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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8月20日 天气多云

  我是五天前办理好“支边”手续的。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是在二百多里地外的一个小镇。听说那里盛产稻米和螃蟹,镇后还有一个有名的水泊,叫十里海。本来我们单位的接口单位是甘肃的某个地方,因为这次去的人多,去那里回来的福利又比较高。所以我被领导临时换了下来,顶替了区政府的一个科长的名额,去了离市区较近却没有任何福利待遇的--淮渔淀小学。

  火车开动了,我没有什么太多的行李可带,也没有通知任何人来送行,包括单位的领导。我将启程的日期推后了一天。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心里不觉泛起了一阵酸楚的感觉。我抹了一把脸,索性不再看窗外,把头收了进来。

  烈车的隆隆声很能催眠,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时,一下子竟又猛然惊醒了。我想起了妈妈,我强压了压心里数不清的愧疚,拿起笔来开始给妈妈写信。

  妈:

  因为工作原因,我要到外地去工作一段时间,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和您辞别了。

  生活上的困难单位上会照顾,每月的工资我会告诉小马到时送去,您可做生活之用。

  不用担心我,我在那儿还有一份工资。另外再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于华。不多说了。

  您保重。

  儿子:方

  8月20日

  车越往东走越显得荒凉起来。我在一个小站下车以后,挤上一辆分向各乡镇的中巴,车上的人很多,大多操着同一种方言,最终我被抛在了一处并非车站的地方。身后是一座高大的斜拉式大桥横跨在一条快要淤干的大河上,马路蜿蜒着一直延伸下去。道的南边是一片半是废弃的村子,有人住的房子可以看到院子里有晾晒的衣服在铅条上挂着,有的屋后还种着一畦一畦的青菜。我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不过看上去像是一个移民村落。

  我正想着,公路北边的一条羊肠小路上开出来一辆农用三轮,当地人一般管这种车叫“狗骑兔子”。车上蹦下来一个人,他和开车的打了一声招呼,“狗骑兔子”便贴边停下了。来人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身蓝布制服,打扮上土了一些,可看长相却又不像是个乡下种田的。

  我站着没动,来人向我这里大步地走来:“请问师傅是去淮渔淀的?”我瞪瞪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接着问:“你贵姓啊?”

  “我姓祁。”说着我将头扭到了一边,正反感于这个人的罗唆打算走开时,他却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笑着说:“祁方祁老师对吧,我一下车就看到你了。走吧,咱先到家去。”我疑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人,他却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说道:“对了,我忘了自我介绍一下了。我姓周,是淮渔淀中心小学的教务主任。前天校长就通知我了,说今天要来一位支援我们边远地区教育的市里干部。这不,一早我就急急慌慌地站在村口想拦一辆车,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辆像样的车。”说着他指了指停在一边的那辆狗骑兔子。走吧,咱边走边说。好像他也不求得我同意,就一把拉我朝那辆车走去。

  马路靠北边,整片整片的土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养鱼池和养虾池。一条颠簸的乡村小路便在其中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去。路只有一边栽了树,起初是稀稀拉拉的后来渐渐多了起来,并有了一团一团的树荫。老周主任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健谈。一路上他和我聊着关于学校的情况,不觉竟远远地能看到村子了,那是一大片模糊的暗红色,路旁的垂柳开始变得粗起来,大的竟有一抱粗,可见这个镇子的古老。临近村口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小桥,一条将要见底的小河环绕了村子流过。我问周主任:“这个镇子有多少人?”周主任说:“少说也得有一万多口。”我吓了一跳,心里说村子竟然这么大。

  进了镇子,只有一条不太平整的马路在镇子中心穿过。两边的房屋参差错落,全都是红砖灰瓦,两檐挂角,看上去古香古色的。镇子里时有荷锄挑筐的农民从胡同中走出来。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大都十几个一堆儿地围聚在屋角的阴凉处纳凉,见有人进村便都一同注视着我们。我问周主任:“咱现在到哪儿去?”他说:“学校现在正放暑假没有人,学校的宿舍也没收拾好,今天就先住在我家吧!”从狗骑兔子上下来,车径直开走了。我跟在周主任后面,几个转弯已拐到了村东。抬头向东看去,天空是那么敞快,没有了任何的遮拦,只一丝的蓝色就能让人感觉到是那么深远。周主任的家都快要建到田间的园子上了,孤零零的。围墙因地势低洼早已碱化得不行了,大房大概盖的年头也不算短了,而且也看得出盖的时候也是马马虎虎拼凑的。

  进了屋,屋里是一股子潮湿味儿夹杂着一股生咸性味儿,四角空空没什么摆设。我刚要随周主任进到里屋,却从屋里一挑门帘走出个二十大几的女孩来。女孩一见我先是一愣,随即一笑便站到了一边,瞪着一双眼睛笑眯眯看着我。周主任赶忙介绍:“这是我女儿红尹。”我冲她点了点头,女孩很大方:“祁老师是吧。”我笑着又点了点头,“我昨天就听我爸说了,说要从市里来一名支教的干部。以前我们这儿先是来了一个东方老师,这会儿您又来了。我跟我爸说,你看咱们这个穷地方倒吃起香来了。”说完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纳闷地问周主任:“怎么,咱这儿这次还有支边的名额。”周主任笑着摆摆手:“你别听这个死丫头胡说。”说着周主任拉了我进到里屋,一边走一边回头冲着红尹喊:“闺女,出去买点菜来,晚上祁老师就在咱家吃了。”红尹清脆地答应了一声,人就已走到院子里了。

  晚上我和周主任一直聊到很晚,从谈话中我才知道周主任原来是下乡的老知青,老家也是市里的。后来知青返城,周主任因为在这儿娶了红尹她妈,就在这儿落户了。再后来因为工伤将腿砸伤了,所以就到了学校去代课。“那时啊,一个学校里才十几个老师,每个人都带着几个复式班,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几块钱,还要养活一家人家……”周主任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时,红尹一把推门进来了:“我老远就听到您又在忆苦思甜了!人家祁老师刚来,你就和人家唠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说着她嗔怒地白了父亲一眼。周主任忙笑着说:“不说了,不说了。你瞧,我一提那些老事她就不爱听。”说着用筷子指点着红尹,红尹却是又一个白眼说道:“就是吗,您要提就提点儿能让人上进的,要不就讲点儿让人精神愉快的,总是说些让人一听就恨不得三天不想饭吃的事,人家谁总愿意去听呢?你说是吧,祁老师。”说着她转过头来笑着问我,我忙含糊着回答。周主任却笑着打圆场:“这丫头就是这张嘴不饶人。不过……”刚说到这儿红尹便随口一同说了出来:“是您惯的是不是。”于是屋里充满了一团笑声……

  这一晚我睡得很实,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我的脑子里竟暂时地忘却了我的病。

  8月21日 天气多云 报到的第一天

  一早起身,红尹已经蹲在院里的灶台前烧火做饭了,见我端了脸盆出来,忙笑着问:“怎么样还习惯吗?”我说还行,就是睡完土炕总感觉有点累得慌。她笑了,说:“我当初睡席梦思时也是这样来着,后来习惯了,再让我去睡土炕也是受不了,去年夏天最热那几天,我爸非让我睡到大炕上去,说大炕冬暖夏凉,那海绵垫子让人看上去就热得慌。我听了我爸的话就跑过去了,不过你别说身底下真是凉丝丝的,可是一会儿就觉得身下头就像让人绑了块木板似的难受得要命,没到后半夜我就又跑回到我的屋去了。过后我爸直骂我腐化到了极点了。”说完自己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周主任领着我去学校。出了胡同口,晨起到地里劳动的人们已经回来吃早饭了。一股淡淡的青草与晨炊的气息扬荡在整个小镇上。偶有几头骡马走过便在当街的路上洒下一串还冒着热气的粪便。出工的庄稼人跟在牛马的后面或是低头行走或是背着手不住地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想着城市早晨那上班急匆匆的人流,这里让人感觉与外面的世界好像慢了半拍。一切都是清新宁静的样子。我大口大口地吸了两口空气,感觉淡淡的新新的。周主任回头冲我笑着说:“怎么样?和城里的空气就是不一样吧!”

