?人要是信了菩萨,守一辈子菩萨,就会赎罪,来世才能得到好报是吗?”母亲不慌不忙地说,“我怕这孩子想不开,就劝她,不要乱想,啥罪不罪的,人家欠咱的,那是人家对咱犯的罪,咱不欠人家的,能有什么罪?我心里就担心这孩子有什么想法,一直陪着她。可是到了后半夜,她说,妈,我要写封信,你先睡吧。我怕打扰她写信,就先睡了。谁知,一早醒来,这孩子就走了,被窝都没有动过。”
“妈,你是说,小快她?”我若有所悟。
“八成是去那些地方了!”
“我明白了!”
我立即跑出草棚,朝来时的路奋力跑去!跑跑停停,拐了一道又一道山路,直跑到中午过后,我才赶到了那座著名的尼姑庵——圆心寺。我站在门口,按了按胸口,匀了匀气息,实在等不及让心跳平稳,便迈了进去,穿过空荡荡的天王殿,从前厅直奔中院。
刚往中院侧边的一间禅房里闯去,就从里面低头走出一个尼姑,看见我,吓了一跳,本能地举起一只手掌,行单手礼,并喊着法号道:“阿弥陀佛,此地是禅房静地,施主有何贵干?”
我连忙挤出笑脸,朝她鞠了一躬,道:“师父,不好意思,我向您打听一个人,请您务必……”
“施主,你慌里慌张,心怀功利,实在不宜在佛祖面前久留,你还是向菩萨认个错吧。”尼姑鞠了一躬,道。
“对对对。”我只好退出中院,找到菩萨像,跪在菩萨面前,祷告说:“佛祖恕罪,实在是俗人寻人心切,才打搅了佛门的清静,怠慢了佛祖!请佛祖见谅,并帮我找到我要找的人吧。求求您老人家了!”
说完,我又朝菩萨像磕了三个响头。
我害怕菩萨责怪我心不诚,继续跪在那里,向佛祖诉说我和王小快恋爱的来龙去脉,所遭受的阴差阳错,以及由此给我们造成的精神痛苦,直到一身臭汗都干了,这才站了起来。
当我怀着虔诚之心,准备再次走向中院的禅房时,刚才那位尼姑似乎早已站在我面前了,她迎上我,低头道:“施主,请问你来本庵,有什么事?是要找人吗?”
“师父,正是。我要找的人叫王小快,请问她到过贵寺没有哇?”
“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是不是叫做金心亮呢?”
“我正是金心亮。”我激动地回答道。
“这是一位缘中人托我转交给你的一封信,请收好。”尼姑把几张叠在一起的白纸,双手递到我面前。
“请问,她人呢?”我既兴奋,又有些不安。
“缘中人还托我转告施主,请你收到信后马上离开,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来寻找她了。她说,所有的话都写在纸上了。施主,请吧。”
“你让我见她一面行吗?看一眼就走!”我朝中院挤去。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缘中人亲口说的,请走吧。”尼姑挡在我前面,低头祷告,“佛门静地,请施主好自为之。”
“哦,好,好。”看到尼姑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惶惶然,不知所措,只好退出大厅,走到寺外,满心失落,那个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了。
我打开信,却迟迟不敢读下去。我知道,这决不是一封普通的信,它很可能就是一封诀别书,读它,肯定不会轻松和平静的。因为,许多征兆已说明了一切!
但是,当我心中的期望值一而再地降低下来,直降到最低点,当我确信自己不会因此崩溃时,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心亮哥,我走了,去一个为我赎罪的地方。别到处找我,也不要对我说什么了。不管是谁,说什么都已晚了。因为,我已经决定出家了,这个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做出这个决定,是很艰难的,比选择死还艰难。但我不能再选择死,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当我得知我的“死”给你、给我的爸妈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时,我犹豫了,我不能再让你们重新受一次那样的伤害。所以,我决定出家了。今后,不管我过得是好是坏,是苦是甜,毕竟我还活着,对不对?
小时候,我们队里有一个姑姑,因为被父母包办婚姻,失去了自己的爱情,她便一气之下,做了尼姑。那时,许多人谈论这事,都说那位姑姑太死心眼儿了,硬是解不开自己的心结。当时,我也这样认为。但现在,我似乎理解了,当自己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又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跟情敌手牵手时,除了死,出家才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不幸,我今天也选择了这条路。
小时候,我还常听大人们说:人生都是有罪的,人世都是轮回的,上一辈子的罪,要等下一辈子才能赎回。而赎罪的最好形式,就是遁入空门,当佛祖的弟子,守着青灯度过一生。这样,来世才会好转。我有今天的厄运,只怪我前世做了恶,今世遭到了报应。所以,我就出家,向菩萨忏悔。
哥,我也想尝试着接受这个事实,可我没法让自己接受。我早已把我的生命和你、你们金家融合在一起了,如今却发生了巨大的逆转,就好像我突然被抛向了一边一样。我不忍心看到你们在一起的身影,也不忍看到我的心亮哥,成了我妹妹的丈夫。我绝对接受不了那样的现实!如果再看见你们结婚生子,天天生活在一起,我就会更加崩溃的。我相信你会劝我,可是,原谅我,哥,我真的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也许,只有陪在佛祖身边,侍奉佛祖一辈子,才能让我解脱吧。
哥,我到过去年的那棵橘子树下,一共去了两趟。第一趟,橘子花已经开了,开得满树都是,就像披上了一层花衣,清清香香的。那天,我面对着橘子花,流下了眼泪。那时,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所以,我就对橘子花说:橘子花、橘子花,谢谢你的香气!你知道我和心亮哥感情好,所以就用花香来迎接我们……你想问心亮哥为什么没有来是吗?我告诉你,他来了,他正在我的心中!我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第二趟,是几天前,也是我一个人去的。这时,橘子花已经谢了,结着一树的小果实,面对着小橘子,我也流下了眼泪。但我没有语言,因为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只在心里说:橘子树、橘子树,你骗了我,你不该把花开得那么香,心亮哥已经是别人的了,你为什么还开得那么香?我恨你,我再也不相信你的橘子花了……
但我不恨你,也不恨小聪。你们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应该在一起的。我祝你们好运,从此过得幸幸福福的,为王家延续后代。
哥,让我再一次叫你一声哥吧。我俩的俗世缘分已经了断。从此,你我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也不会打扰你了。今后,我心里只有菩萨,希望你心里只有你身边的人吧。你是一个很有孝心的男人,我的爸妈就拜托给你了。相信你做得比我希望的还好。
还有,你是一个有理想和志气的青年,我也知道你为承包荒山的事跑了不少路,费了不少心。现在,你不用再忙了。所有的合同,现在都是你的了。我希望有一天,当我云游四方,路过门前的大山时,会闻到一阵阵的橘子花香。那将是我最陶醉的一种花香,是你送给佛家弟子的最好礼物,它会早一天带我进入极乐世界。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今后的路还很长,请你珍重!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