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我去张家窑坊看看我画的薄胎大碗坯是不是满进窑里了,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一片骂声。一二十人围着飞飞,都在怪他耽搁了自己的生意。我进了窑坊,发现窑车已经推进窑膛了,可门外还摆了一地的瓷坯。西边天空有很多乌云正在迅速移动,就要下雨了,飞飞低着头不接话,只顾忙着将外面的坯搬到门里来。我在地上没有找到大碗坯,于是得意地站在一群人中间,看他们吵闹。飞飞对我最好,窑炉的坯位再紧张,他也会想尽办法把我的坯给满进去。
飞飞是张明发的大儿子。因为一天到晚在窑坊里,衣裳裤子整天都沾满了瓷土,大家不叫他大名了,都喊他灰灰。他也不生气,认了这名。飞飞手艺好,脾气也好,从没见他发过火。昨晚人们那样吵嚷,他搬完了坯后直起腰,笑眯眯地对骂得最凶的做薄胎碗的芋头毛说,干脆你打我一顿吧,你就是打我十下我也满不下这么多瓷坯啊。芋头毛却抓住飞飞的手,强行往自己身上揍:“我让你打吧,打吧,打我十下帮我满进一个坯,行了吧?”大家都笑了,飞飞说:“下一窑吧,下一窑保证就把你的全部满进窑里。”飞飞没说完,立刻就有许多声音嚷了起来:“那我们呢?我们呢?明天客户都要来取货了!”
其实,真要有客户来取货,价格又不错的话,他们就会宁可多花些钱,包下窑来单烧了。
张家窑坊在官庄的历史不算长,我刚来官庄租房的时候,还在一些民房的墙壁上看到一则小广告。广告是打印在A4大小的纸张上,纸已发黄,可字仍然很清楚,说是张家窑坊新开张,欢迎各位光顾,某年某月某日烧第一窑,窑温1320度,第一窑搭烧的所有瓷坯均免费。当时我想,早点日子来还能赶上沾点光呢。
在官庄,一般的窑户都有自己的窑炉。但有的时候烧的瓷器量小,可客户又急着要,就得到别人的窑里去“搭烧”。还有不少瓷器彩绘艺人,他们一般都是“搭烧”。因为所绘的瓷器用釉不同,需要的窑温和“气氛”也不同,艺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不同的窑炉,这样又方便又经济。
张家窑坊就是为这一类客户服务的。在官庄,大约有十几座专供“搭烧”的窑坊。这还不像自产自销的窑户,万一“倒”了窑(指一窑的瓷器全烧废了),只是自认晦气,自咽苦果。供人“搭烧”的窑坊,若不幸“倒”了一次窑,毁了名声,那可就好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所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供人“搭烧”的窑坊,或者窑主本身就是把桩,或者是花高价请来把桩高手。
烧窑是件复杂神秘的活儿,就算是现在经过改进的梭式窑,也照样需要多年的实践经验与极细腻的心思。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的千年时间里,景德镇窑都是烧松柴,由于树木越来越少,后改烧煤。无论是烧柴还是烧煤,都没有任何仪表,全凭烧窑师傅的经验。自然,好的烧窑师傅也最受人尊敬,称为“把桩的”。烧瓷,从把坯装进窑里就是一件技术活,景德镇叫“满窑”。满窑时,既要多装,又得考虑火道的通风,坯形按前小后大,码放得前紧后松,合理安排火道,保证通风顺畅,燃烧充分,否则烧出来的瓷器生熟不均,颜色亦各不相同。把桩不仅要看窑火,也要指挥人们满窑。景德镇老的烧窑工都认为松柴烧出来的瓷器发色最好,说柴烧的瓷色“活”,煤烧的瓷色“木”。烧柴窑时,温度及火的颜色掌握极其重要,稍有误差就不可能烧出好的瓷器。老师傅们往往是一口痰吐进火眼,看痰烧成的痕迹、颜色便知烧到了什么程度,极准。由于烧煤污染环境,九十年代后改用燃气烧窑,又有了温度表,应该说烧窑比从前容易多了。可那温度表显示只是个大概,靠不住的,要想烧出精美色“活”的瓷器,关键还得靠“火照”,“火照”得靠人掌握。
“火照”是放在窑前方的一小块竖着的瓷片,什么时候弯了,什么时候变成什么色了,都极有讲究。烧窑的师傅就是根据“火照”的变化来决定窑火的。
所以最有意思的是,景德镇与瓷器打交道的人都喜欢用一个词--气氛。