  整个淮渔淀镇是由两个村子组成的,靠南的叫南淮,靠北的是北淮。两个村子实际上早已连成一片了,只是中间以一条半干涸的小河为界,小河两边都是抱搂粗的垂柳,中间只有一座石头小桥相连。站在桥上竟能让人感到一丝江南水乡的气息。

  学校在北淮的村边,一条南北向的马路从镇子里出来在这里掉头转而向东一直下去了。从外观上看学校的历史不算短了,大门口挂着‘淮渔淀联合中心小学’的牌子。进到里面一排排的教室都是南北向尖顶砖瓦房。由于年久失修墙根处大多碱化得许多砖皮都剥落了。大概为了抗碱,所有的教室都被刷上了半人高的白灰,每个班门前都标有用红漆写着的班级号。我随着周主任向后走去。

  我问周主任:“咱们学校有多少学生?”

  “一千多名吧。”

  我吃了一惊:“那老师呢?”

  “加上教工一百多名吧。”

  我心里琢磨这么多的教师怎么还需要支边呢?一路想着已然到了校长室。校长姓田,四十上下年纪,瓜条子脸,经周主任引荐之后,一边说着感谢市区领导支持边远地区教育的话,一边和我热情地握手。接着周主任又把我和屋里的几个副校长及主任们做了一一的引荐,之后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请了几位先进教师代表,几位领导简短讲话之后便散了。田校长和周主任交代了几句,我就跟周主任到了他的教务处。聊了几句周主任说:“学校看过你的简历了,你是美术学院油画系的本科毕业生。说实在的,放在我们确实是屈才了。田校长的意思是把你安排在教务处,平时帮忙给少先队搞个宣传什么的,你看你的意思是……”我想了一会说道:“我觉得还是到下面去教课比较好。一是我的专业学的是绘画可以和美术课对上口,二是……”我没说出口,周主任却会意地点点头说:“这样吧,先暂时安排你带一下分校三年级的语文课,我们这儿教语文的东方老师因为有事歇班了,你先带两天,等她来了再重新给你安排。”我点头说:“行。”周主任说:“我们这里还跨着一所分校。本来是石油勘探局的子弟小学,后来因为转走搬迁等各种原因生源剩不多了,勉强只能维持住一至三个年级的单轨班,于是就归属到了我们学校的下面,算作一个分校。”说着就开始给我找课表翻教材。找完之后,他拿着课表说:“分校到这里路不算远,从我们门口的马路出去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路就到了。另外宿舍,本来我们这儿是有几间单身宿舍的,因为长期没人住便租了出去,现在没到期也不好就把人家撵走,大概要等到年底。现在不行你就先住到分校,有空闲出来的教室你先将就着住一下,等这里的宿舍收拾好了你再搬过来。”我点头同意。周主任说你先熟悉一下,可以到学校里去走走看看,再熟悉一下教材,有什么困难就找我,等下午我带你去那边收拾屋子。

  中午,学校在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饭馆摆了一桌酒席,算是给我接风。

  下午,老周主任给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带着我就一同向分校去了。顺着马路爬上一处缓坡,往下一看,那儿竟是一条大河从北边莽莽的芦苇荡中钻了出来奔流向南而去。一座水泥的大桥架得很低,因为现在正是盛夏的汛期,所以水面几乎贴上了桥底,不时有河里的漂流物被横着的桥梁挡住,囤积在水面上竟有十几米远,水流冲来在水中不住地打着旋儿形成一个个漩涡。我和周主任骑着车在桥上穿过时竟颇有些心惊眼晕的感觉。过了桥,登上对面的堤岸,一颗心这才算放下来。回过头我问周主任:“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周主任说:“潮白河。”接着他指着堤下的一片房舍:“你看那儿,就是了。”我放眼望去,和淮渔淀那种古朴森郁的感觉截然相反,这里的房屋整齐街道纵横,一色的平顶红砖房,几乎是完全浸透在了阳光之下。立于村口的是一座水塔,从上面斑驳的水泥字可以依稀看出此处大概是建于20世纪60年代,远远望去水塔就像是一枚立着的手榴弹,上粗下细。每家一个独立的院子,有的院子后面还种了些瓜菜。尽管村子看上去年代不算太久远,可破败之象已暴露无遗了。好多住户已没了人家。那种泄去的人气就像是刚刚燃尽的火炭,尽管再没了那强烈的光与热,可那红着的炭块仍能让人感受到它昔日的蓬勃。

  我正在打愣,老周主任打了我一把:“走什么神呢?看这片场区,现如今已没多少住户了。很多当年支援国家建设的人,如今又都像落潮一样哗的一下又都回去了。”说着他还做了一个手势,“不过他们比我们那时要晚,也要比我们幸福,至少国家还给他们盖了间窝呢!人去楼空喽!”老周说着又抹了一把脸,“哎,人尽管都走了,可青春的那股子热情朝气还留在了这儿。你看不出来吗,这个小移民村和淮渔淀尽管都显得破败不堪可感觉上却不一样。你看淮渔淀就好像是一头暮年的老牛,而这里却似是只飞倦的小鸟,一个是现实的青色,一个是理想的红色。”老周说完之后又觉这样比喻不妥,便忙着说:“嗯,这样说也不好,总之……”他又想说,一辆汽车从我们面前奔驰而过带起了一团灰尘,我们赶忙推车一溜小跑地穿过了马路。

  学校是在村子的最南边,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稻田了。学校的大门朝东,一块校牌早已在风雨中裂开一条条的裂缝。进了大门正逢下课,操场上几十个孩子正在奔跑打逗。我扫视了一下学校,大概有五六排教室,不过好像只有三个教室的门是开着的,有孩子们进出跑闹。最后一排东边的两间教室被当成了办公室,还有一排被从第二排起就用一个月亮门给挡住了,我猜想大概是老师的宿舍或是仓库什么的吧!果不其然周主任领着我直朝这边走来。这时从办公室里迎出来两个老师,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看样子都是老教师了。周主任跟我介绍,一位是教语文的张老师,一位姓李是教数学的。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周主任要过了一串钥匙就一同朝后面来了。

  小院不大,一排四间房都是平顶的红砖房。大概好长时间没有用过了,几间屋子全装满了破烂桌椅,挂锁的门全都锈死了,老周主任费了好半天劲也没能打开,最后还是用斧子劈开的。屋子不算大十几平方米吧,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后墙有一个后窗,我和周主任先把窗户全都打开,好冲一冲潮气,还好尽管房子好长时间没人住可却并不算潮。冲了一会儿,我和周主任又从旁边的一个屋里搬来了一张木头床,屋里又放了一个少了一条腿儿的书架,一张办公桌,算是草草地收拾完了。

