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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颠簸的山路走走停停,自行车推推骑骑,不一会儿就累出一身汗。走了二三十里山坡路,一路看到的山全是被往年剃过的,刚刚长出长长的新芽,覆满了山的每一个角落。路上偶尔也遇见一两个行人,有剃山佬,有当地的农民,也有不知身份的路人。每遇到一个人,我都向他们打听附近哪里有剃山的山棚。一边问一边寻找,直到太阳西斜,才终于在一座背风向阳的山坳间,找到了一座极长的草棚,规模可是比去年我们住的山棚大多了。

  草棚前面有宽大的平地,长满了芳草,芳草中间有一条小路,通向对面的小河,小河边上有水井,有洗衣石板。水清清亮亮的,还哗哗地唱着歌儿。——这里与去年我们生活的那个环境,有七八分相似,难怪觉得那样熟悉,不由得喜从心来。小河旁,一个剃山佬正在埋头洗着南瓜和青菜,缺一块毛的脑袋正对着我,不停地摇晃。许久,他才把头抬起来,依然注视着手里的工作。看清了他的脸,我的心立即狂跳起来,也越发喜不自禁。

  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刘有义——老板刘有仁的弟弟,去年把我从山棚里放出来的那位好心汉,我的同乡。看得出来,他依然在干他的本行:做饭。难道老板还是他的哥哥刘有仁?这不可能。但为什么他还在干老本行呢?老板跟他是什么关系?

  正琢磨着,刘有义发现了我,朝我忽闪了几下眼睛,紧张地注视了几下,也就不再理会我,依然埋头干活。没认出我?我低头朝自己打量一番:整齐干净的西服,脚踏皮鞋,再加上鼻梁上的一副墨镜,与去年的模样自然判若两人,也难怪他认不出来了!

  我只好主动打招呼,大声喊:“喂,你好!认识我吗?”

  刘有义再次抬起头,接着又站了起来,朝我注视了半天,慢慢笑起来,道:“你不是大队的干部吗?”

  干部?我觉得好笑。再次打量了一眼自己,确实不像一个种田的农民,再加上半口赣北口音,他一时听不出来,倒也在情理之中。

  “见过我吗?”我继续问。

  “好像见过。”刘有义依然笑道。

  我机灵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继续演下去。于是,我跳下自行车,叉着双手问:“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剃山呀。”刘有义有些不解。

  “包了多少山?”

  “这四周的山,全包了,有好几千亩呢。”

  “王家畈的山,也是你们包的吗?”

  “是,是我和别人合伙包的。”

  “好嘛!我说,你们的胃口也太大了点儿吧!去年你们包的山,还没有跟人家结清账呢,今年又来包山!你们好大的胆!”我吓唬吓唬道。

  “谁说我们去年包的山没有结清账?”刘有义问。

  “去年的老板,是不是叫刘有仁?”

  “是。”

  “他给剃山佬们算过账吗?”

  “刘有仁虽然去年没有给剃山佬算账,但这个账还在,转到今年的新老板身上了。肯定会算的。”

  “请问,有个叫金心亮的,你们给他算了吗?”

  “哦,你说的是他呀?你大概不知道吧,去年他就掉进鄱阳湖被淹死了。”

  “什么?他被淹死了?”我觉得好笑,“你听谁说的?”

  “妈呀,这事谁不知道哇?我们老家那里的人都知道了。去年冬天,他跳进鄱阳湖救他的媳妇儿,由于不会水,当时就被活活淹死了。”

  我捂着嘴巴,好一阵儿偷乐。

  许久我咳嗽一声,正色道:“就算他真的淹死了,你们也不能不结账呀?拖欠工钱,于理于法,都是不能容忍的!”

  “结了,算在他妈的头上了。”

  “这还差不多!”我假装松了口气,“就算去年的事解决了,那么今年呢?”

  “今年又有什么事?”刘有义奇怪了。

  “装什么呢?”我假装不满,“这么大的一片山,让你们一伙的全包去了,难道就只许你们活,不让别人活吗?难道你们想做山大王,占山为王,当地主老财吗?”

  “这是我们老板包的,连我哥哥包的山,现在也归了我们老板了。”刘有义看出我来者不善。

  “我不管是谁包的。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们,赶快收手吧,不要贪得无厌!你们必须在三天之内,把你们包的山全部退回去,至少也要退还一半。否则,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老板可是跟人家签了约的。”

  “签了约,难道就不能毁约吗?你们私自签的约,有政府支持了吗?有司法公证了吗?这些都是无效合同,一张废纸而已!”

