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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看地

  自从景德镇去婺源的高速公路开通以后,浮梁县的地皮就开始涨价了。从官庄去景婺高速入口要经过浮梁地界,我感到那是景德镇周边最美的一段路。春天的山冈上开满了红杜鹃,山谷里一片片的油菜花绝不会逊于婺源,而随意穿过一片长出竹笋的竹林,里面还会藏着鸡鸣狗吠的真正村落。

  马总想在浮梁买一块地皮建陶瓷艺术家村,想当然地以为我也会热心此事,硬是开车拉着我在公路周边的村庄瞎转。浮梁县的几位局长陪着他,大谈开发计划。

  马总看中了一块地,那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几乎与公路平行的一条狭长的山谷,左面峭壁下是清澈宽阔的昌江。这一段昌江江面开阔,两岸都是林木蓊郁,杂花生树,江中还有突兀而起的一块奇石,当地人称宝石,旁边一村子便叫宝石村。沿江的树林高大而杂,林中无路,只有当地村民修了一条便道可通昌江水边。水边有人钓鱼,草深看不见人,只看见有钓竿伸向江中。离岸高十几米处,砌着一个大棚,石头墩架上倒置着一条十几米长的大龙船。正疑惑龙船为什么要离江边那么远,却听见一位局长说,这昌江,一涨水就是涨十几二十米高,这看起来还很高的山地就全淹了。

  马总悻悻然。我却高兴,真害怕这么美丽的山谷从此要消失了。如果因为昌江的涨水,才挽留了这一块天然的风景,我会在每年春夏的日子祈求老天多下点雨,让昌江江水永远汹涌澎湃。景德镇历史上一直是不设河防的城市,人们并不惧怕涨水,雨水大了自然要涨,涨够了自然就落了,用不着建河堤,给昌江留出宽阔的回旋空间,也给生活在昌江边的人们留出了宽阔的生存空间,这是古人多么明智的选择。

  浮梁县今天的官员们,总不会愚蠢到为了多卖一块地皮,在昌江边筑起一道大坝来吧?

  再走,昌江一拐弯,沿公路的自然风景就开始一段段地消失。地都被开发商一块块圈走了,只有那些残余的山冈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树树杜鹃花还在天真地怒放,明年,它们还能再开花吗?马总也算是儒商,所以我几乎是求他了,以后若在这一带买下地皮建什么艺术村,把那些开满杜鹃花的山冈留下吧,一座城市,有山有水,那是上天的赐福啊,求都求不来的,为什么为了建一些水泥的屋子就要将最美的自然毁灭呢?艺术是什么?艺术家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留住美吗?

  马总说,当然,我会的。

  可我知道那是一个根本靠不住的承诺。

  没有谁愿意花钱买一堆山放在那里,尤其是开发商。

  除非是国家,只有国家和政府才具有这种能力、魄力和眼光。

  我曾与景德镇一位官员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我若是市长,就会将景德镇所有的丘陵山冈保护起来,不允许开挖。将所有和瓷业有关的手工作坊保护下来,创造条件让师傅能够继续带徒,让年轻人有兴趣从事制瓷手工艺并感到有活路,让历史留存的传统造瓷格局在国家的保护政策下延续下去。那景德镇就会是一座美丽得无以复加的城市,一座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城市,一座真正值得我们炫耀和骄傲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在这里,古老的陶瓷文化不是博物馆里无生命的遗存,而是活生生的历史,是人们的日常生活。这会是中国对世界文明的新贡献。当然,它也完全可能成为吸引全世界游客的顶级观光地呢。那样,不是能形成良性循环吗?

  那位官员却说,市政府也是无奈啊,建旅游城市也要钱。不挖山,没有地皮,没有地皮,招不了商引不来资,没有招商引资就没钱,没钱就什么也干不成。更不用说保护手工制瓷业了。

  被这位官员绕口令般地一绕,我也糊涂了。真是无奈吗?我虽不懂经济,却知道凡事有轻有重,就看人们如何选择了。

  几十年前,景德镇开始用煤烧窑。几十年后,景德镇又发明了使用液化气的梭式窑,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被砍烧了一千多年的山林有了重新茂盛的基础,四周皆山的景德镇重新变得年轻美丽,昌江之水也有了条件重现当年的阔大湍急。

  难道这一切,又要在发展城市经济的口号中毁于一旦吗?

