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人和草的命运呢?会不会在老天的心里?
重返景德镇,已是熟门熟路。下了大巴,走近一辆的士就问,知不知道东二路方向穿过陶机厂宿舍后面,有一个叫胜达窑场的地方?窑场旁边就有一条铁路的。本来只是问问,司机居然知道。而且说不打表,十二块钱,可以直接将我送到窑场门口。到窑场有一段是没有路面的路,以前人家车子送我过去时,要颠颠簸簸地穿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违章建筑。所以司机这样说,我很高兴,可以免去我提着行李走一段很长很难走的路。上了车却发现这是一辆“黑车”,没有的士牌照的,也不管了,天还没黑呢,谁敢杀人放火?再说司机业务很熟,在市郊大大小小窑场窑炉陶艺工作坊散布如林的地方,那么不起眼的一个窑场我一说他居然就知道,这让我对他有了好感。我对一切认真对待自己职业的人都有好感,凭本事凭力气吃饭的,都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包括拉大板车收破烂的。我住的城里就有好几个当年从温州过来收破烂的,收着收着就成了大老板,成了市里温州商会的副会长什么的,肯动脑筋啊。而且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动坏脑筋,可以叫人放心的。
走进窑场大院时,那条凶恶的大黄狗一声不吭,要不是铁链拴着,第一次我来时差点没把我吃了。但这次来它也不表示任何亲热。不是宠物狗到底不一样。秦家二老正在吃饭。来前就打过电话了,他们都不把我当外人,说一声“来了?快吃饭。”这就完了。对土生土长的中国老百姓来说,吃饭就是头等大事。我放下行李,喝一口水也坐下吃饭。
我要在这里住上八九天,画上一批自己喜欢的瓷。然后看着它们烧出窑来。
吃完饭我的朋友胜照也过来了,交代完一些杂事,就走了。她儿子到日本读书去了,平时一个人和徒弟住在市中心的小店里,离窑场很远,这一带天太黑了走路就不安全。我让她以后几天都别管我,我们都各忙自己的,也别告诉其他人我来了,我也想安静的。她都答应了。我本是一个散淡的人,只能和散淡的朋友相处才能互相愉快。这是我两次来景德镇,都选择在这个远离市区的窑场画瓷的原因。胜照的二妹承包的窑场,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秦一八,和九一八无关,好像就是出生的日子,被父母随便叫过来了。但现在父母却靠着她。据我观察,一般不被父母和社会重视的人,基因又凑巧很好的话,就会很能干。一八就是这样。听不少人说过,她的烧窑技术在这一行里属拔尖的。二妹只在装窑烧窑时过来,平时这里由父母照看着。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工作间里,发现桌旁的窗子又破了一块玻璃。窗外是很多杂草的坡地,还有一些人家开垦的菜地。这一回从破窗子里会飞进很多的小昆虫,才想起不知不觉怎么就到初夏了。那么多的小虫子围着我飞,有点不习惯,画不下去了,于是走出院子,透透气。当时还没变天,有月亮,很好的月光。于是有了心情,发现院子里比起上次来,平添了不少生气,那是因为满院子各种各样破瓷盘里的月季花都开了,都是些好品种。如果不是前段时间一直下雨,打落了不少花,也许白天我一进门就该留意到了。一些没种花的瓷钵里都蓄满了早几天的雨水。两棵石榴也长了不少花蕾。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草花开在杂草丛中。呼吸着很新鲜的空气,想到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百草生长,长百草的地方就有百虫兴焉,就是让人感到亲切。不知为什么,随便哪里一有草,那些蚱蜢蝴蝶等小昆虫们就来了,没有草的日子它们躲在哪里呢?
这样体会着回到屋里,看见嗡嗡乱飞的小虫子们就有了亲切感。它们不像蚊子那样会叮人的血,它们看到灯光就进来了,你不能指责小虫子们热爱光明吧。它们若能思考,也许还要怪我用假的光明欺骗它们呢。但它们也不能怪我,人和虫,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啊。明天这些昆虫又会钻进草丛中,或许不小心被鸡们发现了,一下子没逃掉就不幸只有这一晚光明了,也怪可怜见的。起码比我可怜多了。工作坊门口,就放置着一只旧木板箱,那是主人家的鸡笼,住着两只很会下蛋的母鸡和一只天天围着母鸡转的公鸡。怪不得很会下蛋呢,有这么多的小昆虫。我也吃过它们下的蛋,间接地就是吃了小虫子们的牺牲了,真是对不住这些小虫子们。
坐下来我的心就静了,开始在一只小口大肚的泥胎瓶上画。一道篱笆,几丛野菊花,三只母鸡和两只鸡雏。不画公鸡,不喜欢它,让它在另一只泥胎瓶上出现吧。两只是年轻的母鸡,悠然自得,站在草丛中很起劲地咕咕叫着,不远处有一只老母鸡却紧张地呼唤着它的两只小鸡雏。一有孩子就是累啊,不过看上去老母鸡也挺快活的。这样的景色在山村是寻常所见。我所以选择了菊花,是因为那才是真正农家的花,窗外菜地边就生长着一丛,而且,用青花料在泥胎上画菊花,烧出瓷来真的特别有味道。题款“一蓑烟雨过前溪”。画面上没有溪水,但是画外应该有溪水的,因为江南所有的村庄都有溪水环绕。我很喜欢自己画的这个造型很美的瓶,画完了就一圈圈转动着垫盘看自己画的画面,想象着有一位远行的旅人正走过前溪上的小石桥,雨停了,水汽却仍在山溪间飘浮游荡,像云一样稠密。过了桥,一抬眼村庄就近了,村里人家,黄墙泥瓦,炊烟已起,都还不曾留意,却是眼前一丛菊花,花前咯咯地跑过的母鸡和鸡雏,叫远客一下子有了归家的感觉。
很想当那个远客,走在那样的路上。
(补记:七号出窑,这只瓶画面果然清新,让我想起月光下,那些小昆虫嗡嗡飞进来的夜晚。那天画完后,忽然觉得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小心伸手捉了出来,是一只小金龟子。我小的时候,只要是捉住了这种金龟子,就用线绕在它的头和翅中间的缝隙里,牵着另一头线,看它嗡嗡地乱飞乱撞,不知道疼惜。那天晚上我把金龟子从窗口放飞,月光中它一下子就不见了,不知今晚它在哪里。)