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跑到福窑去看贾宝福喷他的高温色釉瓷。秋天的太阳还热辣辣的,福窑朝西,下午起一直到太阳快下山,屋里都有太阳,宝福说,租朝西的房,就是为了晒坯方便。门口放了一地的坯,都在阳光里,我看着眼馋,也搬一只坯,坐在楼下的小方桌上,试着用那些彩釉来作画。
宝福把晒干了的坯搬到三楼晒台,他就戴着已经很脏了的大口罩在那儿喷釉。我会跟上来,在气泵的轰响中好奇地看,水汽中充满了各类色釉的味道,我知道那都是有毒的气体,却迷恋着不走开,有时还帮着递递工具。那些色釉,没进窑前看上去变化不大,有时你想象不出为什么同样是灰蓝,或者紫或者白色的釉,经高温一烧竟会灿烂如猩红的晚霞,或者摇曳如青翠的孔雀翎毛,再或者就干脆开一地深黄的晶莹的菊花。我看过景德镇的一些作坊里制作的高温色釉瓷首饰,色彩比宝石都要美丽。宝福在二楼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他得意的色釉作品,简陋的房间,顿时就变得天光云霁了。
我暂时只做着青花瓷,但对色釉在高温中产生的窑变却很着迷。待宝福干完了他自己的活,我会搬一只破损的没用了的坯,放在转盘上,喷壶里换上廉价的灰釉喷着玩。看宝福那么熟练均匀地上釉,似乎很容易,轮到自己,却是一会儿厚一会儿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转盘总是不听使唤。再说我知道色釉也不是简单的吹浇就行,要想让它们在瓷器上形成天光云霁,不仅需要书本上的知识,需要个人的艺术感觉,更是需要烧制过程中的不断实验。我真要想做出色釉的好东西,只怕一年半载的时间根本不够。高温色釉瓷是景德镇四大著名瓷种之一,从明清御窑开始就集中了全国各地所有名窑的釉色,而且官窑民窑都还在不断创新。我喜欢收集那些釉名,把它们记在本子上,看一看就让人赏心悦目:鱼子蓝、桃花片、松花绿、葡萄紫、梨青、蟹甲青、鹦哥绿、西湖水、蜜蜡黄、老僧衣……不胜枚举。在同一种色釉中又可细分为若干不同的颜色,如红釉就可分为霁红、醉红、胭脂红、窑变红、豇豆红、芸豆红、珊瑚红、海棠红等。随着现代越来越多的科研手段,如今景德镇高温颜色釉的品种根本数不过来。我认识一位陶瓷学院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他以配釉为业,最初在官庄开了一家釉坊,后来搬到街面上去了,他为自己那些色釉取的名称,听起来可以联成一首抒情长诗。
我第一次见到宝福的色釉瓶,是在张家窑坊。刚出炉的窑车上,一只五百件的大瓷瓶“流”光“溢”彩,那些如梦似幻的釉色从瓶子上端瀑布似的一直流到底座,再从底座流向下面的一只青花瓶,在青花瓶上开出一朵灿烂的花来,然后继续流向下方,最终将数只瓶子都牢牢地粘住在棚板上。
瓶子都废了,明发的窑也粘坏了两块棚板。那几只瓶真漂亮啊,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飞和宝福将瓶毫不留情地敲碎。我求他们慢慢想办法把瓶从棚板上切割下来都送给我吧,宝福说,你别舍不得,这瓶切割下来又有什么用?哪天我好好给你喷一个。飞飞更是取笑我,什么破烂呢,都要,不知道在景德镇,最不值钱的就是没烧的泥坯和废了的瓷瓶。
就是那回我认识了贾宝福,与贾宝玉只差了一个字,正好让我捡着说了,到底还是差了一个字,怎么就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就那么狠心把瓷瓶说摔就给摔了。
宝福嘿嘿笑着,咋不心疼?那五百件的坯加上釉料得两三百元本钱呢,还不算我花的功夫,说烧没就烧没了。我想把釉喷厚点儿可以让它们流动变化得更活泛些,可没想到这釉的流动性这么大,能从第一层的瓶面流到第二层的棚板上。
这话宝福后来又反复念叨了好几回,直到我说你烦不烦啊,可别变得像祥林嫂一样了,他才不再说。
