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是处在几千年农耕文化中的中国百姓最企盼的情结和祈求。“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为《礼记》中孔子所云;“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渤然兴之矣”,这是孟子的话。耕种的天时地利无不与云气相关,因此祥云成为百姓心中的吉祥物,在景德镇传统装饰图案的发展衍变中,云纹题材得到不断丰富和发展,是祥和、祥瑞的象征。
云纹本是极具中华文化特色的传统装饰纹样。云行雨沛,滋育万物。从原始陶器开始,我们的先民就运用了云纹以表现心中的梦想。到明时,青花云纹的表现方式已极其丰富,卷云纹、流云纹、朵云纹、叠云纹、涡云纹、如意云纹……祥云之美,在青花瓷间弥漫飘逸,而江南远山平畴、晨曦暮烟的景象,是云气、水汽、风和花草互相生成的天然画面,这些画面在明初之际,被民间工匠们以最写意的形式表现在民窑青花瓷上。
明初,景德镇民窑开始为民间大量生产日用青花器皿,就是在这种当时最普通廉价的日用粗瓷上,景德镇工匠创造出粗犷自由的“一笔点画”云气纹等表现手法,一反传统祥瑞题材图案中的端正恭敬。工匠们笔下舒卷缭绕、飞扬流动的青花云气纹,线条自由奔放大胆得没有一点矫饰,就像是从画者心中自然流泻出一般。实际上也是如此。绘制青花粗瓷的工匠们都不可能是专业画师,他们按照自己的审美习俗选择装饰纹样,面对大众化的消费品,为了节约成本也不可能精雕细刻,于是可以随心所欲不讲究任何绘画约束的“一笔点画”,青花绘制技法,就从这些最普通的工匠手中产生了。但所谓随心所欲,只是指一种自由的创作心态,以心识天地,由心及物,捕捉客观事物融于心的瞬间特征,本是艺术创作的灵魂所在。这些形象简率稚拙,却朴素天真,具有一任天然的美感。工匠们以青花为色,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图出云霞,染成风雨,苑若神巧”,所有的图案从落笔到结束,中间没有停顿,青花料的丰富表现力,使抑扬顿挫、刚柔枯润的笔触缤纷纠结,运笔的轻重缓急,表现出强烈的节奏和韵律,线条的豪纵放情,闪耀出个性的光辉。
以“一笔点画”为特色的民窑青花日用瓷,除了极具特色的云气纹,还有以各种花草为主的青花缠枝纹和借鉴草书的文字装饰。青花粗瓷是质朴的,而充满动感、一气呵成的云气纹、缠枝花草纹等则让人感到朴素和亲切。这种看似简单的装饰手法普遍受到百姓喜爱,从明清到民国的几百年间,这种青花装饰的碗盘杯碟,可以在中国任何一处地方发现。这些百姓日常家用的器皿,上面青花纹饰随意变形的笔触,有着任意挥洒、随意发挥的感性特点,却是物我相融、物我为一的单纯烂漫,是画者绘在瓷上的诗句,是江湖间的云霞雨雾晕染在瓷上的水渍,寻常生活中,让人可以听见山野间的草木藤萝在月夜下生长的乐音。
明初民窑青花粗瓷的艺术表现,是明清青花瓷的一支序曲,紧随其后从天地间骤然涌出的大江大湖,则成为震荡世界的大雅之乐。
有学者认为,明末清初,中国大写意画派巨匠八大山人,就是从明代景德镇民窑的写意青花瓷上找到了灵感,并发扬光大的。这绝不是空穴来风。艺术的本源存于民间,真正的艺术大家,往往是溯源而上,从而寻找到最后的汪洋恣肆。
八大山人的一生行踪,遍及江西中部及北部,自23岁清兵占领南昌后退避新建,落发为僧,后又辗转奉新、进贤、永丰、贵溪、南昌、临川等地,最后定居南昌,可以说一直都生活在景德镇民窑青花瓷的氛围之中。明末清初,景德镇民窑瓷器已是天下百姓通用的生活用器皿,江西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老百姓日常所用瓶瓶罐罐、杯碗盘碟等生活必备之物,基本上都是民窑青花,这种现象可以从墓葬考古出土的资料及民间收藏中明显看出。前些年,在南京玉带河出土了一批青花缠枝和云气纹粗瓷碗,据考证产自明代景德镇瑶里古窑区。专家们很惊讶,因为这种碗都是当时的民窑利用淘泥废弃的瓷土制作的,质地粗糙,人们称它为“渣胎碗”,以前认为它的销路只会在江西附近的农村地区,没想到它们却千里迢迢销到了南京。后来在北京、四川、日本等地都有出土。
这类粗瓷碗与其他器形的民窑青花粗瓷一样,虽然瓷胎无法与官窑精品相比,但它们的纹饰却不同凡响,是民窑画工开拓出的与官窑瓷绘完全不同的艺术风格。它简练豪放,却并不简单草率,它率性天真,却并不幼稚粗疏,画工们将节约工料成本与艺术追求很好地结合统一起来,找到并创造出崭新的艺术语言,达到了极高的审美境界。
如果我们集中欣赏景德镇民窑青花瓷中那些大气磅礴的云雾,逸笔草草的花鸟,会发现它们的用笔和追求,与八大山人的作品风格非常相似。信笔一挥的青花游鱼,孤芳自赏的白眼小鸟,几笔便画出神韵的花草枝叶,如果将这些民间画工的佳作与八大水墨放于一处,很难否认它们之间声息相通的渊源关系。民窑青花中自由自在的天地,与八大不受羁束的艺术追求如出一辙,八大从当时随处可见的民窑青花瓷绘中汲取艺术营养,可说是顺理成章。可这些青花瓷绘,创造者是谁?没有谁能知道。他们就像广博深厚的土地,无声无息地滋育了八大山人这位一代大家。
一般画论者,都认为中国大写意出自文人之脉。明代是中国写意画成熟之际,从明代开写意画先声的“青藤”(徐渭)、“白阳”(陈淳),都在笔墨形式上作了大胆的革新。但在八大之前,他们所进行的革新基本上还是属于绘画美学的范畴。只有到了八大手中,个性语言和情感的隐喻象征才有了更加鲜明的独创体系,让其他的艺术家无法追及。八大山人的作品中有着自由创造意向的无形空间,实际上,如果对明代青花作一番深入的研究,会发现这种无形空间的开拓者正是景德镇民窑中大量不知姓名的画工们。如果史家在研究八大山人的艺术时,对于在中国大写意绘画艺术中走在前沿的明代民窑青花,视而不见,那会是一场深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