  “行行行,我一定跟我们老板说说!”刘有义提着刚洗过的蔬菜,匆匆走了。

  正在这时,工棚里突然跳出一个人来,大声说:“哪个羊羔子在这里胡说八道?”

  原来是一位五大三粗的老太太!再仔细一辨认,不由得大吃一惊,差点让我叫出声来了!

  没等我开口,老太太就从草棚门口跳过来,一边指着我,一边操着家乡口音破口大骂:“你是哪里的羊羔子?老娘在棚子里瞧你半天了,越瞧越觉得你不是一个好东西!你是什么大队干部?老娘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当干部的有你这么蛮不讲理的吗?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的合同无效,必须把山退回去,我看你是想留给自己包吧?你是想给你的亲戚自家人包吧?可惜你们来迟了一步,就药铺里挂蛇皮——打着吓人的幌子,就披着老虎皮下山——专门吓唬老实百姓!我告诉你,小子,狗嘴巴贴对联——没门!”

  老太太机关枪似的叫骂声,对我来说是那样熟悉和亲切!有一年多没有听见这样的骂声了吧?我不仅没有生气,还满脸笑开了花。我想:我妈怎么也来了?她这么大岁数,也来给剃山佬做饭?

  刘有义赶紧拉住老太太,一边回头瞧我,一边用纯粹的老家话说:“金嫂子,赶紧进屋吧。看他那样子,不是一个地痞,就是一个流氓,咱不跟他计较!”

  “老娘这么大岁数,还真不怕他!”我妈虎起脸,犯起了牛性子。

  我扔掉车子,跨过小河,朝他们走去,并且挽了挽袖子。母亲看着我的样子,一边后退,一边说:“你想干什么?你还想打我不成?”

  “妈!”我大吼一声,声音有些走样儿,“你就一点儿也没有认出你的亲生儿子来吗?”

  “儿子?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母亲哼了一声。

  “不认也行,”我摘下眼镜,“可你千万别后悔呀。”

  刘有义认出来了,惊叫道:“妈也,我说怎么这么像,还真是金心亮!心亮他还活着!”

  母亲却吓得倒退三步,脸上煞白起来,一边朝我摇着手,一边说:“心亮,别吓唬妈!妈有心脏病,别吓唬妈!”

  “妈,我是心亮,你怎么不认呢?”我有点儿急了。

  “心亮啊,”母亲一边躲避我,一边痛哭起来,“我知道你死得冤枉,妈不该让你来江西,是妈害了你!可妈也难过呀,过年时,妈给你烧了厚厚一摞纸呢。妈来江西时,又在湖边上烧了一堆纸,就是让你在那边有钱花。心亮啊,你快回你来的地方去,妈胆小,别让妈再见到你呀。”

  “妈,我没有死!”我都急得快流泪了。

  “你没死?不可能呀。”母亲揉了揉眼睛。

  “要不,你掐我一下。”我朝她伸出了手。

  “你等我一下。”母亲扭头去了厨房,从里面端出一碗红红的液体,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远远地,一扬碗朝我泼来,我一躲避,那碗液体全泼洒在我的裤脚下了。

  “妈,我不是鬼,不怕鸡血。”我哭笑不得。

  “儿啊,你真不是鬼呀。”母亲的眼睛又湿润了。

  “是鬼,能在这里跟你说半天人话吗?”

  “你站着别动!”母亲拉着刘有义的手,慢慢靠近我,在我脸上看了看,然后,壮起胆子,出其不意,朝我的脸狠狠拧了一把,痛得我“嗷”一声,捂着脸跳起来。

  母亲端详着我发紫的伤痕,突然扑到我身上,一边捶我,一边哭:“你这个混蛋小子,真是你呀,你咋没有死呢?”

  “妈,难道你想让我死吗?”

  “我想让你死?听说你死了,妈都死了好几回了。要不是小快这孩子……是她救了我呀。”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

  “什么?妈,你说的是哪个小快呀?”

  “就是王小快呀,你的未过门的媳妇儿!”母亲擤着鼻涕说。

  “妈,她也还活着?”

  “活得好好呢!你不知道吗?”母亲笑起来。

  “妈,这不可能呀!”

  “怎么不可能,难道还有两个王小快?”

  “你是怎么见到她的?”

  “她去年冬天,就去了我家呀,我们娘儿俩到现在都没有分开过!”母亲看着我奇怪的表情,禁不住笑起来。

  “妈,这是真的?”

  “是真的。”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我马上要见她!”我喜极而泣。

  “再想见媳妇儿,也别太激动了!儿子,先回棚里歇歇,喝口水,妈再慢慢告诉你。”

  钻进工棚,P股刚一落下,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妈,我们都以为小快淹死了,她真的还活着?”