  我没有去过日本。只是听说在东瀛号称“日本景德镇”的有田市,地势也与中国景德镇差不多,依山傍水,风景极佳。有田每年一届的陶瓷节,已经举办了一百年,它让有田成为世界著名的陶瓷旅游城市。但一百余年来,发展中的有田没有推山建城,只是沿着山谷建成了一条越来越狭长的城市带,让城与山融为一体。为了解决旅游旺季的人流吃住,每年陶瓷节期间,所有的居民家中都成为临时旅舍,据说每位主妇都有相当的陶瓷文化修养,都能说出几段与陶瓷有关的故事。

  有田的制瓷技艺是堂堂中国大宋年代传授过去的。如果它的发展真如上面所传说的那样,我真为景德镇这座千年瓷都感到羞愧。

  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是2009年春天的日子。景德镇四周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红红的杜鹃花。在江西的任何城市周边的山地,甚至以红杜鹃著名的井冈山,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密集开放的山花。但它们正在迅速地消失,一家一家厂子圈起了地,一座一座山冈将被削平。一想到也许几年以后这些山冈这些山花都要魂断黄土,我就无心画瓷了。

  还在报社担任记者时我曾写过一篇关于景德镇的报道,我担忧中国这张“文化名片”实在是浪费了资源。我也曾在一切有可能会产生点影响的场合呼吁过关注景德镇手工制瓷业的危机。它虽然已被列入受保护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中,但纸片上的光环与现实的距离太大。任何保护措施都不及生产性的保护重要啊!

  瓷业历史上一直是景德镇的命脉。手工制瓷业与其他手工业不同的地方,是从开采瓷土到产品成瓷销售,都需要整个社会的分工合作才能完成。因此,在景德镇的瓷业风俗中,后来形成了比较完整的行规和职业道德准则,这些行规准则,很多都是在从家庭手工作坊到小型工场的生产关系转化中自然形成的。而今天我所居住的官庄,不知是不是唯一还保存着家庭手工作坊和小型工场生产关系的产瓷区。它被城市的扩张排挤出来,落脚于官庄,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文化遗存。正因为如此,它的经济意义、文化意义,政府难道不应当给予高度重视?当纸上的文字无人理会,我只身来到官庄,最终让自己成为手工制瓷业链上的一环。我会不会就像那只螳螂,自不量力地伸开双臂挡在轰轰烈烈的推土机前?

  回到官庄,宝福沮丧地告诉我,他种在破瓷盆里的那株红杜鹃正准备开花,一个晚上花蕾却全蔫了,一定是隔壁老谢家的打料机闹的。老谢家的色釉料快卖完了,昨天白天就开始打料。打料是将釉料和很多的鹅卵石放进特制的球筒中,再用电动机带动球筒不停地转动,一般都是同时开动几个球筒,声音又响又糙。

  曾读到过有人给花草播放柔和的音乐,结果在柔和的音乐中成长的花草比别的花草更鲜活更美丽。却没想到打料的噪音也能杀死一盆茂盛的杜鹃。

  以前打料都是人工用乳钵研细。以青花料为例,一般一乳钵盛放十两(旧制十六两为一斤)青料,乳钵和磨料的乳槌头都是瓷器制的,磨研时,将乳钵放在矮凳上,乳槌柄穿孔悬挂在凳前木架上,人坐在凳上可双手握住乳槌磨研,也有同时用两手磨研两钵青料的。这种研料活儿,从前大多是景德镇老弱或残疾人谋生的活路,现在有了电动打料机,它们就慢慢消失了。

  景德镇四周的山冈上掘土机的轰鸣正日夜不停。想到人类为自己的私利制造出了无数的噪音,大地上的生灵会不会恨死了我们?

  而传承了千年的瓷业之魂呢?当古镇上的人们慢慢地放弃他们传承千年的手艺,它会不会仍然痛心地守护在昌江之上?

  §§第三章 岁月之流(史前至上世纪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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