  老周主任走了,临走时让我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饭,我推辞了。他又交代说,有什么事就随时去找他。偌大的校园寂静下来,孩子们全都放学回家了。张老师和李老师走来说是有个电炉子,让我看看平时炖个水、热个菜什么的也许有用,我收下了。临走她们又说,要打水出了校门十几米那个水塔就是自来水。我点头答应着。

  乡村的夜真的是漆黑漆黑的。我草草地吃了块面包,便关上灯静静地躺在床上冥想。想想为什么到这儿来?马上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月来我已惧怕了对那种痛苦无休止的回味了,只要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就会陷入那种痛苦之中。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的,脑子像是结了壳,木木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下去。这样迷迷糊糊的我睡着了。

  8月22日 天气晴 上班第一天

  我的课都是上午三四节和下午的课。一早来到前院,张老师和李老师已经上课去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刚刚做过卫生,四面的窗户全都是打开的,水泥地面上刚刚被淋过水。屋里显得很清新。我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开始备课。这种新的环境真好,没有任何人打扰,我的心里仿佛也随着环境变得宁静了好些。同屋的两个老师总是很客气,好像还有些拘谨,从不多说一句话,见面顶多是打个招呼便各忙自己的活去了。

  上午的第三节课是三年级的语文。走进教室,二十多个孩子已坐好等着我了。我看到的是一张张新奇而欢喜的面孔,有的孩子使劲地抿着嘴,仿佛就要笑出声来似的,有的则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生怕一不留神我跑掉了。上课了,我每提出一个问题,孩子们几乎都是在全神贯注地听着,然后扯开喉咙使劲地将问题喊出来。下课了孩子们开始围在我周围问这问那,我就蹲在教室门前和他们聊天。他们在我的身上仿佛有挖掘不尽的新奇,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发觉孩子原来还有那么可爱的一面。

  下班之后,老周主任又让人送过来液化气罐和灶具以及窗布等东西。我又专程跑到马路边上的一个小杂货铺买了一些日常用品。门前的草长得很旺,由于长时间没人修理,竟使好多月季花被欺埋在了里面,满院的牵牛花爬得墙上地上全是,我只将门前清理出一块地方,其余的便任由他们继续肆意疯长。

  8月25日 天气晴有闷热风

  三天没记日记了。几天除去上班还要忙些生活上的琐事,每天躺在床上都像散架一样。这样也好,至少肉体上的疲乏能缓解精神上的痛苦。昨天去了周主任家一趟,是周主任打发了红尹跑来喊我的,晚上吃的是饺子。吃过之后,红尹还死活又让我带了一饭盒,直到今天还没吃完。

  8月27日 星期六 天气多云

  第一个星期天,一直睡到九点才起床。草草吃过一些东西后便抱了一抱脏衣服去水塔边上去洗。水塔和村口的那个一样,只是这个上面还完整地保留着“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水泥字,而村口那座字迹早已剥落得差不多了。水塔底下是一眼水井,水清冷而甘甜。井水被打上来之后就直接流到了下面的一个水槽里。实际村里的人家早已都通了自来水,很少有人来这里打水吃,只是洗衣服或涮洗什么东西时才到这里来,一般都图个省事脏水往下面的一个小沟里一泼就完事了。水井的水龙头好像极少有人注意过开关,我看到那里的水总是流着的,时间长了竟汇成了一条小渠。

  上午的太阳不算毒。水塔斜斜的,阴影刚好能遮住一个人。我蹲在阴影下洗着衣服,水井流出的水在下面的石头上溅起了水花儿,水流七扭八扭地便都汇在一起,由于井水长时间的浸泡,水底竟长出了一层长长的水草。那绿的草在水流中不停地摇晃,清凌凌的水时而带走一些水垢。正瞧着,两只蝌蚪竟逆水顶了上来。我正看得出神,忽然面前溪水上的一块踩石上一双白皙的脚什么时候竟站在上面了,脚上是一双红色窄带儿的皮凉鞋,没有穿袜子,脚面圆润而不肥腴,红嫩的脚后跟微微沾了些水,脚趾甲上图了红指甲油,真像是一截刚刚出水的白藕。我一愣,竟想不出在这里还会有这样典雅的一双脚。抬起头来看,在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一条白色的长裙,头发随便挽了个鬏在后面插了一支棕色木质头饰。她冲我一笑,放下手里拎着的一只小红桶:“祁老师吧。”我一愣,她却伸出一只手来自我介绍说:“东方文迅,我也是淮渔淀小学的老师。早听老师们说我们学校要来一位市里的大学生。刚才我见你从学校里端盆出来,所以猜想你一定是刚来的祁老师了。”我笑着点了点头,抹了把手和她伸过来的手握了一下却不知下面该说什么好了,感觉好像是之前在哪儿见过。她却顺手指了一下快到村口的一幢房子说:“那是我家,有空来玩儿。”我慌乱地点了下头。随即俩人便没了话,就这么愣愣地站着。忽然,她带来的那只水桶里的水接满了,一下子溢了出来,她惊叫一声,水刚好溅湿了她的一只脚,长裙的下摆一下子贴在了她的小腿上,凸现出一副匀称的身材。她的脸因为慌乱而微微有些发红。她用手向后微微拢了一把垂下的头发说了声:“对不起,你看我把水都给忘了。”我忙站起身礼让道:“我帮你把水提回去吧。”她摆了摆手说:“不用,只几步道。”说着她提起水走下了井台。

  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到一种莫名的清新感觉,又感觉像是从哪儿见过。想想,却又不知所终,后来自己竟不觉哑然失笑,只是一个异乡女人的几句话就变得心猿意马起来,真是有意思。我低下头接着又去洗衣服。可不知怎么,整个一下午我的脑子里便再难将她的身影打发出去。

  8月29日 周一 天气晴

  升过旗之后,我刚在办公室坐定,周主任领着东方文迅就进来了,今天她穿的是一件天蓝色带白花的拖地连衣裙,头发用一条深紫色的丝巾系着,脸上施了一点淡妆。周主任走过来介绍:“这位是东方老师,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这位是祁方老师……”还没等老周主任说完东方便笑着说:“我们早就认识了。”老周主任一愣,瞪着我一脸的莫名:“怎么?你们……”我接话道:“邂逅。”周主任嘴里不解地叨咕了一句:“邂逅?”

