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端午还有两天,秦家伯母就在院子所有的门前插上了艾叶,粽叶也在木盆里浸着了。满院飘荡着艾叶特殊的香,不明白这香气何以就能驱邪?鬼还怕香气么?毒虫受不住么?两千多年前的屈原,在汨罗江畔捶胸顿足叩问苍天时,艾叶就是三闾大夫歌中的异物么?记得小时候,每逢端午,祖母还会在我们的额上抹点雄黄,说是可以避邪,一边抹一边就数落着白蛇娘娘都嗅不得雄黄酒,所以法海才能借了许官人的手破了白娘娘的修炼,何况小鬼毒虫?如今的我糊里糊涂地走在人世上,却不知世代相传的种种禁忌,是如何点点滴滴地失落民间。
那些门上的艾叶,都是院子里长着的。一大丛一大丛,长得比人还高,所以秦家伯母可以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地摘。艾草丛里散落着很多细小破碎的瓷片,有的半埋土中,有的裸露在外,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天长日久,这是景德镇郊外随处可见的独特景色。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会看见一只只萤火虫从艾叶丛里飞出,蓝荧荧的光一闪一闪,就像是那些碎瓷片中逸出的幽魂;这些美丽的幽魂借身虫儿在月光下高高低低地飞回人间,而月光下这个落寞的女子又是谁呢?谁会在萤火虫闪烁、更深人静的夜晚,衣袂飘飘地游荡在这最后的田园?
我的工作间里,有我白日里画的一只镶器。四面器壁上,画着院子里的葫芦、葫芦叶下睁着圆眼看世界的鸡雏。画时去看院里葫芦架上的叶,发现那叶儿原来是片片向上铺展,并不像有些名家写意的那样大片地朝下覆盖。葫芦的生长原是蓬勃明朗,不似人心的常常晦暗。看着那院子里的葫芦一边开着花,一边就结了果,秦家伯母每天摘一个来炒,切成丝,碧绿碧绿的,吃进口中都是清爽。
其实,我也知道,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田园。苦守土地的农人和他们辛苦无功的劳作,早已失去田园的意义,只剩下被无端剥夺了牧歌的苦役。而躲避尘嚣的净土,如今哪里去寻?就是这窑场,也不过是我暂时歇息的地方。
这些天画瓷时,我在桌边放一只小瓷碗,碗里盛着满满的栀子和茉莉。一入夏,院子里的栀子茉莉都齐齐开了,秦伯和秦家伯母怜我一人在外,知我喜欢,每天多多地摘下给我,弄得满屋都是花香,可以一直香到深夜。这样奢侈的日子,我是一天天珍惜着过。
白日里还画了一套茶具:茶壶上,一丛菊,一行字;茶盅上,一枝菊,一行字。菊是瘦菊,三两朵而已,待烧成器,不过自斟自饮,花叶多了扰心。便有客来,也要是能够会心一笑的,才会亲手斟茶相待,这样的客,也只合两三位相宜。
想象那客将茶饮尽,会否握着茶盅细赏青菊:可是陶令醉眼中的高士么?
可是李易安幽叹下的人比黄花么?一行字,是“采菊东篱”,南山不见,东篱在哪?
那时的我必哑口无言。南山不见,东篱在哪?又是何处可采菊花?抬眼望天,天阶夜色凉如水。虚空里,今世的莲花又何在?只有几行冰凉的字,一滴一滴,从天空落回人间。
有时想,人心到底是脆弱还是坚硬?是不是就像那些美丽的瓷,不小心轻轻一碰就碎,然而没有外来的暴力,即使埋入土中沉进海里,千百年后,却是依然洁白完整。
叹只叹红尘浊世,行色匆匆,还有谁会小心翼翼,手捧美丽的瓷器寸步留香,款款而行?满地碎瓷,散落在岁月深处,人心深处,再无从收拾起。壶上的菊,是无奈里还给自己的一点可爱和温暖。端午逼近,我亦是只能拎着简单的行李,一步步重回我存身的城市。十九层的高楼,华灯初上。酒散人尽时,衣袋里,只有早晨摘下的花蕾还在独自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