那只被粘住的青花瓶本是我的。虽说宝福答应事后好好给我喷一个,但那流变产生的美丽之花无论如何不能有了。高温色釉因流动产生窑变的色调是最迷人的,也是人们可遇不可求的目标。为什么真正烧得漂亮的釉里红那么名贵?就是因为它的成分主要是一种非常有活性的铜元素,温度低了它出不了色,温度高了它很可能流得一塌糊涂,而且还会就烧没了--上过釉的地方竟然一点没有色了,釉里红莫名地永远失踪了,连影都没留下。而只有烧得恰到好处时,它才会如美人一样,出现在灯火阑珊处。
不会流动的釉一般都是低温或中温釉,虽然一眼看上去也五光十色,却没法细细品味,因为所有的色调都平板僵硬,就像一个看上去有点姿色举止却十分粗俗的女人,让人无法心生爱意。
官庄有好几家做色釉瓷的窑户,我都去看过,就觉得宝福做的最有品味。后来我就找到宝福的作坊去了,他为自己的作坊取名福窑。
这个来自北方的小伙子与许多在景德镇闯天下的年轻人一样,也吃过许多苦。他说他刚来到官庄的那年,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除了夜里去市区给学生上课,白天则到一些作坊打工,自愿不要工钱,管饭就行。从揉泥搬坯、给瓷坯补水,再到拉坯、喷釉……又有了饭吃,又体验了艺术陶瓷生产的每一环节。虽然大学时学的是陶瓷设计,最后他却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定了奋斗的方向:主攻高温色釉瓷。
景德镇旅游业不太景气,来官庄购买瓷器的游客也很少。我想为宝福做点什么,就写了一篇介绍文章给《东方航空》。这是一本在飞机上赠阅的杂志,图文都做得很漂亮,文章中说宝福暂时还没有名气,却不乏艺术感觉和探索的勇气。他的家乡在华北平原,本是农家子弟,在景德镇读完大专后就留了下来。华北平原也是我的先祖居住过的地方,那是一块让人胸襟开阔、眼界高远的土地。也许是在故乡弥漫了几千年的淋漓元气培育了宝福对色彩的感觉吧,他的彩釉作品无论谁见了,都会眼睛一亮。有一些旅游者来到福窑就舍不得走,抱着那些色釉瓶子左看右看。常常有人第二天又回到他这里,把头天看上舍不得放下的瓷品买走。这些话我都没有夸张,如实说的。本来我还想说有一些大师级的名人常常前来定制宝福的色釉瓷板和瓶,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拿去卖了高价,我希望那些经常坐飞机的企业家和收藏家们不要太迷信名人和大师。但最终没能写,因为现在有多少老百姓能舍得花上几百元,买一个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艺术品,放在家里纯粹当摆设呢?宝福为了生计,毕竟也需要一些固定的名人客户,我不能让他得罪了人。
宝福整天在福窑忙,没见他怎么歇过。一窑瓷器烧出来,都烧成了而且还有特别好的,他就会不由分说地非得请我们上官庄唯一的小酒店吃上一顿;出问题了,宝福先自己骂上几句,然后伸开长长的腿往自行车上一跨,不知骑到哪去转上一圈,回来不吭一声把车一支,转身抱几只坯往三楼晒台去。那里放着他施釉的工具,一会就听见晒台上有发动气泵的声音,宝福又在喷釉了。
没事我喜欢去看他的色釉瓷,看那些天地烟云如何在瓷上鬼斧神工般地变化。看久了,也搬一只坯,坐在楼下的小方桌上,用那些彩釉来作画。那些晒够了阳光的坯,抱在手里暖融融的,就像还不会走路说话的娃,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你,等候着人们来关爱。
二
深秋的一天夜里,常爷让我去找宝福讨一种古铜色的釉,他想涂在他手捏的小瓷猪上。我走到福窑门口,看见里面坐着男男女女好几个人,见宝福来了客,我用空果汁瓶装了釉就走。坐在门口的一位姑娘望着我笑,我也对她笑笑,心想这个姑娘挺可爱,倒不认生。
过了几天我再去福窑,发现客人们都走了,只有那位姑娘还在,见我进屋,又是倒茶又是让座,说话全是北方味儿。宝福说,这是我姐。