  东方笑起来:“对,是邂逅,在前天。”

  老周主任见状打趣地说:“既然你们都已经邂逅过了,我也不多介绍了。小祁你把三年级的语文还给东方老师,你代这里一到三年级和主校六年级的美术,你们看怎么样?”我和东方都点了点头。老周主任随后说,“像我们这样一个地处偏远的小学校里面能有两位本科学历的大学生,在我们全县也是件破天荒的事了。希望你们二位好好配合,干出一番成绩来。东方笑着说:谢谢领导鼓励。”老周主任笑着用手指点着东方文迅,然后又聊了几句就回主校了。顺便我也跟了出来,今天我的三节课都是主校的。

  晚上下班回到宿舍,学校里已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四下里静悄悄的。

  8月31日 周五 天气晴

  下午最后一节是分校的美术课,上完之后我刚要回宿舍,东方走过来喊住我:“晚上三年级以上的年级,学校要在潮白河堤上举行篝火晚会,我们班想邀请你参加,不知你能不能光临?”我想了想点头说:“好吧,到时我一定去。”

  夏末的天,不到六点便黑了。我随着稀稀拉拉的孩子走上了潮白河大堤,实际上这里离村子只有一里之遥。站在河堤上远远的太阳已经隐到了对岸淮渔淀的后面,大地都像罩上了一层灰烟,唯有南流的河水好似被酱成了橘红色的果冻缓缓地流动着。风凉了下来,晚归的喜鹊在树上仍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河堤上孩子们正在三五一群地奔跑着。忽然一群孩子们的后面一个人正在招手喊我。我抬头一看,正是东方,她早已经来了,正和孩子们在一起。我走过去,东方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色真丝T恤,下面是一条深色牛仔裤,一双白色凉鞋肉色的丝袜。几个孩子围在我身边问这问那。东方喊过几个小班干部来开始组织拾柴火,我也加入了孩子们之中。转眼孩子们就在河堤上架起了一大堆柴草来,东方开始喊住孩子们不要再捡了。所有的孩子都围聚在一起坐成一圈,当中是堆起的四五堆干柴。篝火点起来了,那火光映红了河堤,映衬在河水里便成了一缕缕红色的精灵,在不停地闪跳着。田校长讲完话之后,联欢开始了。农村的孩子活泼起来原来更是可爱,他们纯真的天性可以在夜色中更加狂野地发挥。带着一些方言味道的歌声伴着欢笑在夜空中回荡。几个老师被邀请上去表演完节目之后,东方被孩子们拉上去了,她唱了一首大概是邓丽君的老歌,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不过只觉得老得好像现在没什么人唱了。接着又有孩子跑来拉我,我吓了一跳慌忙摆手推辞,拉了一会孩子们见我执意不去也便扫兴地跑走了,我偷着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不想一抬眼正看到东方瞅着我在笑,我的脸一红忙把头扭开了。

  晚会仍在进行,夜风中仿佛有些凉了,忽然我的胃痉挛了一下,开始疼起来。我用手抵住了胃部,脑子“唰”的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刚才的那阵愉快的心情就像是水蒸汽一样一下子便蒸发得干干净净了。坐在那里我变得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难道这么快就发作了?”

  我站起身踉跄着开始往回走。下了河堤,四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前方那片灯火阑珊的小村是目标。身后的喧闹还在,只是离我越来越遥远。进村之后,我又开始向着村角那片没有灯光的地方摸去。进了屋打开灯,我一头便躺倒在床上,两眼大睁着瞪着房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胃疼渐渐消失了。

  门忽然“当,当”被敲了两下。我忙抬起头,瞪着房门喊道:“谁呀!”

  “是我--东方。”

  我下地拉开房门,见门前台阶上站着的正是东方文迅。我一愣,瞪着她,不知她怎么会突然跑了来,不想她却笑着扬扬手指指着屋里:“我可以进去吗?”我忙闪到一边打开房门说:“当然,当然可以,请进。”进到屋里,我一边收拾着堆在床上的东西,一边问:“怎么,晚会散了?”

  她站在屋里四下打量着我的小屋,好像心不在焉地说:“噢,还没呢。我见你捂着胃部半路跑了回来,怕你有什么事。”她转过身来关切地问,“怎么样?胃部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找点药去?”我忙摆摆手说:“没什么,好多了。”她这才在床铺边上坐下,随手在床上拿起一本《西方现代派绘画》翻开,她看了几页。我说:“你对这个还感兴趣?”她翻到塞尚的《伏纳尔肖像》说:“我不太喜欢塞尚的画,色彩上好像是把学院派的绘画又给染旧了一层,在立体构图上又太注重块面的划分,使一切东西都变得太没生气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凡高的绘画。”说着她指着凡高的《邮递员》,“你看这里的色彩总能让人联想到瓦蓝瓦蓝的天空、清凌凌的河水、原野中的秋草。记得上大二那年,我到书店去买书正翻到一本乔伊斯的《尤里西斯》的上卷,封面是一幅油画,画的是晚上的小酒馆。那上面的夜空简直画得就像是透明的蓝玻璃。小酒馆顶篷和墙上照射的灯光所用的纯黄色简直是太美了。最后为了这幅画我才买下了这本书。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就是凡高。”

  东方忽然回过头来问我:“怎么样,大师?你看我的评价还能到点上吗?”

  “一百分。”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说,“真想不到你是学中文的还懂得这么多美术方面的知识。”

  “咳,你别取笑我了,在你们面前卖弄那可真成了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她接着说,“不过我爸爸挺喜欢绘画的,经常买一些画册回来,我从小就总翻看他买来的画册,所以对美术史上的那几位画家的作品还是比较熟悉的。不过高考那年我还真就差一点报考了美术学院。”说完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瞧了我一下。

  我将话题岔了一下拉到了我心里始终感到疑惑的地方,试探着问:“那你到这儿来是自愿分来的?我听说你的家在市里。”她一下子收敛了刚才的兴致,放下手里的画册定定地沉了一会儿才说:“这话说起来就话长了,我和我丈夫是高中的同学,不过不同班。后来我考上了北大,他考上了石油化工学院。我公公是市检察院的院长,可是毕业那年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起来。那时我们正巧赶上分配。本来我被分配到了市城建办公室,可报到那天一个局长的女儿顶替了我的位置,我被安排到了收发室。我一气之下在那儿闹了一仗,当着办公厅主任的面将分配通知撕了个粉碎扔到了他的脸上。可等回到家一看,我丈夫刘路可比我也强不了多少,他由石油勘探局被分到了海上石油钻井平台上。勘探局的局长本来和我丈夫家是有世交的,分配的当晚却打来电话说,你父亲刚刚出了事,上面查得正紧,现在把你留在局里会引起别人的误会,弄不好还会把事弄得更糟。这样吧,你先下去锻炼两年,过后等事情平息平息,伯伯保管给你再调回来。家里的事闹得已经是乱七八糟了,我婆婆因为这一系列的事一下子又病倒了,我又辞去了工作,刘路可就不能再给这个家添乱了,于是我便跟随我丈夫一同来到了这儿,并且在这儿一待就是五年。后来孩子大了……”东方长舒了一口气说,“他又在海上一去就是二三个月,我就找了周主任跑到这里代课了。”东方抬起头来笑着说,“怎么样,挺简单的吧!”