  “没活着,我咋知道有个王小快?”母亲鄙夷地说。

  “她是怎么到我们家的呢?”

  “你这个混蛋孩子!”母亲叹了口气,“小快告诉我,你们一起约好回我们家,没想到被一伙人追来了,其中有一个人,想做王家的上门女婿,就想把你整死。小快为了救你,跳进了那个破……什么湖。后来,你为救她,也跳进了这个湖,对吧?”

  “对对。”我连忙点头。

  “小快说,她在湖里乱划乱冲,划了老半天,也不知道划到哪里去了,差一点儿就憋过气了。亏得有一只机动船路过,小快抓住了船绳子,一直被拖到了湖边上,才被船上的人救上来了。”

  “真的?这么说,她还真活着?”我激动得再次流下了眼泪。“可她怎么不回家呀?这些日子,急坏了多少人!”

  “她哪敢!她说,她去了船主家,换了衣服,吃了点儿早饭,一刻儿都不敢耽误。她怕想做上门女婿的那个家伙找上门来,把她抢走了。她央求船主不要把她活着的消息说出来,自己当天就坐车走了。她还说,你们早已经约好了,不管是谁,如果还活着,就在过年之前,赶回豫南老家,如果没有赶回去,就说明已不在人世了。你这个混账小子,你还活着,你咋不回去呢?所有人都以为你被淹死了呢。”说着说着,母亲就流下了眼泪。

  “妈,一言难尽啊。”我也擦了擦眼泪,“我也被人救上来了,可警察派人在湖里捞了整整一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以为小快没了,连附近的人都说小快这次是凶多吉少。我苦苦守了好几天,不愿离开。我想,小快都没了,我还回去有个啥意思啊。所以、所以……”

  “你这孩子,倒是有情有义!”母亲用埋怨的口气说道,“那你这一冬,都是在哪里度过的?”

  “我……”我没好意思说出当和尚的那一幕,“我在小快家呀,我打算替小快赡养她的父母呀。”

  “真是一对知情重义的冤家!”妈笑了,“这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快她呀,倒了几次车,才找到我们家,开口就喊我妈,说她是我的儿媳妇。我又喜又惊,问‘心亮呢’?她就哭起来,把前因后果说了。我们听了,又喜又忧,就专等着你的消息。谁知,都等到过年了,也没有见到你的影子!就都当你跳进湖里,没能爬起来,喂了大鳖了!我的眼睛都哭瞎了!就在过年那天,小快‘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妈,从今之后,我就是你的亲闺女,一辈子不嫁人,直到伺候你百年之后!’”

  “我知道小快会这么做的。”听了这话,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那你们怎么又到江西来了呢?”

  “开春之后,小快跟我说,心亮生前立志要承包一片荒山,在山上种橘子树,然后把我也接过去生活。为了实现你的遗愿,她说,她一定要把你想做的事做成。所以,我们就把原来刘有仁的那帮人都招了过来,把刘有仁跟人签的合同,也接了过来,由她当老板,在这里包山。打算先剃山,赚了钱后,再栽橘子树。心亮啊,她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世上哪里找得到这么好的媳妇儿啊!”

  “妈,我也正在为包山的事奔忙啊。”我听得心里热乎乎的。

  “是没有包成吧?唉,我看出来了!要不,你也不会找上门来,装腔作势地吓唬人。这下好了,小快都给你办好了。唉,要说小快这闺女,真好,真孝顺,又能干。她非要把我带到江西来,说是要亲自替你照顾我。回到江西,她一刻儿也不闲,跑东家奔西家,没多久就把山全包下来了。”

  “那她怎么不回她妈她爸那里呀?她爸她妈就这么一个闺女,以为她死了,这段日子心里多难过呀,你知道吗?”

  “知道!我能不知道吗?听说你不在了,我不也难过吗?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一到江西,我就劝小快赶快回去看看她爸她妈,可小快还记恨她爸她妈,就是不想见他们。说是过一段日子再说!”

  “妈,小快呢?难道她亲自上山砍柴去了?”

  “没有!人家好歹也是一个老板呢。天天忙着跟窑场的老板谈生意呢。今天才得了空儿,在我的劝说下,下午到底回她娘家去了。”

  “她回王家畈了?”我站起来。

  “嗯呢。”

  “我去找她!”我站起身,迅速跑了出去,把自行车调转头,顺着来路飞快离去。

  “天黑了,小心啊!真是一对生死冤家。”母亲在背后嘟囔道。

  §§第十章 死而复生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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