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里的小平房虽说早已无人光顾,却仍属国营单位的资产。那个梦,做不成,其实也是意料中的事。
雨季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去了官庄。
自从秦家窑场停烧以后,我曾转到老三中靠河的老夏家画过瓷坯。后来他搬到官庄来,可我一直不知官庄在哪。老夏在电话里虽然说得清楚明白,可我总弄不懂景德镇东南西北的方位,就一直拖着没去找那地儿。那天是常爷开车送我来,临近黄昏的时候,我指导着常爷在景德镇市郊绕了好几圈,总也找不到老夏说过的官庄。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不知怎么最后竟开出了城,一直开到通往乐平的公路上。
后来总算打通了老夏的手机,进庄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老夏还在他的作坊里等我,他住在城里,急着回家。老夏把作坊的钥匙交给了我,以便我自主决定何时离开。作坊里的坯车、放坯的转盘、青花料和釉下彩料,都堆在架子上,我自己取用就是。
黄昏中看官庄很美。这里的房子大多是改良后的徽州民居风格,两层或三层的房屋连成一片,一律的马头墙、翘山檐。底层大多是拉坯或画坯的作坊,二楼住家。也有烧窑的人家,高高的梭式窑穿过二楼的天井,一家人居家过日子都围在窑炉旁边。
我在周围转了一圈,看见很多人家都在屋前屋后种着菜,养着鸡。山坡下,一块块用碎瓷钵片分割的菜园,园里种着辣椒、茄子、青菜,黄昏中快要回家的鸡,正抓紧时间在土中啄食。人们过着简单的日子,烧窑与拉坯,是生活的一部分,种菜间或养鸡,是另一部分。
老夏养了一条叫黑虎的大狗,晚上也住在作坊里。平时无人,黑虎就用链子拴着锁在黑屋里,所以它太寂寞了,见了我,疯了似的高兴。
我也没心思画坯,反正还有明天。带着黑虎在作坊里上上下下好奇地走。老夏和他的徒弟平日在二楼做着镶器坯。几个大木架上放着坯和坯泥,地上是大大小小的坯模,连脚都很难插进去。老夏把从前安在老三中院子里的那个小窑炉,安置在三楼晒台上了,晒台上简单地搭建了一个竹木棚,遮盖着窑炉、高大的竖桶式液化气罐和一些烧窑时需要的杂件。夏家的窑炉只有两块棚板,面积小,高度也跟着低。冬天在他从前的院子,下雪的夜晚我曾守着烧窑的师傅烧过一窑镶器。那是我第一回去他家窑炉画镶器,老夏说一窑可烧三十根,我想凑足一窑,就拼命地画,可等满窑时,却发现一窑其实只能装进去十几根。于是老夏说剩余的第二窑烧出来后会给我好好留着。窑主希望客人能多画些坯,连烧两窑自然钱也能多赚些,这不奇怪。所以那个夜晚还是过得很快乐,我第一次在雪地里看烧窑,因为窑炉小,烧的时间也相应短了。从点火到停火开窑,我观看了全过程。老夏请来的师傅并不忌讳我,寒冷的雪夜里他一定很乐意有人陪着聊天。从前景德镇传统的镇窑点火是一场隆重的仪式,女人是要回避的,就是我当初在秦家窑场时,烧窑的二妹虽然自己也身为女人,却也不喜欢有闲人在旁冲了窑气。
但在2008年的景德镇,梭式窑和液化气的广泛使用,使所有的禁忌都不再神秘。现代的窑炉技术以它们的超常稳定,破解了从前烧窑时的一切诡秘符号。烧窑的师傅很开通,他喜欢在寂寞的夜里有人说话。那一个夜晚他告诉我许多烧窑的技巧,我亲眼目睹了在摄氏900度的时候,烧窑的师傅如有神助,硬是让这一绝对温度不上不下地保持了二十分钟。据说这是掌握成瓷最关键的时候,900度以下,烧成的就是陶器而不是瓷器了。另外窑炉升温至摄氏1200度时,也是最关键的时候,更是看烧窑人手艺高低的门槛,因为这是窑炉从氧化焰向还原焰转化的临界点,瓷的透明、润泽,釉的清亮、明净,都在那一刻里成熟。烧窑的师傅像一位有着多年经验的老农,知道自己田地的庄稼会在什么样的时刻灌浆拔节,从容掌握给田地放水的时间。
那座我曾在院子里守望过的窑炉,如今静静地待在晒台上。
我本打算在这里画到晚上十一点后,再去城里找家旅馆住下。可后来却改变了主意。