  月上中天了,东方忽然抬头看了一下表,慌忙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你看今天光听我白话了,你快歇着吧。”

  这一夜感觉很累,躺下后没顾得上胡思乱想便沉沉入睡了。

  9月3日 周二 天气晴

  晚上红尹来了,还端来了饺子。我说:“怎么又端饺子了,上次我吃了一整天。”没想到红尹却急了:“你不愿意吃,我倒掉去。”说着敞开房门就要往外泼,我吓了一跳,忙跑过去一把将饭盒抢了过来,陪了半天礼,这才把她逗笑了。我一边吃饭,一边嘴里嘟囔:“你们农村的女孩子可真厉害,以后可不敢再跟你们开玩笑了。”她听了又是一阵咯咯的笑。

  9月4日 周四 天气阴

  整整一天也没看见东方文迅,下午刚上第二节课时她回来了。进到办公室喊了我一声:“祁老师我想找你说件事。”我抬起头见她手里拿着一叠材料。她递给我一份说:“教师节快到了,希望工程和市区里的领导们要到咱们这里来检查慰问。田校长找了我准备让咱俩把学校的校容校貌想法装点一下,再搞个宣传什么的。”我看了一遍材料,东方借机在旁喝了口水接着说:“这事来得还挺急,能利用的时间怕就只有周六周日两天了。我路上考虑了一下,不如这样,学校有一个橱窗。我负责找一下材料再找几个学生来帮着完成,可如果要想出点特色就不太容易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借用一下你的特长,利用一下主校进门那面影壁作一下文章。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你想怎样?”

  东方说:“不如咱们用它出一面宣传壁画,这样即显得高雅又起到了宣传的功效还能引起注意。”她说完便瞪着一双大眼睛等着我的答复。

  一想到又要拿画笔我的心里就发虚,毕竟是有段时间没摸过画笔了。再想到身上的病,这念头刚一出来马上就觉得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我想推辞掉可看到她急盼的眼神,心里却生出了一份怜香惜玉的不忍。于是我提了一下精神努力想附和上她那愉快的邀请说:“好吧,说干就干,等一会儿你去给主校打电话告诉他们抓紧时间去买油漆和油画笔,还有刷子,我找资料设计小稿。我们周日就开工。”

  东方答应了一声便快步走出去打电话了。说时容易一干起来才真觉有些吃力了,先是资料贫乏,我出来时根本没带什么东西只是随身装了几本书。东方和我一直设计到快吃晚饭了,忽然她的呼机响了起来。她忙站起身说:“小祁,对不起了,我丈夫一会儿就要回来。我得先回去料理一下,要不今天就设计到这儿吧。”我说:“你走你的吧,这里我自己弄就行了。”

  晚饭后我一直设计到凌晨一点多小稿才算有了眉目。躺在床上想想来这儿的半个来月每天尽管忙忙碌碌,有时还挺疲惫可却充实愉快,脑子里甚至于产生了要在这儿终老一生的念头。

  9月5日 周五 天气晴

  上了两节课后我就躲进宿舍继续设计样稿。东方一直没见,听李老师说是陪丈夫去市里看病去了。

  晚饭后周主任把油漆刷子和笔提来了。我正在办公室改样稿,于是他陪着我一直聊到了半夜。

  9月6日 周六 天气晴

  由于昨天睡得太晚,今天到八点还没醒。忽听得敲门声,我一激灵坐了起来,猜想一定是东方来了。于是竟带着一股子兴奋穿上了衣服,开开门,果然是她。接着两人就忙将东西收拾停当。她骑来了辆自行车我带上她就一同奔主校骑来了。一路上骑在颠簸的路上感觉怪怪的。

  潮白河的水仍是涨得满满的,过了桥不大会儿学校到了。东方下了车跑过去开门,偌大的学校走进去静悄悄的。我们先把周主任教务处的门打开了,把东西都放了进去,接着便开始粉刷影壁,旧影壁上原先写的是“勤奋、求知、博爱、上进”八个红漆大字,用白灰粉一直盖了四五遍这才将字盖上。这时已快中午了。我站在墙下将刷子泡进了水里,点上一支烟。不知什么时候东方从外面买了一堆吃的,见了我有些惊奇地问:“呦,你还抽烟呢!”我说:“不可以吗?”她说:“哪里!我只是从你来了以后一直没见你抽过,还当你不会抽呢。”我说:“我在用脑子的时候容易想烟抽。尤其是上学时,毕业创作那年我们那间画室里几个人每天都要倒出去半茶缸子烟头,有个江苏的小学妹被我们给呛得天天央求我们,后来我们就说你每天给我们多买点水果什么的堵一下我们的嘴不就得了。你别说这个傻丫头就第二天还真买了一大堆的水果给我们吃。这样开头的几天倒还可以,几天过去之后,那烟雾便又起来了。把她气得大哭,再后来上课索性带着个口罩,惹得我们一见她的面就叫她口罩。”东方在一旁听我说着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下午刷的粉子差不多干了。望着那雪白的墙面,我的心里便有一股强烈的创作欲。这种感觉我在很小的年纪就有,以致后来我对凡是雪白的东西,例如白纸、白墙、甚至于雪天的原野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拿着炭棒我开始在墙面上起稿,东方在下面给我递着工具。我设计的这幅墙画是一幅飞天图。正中是一个飞天的形象,下面是一片绿色的原野,在原野上是一幅淮渔淀小学的简图,然后是一群仰头奔跑中的孩子与天空的飞天遥相呼应。

  到了太阳快要落山时,我已将底稿起完,底色勾画完了。我爬下梯子说:“我有个想法。”东方瞪眼望着我,我说:“也不用通过校行政会了,我就做主了。我看你今天就来当一下淮渔淀小校的形象代言人怎么样?”我见她一脸茫然的神情继续说,“就是上面的飞天一会儿我把你画上去,你说这是不是个创意。”东方一听佯怒地跑过来就是一巴掌:“呀,没想到你还这么坏,胡乱改人。”看着她那娇嗔的样子,我的心里竟升腾起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说归说,闹归闹,最终她还是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收拾了一下东西,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到了主任室我拿出速写本开始给她画肖像。

  好久没画肖像了。灯光下拿起笔来一时竟让我又回想起了那久远的学生时代。我说:“你能不能将头发放开。”她松开了头发后的丝带,一头乌黑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我情不自禁地称赞出一句:“你的头发真好。”她的脸却腾地一下子红了。于是她的这种半是羞涩的面容就这样一直挂在了脸上。

  自动打铃器又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七点半钟了。窗外秋虫的鸣叫和着阵阵夜风徐徐地送进屋里。我收起本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回来你丈夫等急了。”她笑着又拍打了我一下:“你是越学越贫气了。”正说着窗外人影一闪,接着是立自行车的声音。门被推开了,走进屋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高大魁梧的身材看上去像是个军人。

  东方走上前去问:“你怎么来了,我们这正说着要回去呢。”来人冲着我伸出手来说:“你好,你就是新来的祁老师吧,我听文迅说你们正赶一幅画,天这么晚了我过来看看。”东方忙过来引荐:“这是我丈夫刘路可。”我伸过手去握了一下,随便又聊了几句,于是便一同出了办公室。到了马路上,我说:“你们先走吧,我到周主任那儿看看。”东方推车过来执意要把车留下。刘路可骑车带上东方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到了周主任家,周主任爷俩正在吃饭。见我来了,红尹跑出去给我添了一副碗筷,我也没推辞抓起碗来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红尹吃得快,吃完之后一眼看到我的画夹子说:“祁方哥,我看看你的画夹子行吗?”我说:“看吧。”红尹就提了画夹跑到了自己的屋里。吃过饭我和周主任又聊了一会儿话。红尹在她的屋里喊我。我走过去一看,见红尹把我里面的所有画稿都翻了出来,手里却拿着我刚给东方画的那张肖像。

  “这不是东方老师吗?”我说:“啊。”于是她便磨着我非让我给她画一张。我说:“今天太晚了,等哪天有时间我再给你画张好的。”她这才罢休。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十点了。