他姐叫宝霞,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挺成熟,说话速度快,也直爽,典型的北方姑娘性格。宝霞笑起来时,眼弯得像月牙,让人觉得特亲切,许是为弟弟或家庭操心过早的缘故,笑时眼角会隐隐有淡淡的几条皱纹,但那样子仍然挺可爱。
前几天我见过的是宝霞的朋友,宝福请他们到婺源旅游。朋友们回河北了,宝霞却没走,她想留下来帮帮弟弟。她就这么一个弟弟,看他一个人在这里奋斗,饱一餐饿一餐的,屋里也乱七八糟,当姐的心疼,决定暂不回石家庄,留在了景德镇,准备帮宝福一段时间再说。
再去了几回,宝霞就忍不住把她家的故事全告诉了我,比宝福几个月里告诉我的要多多了。常爷开玩笑说,再相处下去或聊下去,你连她家钱包放在哪都会知道的。北方姑娘都这性子。
宝霞说她娘和她爹都是奔七十的人了,三四十岁时才生了她和她弟。姐弟俩争气,都考取了大学,让村里人羡慕得很。她还是河北中医学院本科毕业呢。不过两个孩子读书的学费也把她爹娘拖垮了。每次回家,看见老父亲还开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来回奔波,娘连毛票也一张张攒在盒子里,心里就难受,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尽可能地帮助家里干活。
“我弟可不行,一个儿子,宝贝着呢,从小就没干过什么活,就光读书了,也不懂得心疼爹娘。”
宝福在一旁听见,不干了,回嘴说我怎么没干过活呀,每年寒暑假回家不都帮着爹妈干活了嘛。我也去收过玉米呢。宝霞说,你那也叫干活吗?
在宝霞给我讲述的故事中,有一幅画面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特别感动:那时宝霞还是个刚会说话的小姑娘,她娘上地里掰玉米,把她放在一边的地头上。那北方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不像这南方,一块地总共也没多大。娘掰着掰着人就看不见了,于是宝霞就心慌地大喊:“娘!娘!”隔着看不见的玉米地,那一头就传来了娘的回应:“哎--娘在这呢!”过一会儿,宝霞又喊一声“娘哎--”于是,更远的地儿传来了娘的回应:“娃儿不怕,娘在呢!”
宝霞说着,眼就湿了。
一个伴着土坷垃长大的农村女孩,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会生出很多故事来,有时变化得让人瞠目结舌。报纸上、电视里、生活中,都见多了。可和宝霞在一起说话,感到她那颗心,还是干净得就像地里刚刚掰下的新鲜玉米。
宝霞大学毕业后找不到正式单位,就与朋友在石家庄合开了一个小诊所,存下一点钱,她都给了娘。可娘说宝福花销大,又寄给了宝福。石家庄要进行城市改建,诊所租用的房子被规划掉了,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宝霞就趁空来看看弟弟。这一看,让宝霞做出了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重大的决定:帮弟弟把这作坊买下。有人给宝福介绍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嫌宝福没房。这一带的房子,都是又住人又干活的。宝福现在租用的福窑,也是这样。宝霞将自己全部的积蓄拿出,钱也不够,她又向合开诊所的好朋友借了一笔。决定买房的日子里,宝福没日没夜地干活,有客户来买瓷器,有时把价格压得太低,可只要有一点点赚,他也卖了,只想能多卖一些。等快过年的时候,姐弟俩终于把首付的钱凑齐了。
宝霞对宝福说,姐给你的钱你不用急着还姐,姐帮你借的钱你能早点还就早点还上吧。宝福就发愁:那么多的债,啥时能还清啊?宝霞背地里对我说,等她回去把诊所开起来了,也会再帮着宝福还上一些。不过,现在得让他有压力,有压力才能有出息,不然的话,总还会贪玩。有一天晚上,宝福难得被人邀去打一回麻将,宝霞不想让他去,可宝福要脸面,硬是跟人走了,伤心了的宝霞就跑到我这儿哭了一场。第二天上午,我担心姐弟俩闹情绪,走到福窑去看看,宝福正在楼上晒台干活,宝霞笑着悄悄对我说,他也知道个错,今天起了个大早饭也没吃就在干活了呢。