比如,这回的窑看上去气氛不对。今天天气有点怪,会影响窑的气氛。这个词,常常被人们随时使用。要具体问什么是气氛,那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在烧制过程中,无论是天气、火候、窑温、火焰颜色,甚至地点等等说不清的各种因素,都包含在“气氛”二字之中。当年,乾隆皇帝将景德镇建窑的所有材料包括泥土、工匠、瓷土都搬到京城,就是烧不出好瓷器,人们就说,在京城烧窑气氛不对。在景德镇窑业中,“气氛”一词,很有点神秘感。一年前,我在朋友的一座窑里烧出了不少精美的釉里红瓷器,可他把窑搬到郊区后,还是那座窑,还是那个人,就是再也烧不出好的瓷器了,更别说是釉里红这样难烧的釉料,那个朋友懊丧地说,窑的气氛不对了。最后他只好将窑卖掉了事。
最好的把桩师傅,就是对窑的气氛最敏感的人。他们能凭直觉感受气氛最微小的变化,然后凭经验操纵气氛。
张明发和儿子飞飞就是官庄有名的把桩师傅,在张家窑坊搭烧瓷坯的价格比别的窑坊又要略低一些,所以他家的窑坊一直旺得很。芋头毛就说张老板的名字取得好啊,明发明发日月发!自己的爷娘怎么就这么笨嘴哩,咋就顺口叫儿子个芋头毛呢。这芋头在地里才长得贱,还怎么发得起来嘛。我喜欢看张明发烧窑,当他不时拔出堵着火口的塞子往里看,还不时用手抓抓那蹿出火口近一尺长的蓝火苗,用鼻子去嗅它时,我想到了巫师的舞蹈。
我只知道,对着观火口摆放在窑里的两支测试不同温度的火照都烧弯时,这一窑就快烧好了,再等到温度计显示1300多度时,把窑门开一点缝,让瓷器在窑里慢慢冷却,这一窑瓷器就算烧成了。果真这么简单,那谁都能当把桩师傅了。
张家窑坊有一座18块板的天然气窑,在官庄作坊这就是最大的窑了。窑大,就更需要技术与经验,满一次窑就像堆积木似的,需要不停地干一两天。各家的器物千奇百怪大小不一,满一次窑,从地上找到合适的,爬上窑车再按大小器形码好,上上下下不少于几百次。窑大,温度既难上去也难掌握,无论是满窑还是烧窑就需要更加仔细,还得合理安排各种色釉器物摆放的位置。因为各种釉需要的温度都有差别,一定得摆放在适合它们的位置,否则烧出来后颜色会千奇百怪,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所以飞飞一天到晚就得忙个不停。有一次我望着飞飞脏得不能再脏的裤子笑,问飞飞你为什么码一个坯就得在裤子上擦一回手?反正手是脏了,还那么讲究干吗?谁知飞飞认真地说,这些坯都是不同的人家送来的,用的也不是一种釉,只能是搬一个就在裤子上擦一回手,否则就把不同的釉弄到坯上去了,烧出来后成了花脸。刚开始学满窑时,这擦手就是一关,一天下来,手就擦得麻木了。
泥巴做的东西,就得比摆弄鸡蛋还小心,稍不留心就会弄破,所以烧窑的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万一破了不用赔偿损失,但那是别人的心血,再说破损多了,谁还来你这窑坊搭烧呢?这满窑的活张家也只有飞飞干得了,要让他弟弟强强来,非砸了窑不可。他爹给他取这个名算是白取了,张家搬来官庄时,留在樊家井的老窑坊交给了强强。他不用干活,都是请来的师傅烧窑。后来明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樊家井打理,怕他被那些做古董瓷发了财的人带坏了,就把强强也叫回了官庄,不敢叫他满窑,他只负责去各家收坯。强强喜欢打牌还喜欢打桌球,有时一板车坯,去半天也拉不回来。强强比飞飞要懒了许多,是叫她妈给惯的。
省里电视台要来拍一个关于瓷器的节目,让我给介绍一家窑炉拍一拍满窑的过程,还说得拍得自然一点,不要那种虚假的摆设,我就把他们带到张家窑坊里了。飞飞正在满窑,天太热,他干脆打着赤膊站在窑车上。那扛摄像机的记者喜出望外,对着就抢镜头,主持人趁机和飞飞说话。飞飞也不怯场,该干啥还干啥,回答记者提问时才停一下手上的活,颇有大将风度。
等电视台拍节目的人走了,明发老婆慌慌张张找到我,问是不是飞飞要上电视了?我说节目中有他的镜头呢。她一急,大声嚷着那可怎么行,飞飞还打着赤膊呢,还赤着脚呢,鞋也没穿,早知道,一大早就该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了!
我笑了,说飞飞妈你别急,就那样好,人家电视台要的就是原生态的画面,你让飞飞穿一身干净衣裳,那不是造假吗?你看我今天还不是灰头土脸地穿一身蓝布旧衣裳,谁让咱们是干活呢,又不是演戏。
后来,电视台准备播出那档节目时,张明发请了很多亲戚来家吃饭,大家围着电视机等着,飞飞出现在镜头中时,满屋里的人都欢喜地叫了起来。明发老婆高兴地说,我儿子还真上电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