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到窑场来的第二天,雨就开始下了,起初还下下停停,后来就止也止不住了。一天画下来,傍晚想出门走走,撑伞不说,还得踩一脚的泥。江南春天的雨水,常常就是这样拼了命地下,泻进地里,流进江河,便被一道又一道的江湾和水坝拦住了,能一直蓄到秋天呢。
那山间的秋水,都是从春天时就开始蓄了。
我正在画的就是秋水瓶。
刚画了几笔,秦家伯母喊我,拉坯的杨师傅已经来了。
我和杨师傅还有他的徒弟到坯房来,今天请了杨师傅一整天,除了我想做一些坯,还有秦家为其他的主顾定做的一批。其他人都是按规范定制,只有我想按照心意做一些别致的造型。可拉坯不是我自己的手能做得来的,所以昨天秦家伯母就交代我,明天不要出门,请了杨师傅,要拉什么坯我自己看着来才好。于是我又给一位已经约好的景德镇很有名的艺术家打电话,道歉说明天去不了,改天再去了。
拉坯拉坯,听着就是累的。先要把瓷土摔打揉捏成巨大的面团,一般都是徒弟干这活。我和杨师傅聊天了一阵子,那小徒弟就已开始热得打了赤膊。而我还穿着厚厚的毛衣。打好一团泥,就可以开始拉坯了。然后徒弟一边继续打,师傅上了坯架开始拉,配合默契。
我喜欢手工拉的坯。虽然灌浆成型的泥坯更便宜,但那样千篇一律为我所不爱。手工拉的坯即使是同一种造型,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样的。不过,有的师傅拉坯也是干的机械活,总是那样的手法和器形。曾读过一位女作家写的在某地看人拉坯,泥坯拉到一半多时她感到那形状美极,急切地说就要这样的就这样,可师傅不听她的,只管自己继续进行,最后停下坯盘得意地交给女作家最后完成的作品,原来是一只尿壶。上次我做的一些变形的盆就不好看,那位师傅固执地认为不应该照我的意思变,我不能将他的手指挥成我的大脑。
胜照说过,杨师傅是极聪明又肯动脑盘的,只要你把想法告诉他,他就能照你的意思抟泥。我画了一些图,对杨说起我的一些想法。我画的图不明确,只是个意思。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确具体的形状,我只是心里知道想要哪一种。我对杨说想要一些浅浅的、不规矩的、能盛水的器皿。不要太大,约摸一百至一百五十件大小。原来一直弄不清瓷器的大小计算为什么要使用“件”这个量词,外行人很容易就会与通用的数量单位混淆。到现在我也没弄清,却已能很熟练地使用了,那是指坯泥的多少。那小徒弟就更老练了,师傅说,一百件,他看也不看就顺手掰一团泥丢过去,师傅又说,一百五十件,他又是同样快速地掰一团泥丢过去。而我目前的功夫只能目测烧好的瓷器有多大。
一个上午,我虽只是瞎忙,也热得脱了外衣,只穿一件无袖无领的套衫,杨师傅大约碍于我,虽然一身的汗,还是没脱掉背心,徒弟早已是满头满脸满赤膊的汗水滴。除了其他的东西,我们一共做了十多个变形的浅盆,还有两个高高的变形瓶。拉好坯以后,乘着泥软,我和师傅就随意地用手捏出变化的边沿来。那些形状各异的浅盆排了一排,虽然还是些泥坯,我却已是喜爱。
我喜欢和所爱的人住在一幢带天井的屋子里,春天的雨水,秋天的雨水,都能沿着那四角斜檐流进天井里;天井里自然有小小的水窨,可我不愿那雨水很快就没了踪影,我设想用了这些大大小小美丽的瓷盆接住那从天而降的雨水,蓄了一盆又一盆,从春天蓄到秋天,从头年蓄到来年。盆里养一些鱼,都是从溪里捉来的小鱼,养一阵子,就放回溪里去,人也乐了,鱼也不会太伤心。
当然我不会对杨师傅说这些。这么小布尔乔亚的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酸。不过确实是我内心真实的梦。既是梦,只能留着自己想。但做些梦中的盆却是我能够办到的,那为什么不做呢?我常常会做些让别人奇怪又没有什么用的事,其实他们不知道,这过程就像那平原土地间的河湾水坝渐渐蓄满了春天的雨水,会因此有了多少的充足和快乐。
还有我的秋水瓶,我会将它放置在天井的中央。那是一个三百件的大瓶,造型有点类似缸,但缸容易产生笨重的感觉,我的瓶却一开始就从上往下扩展,到中部以后又以曲线由上往下向内收回,上下都有虚空,看起来既凝重浑厚又质朴清新。我想假若将它与那些变形的浅盆放在一块,一定是有特别的韵味。
昨晚我就想好了,我为它取名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如此的气势,见了北海却要望洋而叹。北海却以为天地之间,北海亦不过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既如此,河伯问:“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不可。”庄子说,“小而不寡,大而不多。”更具体的道理,太深奥,但有了这些已是让人吟味不已。
我想在秋水瓶上画出那种境界,当然是不能够。不过将自己的感觉尽可能地表达出来,应是可以尝试的。
我想,没有哪个艺人会像我这样对每一个泥坯都如此呕心沥血。
这个下午,我用青花、色釉,在秋水瓶上以大笔扫出起伏的色块和粗犷的线条,天空正是晚霞燃烧的时刻,一些隐约的山峦上长满了红色的秋树,但那只会是主要的色调吧,谁知釉里红在烧窑时会有怎样的流向和妖媚的窑变呢?就像我们不能知道秋天的山峦变化一样。下半部,青花画出的无边的苇叶在风中来回摇荡。山水之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有阵阵雁唳掠过长空。江山如此浩渺阔大,亦不过是宇宙一粟,就如人类如此神奇高贵,亦不过与飞雁同为生命。那么,我们生存天地之间,本应不骄奢也不自卑,活出我们本来的天性与率真。哪怕如庄子所言“往矣!将曳尾于涂中”,也不应改变初衷。第二天一早,叔凝来,见到摆在泥坯棚里的我的那只秋水瓶惊问:“那是谁的东西?太好看了!肯定是外地来的,不会是本地的陶艺家。”我在一旁听了,暗自得意。只是,烧出以后,会怎样呢?看看天空,春雨仍是不管不顾地下着,谁又能想出秋天它们会待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