  9月7日 周日 早上有雾

  一大早不到六点就醒了,坐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可越发觉得心里一阵阵像长了毛似的,于是索性下地洗漱。院子里弥漫了一股淡淡的炊烟味夹杂着一层湿浊的雾气。

  吃过早点之后,我带着工具出了学校,上了路才发觉今天的雾还真不小,十几米远处的人只剩下了个轮廓。走过东方家门口,我想进去打个招呼,可犹豫再三还是没进去。登上河堤,天地一下子变成了一片混沌状,大河之中那聚拢的雾气在河里就像一锅热粥翻腾出的热气。

  到了学校,开门拿出东西来,我坐在影壁前吸了一支烟,雾这才渐渐变小。爬上梯子,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干起来。一转眼看表快到十点了,回头还没见东方的影子。飞天的神态基本出来了,这样干下去越发觉得顺手了。一轮太阳破雾而出,雾气终于散尽了。

  “喂,人家说搞艺术的与生俱来的就有一种狂热的激情和一股不懈的执着,今天我觉得得到验证了。”我正在精神集中地画着,突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东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着胳膊站在墙下了。

  “你神秘兮兮的,吓了我一跳。”我爬下梯子来接着她的话说,“不过,我也听说学文学的天生便是情感细腻,忠贞于浪漫的爱情,今天我也得到验证了。”

  她仰着头问我:“你验证什么了?”

  “你能舍弃城市生活而跑到这乡野村庄来陪伴你丈夫难道还不足以验证吗?”

  她又打趣地说:“那你跑到这儿来,又是为了验证什么?”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没有吱声,便点上了一支烟。她站远了几步歪着头端详着今天新画的画说:“我觉得你今天运用的造型技法是‘夸张法’,我哪有那么漂亮啊!”

  我说:“你们女人就这样,画得满意了便推诿不像,如果不满意便一翻白眼转头跑了。从来没有实事求是的时候。等一会儿我给你画个光头再添个烂眼你就满意了。”她笑着又推了我一把。

  我说:“昨天回家你丈夫没严刑拷打你?”

  “拷打什么?”

  “昨天你没听他说吗,这么晚了过来看看。”

  “我们是上了保险的,在别的家庭有的问题在我们这儿不存在。”她假做一本正经地说。

  画终于在下午四点左右画完了,东方长舒了一口气:“这样总可以一谢同仁了。”我说:“喂,你倒是一谢同仁了,那我就始终得在幕后歇着了。”

  她说:“你瞧,中国人就这样,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争上功了,我说争功也是你先卖的功。”

  我们俩一边说笑着一边收拾着东西。她一眼看到昨天我给她画的肖像,抽出来歪着头端详着说:“这张送给我好吗?”我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我们推车出了学校。站在公路上回头看看壁画鲜艳而醒目,东方在旁边笑着说:“走吧,别流连忘返了。”

  我们一路推车朝前走着,落日的余晖很快便湮没了红砖青瓦的淮渔淀小学。暮霭之中笼罩着一层金色余晖的校舍像是浸泡在了仙境之中似的。

  9月9日 周二 天气晴

  连续两天没有看到东方,她在忙于迎接代表团的事。主校这两天的课不多,一般下了课我就回到宿舍,一是我不喜欢别人当着我的面去品头论足我画的画儿;二是连续两天的忙碌这乍一闲下来人像是失去了魂灵似的,再有就是那丝丝的胃痛有时就像是一枚针头往打足气的皮球上一扎,立时身上就没了一点的精神。

  9月10日 周三 天气晴

  今天是教师节,我是第一次作为一名教师来过这个节日,想想也是有意思。一早全体老师都到主校聚齐,集中在一个大教室里。我自从到这儿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全校的教师。教师足有八十多人。会场中用学生的课桌围成了一圈。人们围坐在一起,一时间会场中就传出一片熙攘的说笑声。只有我独自坐在一边,一时竟有一种孤单感。周主任在会场中跑前跑后地忙碌着,时不时地和场中的教师打上几声招呼。东方来得比较晚,进来时她身后还领着一个小女孩儿,梳着一对小羊角辫,一副胖嘟嘟可爱的样子。东方在会场中转了一圈儿,到了我身边指着我对身边的孩子说:“叫祁叔叔。”孩子是一嘴标准的普通话,听了就让人感觉非常干净。“这是我们家嘟嘟。”然后她便坐在了我身边。

  联欢会开始了,首先还是田校长讲话,然后开始联欢,主持节目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女老师。台前是一套VCD,不断有人被邀上前去演唱,最后邀请到我,实在推辞不掉了,我用口琴吹奏了一曲朴树的《白桦林》。下来时头发竟然都要湿透了,可无意间我竟发现对桌有几个年轻女老师正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下我更局促了。

  东方冲我笑着打了个“OK”的手势,让嘟嘟给我递过来一块儿手绢。联欢会不到中午就完了。推车刚走到门口,周主任从后面喊住我:“小祁呀!中午别走了,到我那儿去吃饭吧。”我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被他死拉活拽地拉到了他家里。

  进到屋,红尹正在家里看电视。见我进来却把头扭到了一边。我坐到她身后问她话,她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电视,弄了我一个大红脸。周主任在一旁呵斥到:“你看你这孩子越大越没规矩了。见了祁老师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红尹却一抬身出了外屋,嘴里嘟囔着:“说了话不算数……”噢,我猛地想起来了,于是赶忙追上去一边道谦一边说:“红妹,这事怨我,怨我。现在马上补,你看怎么样?”红尹转过头来扑哧一声笑了:“算你记性好,行了这次先饶过你。不过现在本姑娘不想画画了。”她凑过身来低声神秘地说:“我刚托人捎回来一卷胶卷,你陪我去照相好不好?”我问:“到哪儿?”

  “十里海。”

  我不觉兴奋起来:“早听说十里海了,来了以后还一直没机会去。我们什么时候去?”

  “等吃完饭吧。”

  我有些急不可待地说:“不吃了,我现在还不饿呢。”周主任接话说:“你看这孩子净弄这瞎捣乱,我这正准备和小祁喝上两盅好好聊一会儿呢,你去拉着照什么相啊。”接着佯装生气地说,“不许去。”红尹笑了,说:“这您就限制不着了,现在不是在班时间。您不是领导,人家也不是你的兵,等上班再说吧。”说着她捅了我一下,“是吧,祁哥。”我说:“周主任也一起去吧。”还没等周主任说话,红尹又抢着说:“改日吧,我爸呀,闭着两眼也能将那儿摸个遍,是吧老爸。”周主任笑了:“你这个疯丫头,别为了照个相死乞白赖地糟尽你爸了,快去吧。”

  红尹于是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大兜吃的食品,挎了相机就一同出门了。

  拐出镇子穿过潮白河大桥向左拐便可看到高堤的一角。登上高堤眼前开阔起来,无边的绿色从四下里一下子压了过来,一条大堤在这广阔的绿色中横穿过去,堤上铺的是柏油马路。“十里海”被分成了东西两半:西“十里海”是成片的芦苇,潮白河就弯曲着隐没在里面,风微微一吹便簇起一波一波的似海中的浪涌;东海子是一块儿一块儿的水塘,彼此勾连着在芦苇的遮掩下倒似江南的荷池。