官庄的夏夜,让我觉得回城住旅店的念头是多么的愚蠢。在人流摩擦的热气中,歌厅里的喧哗会穿透旅店的每一扇窗户;开着空调的房间虽然为降温而紧闭,花店里的香精味仍会一丝丝渗进空气中,想躲也躲不开。
我不就是想躲避人为的、粉饰的、过于功利的日子才来到官庄吗?一进官庄我就后悔来迟了。这才是一块劳作着的大地呀,因为劳作而显得单纯朴素。房屋就是房屋,黑瓦白墙,山坡就是山坡,绿草黄土,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莺歌燕舞。而夜里,这是一座多么安静的庄园啊。除了一些仍在干活的作坊还晃悠着人影,除了一些正点着火的窑炉,闪出一些光亮,整个官庄几乎没有声响,没有人走动,进庄时看见草坡子上晒着做好的瓷坯、切碎的芥菜、干辣椒,夜里也无人收进,只有土黄色的狗们在中间跑来跑去。
月光明亮,纺织娘和蟋蟀在隐秘的草丛里一唱一和。站在空旷的场地上,抬头是多少年没见过的满天星光。
我知道如今寻找田园是多么的无聊和矫情,在这座看上去如此安静的官庄,也会像中国任何一块土地一样,因为是普通劳动者生存聚合之地,因而处处充满着生老病死的忧愁,充满着过日子的无奈和无法预测的天灾人祸。
但我相信在官庄,劳作的同时也还存在着别样的生趣和快乐。这是在城市里被欲望挤兑得变了形的人们无法获得的快乐,也是已被城市榨干了生命汁液的贫瘠乡村所永远失去的快乐。当生存有了保障,当生命的欲望并不膨胀,我相信,在景德镇小手工业者最后守护守望的家园,这种发源于土地河流的单纯朴素优雅的快乐依然存在。
作坊里有一张破旧的沙发。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个安静的村庄过上一夜?就像那个雪夜我决定裹着棉大衣站在院子里守护烧窑。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耗尽在城里喧嚣而无聊的夜幕中,它的锈色和裂痕傲慢地吞食了生命中每一滴本该流淌的青翠汁液。现在,我面对清凉的月色,就像枯萎的稻穗面对生命中一次意外的灌浆。当生活中有些美妙的境地浮现眼前时,放弃它们,就是放弃命运赐给的机缘。
我把主意告诉常爷,他笑了,他说他毫无关系,他是劳动人民出身,睡在地上都成。可像我这样的大小姐,只怕半夜里会被蚊叮虫咬吓跑。
他其实知道我,知道我就带着一件棉衣去了珠峰。蚊叮虫咬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我还在老夏的作坊里找到了几根蚊香,我点燃了它们,满怀回家的欣喜。
似乎老天也想成全我,黑天黑地的,门外居然会走过一辆装着竹床竹椅的板车。竹床做得并不精致,但想起来睡竹床的日子都是在好多好多年前了。南方城里的人们用上了空调以后,竹床就渐渐被淘汰了。它们意外出现在这里,让我感到惊喜。问价,拉板车的妇女疲惫地说,卖了一天也没卖出几张,剩下的都便宜卖吧,六十元一张,是她家里人砍竹破篾自己做的,只赚个手工钱。常爷叹息说,二十年前,他进山拉木头时,山里人家家都会做竹床,家家门口摆着卖,只要几元一张,而且那做工做得精细的,看着简直就是工艺品。现在这竹床,摸一摸到处扎手,只怕还比不上那时小学徒手上的活。不过他还是乐滋滋地掏钱买了一张,说哪怕让我睡一晚上,也比住店花销小。
那是一个多么清凉的夜晚,画累了的我,敞开着门睡在厅堂竹床上,就像童年时光。我听见常爷的鼾声从沙发里传来,让人心安。风从山地吹来,是自然的凉风。从门里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和满天的星光,月亮一直在走,从西边走到东边。
我醒来时,天已微亮,我对常爷说,我要辞去城里的工作,并在官庄租房了。
原以为常爷会很吃惊,他却不动声色地看看我,把竹床从厅堂挪到作坊的里面,搬竹床时他顺口说了一句,这张竹床不会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