宝福交了钱买房,姐弟俩手上就一点儿钱也没了。宝霞说,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
可老家里来了电话,姥爷姥姥病得挺重,可能要过不去了。
一直没见过宝霞发愁,这回她可是发愁了。无论如何,她得回家,为了省钱,就让宝福一人在这里过年了。
宝霞说,她从小长到大,在家就没歇过,总是在干活,唯一享过清福的日子是在姥爷家。姥爷最疼的就是她了,每年她回姥爷家,姥爷都把她看成宝贝似的,那可是什么活也不用干,每天睡到大晌午,起来就吃现成的,还都是农村人家所能拿出的最好的吃食。走的时候,姥爷还死活得塞给她一点钱,最早是十元,后来是二十、三十,随着车价涨,那钱正好是来回的路费。她不肯要,说自己完全不缺这个钱,可姥爷非得让她拿着,说是拿上了他的霞儿就会常来看看姥爷和姥姥了。
宝霞的姥爷姥姥现在都是九十多的人了,其他的儿孙们去看两位老人,老人都认不清了,连他们的儿子在身边姥姥都问宝霞,这老头是谁啊?只有宝霞去,他们从来都认得清清楚楚,好像一点儿也不糊涂。
为了让宝霞放心走,常爷自告奋勇答应在年前给宝福做上一大锅红烧肉。常爷一个人待在官庄时,宝霞便不要他自己做饭,硬拉他上家来一块儿吃。常爷不好意思拒绝,就动手烧过一回红烧肉端上门来,姐弟俩爱吃得不行,常常怀念。常爷说这回他会买上六七斤五花肉烧上一锅,走前给宝福冻上,过年那些天宝福每天只要勺出几块来热上吃就行了。
过完年我回到官庄,宝霞也带着孝回来了。
宝霞请了俩工人,自己帮着,在晒台上又为弟弟搭盖起了一间房。为了省钱,从水泥到钢筋,都是她骑着自行车去市场上买的。要多粗的钢筋多少号的水泥,她都懂。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就怎么也没想到宝霞还会盖房。她说老家盖房子的时候她可没少干活,所以该买啥该做什么她全知道。
为了弟弟,宝霞把自个儿的事全耽搁了。其实,她只比宝福大两三岁,可一些事情,想得比当娘的还周全。我知道宝霞的心思,弟弟走这条路不容易,她想让他心无旁骛,将来或许能有大出息。
我对宝福说,你前世做了什么功德,修来个这么好的姐呢?
春天将尽的一天,我从龚记瓷板行搬来一块斗方瓷板,坐在工作室里画青花。我用一支软软的羊毫,画了许多临风飘舞的柳条。远景里杂花生树,树下是两只相依相偎的水禽,青花的画面和我的心情一样充满绿意。我想再题上两句古诗:“卧读陶诗未终卷,又携春雨去锄瓜。”这是我向往的生活,我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它。
那天宝霞坐在板凳上看我画,自言自语地和我说着话。一般都是她说,我听,一直到我画完了那块瓷板,准备题上诗句。我说,我真想有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房子周围可以种菜,种树。
宝霞说,那啥时你上我家去吧,我家的院子可大了。你们是城里人,才会那样说。如果你也从小就在地里干活,每天要起个大早去锄豆地,吃过早饭又再赶着去锄玉米地,日晒雨淋一年还落不下个钱你就不会说这话了。我和弟读了书能够不回到农村,我爹娘的苦才不算白吃。我问为什么非得要赶早锄豆地呢?宝霞说,露水会湿裤脚啊。豆苗矮,先锄,玉米苗高,早饭后露水渐渐干了,再锄地就不会打湿裤脚了。
宝霞的父母都老了,还种着十一亩地,一年收两季,一季小麦,一季玉米棒子,刨去各种成本,加上政府补贴,现在好的年成可落下八千多元钱。今年村里开始进行土地流转,过年时宝霞回家也参加了村里的会,转给别人一年一亩给三百元,宝霞父母舍不得丢下地,宁可再辛苦自己。宝霞说,为了供他们姐弟俩读书,父母吃了不少苦,还借了债。
面对宝霞,我没好意思再往柳条下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