  走下东海子,在半坡中立了一块新近国务院下发的“国家一级古海岸及湿地保护区”的石碑。我跟红尹说在这儿照张相吧!红尹却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照的,我给你照吧。”接着往下走,在水边偏巧就有一条打鱼的小船泊在那里,红尹跑过去和船边正在补网的一个大爷说了几句什么,就跑回来冲着我勾了勾手。我们一同登上了那条小渔船。船离开岸不远就一头钻进了芦苇荡。两边全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中间只一条水道刚好能容过一船间距,清幽幽得像是钻进了一条小胡同之中。小船又行了一会儿水面忽然变大了,向右一看在苇荡中露出一块儿空地,三面被芦苇包围着,一面临水,上面长一层细小的已半是枯萎的草,稀稀拉拉的竟还长了十几棵柳树,上面不知落了些什么鸟,见有人过来就都鸣叫着飞走了。

  “真清幽呀!”我兴奋地跑上岸去,一头躺倒在了枯草之上。头上是蓝蓝的天空,四周的芦苇那此起彼伏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红尹说:“在城里找不到这样美的地方吧?”我头枕着两只胳膊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想就搬到这儿来。”红尹将相机翻了出来。“得了,先别感叹了,我们照相吧。”我坐起身接过相机取好了景,红尹侧坐在草地上,身后是秋苇那厚重的绿色,红尹今天穿了一件洋红色的大坎肩,白色的运动鞋白色的运动袜。从取景器里看那抢目的对比色映衬下的是一个健康的乡下女孩子的身影,略显有些黑的皮肤,大大的黑眼睛……

  喂,红尹不耐烦了:“你看什么呐?”我这才醒过神来。

  照了几张相后,红尹将食品兜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艺术家,吃饭了。”我正在拍摄远处水面上的一只正在捕鱼的小船。红尹递过来一根火腿,我自己打开了一瓶啤酒。

  “你经常来这里?”我问。

  “小的时候跟我爸来过这里捉过螃蟹,后来上学时经常和同学们来这儿野餐,不过大了来的……”红尹说到这儿脸竟微微一红。

  “螃蟹。”我忽然爬起身大叫着向浅滩边上一只正在爬着的螃蟹跑去。红尹在后面咯咯地笑起来:“真是少见多怪。”说着她跟着也跑过来,指给我看地上一个个沙土的小洞说:“你顺着掏下去,一个洞里一只螃蟹。”我脱了鞋袜走过去试着往下掏,洞口很小,手在里面摸了半天也什么没摸到。红尹也脱下鞋袜挽起裤角走了下来把我推到一边“看我的。”她弯下腰侧俯了身子将右手的袄袖挽到了头,找到一个蟹洞将一只手臂顺着洞口哧溜一下就伸了进去,那雪白的胳膊就仿佛是一条白蛇,就在这一伸一提之间手上已拎起一只河蟹来。

  “看到了吗?艺术家。”

  于是我学着她的样子去做,竟也摸上一只。而红尹已将四五只抛上了岸。我说:“这里的螃蟹这么多,人们干吗不来捉呢?”红尹说:“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稀罕了。”我说:“那捉来卖不也好吗?”红尹说:“傻瓜,这里你看像是个大野洼子似的,实际上早就被人们承包去了。不过人们承包的是这里的芦苇和水面,真正的指望这里的这点河蟹去卖钱还不把人给累死。”她顺手指了指被芦苇遮挡住的远处说,“真正卖钱的是那里几十里地的养蟹池。”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开始收拾东西了,我找了个塑料兜将几只刚抓到的小河蟹都装了进去。

  上了船,太阳已是将要落山了。岸上的船主正翘首向湖心看。我和红尹登上岸,红尹向大爷道了谢,我们便骑车一起朝家而去。

  9月16日 周日 天气阴

  好几天没记日记了,每天都疲乏得很。今天妈妈来信了,信里责怪我为什么一封信没给家里写。接着说于华经常过来看看,还责怪你临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不够哥们。最后说又有人给提女朋友了,问是否见一面。读着信我的心都要爆裂开了,眼泪涔涔地流了下来。整整一天心里都抑郁得透不过气来。躺在床上就这么时睡时醒,只听到前院自动打铃器一会儿响一次,一会儿响一次。等我起来天已经黑了下来,冲了一袋方便面吃了就又坐回到床里胡思乱想。我想到了回家,马上就回到母亲的身边,可身体就像是附着了磁力一般,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迅速地被吸了回去。是对病的恐惧?是不忍因病而对母亲的伤害?还是出于对新环境产生的惰性依赖?不知道,总之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于是索性便冲出了屋子冲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大喊起来:“去他妈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子是流氓,老子就是世界、老子什么也不是。”喊完我就像是一个瘪了气的气球一样瘫软在床铺上。后半夜就是喝酒,哇哇地大吐……

  9月21日 周五 天气雨

  经过那天大醉以后,我的精神好像好了许多。可心头总还是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每天仍是上课下课。懒得和任何人交往了,每天上过课之后就跑回宿舍。东方不知怎么近来也是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每次在路上碰上,两人都是一副强打笑容地笑笑然后各自走开。一天,我看到她的嘴角好像肿了起来,见了我连招呼都没打就急匆匆地走开了。进到办公室听同屋的李老师和张老师正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见我进来就停止了议论。我只听到说东方家昨晚整吵了一晚……

  9月22日 天气晴 周六

  今天心情不错,由于是上次画壁画上瘾了吧,更主要的是我惧怕闲下来。上午去了一次县城,县城大概离这里也有一百多里,买了一些油画用品和一抱书,顺路又给母亲发了一封信。

  9月23日 天气多云 周日

  我喜欢这儿农村的天空,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总能让你感到豁亮的感觉。

  东天的云一团一团的像是离大地很近,那云与云的空隙间渗透着湛蓝湛蓝的天。尤其是每到午后,听上一两声公鸡的啼叫,那感觉就仿佛整个时间都被冻结上了,只有天空的云是有生命的。

  今天我将画夹搬到了学校门口,开始画那蓝天白云和耸立着的水塔,整整一天。第一次摸笔,感觉画得还是比较顺手。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孩子或是过路的农民指指划划,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围观。只是心里一直孤独得要命,好长时间没再动过画笔了,那学画的时代仿佛早已经脱离开我的躯壳飞升天外了。这乍一拾起来,就要重新再一块块儿地拾回那所有逝去的单纯时光,经历每一个走过的历程。所幸那浓烈的松节油的呛人气味具有着诱人的麻醉作用。脑子像是被装进了套子里,跟世界隔离开了。晚上我继续修改,小屋迅速地变成了一间画室。画笔颜料以及画册散乱地扔在各处,再有就是浓郁的松节油味儿了。

  9月25日 天气晴 周二

  下了班背着画夹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潮白河堤下。河上停着十来只打鱼的小船。打鱼的大都是顺河而下的外地渔民,他们在河边随便搭个窝棚便算是个临时的家。走近它就被一股股的柴烟包围了,河上的几只小船来来往往煞是忙碌,有的是电动机船在拖着网拖鱼,有的则在摇橹穿行在插的网阵之中忙着插网拔网。

  我画了一会儿,那清淡的色调总是让我回忆起大学时外出到山区写生的时光,可这种愉快的心境却不能在我的画笔下深入地刻画出来,因为一种落队的孤单感马上就会浸满我的心灵。画到日落时看看感觉还算是张作品。“又没人来督促,干吗整得自己那么疲惫。”我想着已收拾好了画夹。

  走回村子,暮色已经降临了。在村口的小铺买了点熟肉就往学校的宿舍走去。走不多远正好路过东方家门口,看见东方一晃身从院里的厨房里端着东西进到了大屋,我停住步犹豫了一下想进去串个门儿,自打到了学校还从没去她家拜访过呢。可转念一想人家丈夫不在家还是少去为好。正想着呢,东方端了菜从大屋又走了出来。一眼扫见我站在门外便热情地迎了出来,“喂,小祁吗?怎么不进屋呢,快到屋里坐。”说着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就拉我进屋。

  进到屋中,房子和一般乡下人家的房子相比稍有些矮小。外屋的地上堆了一堆的玩具,嘟嘟正蹲在地上一个人玩。东方拉开了灯,冲着嘟嘟说:“嘟嘟看到祁叔叔了吗?快喊叔叔。”嘟嘟喊了一声便又低下头自己玩起来。进到里屋,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是一张加大的双人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写字台,再有就是挨窗的一个大立柜。床头上挂着巨幅的外景婚纱照。我站着端详了一会儿,东方在忙着沏茶倒水。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东方送过一杯水来。

  我提了提手里的画夹说:“打发打发时间。”

  “呦,我还真要看看。”说着东方抢过我手里的画夹急匆匆地打开。拿着我刚画的画稿故意将画端远了眯起眼来看。我看了扑哧笑出声来,说:“喂,你这样子倒颇像我们学院里的一位老教授。”她放下手里的画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笑罢我问:“嘟嘟她爸爸呢?”东方收敛了笑说:“前天刚走。”我说:“那嘟嘟……”东方说:“她奶奶病了,我们就把孩子接来了,在这儿先跟我待一段时间吧!”

  这时孩子跑进屋喊着肚子饿了要东西吃。东方就出去给孩子拿东西。我回头朝写字台上看了一眼,见放着一摞书,走近一看却是“考研”的复习材料。东方正巧进来,我拿起一本翻了翻问:“怎么你还要‘考研’呐!”东方笑笑:“没办法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总该想点办法。本科学历现如今不是特吃香了,要想从这里挣出去只有‘考研’这个办法了,到时盼着能找个不错的工作把全家都拖出去。”

  我说:“那你当初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将工作推了呢?”东方没有吱声。我又说:“你不觉得你这样为了家庭所做出的牺牲太草率了吗?也许一个人错误的一个决定会要人付出一生的代价去偿还。”我在说这话的时候实际想到了周主任,可我的话还没说完,东方却拉下脸来说:“任何人在他一生的每一个时期都会面临不同的情况与需要,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应是他这个时期最真实最彻底的表现,我不认为我所做出的决定是个错误,你不是也做出了常人所不愿做的事情了吗?你为的是什么,我想你当初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了,会有你非常清晰的目标,即使没有那也肯定是你当时最为真实的一种需要。”

  我没想到我的这几句话竟引起了东方这么大的反应,一时弄得我竟有些手足无措,屋里一下子陷入了寂静。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先是东方说话了:“对不起,我说的话有些太直了。”我说:“没什么。”又坐了一会儿我木讷地站起身说:“你看我,周主任晚上还让我过去一趟,我得走了。”东方非让我吃过饭再走,我执意要走,东方一直将我送到了大门口。我头也没回地就一直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9月29日 天气晴 周六

  学校的东边是一片稻地,穿过稻地在一座高岗上是一片灌木林,林子里的树很杂,地上已积了很厚的一层枯枝败叶。靠近南边的大都是榆树,而北边的多是垂柳。坐在林子里就可以看到整个村子和远处那长长的潮白河堤,林子的后面是一条人工挖的小河一直向前流入了十里海。因为这里靠近学校又比较安静,所以空闲时我就常到这里来坐坐。

  一早打点好了东西,我决定今天画一下这秋天的灌木林。走到林子外我选好了景,秋风已是萧瑟了,头发被吹得蓬乱而干涩,林子外是一片很大的坟茔,我背倚在一座大坟坐下,正好可以遮挡一下风。

  画儿画得很不顺手,画到一半时只好又用画刀刮去。这样反复了几次兴致减了大半。重新起过稿后,我点上支烟,背躺在了坟丘上闭上眼悠悠地抽着。光线透过眼皮,眼前感觉是一片金黄的明亮。风抽打在脸上,是一股湛青的河水的味道。我用风衣又裹紧了身子,脑子里想象着自己的模样,那是一种颇为成熟,历尽沧桑的样子。一个人挺立在寒风中,头发凌乱地飘散在风中,而自己仿佛已置身于黄河奔腾的源头。在自己的脑子里曾始终将自己设计成这种样子,然后浪迹天涯。想着想着猛然睁开眼望一眼身边的坟丘,不觉哑然失笑。自己这个样子竟然还在幻想……不是有点南柯一梦的滑稽了吗?可又想想,这又有什么呢!不就是一个游玩画画吗?如果我是一个正常的人,我再能活十年,五年,不,哪怕是两年我也能做成这件事。这样想着我的眼泪竟下来了,我为自己委屈,为什么命运对我这么不公平,这个问题我曾在心里自己问过多少遍了。眼泪流下来我便擦干了,再流下来再擦干了。过了好一会儿,我始终注视着北方那蓝蓝的天,心里这才平复下来。

  中午草草地吃了一些东西,又开始画起来。这次顺手了,颜色也仿佛有了激情。正在我全身心都钻入画里的时候,身后好像有人来了,我转过身错过坟头的遮挡却看到东方正领了孩子向这里走来。我的心里稍有些慌乱,手里拿着的画笔不知该往哪儿放,于是转过身长吸了几口气这才将慌乱的心情控制住。我在猜想她是看到我画画才过来的,还是……正在想着,东方已经爬上了矮坡。我猛一探头,吓了她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吱声,回过头来接着将手里的一笔颜色画了上去。她好像没注意到我对她的冷淡,走上坡以后就站到了我身后。嘟嘟看到我画画新鲜得不得了,蹲在我身边伸出小手要去碰画布上的颜色可又怕我说,就一边瞪着我一边赶忙又把手缩回来。东方在一边叮咛:“嘟嘟不许乱碰叔叔的画,在一边看着。”

  我摸了摸嘟嘟的头问:“长大想不想学画画?”嘟嘟笑眯眯地说:“不想。”我一愣,回过头,东方补充说:“人家想长大了当个舞蹈家呢。”

  我放下手里的笔,重新又倚靠在坟茔上点上了一支烟。孩子看了一会儿跑到一边玩去了。回头看看夕阳已染满了半个天空,九月的太阳圆圆的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蛋黄悬在空中。一个个坟丘在夕阳中半面被映成了抢眼的金色,半边却是青虚虚的灰色,晚风中甚是宁静。“真像是两个世界呀!”我自言自语地说。

  “你经常来?”东方问我

  “不经常来,不过我知道你经常来。”

  东方一惊,我说:“我每次来这里总看到一些孩子吃剩的果皮和几张卫生纸垫在地上。我猜想离学校这么近,大概能有情致到这里来享受一下自然风光的只有你们母子俩了。”

  说到这儿东方的脸微微一红,说:“到底是学画的,观察就是细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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